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三月初到了上海。当时电报器材尚未到,盛宣怀奉命负责验收,因此在上海住了下来。这期间,他天天忙于会见亲朋故旧。尤其是光绪四年,直隶水灾,他负责赈灾时认识了一批江浙绅商,他们大都在上海经营,眼界开阔,而且颇有家资。盛宣怀暗地为电报局的人事作安排,计划把这些人引作得力帮手。按照他与博恰生考察的计划,从北往南,津沪线拟设紫竹林、大沽口、济宁、清江、镇江、苏州、上海七分局。盛宣怀打算,尽可能让自己的人主掌分局。
电报器材到后,盛宣怀委托陪他南下的博恰生负责验收。博恰生办事极其认真,一个月交往下来,两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盛宣怀对他十分信任。等验收完毕,他立即乘招商局轮船北上。电报即将开工,到了人事安排的关键时刻,他回到天津立即去见周馥。周馥正欢天喜地,原来郑藻如已经由李鸿章奏请以三品衔大臣出使美国、日斯巴尼亚(西班牙)、秘鲁三国,他缺出的津海关道由周馥接任。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盛宣怀立即安排跟班,叫一桌上好的燕菜送到周府来,又打了一张银票作为贺礼,周馥推托再三,终于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当天晚上密议电报局的人事,周馥已经向李鸿章表示,关务繁杂,他又是新手,不必兼任电报局总办。在他建议下,分设南北工程总监:“这两个总监,都已名花有主,一位中堂夹袋中的人物,一位是郑玉轩力荐,当然暂时不好再动,紫竹林电报分局总办也已基本定案,是芗林荐的人。另外,各方保荐的人也不少。”
盛宣怀说:“不能都让人家把位子占了,您老有合适的人,不妨也向世叔推荐,我一定全力支持。”
“明天上午你最好就去见中堂,把你看中的人尽快推荐上去。”周馥表示,他目前尚无什么人需要关照。
盛宣怀进行馆去见李鸿章,还好,等了不久就见上。他汇报了验收情况,重点禀报关于各分局人员设想,他认为办理电报最难得的是人才,得一人则一事可成,再像从前那样依靠同乡、同僚之间的情谊荐举熟人来办,行不通,所用之人必须头脑活络,善于经营,尤其要善于与洋人打道。然后将他连夜写好的禀帖当面呈上,正式推荐了十几个人才。李鸿章顺手翻翻,里面有好几个他也有印象,禁不住点头:“我再斟酌斟酌。”
工程即将开始,各分局人员必须尽快定案,以便配合工程进展。隔了几天,便有了结果,李鸿章札委各分局总办、会办,上海电报分局总办郑观应、会办谢家福、经元善;苏州分局总办刘庭来、会办谢廷芝;镇江分局总办严作林、会办李培松都是盛宣怀所荐的人选。紫竹林、大沽口、济宁、清江四个分局则非盛宣怀的人选。盛宣怀所望甚奢,当然不能十分满意。”
上海是开埠重镇,苏州是江苏省会,镇江商务也日渐繁荣,这三处分局都居江南,将来报务一定超过江北四局,你也该知足了。”周馥对他说,“杏荪,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样安排,已经是不错了。”
电杆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架设,各有一名洋人总监工、数名洋匠负责指导,电报学堂的学生学了数月,架设电报技术早就掌握,也都先分派到工地上实习,同时沿途驻军中选调部分年轻力壮的参与架线,又调派淮军骑兵专责护线,昼夜巡防。工程进展还算顺利,但在山东济宁段却出了问题,一夜之间被拔走线杆七八十根。李鸿章写信给山东巡抚,让盛宣怀走一趟,“咨请山东巡抚部院转饬济宁府县,会同该营汛,将砍损电杆之人,克日追缉,严拿重惩,以儆效尤。并将该管汛记过示惩,仍通行各州县营汛,一体出示晓谕”。
