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暮春,李鸿章率水陆营务处总办津海关道周馥、前署津海关道刘汝翼、总统盛军湖南提督周盛波等从天津起程,检验新到四艘巡洋舰,并巡阅各口海防。
新的四艘铁甲巡洋舰,分别是英国制造的穹甲巡洋舰致远、靖远,德国制造的装甲巡洋舰经远、来远,本来去年十月就到了厦门,考虑到天津一带马上就要封冻,因此命令他们就地驻泊,等丁汝昌率舰队南下后编队训练。十几天前,丁汝昌率舰队北上,到达天津大沽口。
这四艘巡洋舰,是吸取济远教训后建造,济远穹甲顶部低于水线的严重缺陷已经改正。去年丁汝昌在厦门验收后已经专门报告过,但李鸿章仍然不放心,在大沽口登上致远舰亲自查验后,这才放了心。当天起程驶往旅顺,先查验炮台,各炮台新建的驻军营房等附属设施均已经全面完工,又在两岸后路山坳,新建弹药库五处。船坞工程总体上已经完成十之六七,自来水厂也已经完工,安装了十余里的水管,从山涧引水供官兵使用。又赶往旅顺后路大连湾查验炮台,中路和尚岛上正在赶筑炮台三座,西路老龙头黄山上筑炮台一座,东路徐家山筑炮台一座,再驻扎数营陆军,可保旅顺后路无虞。
赶往威海后,李鸿章又亲自登岛爬山,巡视炮台建设情况。威海将来要做北洋舰队的驻泊地,北洋水师提督衙门也将设在这里,水陆必须加强防卫。北口北山嘴祭祀台计划筑炮台两座,南口之鹿角嘴、龙庙嘴各筑炮台两座。刘公岛横踞外口,形势扼要,北洋各兵船在此聚泊操练,计划建铁码头横入水面,以便各船上煤。岛南计划建炮台一座,岛北建地阱炮台二座。南口日岛上计划建铁甲炮台一座,这样水陆相依,可保舰队安全。此外还要各建兵房、弹药库、铁码头等,需资甚巨。
在大连湾和威海卫口外,李鸿章又两次检验四艘巡洋舰的航速,都能达到合同约定的十八海里。同时又检阅各舰及陆上炮台打靶,因为事先都有预备,成绩当然都相当不错。这次巡阅用了十天,回到天津时已经是四月初六。丁汝昌及定镇两舰管带刘步蟾、林泰曾也同到天津,为的是与李鸿章的文案一起制定《北洋海军章程》。
制定海军章程,醇亲王开春后就写信叮嘱李鸿章筹划。四艘巡洋舰归建,按当初的规划,北洋舰队就可成军了。出洋的过程中,李鸿章与丁汝昌、琅威理等人都多次讨论,都认为目前北洋舰队虽有大小舰艇二十四五艘,但能出海作战的只有定镇两艘铁甲舰,济远、经远、来远、致远、靖远五艘巡洋舰,另外还有扬威、超勇两艘老式撞击巡洋舰,航速只有八海里,只能勉强出海。以目前力量,驻巡旅顺、大连湾、威海卫上下数百里间渤海门户,勉强可守;而中国海面太长,日本、朝鲜及俄境的海参崴等处近接卧榻,一旦有事,北洋舰队不能不相机抽调驰援,那就力不从心了。所以大家都认为必须再订定新舰,继续壮大实力,才能真正深固不摇。按照琅威理等人的设想,一算账,至少还得三百万两。李鸿章连连摇头,如此巨款,现在是想也不敢想,但必须写入章程,为将来添舰埋下伏笔。
如今世界上英国水师最为强大,德国、法国次之,何况水师总查琅威理又是英国人,因此章程主要参考英国成例,次则参考德法,此外还要根据中国实际。参与制定章程的,除了北洋海军的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外,还有刚提升直隶臬司的周馥,李鸿章专门奏请朝廷,等他制定完海军章程再赴任;还有李鸿章的英文秘书罗丰禄。琅威理想参与章程制定,但李鸿章不同意,只准他提供英文的章程译本就是,他特别提防外国人把持北洋海军。
章程内容包括船制、官制、升擢、事故、考校、俸饷、恤赏、工需杂费、仪制、钤制、军规、简阅、武备、水师后路各局等方面,内容相当庞杂而又具体。李鸿章出海受了风寒,卧床十余天,不见属下,但期间强撑病躯,数次与起草人员讨论。他特别关注的是海军官兵的官制、升擢及饷俸。尤其是饷俸,他认为海军不同于旧式水师,也不同于陆上各军,非学有专长者不能统带,何况终日颠簸海上,辛苦异常,因此饷俸必须优厚。例如,提督官俸三千三百六十两,船俸五千四十两,两项总计八千四百两,总兵官俸一千五百八十四两,船俸两千三百七十六两,两项合计三千九百五十两,是陆上提督、总兵的两倍还要多。其他官兵也基本是陆上官兵的两倍。
