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第三章 电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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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沽电报试架成功

这年夏天比往年都热,狗的舌头都拖到地上了,而盛宣怀的心情比酷热的天气还要烦躁。先是他在湖北办矿毫无进展,虽然改为官督商办,无奈湖北不是江浙,武穴、当阳更不是上海,对招股那一套根本没人认,而他自己也没有能力招集商股,除了至亲好友磨不过他的面子凑了两万余两应付外,实际一两商股也没招到。湖北巡抚翁同爵弹劾他与民争利,就连李瀚章也颇不满意,向李鸿章大发牢骚。李鸿章发札子给盛宣怀,训斥他办事极其荒唐,让他立即撤销湖北荆门矿务总局。盛宣怀只能从命,结果自己赔进去近两万两。湖北采矿的事情还没料理清楚,又有御史上折弹劾他,当年收购旗昌,以公款低价购买股票,又高价卖给轮船招商局,空手套白狼,赚了十几万两银子。虽然有李鸿章帮着辩白,但盛宣怀已经弄得灰头土脸,轮船招商局会办的椅子也坐不稳了,周馥写信让他先到天津来避避风头再说。

盛宣怀提心吊胆到了天津,不敢直接去见李鸿章,晚上先去拜访周馥。周馥说:“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办洋务哪一件顺利过?这些都在中堂意料中,中堂前一阵还说,你受点挫折未必是坏事,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嘛!办洋务难,难在人才难得,中堂是有心让你历练成洋务大才,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弃而不用,你大可放心好了。”

盛宣怀紧缩的眉头舒展了不少,问周馥最近心情如何?

周馥说:“心情好不了,日本人把琉球改成了冲绳县,大清的属国成了日本人腹中肉。”

琉球是大清的属国,从明朝就年年纳贡,并在福州专设琉球馆。明治维新后,日本一直觊觎台湾和大清的属国琉球、朝鲜。同治十三年(1874年)日本侵略台湾,虽然最后只能撤兵退走,但中日签订的《北京专条》却为日本侵占琉球留下了借口,第二年就派兵进驻琉球,并强迫琉球降国为藩,改用日本年号,不准向大清纳贡。今年春天,日本宣布改“琉球藩”为“冲绳县”,把琉球国王和其他王室重要成员运到东京,封国王为侯爵。国王密遣紫巾官向福建巡抚和闽浙总督递交国书,希望能够派兵救援。

“日本人是真正的奸诈之徒,他之所以此时动手,就是眼见俄国闹得厉害,我无暇东顾!”

当年阿古柏侵占了新疆后,俄国派兵占领了伊犁,对总理衙门说绝无领土野心,只是为中国代守,以免被阿古柏占领,等中国收复了新疆,他们立即奉还。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认为中国人不可能收复新疆。但没想到左宗棠抬棺出征,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只用了不到两年,先北疆后南疆,势如破竹,风卷残云,阿古柏见大势已去,喝毒药死了——也说是被他的儿子毒死。俄国人此时变了脸,不肯交出新疆,左宗棠坚持派兵收复,俄国人则陈兵西北、东北中俄边界,并威胁要派七十艘军舰到渤海湾。朝廷不愿打仗,派崇厚去跟俄国人谈判;更不愿两面受敌,对琉球国王发兵的要求没有答应,还是希望与日本人谈。日本人拿出《北京专条》狡辩,因为第一条就说“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中国不指以为不是。”既然中国人都承认琉球人是日本国民,那琉球之事便是日本内政,日本是独立之国家,不会为本国内政与中国谈判。

“谈判,谈判,我们只知道谈判!与俄国人谈我支持,毕竟罗刹是大国。可是,对小小的日本连教训一下也不敢,我就不能苟同!”周馥显然在对日本的态度上,与李鸿章有分歧,“我们不管怎么说,北洋、南洋再加福建、广东,大大小小的兵轮也有数十条,怎么就能坐视琉球被吞并!”