“这个头不能开,如果沿途都敢随意损毁,数千里线杆,防不胜防。”李鸿章对盛宣怀说,“杏荪,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别让我失望。”
北线工程出事,而让他这个负责南线的前往办理,可见李鸿章的倚重。盛宣怀带几个随从,连夜驰驿南下。到了济南,拜见山东巡抚任道镕。任道镕是江苏人,与盛宣怀的父亲是旧相识,专门派他的师爷陪着盛宣怀南下济宁,“务必办漂亮,让李中堂和盛观察满意”。
等盛宣怀赶到济宁,济宁府已经把事情查清。原来,事发地不远有洋人建的教堂,民教时有冲突,当地百姓对高鼻子的洋人一概憎恶。当时百姓到工地看热闹,指挥沿河架线杆的洋人不准围观,让淮军士兵驱离百姓,结果把大家惹恼了,有人挑头怂恿百姓数百人,打跑施工人员,拔毁线杆,撤走电线。为首挑事者均已逃走,拘拿了十五个百姓,经审讯,他们只是围观,并未参与拔毁行动。济宁府愿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补偿损失,并将严加巡防,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盛宣怀心里明镜似的,所谓匪徒逃匿,不过是地方的说辞。但既然地方已经主动赔偿,他也乐得大事化小。但“以儆效尤”却是必须的,因此他要求济宁府务必捉拿为首者,押赴运河工地就地斩决,杀一儆百。
这件事由巡抚衙门的师爷去办。其实也很简单,从牢里提了个死囚,以损毁线杆、破坏电报的罪名在运河堤上斩首,并让十里八乡各镇村,都派人前来观斩。损坏线杆是掉脑袋的事情,很快就在沿线传开。盛宣怀办得很漂亮,回天津复命,李鸿章大加赞赏。
工程进展顺利,到了阴历九月份,已经接近全线连通。正式开通后,发往外洋的电报势必要通过大北的电线,双方业务如何对接,必须达成协议;津沪电报局仍然需要洋匠指导,雇多少人,薪水怎么支付,也要与大北协商;电报如何售卖、各分局业务如何开展、线路如何巡护,也都要借鉴大北办法制定章程,盛宣怀奉命南下,前往上海与大北公司交涉。
协商还算顺利。先是商议将来总局及各分局管理制度、售报办法,大北有现成制度可以参考,他们很痛快地提供了出来,由上海分局的郑观应、经元善、谢家福帮忙,很快制定了津沪电报局相关制度。接下来商议中外彼此收递报办法,大北公司当然会趁机谋求自己的利益。当时,在中国通电报的除了大北,还有英国的大东,不过,大东电报只通到香港,并未向中国内地延伸。大北提出,将来中国发往外国的电报,则由大北的海线,从上海递至日本,再从日本递至海参崴,连接到大北的陆线,经俄国通往欧洲。当时中国电报只到上海,如果要通过英国的大东线发国际电报,仍然要先通过大北的海线递达香港,盛宣怀同意优先用大北的线路寄发国际电报。接下来议定双方使用对方电报,照章付费问题。盛宣怀担心大北将来会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因此要求加上一句国际电报价格须按国际惯例。大北答应这一要求,但同时提出将来如果中国架设长江电报水线,应雇用丹方船只、人员。盛宣怀心里早有盘算,将来长江只架陆线,这一条也就等于无用,因此很痛快地答应了。
双方相持不下的是关于洋匠的聘用。这次架设电报线共聘请了洋匠八名,盛宣怀的意思留下六名,其他两人水平一般,不再聘用,中方给回程船票,打发回欧洲。而大北则要求中方需增雇人员二十名,而且薪水要由大北代发,同时,还要将两名工程总监博恰生、霍落斯抽回。这两人分别负责这次架线工程的南北监工,两人技术好,且敬业,盛宣怀的意思是其他人都可以不用,唯有这两人必须留用。所用人数,不超八人,总局一名,七个分局各一名。至于所雇洋人薪水,必须由中国电报局发放。端谁碗,看谁脸,中国出钱,却由大北公司转发,不利于将来对洋人的约束。双方寸步不让。大北表示,如果中方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则停止为中国电报提供技术支持,前面所订协议,也一概另议。盛宣怀则表示,如果大北不答应,那么中方则可以从日本雇请技术人员,因为日本依靠英国技术人员,已经办电报数千公里,日本技术人员水平不比丹方差。