费了半个月的功夫,拿出了初稿,李鸿章专门给醇亲王写信,就将来添置舰炮、给海军官兵畅通升擢通道以及厚以饷俸等关键问题作以说明,请他鼎力支持。
他让周馥带着稿子,亲自向醇亲王禀报,并留在京中,根据醇亲王的要求继续参与修改工作。当时醇王患病十分严重,但章程关键内容非由他定稿不可,只能隔三岔五,等他身体稍好时前往面禀,这样周馥在京中前后待了两个多月,到八月下旬才定稿,由醇亲王上奏,隔日就得懿旨“依议”。大功告成后,周馥先给李鸿章发电报报喜,然后起程回津。
李鸿章听了周馥的汇报,添购舰炮、官兵升擢、饷俸等关键问题都得以按原议写入章程,他很高兴,说:“兰溪,你回来的正好,津沪铁路已经贯通,明天我就要从天津乘火车起程,一直到开平,你陪我去怎么样?刚从京里回来,有点辛苦你了,吃不吃得消?”
周馥当然说吃得消。
第二天不到七点,周馥就赶到直隶总督行馆站班,等着陪李鸿章出巡。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中国铁路公司总办伍廷芳、天津机器局总办兼铁路督办沈葆靖等人也早早赶到。七点半李鸿章的绿呢大轿出了行馆,过海河浮桥,然后折而南下,往东南到旺道庄天津火车站。一辆英国造机车牵引三节崭新的客车厢已经整装待发。等李鸿章一行陆续登上火车,汽笛长鸣,咣当咣当驶出车站,向东南方向而去。一路上由伍廷芳向李鸿章介绍铁路修建情况,有几次过桥的时候,李鸿章还要下车饶有兴致的察看桥梁,到了阎各庄,又察看煤运河。这样一路走一路察看,到唐山煤矿时已经到了下午一点。据伍廷芳介绍,如果一路不停,不到四个小时就能赶到。
李鸿章感叹说:“当年我淮军每日行程只能六十里,要从天津赶过来,非有四五天时间不可。如今半天可到,真是日行千里,毫不夸张。铁路对军事民生的利益不言而喻。”
《京津泰晤士报》《申报》及英国人在天津新办的《时报》都派记者全程跟踪报道。《申报》记者请李鸿章谈谈感想,李鸿章说:“我不谈,我谈会被好事者说三道四。铁路到底好不好,有没有用,适合不适合中国,你们见多识广,你们来谈比我谈好。”
吃过午饭,李鸿章又视察了开平矿务局,下午三点登上火车返回,不到七点回到天津直督行馆。路上李鸿章数次走出车厢欣赏沿途光景,结果受了风寒,当天夜里就头疼,次日一早,左眼昏蒙发赤,脸颊筋脉运动不灵。李鸿章笃信西医,连忙请人诊治,治了三天,效果不好。众人建议,不如再请中医诊治。中医一套望闻问切,得出结论是年老血衰、风邪袭入腠理,必须避风静养数旬,于是李鸿章正式奏请病假。
虽然请了病假,但有些事情还必须得办,首当其冲的就是请办津通铁路。在巡察津唐铁路程中,李鸿章已经与伍廷芳、周馥等人议定尽快将铁路向西北接筑到通州,向东北接筑到山海关。其实,京津关系紧密,铁路应当直接筑到京城。但李鸿章担心会受到清流的激烈反对,因此暂修到通州。通州离京城不远,等大家体验到铁路的好处,风气渐开,再接筑到北京城下。津唐铁路当初是以强加海防的名义,接修津通铁路,再以这个理由行不通,他们采取的办法,是让铁路股商联合上禀,要求接筑。
由文案先起草了一封给醇亲王的信,先说查验津唐铁路情形,然后再说商人们的请求,“惟煤矿商人及铁路各商均以铁路便宜,力求由天津接造至通州。鸿章查看情形,通州铁路似不能不就势接做,于国计民生大有神益,关系匪浅。该商所禀均系实情,复令司道公议,亦议如所请,特具咨呈钧署核夺”。
李鸿章阅罢,基本满意,美中不足,没有把潜在的竞争对手挤掉。因为预见到津唐铁路效益可观,已经有洋商在后面策划,要成立新的铁路公司,承办京津铁路,必须把这种苗头打掉。他强撑着起身,亲笔加上几句,“铁路未造之先,疑阻者众;风气既开之后,争趋者多。现在具禀之商即系开平津沽入股之商,成效已著,如蒙奏准接办,鸿章当遴派印委各员督饬该商董等妥为料理,购地兴工。此外尚有愿办通州铁路之人,多勾结洋商在内,未敢倚赖,路仅四五百里,若容两公司搀杂其间,必致争挤倾跌,似不如仍准津沽铁路公司承办,敬乞大力主持为幸”。
