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带着英国矿师在招远找矿一个多月,没有找到很好的矿苗。这时候郑观应派出的专差持信从烟台赶来,让他赶紧到上海去,有要事面商。盛宣怀赶到烟台住一晚,次日搭乘过路的招商局轮船直下上海,第二天下午就到了。郑观应派出专人带着轿子在码头等他,一直把他抬到丽如饭店。
郑观应说:“果不其然,左爵帅不同意办长江线。”
盛宣怀接过郑观应呈给左宗棠的禀帖,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禀帖简洁扼要,先说几句电报于军国民生的重要性,转而讲架通沪汉线的必要性,“汉口尤为九省通衢,商旅辐辏,百货骈集,计自京口沿江而上,经过芜湖、安庆、九江等口,共程一千五百余里。若一律安设电线,则凡通商口岸,四通八达,与津沪现设之线,亦大有裨益”,对于建设资金“惟官款筹垫难继,即津沪亦尚无商股,而欲商情群趋,必在线路之广设,为今之计,可否仰乞宪裁,奏准添设汉口一路电线,由商招股承办”。
后面附有左宗棠的批饬:
电线为商贾探访市价所需,实则贸易之获利与否,亦不系乎电线,至军国大计或得或失,尤与侦报迟速无关。即如泰西各国皆设有电线,宜无利钝隆替之可言,而就近事征之,废兴存亡,历历可数,与从前未用电线时无殊也。本爵阁督大臣预闻兵事三十年,师行十五省,不知电线为何物,而亦未尝失机。
盛宣怀说:“是左爵相亲批无疑,完全是他蛮不讲理、倚老卖老的风格。”
郑观应说:“电报会与军国大计毫无关系,左爵相怎么会这么说?他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盛宣怀说:“他不糊涂,他是装糊涂。他的特点就是,自己心里明知道自己没有道理,笔下照样说得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郑观应说:“杏荪观察,到了你一展身手的时候了。我听说当年买下旗昌完全是靠你三寸金舌,说动了沈文肃公。我们这些人,商场上还能说出个一二来,一谈到与官府打交道,那就都怵头。”
盛宣怀摇手说:“这次我是无能为力了,左李不睦,天下人尽皆知,都知道我是靠着李中堂这棵大树,我再到左爵相面前撞木钟,岂不是闹笑话。”
但办法不是没有,盛宣怀建议鼓动沪上绅商来个联名帖子,请求开通长江线,看左宗棠怎么说。
这好办,以郑观应在沪上的影响力,很快就集起了二十余人联名。盛宣怀鼓动他亲自走一趟,郑观应非让盛宣怀陪同。盛宣怀说:“陶斋,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去见左相,该成的事也成不了。”
但郑观应还是坚持让盛宣怀陪同,到时候有事好商量。
两人乘轮船赶到南京,找地方住下,次日郑观应前往总督府。上午没见到人,下午到了申时才见上。从申初到申正,郑观应听左宗棠侃侃而谈一个多小时。
“谈了一个多小时,那左相是同意了?”
“同意个鬼!我连话也插不上,一直在听他骂曾文正和李相。”
左宗棠与曾国藩、李鸿章不睦,对两人常常大肆褒贬。按说曾国藩已经去世,何必呢?但左宗棠随着年龄增大,反而越嘴下不留情,到了两江,无论见谁,先骂曾,再骂李,骂完了,才听别人回事。据说,有人听他骂了一个时辰,结果事情都未能禀报上。
“我还以为是笑话呢,看来是真的。”盛宣怀说,“两江地面,不是曾公旧部,就是中堂朋僚,当面骂人,天下也只有他能做得出。电报的事,容你说一句没?”
“还算万幸,总算听我说了几句。”郑观应说,“可是,一句话给否了,他说长江沿线的商人并不愿通电报。”
郑观应临时起意:“杏荪观察,已经到了南京,到合肥也不太远,不如咱们走一趟,去向李中堂求计?”