大北公司见盛宣怀不肯松口,就派总经理恒宁生跑到天津,直接找李鸿章谈。第二天盛宣怀才从郑观应口中得到消息,只知道恒宁生乘招商局的客轮北上,所为者何不得而知。他估计一定与本次谈判有关,立即派出专差北上送禀帖给李鸿章,报告双方谈判的情况,希望不要再做让步。
过了七八天,恒宁生回来了,同时带来了他与刘含芳签订的合同。这份合同同意丹方在工程结束后抽回北路总监工霍洛斯,留用博恰生,同时增雇洋人五名,总数达到十一人。这样的条件也不太算过分,如果是盛宣怀谈下来,他也能接受。但现在是让洋人钻了空子,中方反而显得被动,尤其是让刘含芳最后签字,他更接受不了。
“这样的条件我不答应,好,我辞职!”盛宣怀看了恒宁生带回的合同,扔到桌上,甩袖而去。
“不行,我受不了这窝囊气,我得辞职。这样的总办,我不干了!”盛宣怀回到上海分局,气仍然没有消下去,对郑观应等人大发牢骚。
郑观应是广东香山人,与唐廷枢、徐润是老乡,且是远亲,他们三个再加英国汇丰银行的买办席正甫,在上海有“四大买办”的说法。光绪四年,河南、直隶、陕西旱灾,他与经元善、谢家福等人创办筹赈公所,在上海募捐,又亲自到直隶、山东放赈,与在直隶办赈的盛宣怀结识,一见如故,成为挚友。他看好中国电报,希望将来投资入股,盛宣怀半路退出,他当然极力反对。
“杏荪,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为了电报大业,你得忍一忍!”
“忍无可忍!”盛宣怀让郑观应赶紧安排人买船票,他要立即北上面见李鸿章。
郑观应假意安排人去买票,然后伙同经元善、谢家福轮番劝说。最后,盛宣怀同意以健康原因向李鸿章上一个请辞总办的禀帖,这样可进可退。禀帖由郑观应亲自捉笔:
入暑以来,连中暑气,头晕而兼腹泻,入秋后稍复,但仍不能痊愈。伏思电报为中国创办之举,关系极重,公事极繁,且远隔数省,心思稍懈,即呼应难灵。虽刘道熟悉洋务,而一则本任事烦,未能巨细兼顾,一则兼办两局,究恐心力稍分。是就专办之员以全副精神贯注其间,未必能收实效。职道再四筹思,与其力疾误公,终恐有辜委任,孰若知难而退,犹可图报将来。为此沥情上恳,可否仰求中堂,俯念电局公事重大,断非病体所能胜任,迅赐另委妥员会同刘道接办斯局,俾责无旁贷,效可观成,一举而公私两便。
这份请辞禀帖,由招商局轮船先行带到天津,递交直督行馆。
处理完手头事情,盛宣怀北上面见李鸿章。对他请辞的事,李鸿章只字未提,盛宣怀也就不便多问。
盛宣怀见周馥,说起此事,周馥不以为然:“杏荪,你是聪明人,竟然也会犯糊涂。答应恒宁生的条件,完全是中堂的意思,他不愿电报事情再生变故。刘道不过是秉承中堂意思签字罢了。你递辞职书,这分明是与中堂叫板,何苦来哉?”
盛宣怀一想也是,没有李鸿章点头,刘含芳怎么可能敢与恒宁生签字?都怪自己当局者迷,一看合同是刘含芳签字,就急火攻心,失了方寸!
“幸亏你没有耍小性子误事,不然可真让中堂失望了。”周馥说,“杏荪,咱们这些人,不论当到多大的官,干多大的事业,只要还在中堂手下,无时不在接受中堂的考验。”
“办任何事情,都不能政出多门。”盛宣怀说,“我知道中堂是在考验我,可是我与芗林两个总办,这样的体制,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要么我退出,要么我全面接手,不然会误事的。”
周馥说:“电报不是还没完工嘛!等正式完工、通电后,中堂自然会有安排。你几时见中堂办事拖泥带水,稀里糊涂?”