此时,从法国订定的机车路轨已经运到了天津,包括一辆机车、六节车厢、铁轨七里多,北洋统共花了六千多两银子,连运费也不够。法国驻天津领事告诉李鸿章,法国银行、机车工厂、航运公司都乐意为大清皇室服务,纯属义务,不计报酬,所以价格才如此低廉。法国人当然不会纯为义务,希望将来参与中国铁路建设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李鸿章表示北洋可以筹资付给法国商人,法国领事说那样就会辜负他们的一片诚意,如果中国方面非要表示谢意的话,将来中国大皇帝能够给他们颁发宝星就行。所谓宝星就是个纪念章,花不了多少银子,李鸿章答应,到时候一定会为他们奏请。
机车路轨来的真是时候,李鸿章立即安排人尽快运到京城,争取能在年前让太后坐上。明年二月皇帝将大婚,慈禧太后将结束训政,撤帘颐养。从今年夏天起,她已经入驻西苑,居住的寝宫是仪銮殿,议政的地方在勤政殿,用膳则在北海镜清斋,从仪鸾殿到勤政殿一里多,到镜清斋又一里多,如果小火车开通,太后往返则极为方便。当然,李鸿章最重要的意思,是让太后开开眼界,如果她喜欢上了火车,将来大修铁路可减少不少阻力。
太后撤帘归政,西苑还不是最终颐养的地方,今年春天,光绪皇帝已经发布上谕,要修建清漪园,“拟改为颐和园,殿宇一切量加葺治,以备慈舆临幸。”这件事情在上谕发布前醇亲王已经向李鸿章透露过,李鸿章明白皇上尽孝心,是希望太后能够寄兴园林,不再干预政务。换句话说,是想以重修颐和园换来皇上独掌政柄。但西苑工程已经不堪其负,再修颐和园,钱从哪里来?当时上谕的说法是“悉出节省羡余,未动司农正款”。意思是不用户部掏银子。不用户部掏银子,钱从哪里来?只能是从各省搜罗。
果然,九月底,李鸿章收到了醇亲王的亲笔信,他以在颐和园建昆明湖水师学堂的名义,请李鸿章和江南督抚们筹措二百余万两巨款,存到银行生息,以利息用于颐和园工程。李鸿章有苦难言,但帮助醇亲王就是帮助自己,所以他亲自给两广、两江、四川、湖广督抚写信,请他们设法筹款。
第一封是写给两广总督张之洞,先说事由,“昨接醇邸来函,以万寿山工程用款不敷,属函致各处,拟集款二百万,存储生息,以备分年修理等语。去春在京时,醇邸即以此事相属,我以工程太大,费用不赀,外省情形,素所深悉,恐难办到,一再婉复。邸谓目前海署、神机营两处余款暂可支用,将来事急,仍须奉商”。这是告诉张之洞,这件事真不是他李鸿章揽来的,实在推辞不掉,君臣大义,也应当勉为其难,“伏读春间诏书,圣怀冲抑,既不发司农之款,复不开奉献之门,仅此工程,量加葺治。重以贤王再三诿垂,手书殷肫,我辈受国厚恩,自当竭力代谋,各尽臣子之义”。然后再说北洋的难处,“直隶本缺额之省,事事仰食于人,收不敷支,自惭绵薄。生息一节,极应代筹”。接下来,就要狠狠奉承张之洞,而且张之洞自视甚高,非给他一顶高帽不可,“饫闻邸意所注,惟在粤东,以为岭海大藩,台端魄力,雄视九牧,近古罕伦,年来文武并兴,造作宏远,大气包举,称盛一时,若得大力主持,便有过半之望”。末尾则希望张之洞尽快回复为盼。
给其他督抚的信大同小异,次日全部发出。
十一月初,北京城里已经十分寒冷,西苑的水面都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偶有麻雀在冰面上一落,仿佛它们的小脚不胜冰面的酷寒,立即一跳飞走了,落到岸边的枯草上。岸上与往日不同,那条窄窄的铁路上,停着一串钢铁怪物。前面是一辆长一丈有余的机车,烟囱里不断向外吐着白色的烟气;后面是六节车厢,每辆长三丈有余,窗帷颜色有别,前三辆都是黄色,第四辆是红色,第五辆是蓝色,最后一辆则没有窗帷。每辆车门边都有太监垂手而立,尤其第一节车厢门边,站着四名太监,显示着这节车厢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勤政殿里的早朝已经进行三个多小时,今天似乎要议的事情很多,一直到十一点时才结束。随着三声鞭响,太监依次向外传话,太后起驾了。开道的太监先出来,然后是宫女,然后才是太后,跟在太后身后的是年轻的皇上,他的额头光洁,两眼炯炯有神,后面便是他的生父,醇亲王奕譞,再后则是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
太后看到停在岸边的火车,说:“哎呀老七,前面那个就是火车头呀,这么一大串,它拉得动吗?”