“那倒好,我也正想去看世叔。”盛宣怀想起来说,“当初我向世叔夸口,五年内还清十万两,今年有把握还清四万两,这四万两有没有着落?”
郑观应说:“四万两是小菜一碟,但前提是办长江线得有把握。如果僵局不破,招集商股就难如登天。”
“早晚必定开通沪汉线!现在法国人在越南闹得厉害,将来京师与两广通信,若有电报,何等迅捷?实在不行,咱们先做沪粤线的文章。”
郑观应说:“当然沪粤线一定要做,但要讲投资少见效快,还是先办长江线。”
两人赶往合肥,李鸿章听两人说完此行的来意,说:“左帅是不是想自办长江线?”
津沪线官督商办,条件之一就是津沪电报局得到电报专营权,左宗棠想自办长江线,盛宣怀还真没想过。
“左老三没这番意思,可是他手下的胡财神猴精,他能不知道长江线有利可图?”李鸿章说,“我看十有八九是胡某人从中作梗。”
姜不愧是老的辣,一语点中梦中人。
盛宣怀说:“啊,我忘了胡雪岩了,他是左相的臂膀,又有实力,这种可能极大。”
李鸿章说:“如今我大哥丁忧,湖广总督已经易人,不如从前方便了。长江线如果实在行不通,先办沪粤线也行。不过,左老三想办长江线,恐怕也由不得他!”
盛宣怀又汇报了招远探矿的情况。
李鸿章说:“暂时先顾不上了,你要尽快回天津,朝鲜发生兵变,振轩建议派兵入朝,事情千头万绪,你先去应急。我估计,朝廷也快催我回去了。”
盛宣怀不敢耽搁,与郑观应一同回上海,他则回天津。临行前叮嘱郑观应,立即查明是不是胡雪岩真的有意办电报。
不久,郑观应亲自到天津来了,他带来一个确切的消息,左宗棠不批准长江线,果然是胡雪岩想独办,而且已经与大北公司偷偷签了协议,由大北供应电报器材。胡雪岩发出狂话,“不愿合倚一只牛,情愿独做一只狗。”意思是坚决不与津沪电报局合作,打算自己出资十万两,独办长江线。
听了这话,盛宣怀恨得咬碎槽牙,他冷着脸问:“陶斋,你是什么想法?”
郑观应的想法是,胡雪岩是有名的财神,如果说服他入股电报,哪怕给他分红多一些也划算,有他入股,不愁左宗棠不答应。
“不,绝对不可能。就是胡某人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盛宣怀说,“你不明白官场的套路,胡某人是绝对不可能与我们合办的。只有想办法,让他栽个跟头,从此不敢打电报的主意。”
到底该怎么对付胡雪岩,郑观应没有主意。胡雪岩富可敌国,想通过经商挤垮他不可能。而盛宣怀则确信,胡雪岩的弱点是不屑与洋人打交道,与洋人的生意都是假手他人,只要心思用到了,就一定能够给他吃点教训。
胡雪岩与大北公司秘密订购的电报器材到了,他派出擅长与洋行打交道的手下前去交接,并当场在胡雪岩的货栈实验电报收发,一切正常。大家放心地交割,并当场付给汇丰银行汇票。
过了几天,又有大北公司的帮办来催胡雪岩,请到码头验收电报器材。胡雪岩一头雾水,连忙问他的心腹手下,说:“一定是搞错了,我们订购的器材已经全部接收了。”
胡雪岩预感不妙,连忙让手下亲自到大北公司交涉。结果大北公司并未收到汇丰银行的汇票,上次与他交接电报器材的大北公司丹麦人早在一个月前就辞职回国了。再去找上次陪同验收电报器材的英国人,恰和洋行说此人早就被公司开除了,而且他根本不懂电报。
这是被人玩了仙人跳了。胡雪岩要告大北,大北却毫不在乎,因为他们是私下交割,如果到大北公司来办理,这样低级的骗局根本不可能得逞。而且大北公司还要索要一万两的违约金,除非按合同收购下已经到货的器材。
胡雪岩自认倒霉,最后多番交涉,终于交了五千两违约金,算是与大北扯清了。还存在货栈的那批器材,只有卖给津沪电报局。上海分局派电报学堂的学生亲自来测试,结果证实电报机根本无法正常发报,最关键的配件并没有安装。所有的铜线均是劣质品,根本不能架线用,只能用于接接线头或者局内短距离用。因粗细不均,且时有断头,用时必须一段段测试才能用。
结果,最后上海电报分局以三分之一的价格勉强收购了这批电线,胡雪岩的手下还要千恩万谢。
不过,胡雪岩很快回过味了,托了好几个人暗中打探消息,费了个把月的时间证明了他的猜测,此事果然是电报局在从中捣鬼。心腹们都主张到左爵相面前告电报局一状,但苦无确切的证据,而且都是打探来的消息,提供消息人都不愿出面作证。而且,胡雪岩的性格向来是不愿把事做绝,他的口头禅是,“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因此他决定咽下这口气。
“姓盛的,我办不成长江线,让你也办不成!”
