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与盛宣怀见面的时候,比利时矿师白乃富正在翻译及武昌县相关人员的陪同下,到县城西南不远的西山继续勘察。
清代的武昌县并不在省城,它在百余里外呢。那时的武昌县包括现在的鄂州、黄石、大冶三地的部分区域。三国时期孙权在此称帝,因武而昌,取名武昌。相当长的时间里,武昌一直是江南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然而,到元代时,朝廷设湖广行省,下置武昌等数路,行省、武昌路的驻地在江夏县,此后明清均沿此制,湖北省、武昌道、武昌府都驻长江南岸的江夏县。曾经的江南重镇武昌县,地位早已今非昔比,都知道湖广总督、湖北巡抚及布臬大员驻武昌,但驻的是武昌府城,而不是武昌县城。
武昌县城西的樊山,在长江南岸,襟江带湖,拔地而起,九峰六谷,松柏蔽空,飞瀑漱玉,山上又有灵泉寺、吴王宫等古迹,是当地一大胜境。洋人对中国山川风光无不感兴趣,勘完大冶的白乃富听说不远处有这样一处胜景,又在长江边上,就来个公私兼顾,决定到此处勘察煤铁。消息传开,满城皆沸。当天下午白乃富等人进城时,先是众人堵住城门,不准洋人进城,等衙役连虎带劝,白乃富总算得以进城。一路上人头攒动,笑骂指点,白乃富大发洋脾气,结果把人群激怒,飞来几块砖头,白乃富没被砸中,他身边的翻译却头破血流。白乃富连气带吓,第二天一早也不再勘探,登上小火轮回省城。
武昌知县知道闯了祸,连忙赶往省城,去见武昌知府孙大人。原本预料的一顿训斥并没有发作,孙知府十分体谅,说:“百姓不愿我山川庐墓被破坏,尤其是樊山,古迹甚多,坟墓更多,担心祖宗受到惊扰,有所阻挠也是人之常情;洋人闹洋脾气,惹恼了大家挨砖头,也是他咎由自取,也不是你一个知县能阻挡的了的。”
“听说张大帅文章写得好,办事也极干脆,对下属督责也严,我是怕给太尊惹麻烦。”知县如释重负,但仍有担心,就是将来如何向新任湖广总督交代。
“天塌了,有高个子撑着,咱们上面还有抚台、布按、道台诸位大人呢。大帅督责下属,一时半会也到不了你头上。”孙知府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
知县不知道知府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脸惶恐。
“你放心回县里吧,我明天一早就上院去与奎抚台禀报,事情我先兜下来,如果我面子小兜不住了,再说。”
话说到这份上,知县释然,高高兴兴出了府。
不用等到明天,当天晚上,孙知府就到抚台衙门后院,拜见巡抚奎斌。奎斌是蒙古镶白旗人,不过,不像一般蒙古人不喜文墨,他书读了不少书,还写得一笔好字,且性情温和,不急不躁。他这种性情极易与下属相处,何况武昌府又是首府,打交道极多,两人已经到了可以不避眷属的程度。
“我就不明白,弄这些个洋人到湖北来干什么。汉口开埠,洋人租地建屋,又是盖教堂,又是建码头,已经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又派洋人四处乱窜,咱们这位新制台,到底想干什么?”提起洋人,孙知府满腹牢骚。
“想干什么?大办洋务呢。再说,汉口开埠有何不好,起码汉口关每年都有几百万的进项,不然湖北日子更难过。你这首府,可不要拖湖北的后腿。”奎斌这有点打官腔的意思。
“哎呀,我的老抚台,你就别跟我打哈哈了。”孙知府说,“汉口开埠,不在我的地盘上,我不必瞎操心。可是,无论大冶还是武昌,可都是我治下,要是真在这些地方采铁挖煤,阻断风水,那可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得想办法打消张大帅的念头才是。”
“朝廷要修卢汉铁路,修铁路要用铁轨,所以大帅人还在广东,就安排洋人来勘察矿山,是想炼铁造轨。上面有朝廷的支持,你能阻挡的了吗?”