醇亲王趋着一步,说:“回太后话,拉得动,不要说是六节车厢,津唐铁路上的火车,能拉几十节装满煤炭的车厢。”
太后好奇地先仔细端详火车头,然后再看车厢。醇亲王给她介绍说:“第一节车厢是上等豪华车厢,是法兰西人专为太后制作;后面两节,是上等普通车厢,是为皇上和皇后准备;第四、五两节是普通车厢,红窗帷是宗室乘坐,绿窗帷是大臣乘坐;第六节专运行李,所以暂时没布窗帷。”
慈禧太后笑着点头说:“洋人考虑得真是周详。”又对醇亲王和皇上招招手说,“老七,皇帝,今天是头一次坐,就都到我的车上来,咱们说说话。”
由太监在前面搀扶,太后踩着铺了红毯的木质斜梯登上火车,光绪和醇亲王紧随其后。车厢里装饰豪华,地板铺着红色的驼绒地毯,车厢正中是太后的御座,御座前面有御案,再前面是绣墩,供太后赐给臣下坐。御座后面则是一间小起居室,有凤榻,有衣帽架,可供太后临时休息。钟表、玉器、瓷器等装点得恰到好处。车厢里提前升了两盆炭火,暖洋洋的,早有太监帮太后脱下外面的貂袍。
“车里的这些布置,都是北洋李鸿章安排孝敬太后的,由东海关道盛宣怀个人报效。”
“哦,李鸿章真有心。这个盛宣怀可就是李鸿章手下,办电报、轮船招商局的?”
醇亲王回答说:“回太后话,正是他。他是李鸿章手下最得力的洋务助手,招商局、电报局盈利累累,这些年每年都有报效。”
“算他们还懂规矩,如果不是朝廷恩典准他们开办这些洋务局厂,他们又何来盈利。”慈禧太后说,“李鸿章办洋务,真是一把好手。”
醇亲王说:“是,李鸿章在洋务上最上心。其他的车厢布置,也都是由北洋的局厂报效,皇帝皇后的车厢,是开平矿务局报效,宗室和大臣的车厢是铁路局报效。”
太后点头说:“这些花不了多少银子。明年皇上大婚,还有颐和园工程都需要花银子,他们要是真懂事,就该多报效。”
“奴才早就让李鸿章跟江南的督抚筹措昆明湖水师巨款,李鸿章已经回话,大致能筹到二百五六十万两,其中北洋、两广报效最多。”醇亲王说,“在这方面,李鸿章向来是最懂规矩的。”
慈禧满意地点点头:“老七,行了,可以让火车走了。”
身边侍候的太监传出话去,稍等,只听哧哧的声音,醇亲王解释说这是火车在加汽,马上就会开动。果然,车身一抖,开始向前走了。忽然汽笛一声长鸣,醇亲王注意到慈禧皱了皱眉头。醇亲王解释说:“火车装有汽笛,声闻数里,可以提醒路上的行人躲避。”
火车入北海的阳泽门,再沿北海西岸北行至极乐世界转向东,又自龙泽亭以北,经阐福寺、浴兰轩、大西天,至终点站镜清斋。
等大家都下了火车,慈禧太后问军机首辅世铎:“你们也都坐了火车了,说说,有什么感受?”
世铎说:“比马车、轿车都稳,一点也不颠,就是有一样,汽笛声音太大,把人都吓坏了,别说是园子里的鸟兽。”
慈禧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往后,不但汽笛不能鸣,那个火车头也不必用了。在宫苑里面,弄那么大动静不合适。往后,就让人拉就是了。”又转头问醇亲王,“老七,用人能拉得动吧?”