随后,郑观应再次上禀帖,要求架设长江线。十几天后,上海关道把左宗棠的批复交代下来。左宗棠未批一字,只发下了九江、汉口等处商人的禀帖。
汉口商人在禀帖中说:“窃维各口岸自通商以来,轮船往返迅疾,信息备通内地,各项货色无可居奇,以致各商贩赔累多而获利少。若再设立电线,消息顷刻千里,则汉口更无可图之货、可聚之商,不但两湖商人生机日蹙,且云贵川陕各商于汉口亦难驻足,从此汉口巨镇日见萧索,于大局关系匪浅。商等连日会议,均称汉口毋庸设立电线。”
九江商人在禀帖中表达了相同的意思,最后还特别说明,“应否办电报,应请南洋通商大臣主持公道,给商等一线生机”。
盛宣怀将此事报告给李鸿章,李鸿章也是束手无策,让他们把心思用在沪粤线上,这一路上通商口岸众多,商业繁盛,肯定比津沪线报务要兴隆。盛宣怀指示郑观应先把办沪粤线的风声放出去,看看商人们反应如何,招集商股有几成把握。
风声一出,大北公司先找上门来了。因为沪粤线一通,大北公司的沪港线垄断地位立即不保,他们知道要想阻止中国修陆线不可能,但如果能保证大北垄断海线也不失为保持利益的一个办法。因此他们向盛宣怀提出,垄断海线二十年的专办权。大北公司的大班恒宁生为人十分精明,他有意无意地拿胡雪岩上当的事敲打,盛宣怀很反感,又没办法。仔细与郑观应商议,郑观应出了以毒攻毒的办法——让英国人对付大北。
于是,盛宣怀禀报李鸿章,办海线成本比陆线高,中国反正十年八年内也不打算办,如果让大北有专办之权,也可杜绝其他国家办海线的企图,怂恿李鸿章向总署奏请。
结果,这件事情一传开,英国人首先不干了。如今英国伦敦是世界贸易、金融中心,而贸易和金融与电报息息相关,所有贸易自开始谈判到最终成交,几乎离不开电报,如果大北垄断了中国东南沿海海线之利,对英国是极为不利的。英国人的办法是鼓动美法德一起,向总理衙门提出,在上海成立万国电报公司,架设一条新的沪港线,因为目前仅有大北一条,时有断阻,已经不能适应当前的需要。总理衙门当然不答应这一要求,回答四国,中国即将架设沪粤旱线,没必要再架设一条海线。而英国又搬出从前签订条约中最惠国待遇的条文,如果给予大北公司二十年海线专利权,那也应当给予英国这项权利,这哪里还是什么专利权?