盛宣怀想想也是,反正还有一两个月,且耐心等等。
到阴历上旬,津沪电报线架设完工,电报局也正式挂牌通电营业。那时候李鸿章已经回了保定,临走时也没有交代电报局由谁负总责,仍然是两位总办的格局。好在总局有洋监督博恰生,下面又有总理文案、管核洋文账表、总理账房、管理材料、修理机器等人员,共计十四五人,各分局有华人总办外,也有洋人负责技术,又有严格的章程,一切照章办理就是。两位总办都当甩手掌柜。等过了春节,郑观应来电,他要到天津来,有要事相商。
“真不知中堂是什么打算!”一见从上海赶来的郑观应和经元善,盛宣怀就大发感慨,“电报局已经正式营业,仍然是两总办。两个人都不负责,谁都没法俯下身子管事,现在反而是洋人成了当家人,早晚得出事不可。”
郑观应说:“不用出什么大事,这么办下去,电报局非垮掉不可。就像当初朱氏兄弟办轮船招商局,无以为继,不变办法只有死路一条。”
“何出此言?”盛宣怀说,“当初办电报,你们信心十足,劝我入局,怎么才开始没两个月,就说这种丧气话?”
经元善说:“不是说丧气话,是实在没料到津沪电报业务会这样不景气。”
经元善是浙江人,父亲早年在上海经商,颇有家资;他少年经商,也是沪上有名的商人。经家有行善义捐的传统,他与郑观应一起办赈公所,又一起入股李鸿章在上海创办的机器织布局,郑观应任总办,他任会办。如今两人又相约入电报局,为的是将来入股一展身手,因此目光不仅盯着上海电报分局,对整个津沪电报的情况也极为上心。
“通电经营两个月,每个月电报收入我们预估也就两千两上下。春节前后尚且如此,这可正是电报最繁忙的时候,将来其他月份可想而知!津沪沿线商务不发达早有预料,但没想到会如此萧条。现在看,运河沿线衰落之迅速出乎意料!线长报稀,入少出多,实在让人丧气!”郑观应说,“就算将来能够好一些,按三千两算,依然是入不敷出。现在总局一个洋人总监督,月薪三百两,华人月薪最高的是总理文案,三十两。总局十余人,月薪总计七百余两。各分局总办会办一两名,洋匠一名,管账一名,收发电报学生四五名,听差杂役二名四名不等,七个分局,最少的九人,上海分局人最多,十四人,七个分局算下来,每月薪水银就要三千四五百两。总局加分局,仅薪水银每月就要四千余两。这还没算各类材料杂费。这样下去,每月净亏一两千两。别忘了,这还没算上沿途巡线的费用。”
盛宣怀不能不佩服,商人就是商人,虽然身居上海,却能把整个电报局的账算得如此明白。电报局的收支他也有所了解,但自己的一门心思全在总办上,并未仔细算账。经郑观应一说,真把他吓了一跳,如果这样算,电报局一年净亏两三万两。
盛宣怀叫着郑观应的号说:“陶斋,你有什么办法能把电报局盘活?”
郑观应说:“就像当初景星办招商局,官督商办。”
“津沪沿线商务不发达,如今官办赔,改为官督商办,不也照样赔吗?”
“只办津沪电报当然赔,得招商股办长江线,办沪粤线。这些线一通,必能盈利颇丰,统算起来,仍然有利可图。”
盛宣怀说:“如果有人提出来要商办长江线,沪粤线呢?”