醇亲王说:“一定能拉得动。铁路又平又直,不像在土路上磕磕绊绊,拉起来不费劲。”
内务府大臣也在,醇亲王转头吩咐:“你们可都听清楚了,立即把火车头弄走,先停到库房里,往后派人拉就是了。”
慈禧太后说:“外面冷,就都别站在凉地里了。我今天请大家陪我用膳,皇帝和老七陪我一桌,你们开一桌,御膳房都准备好了。”
众人都谢太后恩典,然后鱼贯而入。
一百多道菜早就摆好了,光绪皇帝站到慈禧太后身边,说:“儿臣侍候亲爸爸用膳。”
慈禧指指对面的椅子说:“今天不必了,你坐下,咱们娘仨一块吃。”又指指另一把椅子说,“老七,你也坐。咱们边吃边说话,我还有话问你。”
等醇亲王小心翼翼坐下了,慈禧示意太监把砂锅鹿尾分别分给皇上和醇亲王一份,她也尝了尝,问:“老七,在御苑里修铁路,不难修得又平又直,可是在外面,沟谷河流,要修平修直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回太后的话,的确如此。”醇亲王放下筷子,站起来回话,“外面修铁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也是铁路比较费钱的原因。”
慈禧示意醇亲王坐下,又问:“那要是遇到大山怎么办?火车总不能爬山上去。”
醇亲王说:“我听李鸿章说,如果遇到大山,就要开山洞,火车从山洞里过。”
“哎哟,那可就要惊动山神爷了。”慈禧太后说,“洋人不信神,随他们折腾。可是在咱们大清,就不能那么办。”
醇亲王说:“嗻,奴才记住太后的慈谕。目前唐津铁路还没遇到大山阻挡,没有开山洞一说。”
“铁路又平又直,稍稍用力,就能拉得动,所以运货又多又快,一看就明白。”慈禧太后说,“李鸿章敬献铁路火车,是他的一片孝心和忠心,除此以外,还希望我能支持他修铁路,他的这点心思,一想就能明白。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又向海军衙门提出延展铁路了吧?”
“圣明不过太后。”醇亲王说,“李鸿章提出来要向东北,将铁路延展到山海关,六百多里路,四五个时辰就可赶到,运兵运饷极为便利,对巩固北洋海防大有裨益;不过,从唐山到山海关,主要是有裨海防,无论货运还是客运量都极少,无利可图,所以李鸿章提出来,可否将天津的铁路延展到通州,以这一段客货运输的余利补贴山海关铁路之亏损。”
慈禧太后没有立即表示,而是问光绪:“皇帝,你说呢?”
光绪站起来说:“回亲爸爸的话,儿臣听亲爸爸的。只是,儿臣听翁师傅说,铁路修在边远之地,有利巩固边防,且与民生无碍,可是修在通衢大道,则会与民争利。比如修到通州,原来靠运河谋生的船家、靠骡马运货的百姓,都将生计无着。”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在政务上是用心了。”慈禧太后夸赞光绪,“不过,这是翁师傅的道理。老七,李鸿章怎么说?”
“关于修铁路会夺小民生计之说,李鸿章在历次关于铁路的争论中都曾经论及。他认为铁路运量大,沿途又设站点,把货运到车站,再从车站上货,都需要人手,从长远看,不会夺民生计,反而会予民生计。曾纪泽也说,英吉利国铁路纵横,又挖了大量运河,水陆兼济,不但未夺民生计,反而处处繁华热闹。”
慈禧太后说:“老七可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快成了和李鸿章一样的洋务派了。”
醇亲王心生警惕,立即离座,弓腰低头说:“奴才蒙太后差遣参赞政务,不敢不多听取意见,奴才实不敢拘执成见。”
“老七,咱们今天是一家人吃饭,不要动不动就站起来。”慈禧太后对醇亲王的态度很满意,“有些事情光说没用,争也没用,先干起来再说。比如当年左宗棠造轮船,李鸿章架电报线,反对的意见都很大,现在看,都是有利国计民生的事情。你就以海军衙门的名义上个折子,皇帝,你就批了,让他们把铁路延展到通州吧。”