英国人还不甘心,又搬出1870年中英关于电报的约定,准许英国在广州、福州、厦门、杭州、上海五口通海线。总理衙门想拒绝,但没有过硬的理由,因为当初的确许给英国此项权利。而且英国人还要求,五处通商口岸均要海线上岸。真那样,麻烦可就大了!总理衙门让李鸿章交涉,盛宣怀则建议,这属于南洋通商大臣的地盘,让左宗棠交涉去。李鸿章立即明白盛宣怀的意思,左宗棠并不擅长外交,以势压人那一套在洋人那里施展不开。于是郑重向总理衙门提议,让南洋通商大臣责成上海关道阻止英国人架设沪港线。
上海道邵友濂任过总理衙门章京,曾随崇厚出使俄国,后来又协助曾纪泽虎口夺食,讨回伊犁。朝廷酬庸他的功劳,派他出任有名的肥缺苏松太道——也就是上海关道。他与英国驻上海领事交涉,上海领事就推给大东公司,大东公司并未在上海设机构,他无从交涉!而且他得到消息,大东公司的轮船已经到了香港,即将开始由南而北布海线!他心急如焚,向上海电报分局的郑观应请教办法。郑观应对他说,解决这件事,非有盛宣怀出面不可。
邵友濂走投无路,如实向左宗棠禀报。左宗棠倒是极痛快:“那就请盛杏荪来一趟,我当面问问他有何妙策。”
于是,左宗棠第一次主动向北洋打电报,邀请津沪电报总局总办盛宣怀,前往南京商议阻止英人架设海线的对策。
盛宣怀请示李鸿章:“世叔,我去不去?”
“去,当然去!”李鸿章说,“让左老三瞧瞧,办洋务,他南洋比北洋差一大截呢。”
盛宣怀却故作姿态说:“我不去,都知道我是倚着世叔这棵大树,如今去巴结南洋,岂不让人骂我忘恩负义。”
“这是怎么说的?”李鸿章说,“国家有南北洋之分,但国事却是一体的。无论效力北洋还是南洋,都是为国分劳。去,不要有任何顾虑。”
盛宣怀满怀信心到了上海,先去见邵友濂,说:“筱兄,你可给我派了个苦差!都知道左李不睦,你让我去见左相,这不是有意出我的洋相吗?”
邵友濂说:“我是诚心求援,左相也是诚意相邀,杏荪放心好了。”
盛宣怀说:“我听说左相见下属,动辄就教导个把时辰,而且还不赐座。我前些年办矿,腰腿受了矿井的湿气,不能久站,如之奈何?”
邵友濂笑笑说:“杏荪放心好了,我保证有你的座,这该放心了吧?”
盛宣怀说:“我听说左相见人,先骂曾李,再讲自己收复新疆的功绩。他的功绩,都有哪些是他沾沾自喜的,我得先了解一下,以免到时候我一无所知。”
“这好说,我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了。”
当天晚上宴请,邵友濂一直在谈左宗棠的功绩。
次日上午,两人乘轮船前往南京,隔日上午,在两江总督府见到了左宗棠,盛宣怀以下属参见郑重行礼。左宗棠老态龙钟,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拐杖,拿拐杖点点地,算是对盛宣怀的还礼。看这情形,倒真不是倚老卖老。
左宗棠果然开口先骂曾国藩,等骂到李鸿章的时候,盛宣怀立即打岔说:“相国,我是李中堂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不如您处我非常清楚。别的不说,但说您老收复新疆,那无异于开疆拓土之功,不但李中堂,就是曾文正公,也无法与您相比。他们只能算靖内,而您是真正的攘外!”