“听说日本人已经有三条铁甲舰,世叔是考虑中日海军有差距。”盛宣怀劝慰说。

“这不是差距不差距的事!俗话说,宁愿被打死,不能被吓死。该出手的时候不出手,光靠谈判谈不出结果的,尤其对日本这样的国家。一个多月前,中堂托美国前总统格兰特去劝说日本。格兰特已经回信了,他在信中说,中国最大坏处在一个弱字。我心甚爱中国,实盼中国用好法,兴利除弊,勉力自强。中国若不自强,外人必生欺侮之心。你听听这话!旁观者清,他的话外之意,中国是扶不起的阿斗!英国人说得更直截——前一阵我见英国的一位新闻纸记者,他对我说,当初日本入侵台,中国稍事武力,必能解决,竟一再示弱谈和,应当撤军赔款的是日本,而中国反而赔日本五十万两。在日本人心中,每视中国懦弱,它挑起的事端没有不成功的,它于是看不起中国,更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日本以为不但琉球可并,即使在台湾以及各地兴兵侵占,中国也不过是口诛笔伐支吾塞责而已。听听英国人这话!日本就是一条恶狗,我们一再纵容,就把他纵容出狼的胆子来!什么叫养痈遗患,这就是!中国一再忍让,今天喂他一块肉,明天喂他一块肉,等他长大了,必定要吃掉喂他肉的人,而且他会说: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谁让你喂我呢。”

盛宣怀说:“外交的事情我不懂,也劝您也不必太着急,有朝廷和世叔他们拿大主意呢。我想,这不过是朝廷和世叔的韬光养晦之计,一面安抚列国,一面发愤图强。世叔在洋务上孜孜以求,也正是为此。”

周馥叹口气说:“在办理洋务上,我对中堂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这一路走过来,走到哪里洋务办到哪里,在江苏的时候,办三个洋炮局,后来又办金陵机器局、江南制造总局,来到直隶,先是扩建天津机器局,又办轮船招商局,让你在湖北办矿,托唐景星在开平探矿,又要在上海办机器织布局,这些都是实业。此外,还与曾文正公合手派幼童出国留学,在上海办同文馆,翻译西洋书籍,近年,又派刘步蟾、萨镇冰等三十多人到英法学习海战和制造、矿冶,还在天津创办了西医院。在办理洋务上,天下真是无人可比。今年春,受你的牵累,有言官上折,说中堂大办洋务,是为自己培植势力,是为中饱私囊。中堂的老部下、赣抚刘仲良好心相劝,让中堂不要冒险负谤,勿喜听洋务之言。中堂复信说,若人人怕谈洋务,国家富强何期!公等不谈,鸿章亦不说,天下将赖何术以支持!中堂为了洋务,真是置个人荣辱于不顾。可惜,人无完人,如果中堂再增长点血性,有点儿左爵相的强横,那就好了!”

盛宣怀闻言笑道:“您可是太苛求了,一个人的身子,是没法把两个人捏到一起的。尤其别提左爵相,两个人凑到一块,还不动手打起来!”又说,“您还是帮我拿拿主意,下一步我该干点儿什么。这几年来,我会办轮船招商局,只是挂名,完全是唐徐二人把持;本来想在办矿上出点名堂,又得了世叔‘极其荒唐’的考语。”

周馥笑道:“杏荪,要不你再去苦读三年,参加乡试撞撞运气。”

盛宣怀说:“您老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辈子就是讨饭也不挤科举独木桥。从前如此,现在办了这几年洋务,虽然没办出样子来,可有一点,更觉得科举误人子弟,百无一用!您老倒是给参谋参谋,我该办点什么?”

周馥说:“轮船、电报、铁路、采矿,中堂都念念不忘,如今轮船算是站住了脚跟,唐景星在开平采矿也有了眉目,铁路、电报,中堂都想破题。中堂想办的事,多着呢,就是愁着上面不拿主意,下面无人可用。你热心洋务,闲不住你的。”

盛宣怀说:“轮船,我暂时插不上手,在轮船招商局,是拿股份说话,没钱,说话就没分量;办矿,我是办伤了,三五年不想去碰;铁路,那投资太大了,一时恐怕也不好办。唯有办电报,我看是大有可为,有禆军务,商民也都需要。”

周馥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杏荪,你不是想办电报吧?”