“嗻,儿臣谨遵慈谕。”
光绪皇帝嘴上说谨遵慈谕,但心里却很矛盾,因为他心里更认同翁师傅的观点,铁路一开,必定与小民争利,负贩小民嗷嗷待哺,又该如何谋生?所以下午在毓庆宫讨论完文章,话题转到了铁路上。翁同龢听了光绪皇帝的疑虑,说:“皇上所虑甚是,铁路必夺小民生计,无论李少荃如何巧舌如簧,总无法掩盖如铁的事实。”
“可是,朕已经答应太后。”
“老臣有办法让皇上下得来台,既不违背慈谕,也不驳七爷的面子,还能够设法挽回。”
君臣两人密议良久,光绪帝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了。
海军衙门请续修津通铁路的折子,光绪皇帝很快朱批“依议”。醇亲王很满意,立即写信告诉李鸿章,让他尽快准备招商。可是,没想到数日后御史余联沅上折,提出反对意见。醇亲王并不为意,没想到接着御史屠仁守、吴兆泰会奏,御史张炳琳、林步青和给事中洪良品也会奏,接下来,又有御史徐会丰、王文锦、李培元、曹鸿勋、王仁堪等会奏。“一定是有人背后谋划。”醇亲王这样判断。到了腊月中旬,户部尚书翁同龢、吏部侍郎孙家鼐联名会奏,证实了醇亲王的判断。“果然是叔平的主意!”翁同龢与孙家鼐同为帝师,两人关系密切,前面上折的清流多是两人的学生或者文友。
“叔平,听说你上折子了,反对李少荃把铁路修到通州。”醇亲王与翁同龢关系一直不错,所以约翁同龢过府说话。
“王爷,不单是我反对,您可采问下京中舆论,又有谁不反对李少荃所为!王爷,您宅心仁厚,可要防备被李少荃所用。海军衙门是大清的海军衙门,不要让李少荃当成了北洋的工具。”
这话让醇亲王有些不高兴,说:“叔平,我还没昏聩到不分好歹的程度。”
“王爷,您老误会了,我不是怪您,我是说李某人太善狡谋,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王爷政声民望均好,不要因北洋污了羽毛。”翁同龢说,“王爷,如果仅是我一个人反对,我一定听您的吩咐,装聋作哑就是,可这么多人反对,王爷不能不警惕。”
“叔平,我不明白,清流言官们为什么要处处与洋务作对?我更不明白,明明你们也清楚这件事情应该做,为什么要提一些可笑的理由来反对?你是熟读经史的,前明党争祸国殃民,是我党类,错了也是对了;非我党类,对了也是错了,真正是前车之鉴。”
醇亲王这话说得够重了。
“王爷,您是说我党同伐异。这可就冤枉我,也冤枉清流了。”翁同龢说,“十几年前倭文端病重,我去看他。他说,叔平,都知道我倭仁是顽固派,与洋务不共戴天。我不是反对洋务,是看不惯他们崇洋媚外。自从洋人叩关以来,我们是连吃败仗,但不能因为吃了败仗,就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洋人船坚炮利不错,但不能认为洋人放个屁也是香的。我最担心的就是,欧风西渐久了,大家误以为祖宗的一切都是错的,泱泱数千年文教都是糟粕,弃之如敝屣,那可真就有亡国灭种之虞。”
倭仁是当年顽固派的首领,他一直与洋务派争论不休,醇亲王当年对他的骨气也是极为佩服。
“叔平,我与倭文端也算密友,可从来没听过他说这段话,这可真是振聋发聩。特别是留学西洋的,还真有你说的这个毛病。”
“李少荃动辄就拿东洋倭寇说事,倭寇学西洋,穿西装着革履,沐猴而冠,恨不得连自己的黄皮也扒了,换上一身白皮。王爷,您想一想,如果中国人也到了这种地步,那还是我大清国吗?”翁同龢说,“日本国从唐朝开始,一直效法我中华,他们如今效法西洋,也算情有可原。中国与日本不一样,中国就是中国,中国人有祖宗,有传统,有泱泱数千年文教,怎么可以邯郸学步?”