“好好的修什么铁路!”孙知府说,“有铁矿的地方多得很,何必要到湖北来?直隶、河南都有铁矿,让他们炼铁造轨不也一样?干吗要到我湖北来胡折腾?您老得想想办法,打消张大帅的念头才是。”
“作此官行此礼,咱们哪能跟上宪对着干?更不能抗旨不遵。”奎斌说,“我是无所谓,对洋务说不上反对,也说不上支持,听令而行,我劝你也要沉住气。”
“我沉得住气没用,将来如果再有洋人到武昌折腾,再来一砖头,洋人未必有那么幸运。你说万一打死个洋人,我这顶戴指定是保不住了。”
“老百姓沉不住气,就让老百姓说话。”奎斌说,“咱们不好出面劝,让武昌人说话,张大帅也许听得进。”
“您老的意思是张大帅到任时,让武昌的耆老士绅递上个请命状?”
“我可没这么说,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奎斌笑道,“光乡野草民进言还不够,你武昌府京里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他们当中先人坟茔肯定有在樊山的,就是不在樊山,也不见得他们愿意湖北风水遭到破坏。有他们说话,分量就重多了。现在电报这么方便,消息要传到京中还不是小菜一碟?”
“啊,下官明白了,受教,受教。”孙知府说,“您老方便的时候,得和小石藩台过句话,他对洋务太热切,到时候他要上赶着在张大帅面前献殷勤,咱们这份心血就都白费了。”
小石藩台指的是湖北布政使邓华熙,他是广东顺德人,当年跟着恭亲王办过洋务,脑子活络,对洋务很热心。
“我只能管我自己,管不了别人。”奎斌说,“小石藩台主意大得很,未必能听得进我的话,我也不必自讨没趣。”
“您老是抚台,您老不说话,别人还怎么说?”孙知府不依不饶。
“给你说吧,我得到消息,大约我要调察哈尔都统了。”奎斌说,“还没有明发,你可不能出去乱嚷嚷。”
“啊?我的老大人,您怎么能走?”孙知府醒悟过来这是废话,朝廷用人,由不得自己,“您老去龙兴之地当都统,当然是美差,可是您这么好的官离开湖北,我们怎么舍得!”
“咱们兄弟相处这几年,我也的确不舍得。可是皇命难违,我也没办法。”奎斌说,“我这种身份,是不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您的意思,小石藩台可能接你的位子?不能够啊,他布政使才干了两年多。”孙府台说,“署理的资格也不够。”
“这不好说。至于谁接湖北巡抚,是要我等到新任巡抚到后办交接,还是我先走人找人署理,都一概不知。”奎斌说,“但有一条,老哥我这种身份多说无益也无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咳,我以后要受难为了。”孙知府说,“不管谁来接巡抚,总不能不顾民意,任意胡为吧?哼,大不了我回家卖红薯去。”
“你这话说不着了,也无谓得很,你可以不热洋务,但也犯不着要扔了顶戴。巴结到这份差使,容易吗?”
张之洞与盛宣怀的会面,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他未在上海多做停留,就乘轮船招商局江宽号客轮西去。要办的事情太多,他想趁年前把一些事情安排下去,不然中间被年节一耽搁,个把月就从身边溜走了。所以船过南京,他连两江总督曾国荃也没去拜访。曾国荃派出一艘兵轮护航,一直送出两江地面。
光绪十五年(1889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张之洞到达湖北省城。武昌府城九门,离长江最近的是西边濒江的汉阳门,向来有“迎宾接驾汉阳门,挑鱼卖菜武胜门”之说。巡抚奎斌率司道府县官员在汉阳门码头迎接。他与众官员稍做寒暄,就乘轿进城,而后转而往南,赶往城西南望山门内的总督府。
过了江夏县衙,就快到总督府了,突然大轿停了下来,巡捕来报:“大帅,前面有人要递状子。”
这是常有的事。
“递状子?递到县衙、府衙都行,告诉他们,总督府不是按察司,不收状子。”张之洞挥挥手。
“大帅,他们不是诉冤,是要请命。”
“呵,请命?请什么命?让他们领头的过来问话。”
一会儿一个老者过来了,将一封万民书高举过顶说:“武昌县万民请总督大老爷不要让洋人毁我祖宗坟茔,不要毁我樊山。”