“那肯定要完。”郑观应说,“如果电报局将来分成好几家,自己先杀将起来,不要等洋人电报来挤,自己先玩完了。”
“你的意思是,将来全国的电报,只能由一家电报局独营。”
“对了,只有独家经营,才能有利可图,也才能有实力与洋人电报公司竞争。”郑观应说,“要做到这一点,纯官办不成,纯商办也不成,唯有官督商办,才能成此大业。”
郑观应已经有了详尽的办法。目前,津沪电报通算下来,架线六千余里,工程款十七万八千余两,再加两个月的薪水银等,官款近二十万两。他们计划招商股,今年内还四万两,五年内还清官款十万两,另十万两则由官发电报费折抵。以十年为期,届时所余官本是由商本归还,还是继续留作官本,届时再议。为了激励商股,这十年间官款一律不派红利,若有余利,概让于商股。
“概让利于商股,全是商人的好处,不要说没法说服中堂,就是京中清流的折子,也能把你我淹死。”
“不能说全是商人的好处,官家更有好处。等十万两官款折完后,军机处、总理衙门、各省督抚、出使大臣所发洋务、军务电报仍然不收费用,杏荪你说,官府的好处是不是更多?”
“啊,你是这样子打算!如果有这样一个条件摆着,估计说服中堂和总理衙门应该有七八成把握。”
“还没说完呢。现在巡护线路的各汛弁兵,马干口粮及讯房修理费等,每年约需一万一千两,在改归商办后的五年内,仍准在淮军协饷内开支,不能摊到电报局费用中,以抒商困。此处,就是刚才所说,津沪电报局应拿到国内电线的专办权。如果这些条件能达到,电报这盘大棋一定能够下活。而且将来沪粤线、长江线国家可不必投入一两银子。”
国家不必投入一两银子的说法让盛宣怀很激动,这也就意味着,将来中国电报全由商股来办理,那是一件多大的事业。
“实话说吧杏荪,这个总办你来当,我们都捧场;如果换了别人,对不起,我们不侍候。”郑观应说,“仅这一条,不要说刘芗林无法和你竞争,阖大清谁能竞争得过你?”
这就是说,以商办为筹码,为盛宣怀争取总办的位子。
盛宣怀信心大增,接下来几天,连续与大家密商,然后直接去保定,面见李鸿章。
李鸿章最关心电报局的经营情况,盛宣怀做了一个简要的汇报,最后总结说:“自正式营业到现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各项开支一万九千两,而电报收入仅有六千余两,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李鸿章不动声色,问:“你有什么盘算?”
盛宣怀说:“官督商办四个字。”
“哦,你的意思,采取招商局的办法?”
“是,也不全是。目前招商局虽有官督之名,并无官督之实,几近于商办。电报不同于轮运,非官督而加商办不可。”
盛宣怀认为当前电报局遇到的困难不仅是资金紧张,更主要的是无法扭转赔累的局面。久糜巨款,非议日多,将有被毁弃的可能。指望官府再筹巨款续修其他电线,更不可能。要解决经费问题,唯有引入商股一途。但纯商办也不行,电报动辄横跨数省,没有官府严谕地方认真看护,保障畅通几乎不可能。
“世叔创办电报,不仅为军国计,更为厚利商民,力图久远。求富,靠官办不行,衙门风气易生贪腐,必须引入商股,按商场规矩经营,才是持久之道。而且将来势必要与洋电竞争,势必要物美而价廉,要做到这一条,也只有商办才能做得到。江南巨商在市场分析、筹集商股、内部管理等等方面官府难望其项背的。中国与洋人国家不同处在于,开埠后洋商拥入各大商埠,占尽优势,而且其实力强大,为了商业利益又不惜以外交、军事相胁迫,就好比要在大树下种小树,谈何容易。我们办洋务,件件都要与洋人争利,都要受洋商排挤,所以必须仰赖国家在税厘上关照,关键时候,还得有官本支持。所以,官督与商办两条,就如人的两条腿走路,离了哪一条也不行,电报尤其如此。”
李鸿章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官督商办,具体怎么官督,怎么商办,你们可有打算?”