醇亲王本来是打算说动翁同龢改变主意,没想到反而被翁同龢说得有些动摇了。
更让醇亲王没想到的是,大学士恩承竟然也上折,不但反对续修铁路,而且直接弹劾李鸿章把持海军衙门,借海军衙门达到扩张北洋私利的目的。同时,恩承又和礼部尚书徐桐联名至信醇亲王,列举不宜续修铁路的种种理由。醇亲王安排文案以他的名义给李鸿章写信,同时附上恩承和徐桐联名信的抄件,让李鸿章回复,并流露出息事宁人的想法。
李鸿章的复信很快,小年的时候就递到了醇亲王案头。“钞示恩中堂、徐尚书上殿下原函,读悉一一。伏思国有大政,不得稍执成见,亦不得唯阿取容。铁路一事,既有虑及病民病国者,若不切实敷陈,力破其似是而非之论,何以慰九重恤民之隐,何以保海署自强之谋”。这话在醇亲王读来,如芒在背,李鸿章好像在指责他“唯阿取容”。
接下来,李鸿章对恩承、徐桐的论点一一反驳。
恩承、徐桐说“铁路一开,津通舟车尽废,水手、车夫、客店、负贩食力之人终归饿毙”。李鸿章驳斥,“铁路工本甚巨,因之所收运脚亦贵,铁路通行之处,惟有余之人方乘火轮车,其寻常之人仍坐寻常车船;惟急于抢售之货方装火轮车,其寻常之货仍装寻常车船。犹之现在火轮船江海通行矣,而舢板、江划、红单、四不相、沙船、钓艇等船犹不绝于路。即如直隶唐山至芦台铁路通行于今二年矣,而铁路旁之新开河里民船往来如故。而且造铁路有人,修铁路有人,附近车站、客栈、货房、售卖百物有人,开设旅店、杂货店有人,码头可以营生,短雇可以获利也”。而且李鸿章进一步指出,说夺民生计的,一定不是水手、车夫、负贩力食之贫民,因为他们即使有反对的声音,也不大容易传到士大夫之耳,“恐系京通潜蠹、仓蠹及开设船行、车行、陆陈行、起卸行之奸商市侩故造蜚语,托诸贫民之口以惑士大夫之听,故鸿章谓此为道路之浮言也”。
恩承、徐桐说“津通铁路及码头所占之地,民间坟墓立限迁徙,愚民迁怒于洋人,欲焚洋楼以泄愤”。李鸿章辩驳说,“津通铁路奉文后,于十月二十日派员赴通州查看路径一次,现在尚未派员买地,尚未定准详细地界,尚不知迁徙何坟,何能立迁坟之限,何致遽触愚民之怒,其为好事者造言耸听,不问可知。津门并无迁怒洋人、欲焚洋楼之说,何以都城竟有此谣,尤不可解”。李鸿章特别指出,这种说法无异于挑动仇恨洋人,是极不负责任的,“治民者务宜镇静,最忌张皇。当兹中外和睦,洋员驻满京城之时,此等过火之言,士大夫岂可徒逞一时之快,轻易自其口出”。
恩承、徐桐说“民间因立限迁坟,百姓向衙门呈诉有二百余起之多,俱未准理”。李鸿章则以调查的情况反驳,“所谓衙门者,何衙门也?其指在京各衙门乎,未见钞行直隶督署也。其指直隶各衙门乎?查津通铁路奉文之后,止于十二月初一日,有天津民人王有庆赴铁路总局呈递求让菜园呈词一纸;又于十二月初十日,有天津候选训导于世莱赴天津道递呈词一纸,此外并无他案”。李鸿章又指出,士大夫想以民间反对为借口阻挠铁路,贻害不浅,“小民窥破时势,顿起刁风,从此词讼盈千累万,俱在意中”。
恩承、徐桐称“铁路一开,由津至京长驱直人,毫无阻碍,失王公设险之意,懈重门击柝之防,是有害于根本”。李鸿章则反问,“查津通大道平日究设何险,究因铁路而失何险,窃所未解。设如原奏所虑,意外有事,竟无一人铲断铁轨,任听敌人在我铁路行驶轮车,是入无人之境矣。我中华果无人乎”?针对恩承、徐桐所说“铁路一开,穷乡僻壤皆染外国邪教,有害风俗”的说法,李鸿章则反驳,“查通商条约,凡各省内地准洋人游历,久有定章,不关铁路之有无也”。
恩承、徐桐还说“英、俄智谲,其不敢开铁路,乃不惜金钱买通中国奸民请开,己所不欲,施之于人,明以贻害中国,欲坐收其利”。这样的说法,简直是坐井观天,在李鸿章看来,不值一驳。他说,“查泰西各国皆恃铁路以自强。俄、日等国近年更愈推愈广。俄现筹造黑龙江至海参崴铁路,远近咸知”。然后又列举英日俄等国已造成铁路里程。
过了腊月二十三,衙门封印过年,年后光绪帝大婚,一系列的仪式,正月二十六日祭告天地、太庙,二十七日行册立、迎奉礼,同日行合卺礼,二月初二日行朝见礼,初四日行庆贺礼,初五日行筵宴礼,初八日行祈福礼,至此大婚方告礼成,前后共二十天,在此期间,举国同庆,不理刑名,津通铁路的事当然也暂且不提。