“好,这算是我进湖北的见面礼。你们的请命我收下了,不过现在没法回答你们,我会详细了解。”张之洞接过来,一目十行,大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看后面几页全是鲜红的手印。
到总督府后院,一切都已经收拾停当,张之洞困得不行,倒头就睡。到了晚上八点多才醒过来,简单吃点饭,看文报。文报真多,公私皆有,因为他履新,私函私电尤多,堆了一大堆。好在刚到任他不必见属员,湖北人也不知道他的习惯,大晚上也不会有人来。回电,复信,一直忙到十一点多。再吃顿饭,喝半壶酒,趁浑身热气,抱一个铜手炉,也不再上床,就在藤椅上睡一觉。这一觉三四个小时,五六点多又醒了,再看文件,这才找文巡捕问问上午有什么安排。
今天上午要接印。八点多,武昌孙知府、督标中军副将送来湖广总督关防、王命旗牌、文案卷宗,张之洞设香案向北叩头,这才算正式接任。与一文一武两位下属稍做寒暄,两人也不必告辞,整个上午要陪张之洞。
例行的事情不少,叩拜城隍、拜访城内耆老,回拜巡抚及司道各员,忙到下午两点多,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次日上午,张之洞正式开始工作。首要的当然是会见布按两司,了解鄂省的税厘收入和社会治安情况。对两司来说,是例行的汇报,但没想到张之洞问得很仔细,这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还好,从两司的反应看,对办洋务还是支持的。
安排上午会见的还有比利时的洋矿师白乃富、英国矿师贺伯生,张之洞的幕府文案、翻译委员辜鸿铭。三个人差不多八点多就到了总督府花厅,都在那里坐等。辜鸿铭时年三十二岁,西装革覆,留两撇德国式的胡须,两眼炯炯,很显精神。但他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脑瓜后拖一条细长的辫子,这不西不洋的打扮,惹来两位洋人鄙夷的眼神。他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从上海带来的英文报纸,举在眼前看,但报纸却是拿倒了。白乃富和贺伯生都哈哈大笑,贺伯生用英语说:“好笑的中国人,要在我们面前装样子,可是把报纸拿倒了还不知道。”
谁知道辜鸿铭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你们英吉利国的语言太简单,也只有倒着看看还有点意思。”
这下把贺伯生惊的瞪大了眼睛。
辜鸿铭又翻白眼瞥了一下白乃富,用德语说:“你更没有资格嘲笑中国人,你们比利时连自己的语言都没有,要么说德语,要么说法语,要么说荷兰语。我不知道你是说法语还是德语,我就用三种语言说给你听听。”
这下,轮到白乃富惊掉下巴了。
辜鸿铭抖抖报纸重新塞进口袋里,说:“你们洋人不要总是小看中国人,觉得你们高人一等,比中国人聪明多少。我告诉你们,本人精通九种语言,拿过十三个博士。”辜鸿铭又用英语说出莎士比亚的名言,“笨蛋自以为聪明,聪明人才知道自己是笨蛋。”
辜鸿铭真不是自夸,他十岁赴欧洲留学,先入英国爱丁堡大学,又入德国莱比锡大学,先后获文、哲、理、神等十三个博士学位,回国不久被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挖到幕中。
辜鸿铭等得不耐烦了,说:“我给你们背背弥尔顿的诗《失乐园》。”
《失乐园》是一首长诗,辜鸿铭用流利的英语背,一个磕巴也不打。他正背的起劲,文巡捕来请他陪两位洋人去见总督,这次是在签押房里见。张之洞披着棉袍,根本不像会客的样子,旁边作陪的是机要文案赵凤昌。他与辜鸿铭都是在广东入张之洞幕府,是老相识,熟不拘礼,点点头算是招呼。
张之洞说:“鸿铭,你会多种洋语,省得再找翻译。你告诉白乃富,到湖北后他的薪俸按盛杏荪与他签订的协议由湖北支付,一文银子也不会少,等合同到期,没有特殊情况,湖北与他续签;贺伯生及其他洋人都是我在两广任上通过驻外公使推荐而来,从前签订的合同照样执行,无非是换了地方。银子我不会赖账,湖北藩库没银子,我拿自己的养廉给他们。但有一条要讲明白,他们要好好为我工作,一切按合同办事,如果不受约束,不听招呼,我会立即与他们解除合同。”