盛宣怀说:“进您门前还没想,被您一说道,有点想了。我从前就关注过电报。”

自从《北京条约》签订后,各国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在中国设电报线,但朝廷一则担心中国内情尽为外人知晓,担心电气纵横会破坏风水,因此一直没有答应。洋人不会束手无策,先是在租界设立电报,方便各商户间沟通联系。不过路途太近,只能做做样子,实用价值不大。随后英国人组织了大东电报公司,把水线穿过地中海、红海、印度洋,直达香港后又要向中国沿海港口扩展。丹麦的大北公司得到俄国允许,从西伯利亚中部架设陆线通达海参崴,然后安设海线到达日本横滨、长崎和中国的上海、福州、香港。朝廷认为水线不上陆地,可以通融,默许了可在沿海通商口岸设电线,但不准牵到岸上。不过,水线不准上岸,只能接到水上的趸船,十分不便,大北电报公司就私自把电报线从海内起出,溯扬子江而上至吴淞江,将线头引上岸,并与租界里的电报线相接。后来大东公司也要私下里把海线接到陆上,总理衙门派唐廷枢、盛宣怀配合上海关道与英国人交涉,盛宣怀因此得以对电报有所了解,并宴请过丹麦大北公司的总工程师,请教有关电报的学问。

“哦,杏荪原来已经做足了功课。”周馥说,“中堂对电报早就有兴趣,几次上奏朝廷要求自办电报,但朝廷都没准。这次是个机会,可以趁机把行馆的电报接到大沽去。”

一年多前,李鸿章已经请天津水雷学堂的学生,在英国教习贝德斯的指导下,在天津机器局和直督行馆间架设了电报线作为试验,效果很好,李鸿章几乎每天都让发报员与机器局之间联络。他几次想让电报线走出衙门,无奈反对声音太大。这次日本吞并琉球,东南沿海形势紧张,正是个机会。

盛宣怀说:“光架到大沽炮台还不够,得把津沪、京津间的电报先架起来,于军国民生都大有用处。”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周馥说,“杏荪,路要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先把津沽间的电报修通了再说。”

盛宣怀回到家,几乎是一夜无眠,半夜里还爬起来翻阅他在上海时搜罗到的《电学》一书。这本书是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的徐建寅翻译的,其中有关于电报的内容。还有一本是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翻译的《格物入门》,其中也有介绍电磁学和电报的内容。

盛宣怀去见李鸿章,预料之中,受了一顿训斥。等李鸿章训完了,盛宣怀说:“世叔教训得极是,都怪愚侄本事有限。愚侄虽受世叔教训,却不敢因此视洋务为畏途。在中国办洋务,没有一件能够一帆风顺。湖北办矿没错,错在愚侄前期用非得人,后期招股无效。愚侄不想因一人之故,动摇世叔大办洋务的初心。我敢断言,将来湖北煤铁一定会大有作为。愚侄办轮运办采矿都不顺利,却不敢萌生退志,这番经历好比世叔为我缴的学费,学费缴过了,学生却弃学,岂不可惜。愚侄愿一如既往,紧跟世叔办洋务,办不出成效,绝不收手。”

这番话很让李鸿章高兴,他连连点头说:“孺子可教!你办事不得法,我不能不教训,可也担心你因此没了锐气。好,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就好比挖井,挖了一丈没见水,就放弃,另觅地方开挖,什么时候也挖不到水。办事要有胆量,还要有恒心,当然也要讲变通,这三者缺一不可。你胆量有了,也能讲变通,如今,我看你恒心也很好,坚持下去,必成大器。”

盛宣怀说:“眼见世叔日日为国焦劳,愚侄不能置身事外。国家富强,当前最数铁路、电报两样。铁路投资太大,不妨稍缓,电报非立即办不可。为什么?世叔如今与南洋大臣共同担负万里海疆的海防之责,海防要有海洋水师,要有陆上炮台,更要有电报以通信息,三者是缺一不可。如果南北洋有电报相通,何处有警,消息瞬息可至,兵轮便可驰往某地,陆上防军亦可源源而至,是一万兵可抵数万之用。而无电报相通,则需处处备防,处处难防,所以电报又可抵雄兵百万。”

李鸿章连连点头:“有见识,有见识。这番见识,非清流、腐儒可比。你认为中国要办电报,应该怎么来办?”

盛宣怀有备而来:“中国上下,固步自封,且迷信盛行,说什么电报破坏风水。要架设电线,以开风气,非以军务名义开篇不可。如今日本侵吞琉球,正可以巩固海防为名,架设津沽电线,连通大沽炮台。然后以联络南北洋海防为名,架通津沪、沪粤线。等风气已开,则需架通京津电线,次第展开,全国通电可期。”

李鸿章一直点头,表示欣赏,又问:“架设电线,经费怎么筹?你可有筹划?”

