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六章 图咸阳怀王约誓 严家规吕雉发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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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梁战场殉身,不仅让刚刚到彭城的楚怀王有砥柱倾倒的惊慌,就连刘邦、项羽、吕臣和英布都感到震惊,全军上下笼罩着一片悲哀。

项羽听到叔父战死的消息后,顿时口吐鲜血,亏得医官抢救,虞姬精心伺候,才未出意外。他大惑不解的是,当他与刘邦放弃攻打外黄和陈留,集结到彭城时,却看到宋义已来到怀王身边。那在章邯向定陶发动攻击时,宋义在何处呢,难道他没在叔父身边么?既然与叔父危难同当,为何他毫发未损地回到彭城?这些疑问如同窗外秋日的云团,厚重而又混沌。

“若他是临阵脱逃,我必取其首级,为叔父报仇。”项羽躺在榻上,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场大战彻底打破了两个年轻人的矜持,彼此已无话不谈了。

“将军悲痛呕血,伤及内腑,切记不可放纵性情。”每当这时候,虞姬总会在一旁婉言相劝。她知道项羽性格很倔强,要他一时接受劝解并非易事,“纵然宋义有罪,怀王定能依法论处,给将军一个交代。”

项羽不再说话,他不忍拂逆了虞姬的美意,但他怀疑怀王会因早年的瓜葛袒护宋义。外面传来侍卫的问话声,虞姬听出是有人来了,便出帐迎接。来人手中提着一绢帛包裹的什物,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虞姬上前问道:“请问大人可是来探视少将军?”

来人见面前站着一位粉面桃腮的娇娥,腰间佩一把宝剑,煞是英武,忙以礼回道:“正是!请问姑娘是……”

虞姬莞尔一笑道:“妾乃虞姬,项羽军中女卒。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我乃楚国将军宋义是也,闻听少将军有恙,特来看望。”

闻言,虞姬心中起了不易察觉的涟漪。天哪!彭城这地方为何如此神奇,想着谁谁就翩然而至。项羽正在气头上,宋义一来,定是口舌相争,是非难辨。但这种心境犹如夏天的雨云一样,瞬间即来,骤然而去,虞姬已经想好了说辞:“遵照项伯嘱托,妾在此照护少将军,宋大人若不见外,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宋义没有拒绝的意思,两人来到将军府外,就在台阶边说话。

虞姬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将项羽的怀疑提到了宋义面前:“妾有几处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姑娘但讲无妨。”

“倘言语有所冲撞,还望大人海涵。”

“下官并非小肚鸡肠之人,怎能骤然生怒?姑娘有何疑问,尽可问之,下官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虞姬沉思片刻后问道:“请问大人,章邯攻进定陶时,大人身在何处?”

宋义立时意识到,这话虽是虞姬口中说出,可传递的一定是项羽的心结。这一点,他在刚到彭城时就想到了。因此,他没有任何回避:“姑娘所问,亦正是下官自责之事。若非下官轻信,断不会开门。若无开城之举,秦军图谋何能得逞。若非王彤牵制敌军,下官早已死于乱军之中。所以下官一到彭城,就恳求怀王降罪。”随后,宋义捧起手中的帛囊话锋一转,“下官闻听少将军得知项公辞世,悲痛呕血。夫楚可以没有宋义,然不能没有少将军。此乃东阿名药阿胶,可以补气止血,本应当面奉赠,无奈少将军徒生疑窦,故而请姑娘转赠。”

虞姬尽管心存为难,但还是接住了。目送宋义的身影渐行渐远,虞姬的心绪依旧不平静。刚刚进入楚军,就遭遇了主帅崩殒的重大变故,而她最担心的是项羽那个火爆的性格,倘有一天按捺不住对宋义动了刀剑,这该如何是好?

“虞姬姑娘这是在送客么?”

从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虞姬忙回头看去,原是刘邦来了,她上前施礼道:“不知沛公驾到,有失远迎。”

刘邦打拱回礼:“项将军可好?”