两个洋人都表示一定会按合同办事,但白乃富首先表示心有疑虑:湖北人太愚昧且野蛮,他在武昌差一点被砖头砸到。他要求必须保证他工作时的人身安全,否则他无法履职。
张之洞已经仔细看过武昌县的请命书,知道事情的原委。不过两方的说法是各说各话,白乃富说中国人野蛮,武昌人说洋人傲慢,到樊山窥探不怀好意。中国人排外,张之洞在山西、广东早就有领教,只是没想到湖北会这样激烈。他答应以后会加派人手保护他们的安全。
张之洞最关心的是大冶铁矿的情况。白乃富说,经他初步勘察,大冶铁矿甚佳,以他的经验判断,附近百里必定有煤,这也是他前往樊山勘察的原因。如果附近没有,溯江而上,宜昌以下沿江有煤,也可运到大冶以煤就铁。
张之洞让辜鸿铭告诉两位洋人,卢汉铁路很快要修建,办厂造轨一刻也不能耽搁,煤铁是关键中的关键,他需要尽快得到确切的勘探结果。还有一位德国的铁路工程师再过几天就到了,届时将派他们共同到大冶等地勘察,请他们做好准备。
等打发走洋人,张之洞单独留下辜鸿铭。
辜鸿铭说:“香帅,今天我替你教训了一下洋人。”
张之洞听他说完,呵呵一笑说:“鸿铭,你就喜欢张扬,一点也不懂得中国文化的收敛锋芒。”
辜鸿铭说:“洋人只知道弱肉强食,你和他讲中庸讲收敛没用。我教训他们这一次,他们一看大帅手下一个小小翻译竟然如此了得,从此就不敢小看督府里的人。”
“你总是有道理。”张之洞说,“鸿铭,我留下你有事要辛苦你。盛杏荪告诉我冶铁用煤量巨大,最好能够煤铁就在一处才好。可是他又说大冶附近没有煤矿,刚才你也听说了,白乃富说以他的经验,百里附近必有煤矿。我想等德国人到了,派他们四个洋人一起到大冶等地勘察,你跟着去,当翻译,当然还有其他人陪同。另外,我还打算等过了年,再派人到宜昌、归州、巴东一带寻煤。我的想法当然是用楚地煤炼大冶铁最好,实在不行,以湘煤炼鄂铁也行。”
辜鸿铭表示,听大帅调遣。
“盛杏荪一直劝我用徐州利国的煤铁,徐州到武昌,迢迢数千里,我才不上他的当。”
辜鸿铭说:“他想得美,除非大帅去当两江总督。”
“朝廷调我到湖广来,就是为了建卢汉铁路,怎么可能放我去两江,我从不做此设想。我是下了决心,在湖北好好办成铁厂这件大事,非把卢汉铁路修起来不可。北洋李中堂向来认为我是书生,好大言,我得让他瞧瞧,我这书生不仅能大言,还能办大事。”
“李中堂整整比大帅年长十五岁,年届古稀,人老固执,早没有当年的锐气。中国的洋务,将来要看大帅的手笔了。”辜鸿铭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事,只能初生牛犊能做得成。”
张之洞呵呵一乐,捋着胡子说:“我也五十又三,哪有胡子一大把的初生牛犊!”
吃过午饭,张之洞正准备休息,文案处送来盛宣怀的禀帖。题目是《筹拟铁矿情形禀》,开首写道:“敬禀者:窃职道于本年十一月初七日接奉北洋大臣、山东抚宪电饬海军衙门奏令赴沪面商铁矿事宜,于十一月十五日驰抵上海。连日蒙湖广督宪张传询铁矿情形,谨将拟办大略章程,为我宪台缕陈之,请先咨商海署察核。”
这开头就让张之洞有些气愤,明明是他约请盛宣怀到上海面议,如今盛宣怀却说是奉北洋大臣电饬,真是岂有此理。不过再看“请先咨商海署察核”一句,明白盛宣怀这是通过李鸿章,上禀海军衙门,铁路采矿等事宜如今都归海军衙门管理。那么这份禀帖并非专门写给他,而是抄录一份,让他知道。
盛宣怀的禀帖提了四条,第一条是责成,“兹事重大而条理细密,非有大员督办,不能提挈纲领。拟请先行奏派一人督筹铁矿,以后用人立法,均由该员随时禀商宪台定夺”。张之洞立即警惕起来,八字还没一撇,盛宣怀就想派人督办铁矿,而且以后用人立法都要说了算,而盛宣怀心目中的这个人,大约就是他自己。“此人野心太大,务必在在提防。”张之洞在心里提醒自己。
第二条是择地。盛宣怀认为开矿冶铁需煤量大,必须筹划好运道,尽量节省运费。大冶铁矿甚佳,但是“大冶近处无好煤,如取当阳之煤,运费较贵。又比国矿师勘得利国铁矿,化质与大冶仿佛,地面孕铁之多亦如大冶,距铁矿数十里有土法所开煤矿,其二层煤可制焦炭。拟请先行奏明,将湖北大冶铁矿,当阳煤矿,江苏徐州利国铁矿、煤矿均归该局开办,一面由该局派令矿师周勘沿江煤矿,有无比当阳、利国运道近便者,先择一处开办。谋定后动,务使一动而不易”。盛宣怀还是想把铁厂设在利国,而且他胃口不小,竟然有意把大冶、当阳、利国煤铁全都揽到自己怀里,置他这堂堂湖广总督于何地?