盛宣怀说:“要筹架线费用,非官商联手不可。电线所经,有商务发达处,亦有军务紧要但商务并不发达处。商务不发达处,必须以官款为主,比如津沪一路,过直隶、山东、苏北,沿路商务并不发达,却关系两洋联络,必须以官款为主;而上海到汉口,一路商埠相连,可以商股为主。又有干线与支线之别,干线以官款为主,支线则不妨以商股为主。”

李鸿章说:“你的设想并非没有道理,但想是一回事,具体办起来又是一回事。我正有意把行馆里的电报通到大沽,算是不谋而合。你这段时间正好无事可办,就主持把津沽线架起来。你先和郑玉轩商议,拿个方案出来。”

盛宣怀去与津海关道郑藻如商议。郑藻如任过江南制造总局总办,督造枪炮、弹药、机器、轮船和船坞,又善于与洋人打交道,眼界开阔,对办电报、铁路都深以为然:“杏荪,中堂总算下决心了,那办就是了。不过我手头事情太多,我是靠不上,有什么事情需要海关,你吱声就行。行馆里的电报是水雷学堂的英国教习贝德斯帮忙办的,一客不烦二主,我看就让他来办好了。”

盛宣怀说:“中堂没说银子怎么办,这么点小事,不必动用藩库吧?”

郑藻如说:“你不就是打海关的主意吗?好在也花不了多少,千儿八百的我帮你想办法就是了。不过,一路上百姓会不会捣乱,你可得预先想到,不能你前面竖电杆,他们后面给你拔掉了。”

盛宣怀说:“这您老放心好了,我去与驻军商量,让他们派兵保护,谁还敢动!”

具体事情都由盛宣怀来办。他先约谈水雷学堂英国人贝德斯,贝德斯认为从海口到天津,不过百余里,架设电报不是什么难事,技术上水雷学堂的学生基本已经掌握,但电报设备,包括发报机、所用电报线,都必须进口,委托英国大东电报公司帮忙采购就行,估计大东现成的备货就足够。

大东公司备货的同时,水雷学堂的学生帮忙,从天津和大沽炮台两个方向同时架设线杆。这并不需要多少技术,埋多么深,如何将土夯实,很好掌握。电报器材一到,就开始从两边挂线。大东公司出乎寻常的热情,派出专门技术人员前来指导。盛宣怀立即发现大东的用心,就是为了将来能够主导中国电报的建设。果然,英国驻天津领事也找到郑藻如,希望能够面见李鸿章,谈谈中国将来电报建设。

盛宣怀对郑藻如说:“玉翁,您可无论如何不要答应他们,将来就是建电报也不能与英国公司合作。英国人太强势,会借机提这提那,如果他们不但想插手架设电报,再怀着将来控制中国电报的野心,那就贻患无穷。”

郑藻如说:“英国人是难缠,不过,不用英国人帮忙,你找哪国?法国,美国,俄国,都不是善茬。”

盛宣怀说:“英美法俄都是强国,哪一个也不安好心,都不能用,我觉得与丹麦的大北合作比较妥当。”

丹麦的大北公司建有从俄国通日本再到上海的水线,后来又牵海线上岸,建起了淞沪陆线,盛宣怀与他们打过交道。丹麦是小国,丹麦商人比英法俄美的商人收敛得多,盛宣怀颇具好感。

郑藻如说:“大北公司名义上是丹麦的,但实际是英国人、俄国人都有股份,不然,俄国人也不会让他从俄国接线,英国人也不会让他们再建沪港海线。”

盛宣怀说:“但毕竟不是英俄直接控制,交涉起来还是容易一些。”

郑藻如说:“好,我心里有数,得便时我会向中堂进言。不过英国人最强势,对总理衙门影响又最大,到时候就是中堂也不一定能够阻止得了。”

“英国公使威妥玛最蛮横不讲道理,不过,这是商务,不是外交,到时候我们只与商人谈,不能让他插手。”盛宣怀说,“反正不能让英国人掺和进来,十足坏事。”

不到一个月,津沽电报线建成,已经试发过多次,可保万无一失。水雷学堂造出了新式水雷,也想请李鸿章前往视察。于是两件事安排到一天,由郑藻如出面,请李鸿章前往水雷学堂。