左宗棠高兴得哈哈大笑,说:“年轻人,你眼光头脑比别人清爽,难得,实在难得!”一边说,一边拿拐杖点地,表示赞赏。
接下来,盛宣怀根本不给左宗棠机会,历数他佐募湖南,支撑江南半壁,以至于有“国家不可无湖南,而湖南不可无左宗棠”的说法;他独领楚军,先剿长毛,后剿捻子,再打败阿古柏,几乎百战百胜,鲜有败绩,堪比诸葛再世;他首创福州船政局,自造兵轮,培养管驾人才,自造、自管、自驾,天下办洋务者难忘其项背,如果不是因他早年离开江南,他洋务业绩必定是首屈一指;至于收复新疆的功劳,更是英夷叩关四十年来最为扬眉吐气的大事,不但中国人想不到,就是暗中支持阿古柏的英夷、俄夷也都纷纷竖大拇指……
盛宣怀侃侃而谈,左宗棠呵呵直乐。终于谈到此行的正题,左宗棠说:“杏荪,英国人又出难题,他们要办沪港海线,你可有什么良策阻止他们?总理衙门是束手无策了,硬压到沪关上来。”
盛宣怀说:“其实很简单,不必理他们就是!总理衙门不必理,沪关筱村观察也不必理。”
左宗棠“哦”了一声,说:“他们天天到总理衙门聒噪,由不得你不理。”
“真的不必理他们。”盛宣怀说,“相国,办电线这纯是商务,并非外交,他们去找总署就名不正言不顺,找沪关也是进错了门。中国有电报局,而且总署已经明言,电报由津沪电报局独家经营,他们要办电报,只有与电报局交涉。再进一步说,找我盛宣怀就是,何劳总理衙门和左相过问?”
左宗棠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有道理,有道理,咱们太惯着洋人了。不过,杏荪,你能应付得了?”
“应付不了也得应付,办电报的事就得电报局与他们交涉。您老给总署一个函,把事情完全推到我身上就行了,商务就谈商务,不能当外交来谈,这是万国公例。”
“好,好,我就这样办。”左宗棠说,“杏荪,要不让英国人办海线,这恐怕很难,因为十多年前条约俱在。但不让他们把线拉到陆上来,这一条无论如何不能突破。电线一上陆,洋人便得寸进尺,禁无可禁,而且与百姓难免纠纷不断,不胜其烦。”
盛宣怀说:“相国放心好了,要阻止他们设海线,没那么难。咱们如果赶紧建一条陆线,直接通到广州,再连接到香港他们的海线上,他们再设一条海线,三线竞争,还如何盈利?洋人精得很,他们见无利可图,也就不再闹了。”
左宗棠又是一副茅塞顿开的表情:“你的意思,只要咱们建起沪粤陆线,英国人自己就咽了气?”
盛宣怀稳操胜券的语气说:“那是当然!”
左宗棠说:“不简单,不简单,你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可惜你是北洋李老二的得意助手,不然,我真想把你招到我麾下。”
“老相国您抬举我了。”盛宣怀说,“天下虽有南北洋之分,但国家却只有一个。为国办事,晚辈不敢分南北洋。只要相国招呼,宣怀岂敢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左宗棠还是点着拐杖,说:“说得好,说得好,我和曾文正、李少荃争了大半辈子,但所争者均国事,从无半分私利。”
“这正是三位前辈令晚辈万分敬仰之故。”盛宣怀趁着左宗棠高兴,说,“相国,晚辈打算开办沪粤电报,以抵制英人的海线,还请您俯准,支持。”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岂止沪粤线,将来长江线你来办,我也放心支持。”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回到上海,郑观应等人一听如此顺利,立马动了先建长江线的心思。盛宣怀说:“不可再议更张,还是先建沪粤线。理由有二,一是建沪粤线以抵制英国建海线,二是现在越南形势紧张,有这两条,在朝廷那里比较容易通过。长江线则无此过硬理由。我看左爵相也是性情中人,一高兴顺口就说支持咱们修长江线,可是如果再听了胡某人的怂恿,也许又变卦,咱们再回头办沪粤线,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恐怕就没现在容易了。”
郑观应不再坚持,问:“杏荪,那你说办沪粤线是由南洋出奏,还是请北洋?”