第三是筹本。“闻英、德煤铁矿皆商办,询其何以不归官办?曰:国家不愿与商民争利。犹藏富于商之意”。盛宣怀主张,铁矿应当采取官督商办,以商股为正本。“据比国矿师约估,铁矿、煤矿各一,开办资本至少需银一百八十万两。拟请奏明责成督办铁矿大员筹议章程,招集华商股银八十万两作为正本,并请户部借拨银八十万两作为活本”。户部所拨八十万两,就从每年二百万两铁路经费中扣除。
“盛某人还是打铁路专款的主意。”张之洞气得把禀帖扔到案上。
气归气,还得看。
第四条是储料。盛宣怀认为铁路定的是十年之限,建起铁厂总要三四年,卢汉铁路约三千里,需要铁轨六千里,那么铁厂投产后每年应当至少能生产储备铁轨一千里。所以他主张“所有机器应先购置制轨者为正用,如有余力方可制生熟铁出售”。张之洞不能不承认,这一条很有道理。当初他在广州时筹备冶铁厂,虽然也考虑到造铁轨,但并不以铁轨为主。如今建铁厂主要就是为卢汉铁路造轨,那么所购机器必须以造轨为主。
张之洞已经有点抬不起眼皮,但他不能睡,让人立即找蔡锡勇来。蔡锡勇是福建人,当年读过广州同文馆,又到京师同文馆深造两年,后来又任过驻美公使馆翻译参赞,父亲病重后他回国,到广州博学馆任英文教习。张之洞调两广总督后,把蔡锡勇调到身边,出任洋务局总办,成了他的洋务大总管,举凡洋务事业,几乎都离不开他的参与。他调任湖广后,专门将他奏调到湖北来。
蔡锡勇一路小跑赶过来,到卧室去见张之洞。张之洞半靠在床榻上,把手里的禀帖递给他说:“毅敬,你看看盛杏荪的帖子。”
蔡锡勇接过,一目十行,很快浏览完了。
“怎么样,看出点门道来没?”张之洞半眯着眼睛问。
“盛杏荪想督办矿厂,而且,他想把矿厂设到徐州去!”
“对喽,一语中的。”张之洞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得逞,我必须用鄂煤炼鄂铁!”
“可是,盛杏荪有李中堂作靠山,先入为主,奏到海军衙门那里去了。”蔡锡勇有点担心。
“他有李中堂背后支持不假,可我这湖广总督在海署那里难道还不如一个东海关道?”张之洞说,“我要好好和他理论一番。我先给李中堂还有海署去电,告诉他们,我与盛某人的看法不同,我先勘察湖广矿山,如果确实无煤,再议大冶之外开矿不迟。我就不信,湖广大地就没有合适的煤矿。”
“大帅是不是想让我出去勘矿?”
“还得辛苦你,但不是让你去勘,是让你去催办。”张之洞说,“我已经决定派比利时矿师白乃富等人去大冶一带重新勘察铁矿,并就近寻找煤矿。全指望鄂煤不行,三个月前我还在广州,就派人到湖南勘煤、购煤,到现在还没有煤炭起运的消息,反而来禀告诉我,他们想回湖北过年。他们不但不能回湖北过年,你这个年也过不成了。”
“这好说,在哪儿都过得了年。现在看,煤炭成了办铁厂的关键。”蔡锡勇说。
“对,只有咱们在湘鄂找到煤矿,才能让盛某人和李中堂闭上嘴。”张之洞说,“你去湖南一趟,一是告诉他们织布局、冶铁厂、枪炮厂很快就要兴建,用煤正急,到底那边煤矿如何,可否用机器开采,如果不能开采,从民间收购煤炭如何?你去摸个实底,如果湘煤有把握,最好在长沙或者什么地方,设转运局,专门负责湘煤运鄂。”
蔡锡勇说:“大帅放心,安排下手头事情,两三天内我必定起程。”
张之洞示意蔡锡勇他还有话说,不要急于告辞。
“李中堂的老哥去督两广,他与李中堂不一样,只想安安逸逸当个大帅。所以冶铁厂、织布局、枪炮厂机器还有我聘请的洋人,他一概不想留。那正合我意,我照单全收,全移到鄂省来。织布局的设备开春就到,从英国订的铁厂设备,春末夏初就应该到了,还有枪炮厂、银元局的设备,大约两个月内可从广州移来,我想,将来你这洋务大总管,要把这一摊子事都揽起来。过了年我就打算成立铁政局,你来当这个总办。我要让朝廷明白,炼铁厂我是办定了,鄂省洋务,要开一个大局面。”
“铁厂不同一般洋务,我是毫无经验,只怕有负大帅所托。”
“你可不要心生畏愢!”张之洞警告说,“毅敬,你是了解我的,鄙人性情,向来专作独任其难之事。我还有一句话,天下艰巨之事,成事在天,但立志在人,志定力坚,自有成效可观。李中堂发电报给我,说日本已经修铁路数万里,但铁轨仍购自洋人,原因就是办铁厂非易。他大约是想看我的笑话,我偏要让他看不成。毅敬,你也要挺起胸膛,办出大清自己的铁厂,让李中堂瞧瞧,也让洋人瞧瞧!”