水雷学堂设在天津机器局内,是李鸿章到直隶不久奏请设立的,招收聪颖少年入学堂,请外国教员教授水雷制作技术。李鸿章仪仗赫赫,水雷学堂也进行了精心准备。学堂师生在门外列队迎接,然后簇拥着李鸿章进了电报房。电报房容不下这么多随行人员,除了英国教习贝德斯、发报的学生,再就是郑藻如、盛宣怀等人。

盛宣怀向李鸿章报告道:“按照中堂的吩咐,这段电报从大沽炮台直接接进学堂,总距离九十五华里。经连续三天试验,收发电报一切如常。”

“好得很,怎么测试你说了算。”李鸿章满脸笑容。

盛宣怀建议道:“中堂可以命令炮台报告海面情况。”

李鸿章说:“那就让大沽二号炮台先报告谁在当值。”

两位学生“嘀嘀嗒嗒”按了一通,再过一会儿,又是“嘀嘀嗒嗒”一通,将来电译了呈给李鸿章,上面写道——

天津李中堂:钧令已收到,现镇守大沽炮台副将赵承恩当值谨禀。光绪七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十时十分。

李鸿章开玩笑问:“杏荪,该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吧?”

盛宣怀说:“卑职哪敢欺骗中堂,中堂可随意提问一个问题,如果所答牛头对马嘴,那就说明电报并未真通。”

李鸿章想了想说:“那就让他们报告一下海面情形。”

过了几分钟,电文传回,内容是——

天津李中堂:现将大沽炮台海面情形报告如下:口外平静无事,水面泊英、法军舰共三艘,态度尚友好。有舢板两只,前为洋轮供淡水菜蔬,请中堂示下。镇守大沽炮台副将赵承恩谨禀。光绪七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

“果然是神速!”李鸿章发出由衷地赞叹。

贝德斯建议道:“中堂也可命令炮台开炮,天津城里能听得见炮声。”

李鸿章从怀里掏出一块打簧金表,看了看吩咐道:“就让大沽一号炮台于十时四十五分发炮,限弹五发。”

电报发毕,离发炮时间还有一两分钟,谁也不说话,等着东边炮响,屋里静得只有西洋钟的嘀嗒声。时针已经过了四十五分,但没有炮响,大家都狐疑地你看我我看你。电报学堂学生耳朵尖,说道:“大人您听,炮声。”

大家仔细一听,果然炮声不断,数一数,正是五响。

李鸿章叹道:“电报技术真是神奇无比,百里外情形一问可知,简直是有了千里眼、顺风耳!坐在屋中,就可指挥千百里外的战事,这才真正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在从前,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李鸿章又问:“如果数千里远,电线有无把握能够一样清楚无误传递信息。”

贝德斯说:“只要电线没断,无论多远都一样准确无误。”

测试完电报,又演示水雷。总教习向李鸿章报告,水雷学堂能够制造最先进的水雷,包括重五百磅的触雷、一千磅的沉雷和一百五十磅到七百磅之间的撞雷。而且制造水雷的能力也提高许多,前年造了四十九枚,去年造了一百九十枚,今年上半年,就已经造了二百余枚,多次到海边演示,效果非常好。

学堂里做演示的地方是一个不太大的水塘,因此选了一颗最小的一百五十磅的撞雷。水雷布好后,由七八名学生在岸边远远牵着一只小木船向前行驶,在碰到水雷的瞬间,轰然一声巨响,激起几米高的水花,木船被炸得粉碎,碎片纷纷,险些砸中院子里的人,就连水雷学堂的师生都没想到威力竟然如此巨大。

总教习请李鸿章训话。李鸿章说:“看到这些年轻的娃娃,我倒是真想和他们说说话。”