“当然还是北洋。电报局是北洋所办,总局就驻在天津,让南洋来出奏,这不是让北洋出丑吗?”盛宣怀说,“只要左爵相不再阻挠就够了,别的还真不能指望他。”
盛宣怀在上海停留几天,与郑观应等人反复商议,拿出了接办沪粤电报章程十条。第一条先说电报路程。计划自江苏省苏州府经浙江湖州、嘉兴、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温州等府,进福建后经福宁、福州、兴化、泉州、漳州等府,而后经广东潮州、惠州二府以达广东省城广州府,约计五千六百五十里。杭、嘉、湖三府系丝商码头,必得绕由经过,以顺商情;宁波至温州沿海山路荒僻,应绕道严州、衢州或绕金华、处州。这只是大概规划,等奉奏准,就派专员督率洋总管分路查看,绘图计里。
次说建设经费。津沪电线三千里,动支经费十八万两。沪粤线自苏至粤道里加倍,至少需要四十万两。这四十万两拟完全靠商股,而且招股必须先尽旧商,如旧商无力,再听新商入股。
接下来再说朝廷应给的优惠。津沪巡线经费,每年一万余两,五年之内由军饷开支;现在浙、闽、粤三省巡费,每年约须湘平银二万两,官府应参照津沪线的办法,奏准由官津贴。电杆应用木料甚多,须各就近处采办,应请援案免纳税厘,至于电线、电器进口,各口拟准随时咨请关道给发免单。
再说官府应给予支持的几个方面。官府要派能员帮助勘察路线,并与地方官交涉,晓谕百姓一体知晓。监工要派大员,督率洋匠分段办理。开工要选熟手,津沪线南路工程曾经调派铭军二百名,勤捷过于民夫,此次开工仍调从前铭军熟手二百名赴工,由局酌发赏项,以收事半功倍之效。学生宜请添习,津沪电局管报学生,皆由天津电报学堂随时拨往,拟请现有学生赶紧教习外,再招谙习英文学生四五十名,一体教习,约于来年年底即可拨局派用。
最后一条,是电报局如何报效朝廷。军机处、总理衙门、各督抚将军、出使各国大臣来往洋务、军务电报,仍照章列作头等信资,先以官府补贴的巡费抵扣,如果扣完了,又无应还官项,头等官报仍然不收分文,以尽报效之忱。
对最后一条,郑观应却顾虑颇多:“杏荪,永远免费,只怕商股吃亏太多。津沪线毕竟有官款二十万支持在此,沪粤则全靠商股,将来军机处、总理衙门及各省督抚,公文往来恐怕主要通过电报,一文不收,那是多大的窟窿!不如说定年限较好。”
盛宣怀呵呵一笑说:“陶斋又书生气了,咱们在章程里说永远免费,不过是为了朝廷早日批复。煌煌上谕派定的事项尚有推倒重来的时候,何况一纸奏请?将来如果官报所费太巨,咱们自然可以奏明,商家不堪其负,请酌给报资,这都是后话。办事情要一步一步来,先办起来再说。何况,将来民报数量巨大,官报这点小钱,也许电报局都不放在眼里呢。”
“那当然好!”