盛宣怀从袖管里抽出郑观应等人上的禀帖呈给李鸿章说:“是,愚侄已经与郑陶斋他们多次商量,这是上海分局三人联合上的禀帖,请世叔过目。”
李鸿章把禀帖放到一边,说:“我抽空细看,你先说个大概。”
于是盛宣怀把商股如何五年内还官款十万两,另十万如何以头等官报折抵,抵清后如何继续免费递发头等官报,官府又该如何给予商股优惠,并给予国内电报的专营权等简要向李鸿章汇报。
李鸿章对电报局永远免费发头等官报很感兴趣,认为有此项条件,官督商办的设想在总理衙门那里不难通过:“关键是商股能不能招得起来?津沪电报入不敷出的情况既然商人一清二楚,他们会不会裹足不前?你们且先招集商股试试,等有了把握,我再向朝廷出奏不迟。”
盛宣怀说:“今年凑足六万两没有问题。余下四万,三年内有把握还清。电报要扭亏为盈,关键是尽快在商务繁盛地方架起线来。首选是长江线,沿岸通商口岸十余处,数省物资赖长江运销,将来电报业务必然兴旺,不但能自保,余利还可挹注津沪线。”
“难就难在这里。现在的两江,更不好商量事情了。”李鸿章说,“左爵相与我不对付,他如今主政两江,可真就好事多磨了。”
左宗棠出任两江,说起来还有李鸿章“功劳”。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李鸿章任直隶总督后,数任两江总督,不是他的旧友,就是他的同年,尤其沈葆桢更是万事好商量,甚至南北洋海防经费,他都让给北洋先购舰,以求早日北洋成军。可是沈葆桢去世后,继任的刘坤一是湘军老人。湘淮本是一家,但亲人反目,更难调和,这些年来湘淮不睦早不是秘密,刘坤一主政两江后,经常让李鸿章如鲠在喉,因此一直想办法把他赶走。去年夏天,彭玉麟例行一年一度的巡阅长江水师,李鸿章认为机会来了。彭玉麟是湘军老将,与曾国藩亲手创立的湘军水师——后来由朝廷收编为长江水师。但他对当官兴趣不大,屡屡请辞,最后朝廷赏他一个巡阅长江水师的差使,借他的威望,以资震慑,每年只需例行巡阅一次就行,这个差使,他总算没有辞掉。彭玉麟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李鸿章安排自己的心腹,辗转相托,请人在彭玉麟面前告了刘坤一一状,说他吸大烟,娶了多房姨太太,疏于江防。彭玉麟勃然大怒,上折弹劾。彭玉麟的面子大,就是慈禧太后也会特别照顾。刘坤一的两江总督一定不保了。
但李鸿章高兴得太早了,他还没来得及与恭亲王策划派谁去主政两江,两江总督的红顶子已经落到左宗棠的头上。左宗棠去年春才应诏进京,出任军机大臣。谁料他自做主张的脾气,根本不适合在中枢任职,结果不到半年,弄得大家都受不了,宝鋆更是骂他一团茅草。他自己也觉得缩手缩脚,万分憋屈。而慈禧太后更担心他不管不顾的嘴巴会把朝中秘辛散播出去,所以急于找个好的位子安置他。如今刘坤一被参,慈禧立即想到了左宗棠。两江富甲天下,让左宗棠去,也算酬庸功臣,而且封疆大吏说一不二,也正合左宗棠的骡子脾气。结果一问,左宗棠果然求之不得。如今,他已经到任了!
李鸿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刘坤一主政两江,顶多是不配合,而这位左爵帅岂止不不配合,不高兴了,专找你李鸿章的碴!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津沪电报局、机器织布局,这些李鸿章创办且在两江地盘上的洋务事业,左宗棠想找麻烦太容易了。如今津沪电报局想架长江线,江苏、安徽、江西都是左宗棠的地盘,他不答应,你有什么办法?
“现在架长江线,关键不在北洋,而在南洋!这位左爵帅我没法跟他讲道理,你让陶斋他们先上书试试,他那一关过了,北洋这边一切好说。”
盛宣怀说他回头就发电报给上海分局,让他们上书南洋。官督商办的事情有了眉目,将来电报局到底谁总办?盛宣怀没法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说:“世叔,电报局总算有了眉目,愚侄身体尚未恢复,是否还兼着总办的差?”