慈禧太后信守诺言,光绪帝大婚典礼一成,立即撤帘归政,长住西苑,不问政事。光绪帝得以独掌政柄,第一件独立办理的政务,就是续修津通铁路的事情。此时,反对的上疏已经多达三十件,醇亲王心有不甘,但实在不愿开罪清流。于是他采取恭亲王当年的办法,整理了大家的议论,发给沿海督抚征求意见。
李鸿章最先回复海军衙门,洋洋五千余言,对清流言官所列的种种理由,再次一一辩驳。李鸿章又顺便将了户部一军,因为修津唐铁路,借洋债一百余万两,原来的打算是靠招商股以还洋债,可是,如今津通铁路停修,商人畏阻,股份难招,但明年洋债到期,那就请海军衙门转告户部,请备款一百万两,准备明年还洋债。
最后,李鸿章又发一通牢骚,“总之,办天下大事贵实心,尤贵虚心,非真知灼见不能办事,亦不能论事,贵耳贱目最足误事。鸿章老矣,报国之日短矣,即使事事顺手,亦复何补涓埃,所愿当路诸大君子务引君父以洞悉天下中外真情,勿徒务虚名而忘实际,纽常见而忽远图,天下幸甚,大局幸甚。鸿章一片愚忱,一腔热血,不自知其言之过也。万罪,万罪”。
到了四月份,督抚复奏陆续到京,大都主张修筑铁路,不过大多是主张沿运河方向修筑,万一海路不通,可靠铁路以助漕运。唯一例外是两广总督张之洞,他提出应该修建卢汉铁路——从卢沟桥通到汉口。他的理由是,卢汉铁路远离沿海,无资敌之虑,又贯通中部数省,直达九省通衢的汉口,土货可借长江直达上海出口。不愧是清流出身,他的一支笔十分了得——
今日铁路之用,尤以开通土货为急。盖论中外通商以后之时局,中国民生之丰歉,商务之息耗,专视乎土货出产之多少以为断。近数年来,洋货洋药进口价值每岁多于土货出口价值者约二千万两,若再听其耗漏,以后断不可支。现在洋货洋药之来源无可杜遏,惟有设法多出土货以救之……中国物产之盛,甲于五洲,然腹地奥区,工艰运贵,其生不繁,其流不广。苟有铁路,则机器可入,笨货可出,本轻费省,土货旺销,于是山乡边郡之产,悉可流行于九州四海之外。销路畅则利商,制造繁则利工,山农、泽农之种植,牧竖、女红之所成,皆可行运,得价则利农,内开未尽之地宝,外收已亏之利权,是铁路之利首在利民。民之利既见,而国之利因之,利国之大端则征兵转饷是矣,故利国之与利民实相表里。
醇亲王对张之洞的方案很感兴趣,打算以海军衙门的名义奏请朝廷批准。入奏前发给李鸿章,听取他的意见。李鸿章仔细看了张之洞的奏折,认为按张之洞的方案根本行不通。张之洞主张,修卢汉铁路,不借一分洋债,不买洋人一根钢轨。那么铁路该怎么修?他主张全靠官款;钢轨则自设工厂制造。京城到汉口,两三千里,参考唐津铁路的成本,至少需要两千万两,靠官款何时筹足?要自己造钢轨,先要办钢铁厂,非三五年难见成效。所以,李鸿章得出结论,张之洞并没打算真心修卢汉铁路,而是借卢汉铁路之名,为他办广东钢铁厂张目。张之洞雄心勃勃,正在广州筹建一个大钢铁厂。
不过,令下属疑惑的是,李鸿章竟然同意了张之洞方案,同意醇亲王分别从卢沟桥和汉口两头兴工修筑的意见。
“现在物议沸腾,我再坚持修津通铁路必然碰壁。张香涛的计划粗疏庞大,三五年内断难行动。将来有机会,不难复修津通铁路。”
朝廷却是动真的,不久就发布谕旨,同意修筑卢汉铁路,北段由直隶总督主持,南段由湖广总督主持。到了八月,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朝廷的意图很明显,让他主持修建卢汉铁路。张之洞上任前就上奏朝廷,对修筑卢汉铁路,提出了十六字方针,“储铁宜急,勘路宜缓;开工宜迟,竣工宜速”。他主张,用六七年储铁、积款,再用三四年两头兴工,十年为期,铁路必成。李鸿章看了张之洞的奏章,扔到一边说:“果然被我猜到了。不借洋债,只用官款,权自我操,说起来好听,要积起两千万官款,不要说六七年,恐怕十四五年也是妄想。如今要办大事,非官款、商股、洋债三管齐下不可。不借洋债只图虚名,却贻误了发展时机。如今各国你追我赶,哪里容得我们一误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