盛宣怀带着章程赶回天津,李鸿章稍做修改,随即上奏朝廷。
经过一年多的使用,电报的好处已经再明显不过,京中的清流也不再反对,而且开通京津电报线的呼声日高,所以沪粤线的奏请很容易就通过了,腊月十一日上谕就到了,认为建设沪粤线“系为因时制宜、预杜外人觊觎起见。即著照所议,妥慎办理”。而且要求大学士两江总督二等恪靖侯左宗棠、闽浙总督何璟、署两广总督一等威毅伯曾国荃、江苏巡抚卫荣光、浙江巡抚任道镕、山东巡抚陈士杰、署福建巡抚张兆栋、广东巡抚裕宽,严饬沿途各地方官一体照料保护,勿使稍有阻挠损坏。
朝廷既然已经批准,过了年就与大北公司签订采购合同,盛宣怀这次多了个心眼,同德国洋行也签订了一份意向合同,他倒没打算真从德国人那里买电报器材,但可以给大北一个信号,不要以为我们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勘察线路仍然从大北公司聘请洋匠,各省派出大员督办。
总理衙门和上海道都把电报交涉事宜推给了盛宣怀,英国大东公司见通过外交施压不起作用,只好来找盛宣怀坐下来谈判。大东公司驻香港,他们希望盛宣怀能到上海去,彼此都方便。盛宣怀因为要兼顾沪粤线的建设,也乐得到上海就近照料,因此由李鸿章批准,暂住上海办理中外电报交涉。
大东公司代表腾恩狮子大张口,要求他们的水线要在上海、宁波、厦门、福州、汕头、广州六处分别牵引上岸,并设立旱线,与水线相连,这是1870年条约中载明。盛宣怀则坚持中国已经开始设立沪粤旱线,这些地方中国旱线都可到达,他国电报不宜再在这些地方登岸。腾恩则认为大北公司在厦门和上海都有旱线与水线相连,按照最惠国待遇,至少大东公司可以在上海、厦门设旱线。盛宣怀则答复中国将拆除大北公司的淞沪旱线。腾恩笑笑说,等中国拆除了淞沪旱线再说,否则他们不会放弃海线上陆的要求。
盛宣怀返回头来再与大北谈拆除淞沪线的事情,大北公司死活不答应。盛宣怀于是禀报李鸿章,希望通过南洋通商大臣给大北公司施加压力,逼着他们把淞沪旱线卖给电报局。一旦淞沪旱线转手,大东公司也就无所攀比。
左宗棠非常配合,得到总理衙门的指示,立即下令上海关道邵友濂,正式下饬令给大北公司,限于十日内拆除淞沪旱线,不然如有百姓给予拔除,官府概不过问。
大北公司大班恒宁生再来找盛宣怀,希望不要逼迫拆除淞沪线,不然大北将不再对中国的电报事业给予支持。盛宣怀拿出与瑞生公司签订的合同,告诉他如果大北不愿履行合同,电报局将立即改由瑞生供货,无非是晚几月而已,而大北公司要为违约付出数千两的违约金。
恒宁生对盛宣怀说,如果中国电报局不讲情义,他就找新的合作伙伴。胡雪岩对建设长江线一直有兴趣,运来的设备正好可以供给胡雪岩,而且大北愿意提供所有的技术支持。
盛宣怀暗自心惊,但面不改色,淡淡地说:“胡雪岩囤积生丝,几乎把整个家底都投上了,他哪里还顾得上办电报呢?”
胡雪岩的大宗生意是茶叶和生丝,去年他在上海投资数百万两建了丝厂,他和洋商斗气,想垄断生丝经营。今年他采取的办法是把湖州等盛产生丝的农家全部预付了定金,想让洋商一包生丝也买不到,乖乖来与他议价。申报记者把这件事称为中外第一次生丝“商战”,并盛赞胡雪岩是对洋商开战第一国人,这件事在上海几乎家喻户晓。
胡雪岩要购尽江南生丝,又谈何容易,虽然只向丝户支付订金,已经是罗掘穷尽,到了力不能支的程度;而洋商从去年开始仅收到了常年生丝的一半,今年生丝目前一包也没收到,照这样下去,非让胡雪岩垄断了生丝市场不可。洋商也不示弱,联合起来不买胡雪岩的买丝,胡雪岩压在生丝的本钱也就越积越大。双方都到了撑不下去的时候,也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大家预测最后洋人必然向胡雪岩低头,胡雪岩降一降价,洋人有利可图,而胡雪岩得一笔厚利,双方皆大欢喜。