李鸿章当然心里明镜一般,知道盛宣怀问这话的本意,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且先兼着吧。”
这一搁,又是十几天没有音讯。到了二月下旬,李鸿章接到大哥湖广总督李瀚章的电报,老母病势沉重,天天念叨,希望李鸿章能榻前尽孝。言下之意,来迟则可能天人两隔。李鸿章是孝子,自从他率领淮军出征上海后,大部分时间不能在母亲面前尽孝。等他当了湖广总督,才把母亲接到武昌总督府,但没有多久,他又转任直隶。好在湖广总督由他的大哥接任,老母得以稳居武昌。天津武昌,相隔数千里,就是过年,也难得能够到武昌见老母一面,所以他一直抱愧。如今得到消息,真心忧心如焚,立即奏请回籍省亲。朝廷旨准,给假一月,并赏李太夫人人参八两,直隶总督则由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
李鸿章老母病重的消息传开,朋僚亲信故友旧属,纷纷送来礼物。盛宣怀直接送银票。对盛宣怀这样的亲信,李鸿章照单全收,以示亲近。这次没等盛宣怀开口,他先说话了:“杏荪,电报局到了关键时候,刘芗林又要到旅顺帮办建码头,你就多上上心。”
当天下午,盛宣怀总办津沪电报局的札子就下来了。他立即电告郑观应,着手向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左宗棠请办长江电报。
张树声还未从广州起程,李鸿章又收到电报,老母已经去世,他连忙奏请丁忧守制。第四天就收到军机处寄谕,“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之母,秉性淑慎,教子义方,今以疾终,深堪轸恻。朝廷优礼大臣,推恩贤母,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到籍后赐祭一坛,以昭恩眷”。丁忧守制需要二十七个月,朝廷没有答应李鸿章终制的恳请,上谕中说,“朝廷以孝治天下,本不忍重违所请,强人子以所难,惟念李鸿章久任畿疆,值此时势艰难,一切措置机宜动关全局,实非寻常疆吏可比。雍正、乾隆年间大臣,如孙嘉淦、朱轼、嵇曾筠、于敏中等皆奉特旨在任守制,近今如曾国藩、胡林翼亦皆夺情起用。李鸿章惟当仰体朝廷不得已之苦衷,勉抑哀思,俟穿孝百日后即回署任,毋得再请”。
话虽如此,但官员遇丁忧而不开缺,被视为大不孝。李鸿章以办洋务著称,本就被清流骂为二鬼子,他更不敢留下贪恋权柄的骂名,所以二次奏请守制。朝廷还是不准,他则三次奏请。恭亲王知道李鸿章是做给天下人看,干脆给足他面子,派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王文韶亲自前来传旨,以示慰问,上谕也给足了面子,说“李鸿章孝思盹挚,亦深以国事为重,览奏具见惘忱。惟现在时势艰难,防务紧要,北洋近复添练水师,增置战舰,尤在随时布置,以期有备无患。李鸿章公忠素著,谅必不忍恝然。李鸿章着准开大学士署直隶总督之缺,仍俟穿孝百日后驻扎天津,督率所部各营认真训练,并署办理通商事务大臣。此系曲鉴其恳切之忱,从权酌办,俾得忠孝两全,可无遗憾,当亦天下所共谅”。当亦天下所共谅一句,是说给清流听的,李鸿章不是不想守制,实在时势所迫,朝廷不准。
时势所迫倒也是真的,因为法国派兵侵略越南,春天就攻占了河内,而且派出侦察兵沿红河北上,都快到中越边界了。越南求援的信件雪片样飞来,但朝廷不想刀兵相见,意图通过国际调停解决。另外,日本人在朝鲜小动作不断,局面也同样堪忧。
其实李鸿章心里很清楚,朝廷不可能准他守制二十七个月,他也不愿权柄久操他人之手,因此见好就收。此时张树声已经到了天津,两人办理了交接,他就乘轮南下,回藉奔丧。临行前他又交代盛宣怀,让他前往山东招远一带查勘金矿。此时,已经是阴历四月份了。
山东招远一带有金矿,早就有土法开采,但产量有限。李鸿章听说西法开采能够提高产量,且能很好地保护矿床,早就动心。如今电报有了眉目,他不想再拖,趁他守孝百日,让盛宣怀去做勘察,也许等他回到直隶,就能得到确切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