“好,大帅下了决心,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蔡锡勇挺挺腰,接下这副重担,“但是,办铁厂非借助洋技术人员不可。”
“这你放心,我已经托驻英法美等国公使帮助聘请人才,现在已经到了四五人,这些人你需要谁,尽管说。另外,我还托驻英公使薛叔耘帮我聘请化学、矿学、电学、洋律学、植物学五学教习,大约开春就到。我已经奏请朝廷,从广东、福建、上海等地招考学生,在武昌设立学堂,专门学习洋务五学。尤其是化学,提炼五金,精造军火,制作百货,皆由化学而出,将来这化学学堂,你也要多加上心。”
需要办的事情很多,增购机器、选择厂址,都要蔡锡勇经手。
事情总算谈出点眉目,张之洞稍稍放心,困意袭来,没等蔡锡勇告辞,就已经鼾声似雷了。
到了腊月下旬,张之洞连续收到湖北籍京官的电报信函,除了例行的拜年问候外,多是说湖北办矿的事,有的是老相识,有的则连名字也没有听说过,有的说的客气,有的则十分无礼,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反对在湖北采矿炼铁,首要的原因是阻断风水,于子孙无益,再有毁山灭林,坏人坟茔,对不起祖宗。
其中有海军衙门帮办大臣曾纪泽的信,他告诉张之洞是受湖北籍官员所托特意写信。曾纪泽表示,对风水之说,他不以为然,但樊山坟墓众多,若冒昧开采,必致棘手。“必致棘手”四字,分量很重,说明湖北籍官员在曾纪泽面前一定有很激烈的表示。
曾纪泽是曾国藩的长子,又出国任公使多年,对洋务事业是支持的,所以他在信中特别说明,他是为了湖北洋务能够顺利起见。“纪泽断不肯以湖广同乡而阻挠要务,唯念吾华开矿之事,屡兴屡辍,迄今无成。此次幸得香帅提倡,朝廷支持,庶几可有成矣。倘鄂省承办诸员,料理或有疏忽,舆情略有未协,即掣肘又在意中,机缘未免可惜,正须仗大帅体察民情,操纵得宜,以底矿务于成也”。
张之洞此前已经对武昌请命状批复过意见,洋人仅仅是前往勘探,并未说一定要开采,不良之徒乘机煽惑,打伤官差,实属非是。他留了余地,没说采或不采。他的本意是如果武昌樊山果真有煤,离大冶铁矿又近,开采也未尝不可。现在看,没那么简单,而且樊山的确也是风景胜地,坟墓又多,要做通工作确实很难。他决定给湖北籍官员一个明确答复,不开采樊山了,但在湖北采矿炼铁,则是势所必行。
他选了湖北随州籍京官监察御史左绍佐作为代表,给他回一封电报:樊山是古今名胜,无论有无煤铁,都不会开采,更不会动坟墓一土一石,请他转告湖北籍同仁,千万不必过虑。不过接下来的话就毫不客气了,“开矿不过凿数穴耳,安能平毁高山耶?若虑矿徒为奸,尤非所患,今日大举设官开局,自有兵役弹压。昔日僻壤立成巨镇,开采之处每年必增百余万生计,可养数万工作贩运小民,于地方但见其利,未见其害。武昌固决不开,但他县终须有开采之处,其利益日后自见,故附论及之,以释群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