“胡雪岩手里没银子,他更没时间建长江线,而且南洋大臣已经明确表示,他支持电报局建长江线。”盛宣怀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说来您可能不信,胡雪岩有一张五万两的汇票就存在大北,是汇丰银行的本票,这是他想投资长江线诚意的表示。”恒宁臣说,“有这五万两就够了,电报器材和技术人员的工资,我们都可以暂不收取。”
盛宣怀不能不认真思考了,如果真让胡雪岩办成了长江线,中国最赚钱的电报线就拱手让人了!他说:“我想大北公司也不至于糊涂到只看到一条长江线,津沪电报公司已经获得中国电报的独家经营权,长江线胡雪岩办不成是必然的。就算是他建成了,中国十八行省,我不信大北宁愿放弃这么大的市场,不与电报局合作,却去与一个生丝商合作。”
这一点,是恒宁生最担心的。他也不敢完全与盛宣怀闹翻,不然未来中国电报业,大北分不到一杯羹,那也不符合大北的利益,所以他也笑道:“我当然不愿失去阁下这样的好伙伴,无奈阁下太不留情。”
盛宣怀说:“其实,淞沪线也可以不拆除,大北不会损失,反而从中受益——那就是把淞沪线卖给电报局。”
恒宁生说:“卖给中国电报局,上海的洋商不放心,担心他们的电报无法保密,除非仍然由大北按旧章办理。”
“一切按旧章办理,那还是中国的电报线吗?”盛宣怀说,“就是我答应,恐怕南北洋大宪也未必答应吧?”
接下来双方讨价还价,当天没有结果。
第二天继续讨价还价。最后确定,大北公司把淞沪线卖给中国,但洋人与海外往来的电报仍然由大北按旧章办理,支付给中国一定的租金,算是租用淞沪线;淞沪之间的陆上电报无分中外,完全由中国电报公司经营。
买下淞沪线的目标马上就要实现了。但恒宁生提出目前他还不能签字,要等中国电报局与英国大东公司的海线合同签订,确定不允许大东海线上岸后,大北才肯与中国电报局正式签约。
盛宣怀再回头与大东公司谈。腾恩态度有所松动,不再坚持要自设旱线,但仍然要求在上海以南各通商口岸设报房,盛宣怀一口回绝。如果大东公司与中国电报公司达成协议,以后中国内陆旱线,不难与大东合作,如果大东仍然坚持,不但绝不可能在商埠上岸,与中国电报网相连也将变得困难重重。
“中国通向外洋电报可以通过大北电报,未必非要贵国的海线。如果双方达成协议,将来中国与外洋往返的电报,可以与大东合作,中国地面之大,电报业务之繁荣,可想而知,贵公司不会不明白这个巨大市场意味着什么?”
经过几番交锋,腾恩最后还是同意的盛宣怀的方案,西历1883年3月31日(光绪九年二月二十三日),盛宣怀与腾恩分别代表津沪电报局和大东公司签订《中英会商上海至香港电报办法合同》。总理衙门对盛宣怀成功阻止英国海线在东南五口上岸非常满意,立即批准合同。但英国政府不满意,认为早在十几年前中国就同意英国电报线在五口上岸,如今却只准上海一处,是对英国利益的漠视,要求至少福州、汕头两处允许通报,上海的海线应当允许趸船进入吴淞口,自设报房,或者与大北公司的淞沪线相接。
英国驻华公使到总理衙门正式提交照会,如果中国不准福州、汕头两口,英国政府将命令大东公司,限两日将英线强行进入黄浦江上岸。总理衙门急令盛宣怀与大东公司交涉,可以让出一口。盛宣怀再与腾恩会谈,他告诉腾恩,闽浙一带民风强悍,当年中国自设福州到厦门的电报,线杆都被百姓拔除,如果听说英国人电线要上岸,会有无穷麻烦。腾恩同意将来只选一口设趸船安置线头,但提出在上海海线应该直接到吴淞口,与淞沪旱线相接。西历5月7日(光绪九年四月一日)双方签订《续订上海香港电报章程》。
隔了十几天,盛宣怀又与大北公司签订《收售上海吴淞旱线合同》,与大北、大东的纠缠总算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