学生们整齐地站在操场里,在北面的石阶上,摆下一张太师椅,李鸿章坐了下去,威严的目光巡视一周,学生们都鸦雀无声。他大声道:“娃娃们,你们真是年轻啊!你们比我强啊,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还闷在私塾里读八股文呢!可是你们会造水雷,会发电报,了不起啊!我听说洋人讲演,喜欢站着讲,听讲的人却是都坐着,据说这样可以少说废话。我今天就学一回洋人,站着与你们说话。”李鸿章站了起来,一米八的个头看上去无比伟岸,“我听说你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自闽粤,还听说北方人都笑话你们不去学八股走正途,偏偏学洋人的奇技**巧。不要听他们瞎扯,这不是奇技**巧,这是实实在在的本领,是咱大清最缺少、最有用的本领。他们笑你们不走正途,我告诉你们,将来你们的饭碗比他们的好得多,你们端在手里的是金饭碗!”李鸿章真是激动了,一边讲一边在台阶上来回走动,“咱大清万里海疆,多少海口需要水雷御敌?旅顺、大沽、烟台、威海、上海、宁波、厦门,你从北往南数下去,这些地方是不是都需要水雷?咱们当然不能全从洋人那里买,要让你们造!你们将来个个要出去当师傅,至少咱们北洋,旅顺、大沽将来都要建水雷学堂,你们学得好,就可以去当教习嘛!”

学生们噼里啪啦鼓起掌来,李鸿章更加高兴道:“十几年前,我刚巡抚江苏的时候,就有洋人找我,要架设电报线。那时候我不懂,觉得洋人无非是为了他们自己,所以一口拒绝,我对他们说,电报不适合我们大清。后来洋人又多次要求办电报,朝廷也都不答应。结果他们就在海底铺设电线,在海边弄条船,在上面收发电报,香港到上海,上海到日本的长崎都通了电报,结果方便得很啊!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电报适合咱大清,咱大清得自己办!咱大清南北万余里,东西万余里,靠驿递传送信息,最远的地方一个月还送不到!要是开通了电报,就是从南边的广州到黑龙江将军府,是瞬息可至!这样的好事,我们为什么不办?

“我要上奏朝廷把电报办起来,先把天津到上海的电报办起来,南北洋之间便近在咫尺!然后再通到福州、广州,甚至贵州、云南,将来都要开通电报!

“我已经向朝廷奏请,要购买铁甲舰,铁甲、电报,这都是防务最急需的洋务,等咱们大清的铁甲舰在各海口巡游,等电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四通八达,咱们的海防、陆防都加强了,咱们就不再受洋人的气了,咱们就直起腰板同他们讲话。娃娃们,我盼着大清富强,我盼着大清海防深固不摇,看着你们这帮年轻娃娃,我更有信心了,咱站起来说话的一天一定会到来!”

下面又是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直到李鸿章已经走下台阶,孩子们还在拼命鼓掌。

回到督署,盛宣怀感慨道:“中堂,您今天讲得真好,娃娃们手都拍肿了。”

“看到年轻人一激动就忘形了,我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李鸿章笑道。

“没有,尤其您说铁甲电报都办起来后,咱大清海防陆防都深固不摇,我当时都激动得不得了。当前正是办电报的好时候,俄国人威胁,小倭瓜瓤子也在琉球闹,正如您所说,大清东西南北地广万余里,没有电报怎么行?”

“是啊,电报必须得办。如今津沽电报试验成功,办津沪电报技术上总算有把握了,我准备上奏朝廷。”

“愚侄愿效劳,为世叔拿一个草稿。”

李鸿章立即明白盛宣怀的用心,但他却并未顺着盛宣怀的话说,他说的是:“杏荪,要办大事,除了有好主意,还要能俯下身子扎扎实实去办理,既不要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蒙蔽,也不要被自己蒙蔽。”

“不要被自己蒙蔽?”盛宣怀有些不明白了,老老实实道:“请世叔教训。”

“人都希望心想事成,所以办事的时候,不免总是往好处去想,对遇到的问题有意无意地回避,听人说话,也是听喜不听忧。这也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办大事的人要切记,一是要有锐气,有担当,二是要务实、踏实。”

盛宣怀说:“世叔的教导,愚侄铭记在心。”

李鸿章说:“三是每逢大事有静气。这不是我说的,是曾老师当年对我的教导。许多时候,事情不会皆如你所愿,不会按照你所期望发展。尤其在中国办事,掣肘太多,你得有耐心。”

盛宣怀心中失望,不明白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李鸿章,忽然有此议论。

“电报已议论了十几年,五年前幼丹在台湾试办电报,但偏居一隅,意义不大。后来他想架通闽台之间的电报,结果阻力太大,不了了之。”李鸿章说,“现在不能轻率上奏,如果被朝廷驳回,反而被动。我先给总理衙门写封信,探探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