“昨夜因狂怒呕血,此刻正卧榻沉闷呢。方才宋义将军前来探视,未敢轻易进帐,这不,留下阿胶回去了!”

“巧了!”刘邦说着从身后李甲的手中接过一个绢包道,“有商贾路过彭城,在下市易得此山参,乃补气佳品,送与将军。”

虞姬谢过刘邦,在前引路进了府门,正看见项羽卧榻懒慵,眼睛却盯着墙壁发呆。虞姬上前禀告,项羽这才翻身坐起向刘邦回礼。两人对坐,虞姬坐了下首。早有侍卫沏了热茶奉上,刘邦呷了一口茶,接着询问项羽的病情。

“籍无恙!籍所恨者,不能手刃宋义恶贼。”项羽的豹眼死盯着刘邦,“同守定陶,若非他临阵脱逃,叔父怎能殒命于乱军之中。”

“你我金兰之谊,弟之叔父亦季之叔父矣。国失项公,大厦柱倾;军失项公,三军无帅,痛之至也。”刘邦抬起头,看着项羽道,“此役之败,失在轻敌和轻信上。东阿战后,我军料敌数月内不敢南下,此正被章邯、涉间之流所乘;敌军兵临城下,我军先是被敌围城打援所困,不能驰援;进而轻信齐使印信,连失马力、王彤两员骁将。”

项羽挥手打断了刘邦的话道:“兄长说这些何用?为何宋义就活着?”

面对项羽的追问,刘邦并不着急,起身为项羽续了茶水,转身回到座上道:“宋将军轻易开城固然有责,然绝无通敌之嫌。季曾经问过从定陶逃出的军侯,言道若非王彤拼死相救,宋义大概也难逃殒命疆场的悲局。”

项羽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案几上,溅起几朵水花:“弟管不了许多,弟就要取了宋义首级为叔父报仇。”

刘邦起身来到项羽面前,轻轻地打了一个拱道:“将军报仇心切,季感同身受,季有一言奉上,请将军三思。请问将军,大楚眼下劲敌者为谁?”

“这何须兄长问,乃章邯贼军耳!”

“那宋义呢?”

“彼乃怀王钦命将军,兄长何必明知故问?”

“大敌当前,将军一心只想报私家之仇,此乃敌不乱我我自乱也。”看见项羽收回了凶狠的目光,刘邦继续娓娓道来,“于今之计,莫过于同力抗敌,若能取得章邯、涉间首级,将军必威震天下,此亦项公生前所望,英灵所慰也。”

刘邦这一番识大局、知大体的劝告,在虞姬心头激起了层层浪花,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与项羽称兄道弟的另一个男人侃侃而谈军国大计。刘邦处事要比项羽老成得多,从他口中说出的道理让你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她莞尔一笑插言道:“沛公所言甚是,还请少将军斟酌。妾虽为一女子,亦以为如今国恨大于家仇。听说项公祭祀典礼之后,怀王要登朝议事,还请二位将军早做准备。”

这话从虞姬樱口中一出,立时化为一缕香风,直朝着项羽的鼻翼飘来,刚才还燃烧的心火如同遭遇了细雨,渐渐平复了,僵硬的眉宇间也显出一片晴空。饮下杯中的茶,项羽却把人情送与了刘邦:“兄长一席话,如三月春雨,令弟心障顿开,愁云化去。兄言甚是,当下须以破敌为要。请兄长饮下这杯香茗,随后各自召集属下议军吧!”

虞姬淡淡的弯眉间溢出灿烂的笑意,她明白,项羽这是在维护男人的自尊,她忽然觉得这个项羽很可爱,还有点一凿即通的聪明处。她起身帮项羽送客,却也不点破他内心的玄机,而将之视为项羽对自己的独爱。

这也许是她离开定陶以来最为舒心的一个上午。

送走刘邦,她没有一刻停息,就转到后堂,亲自为项羽煎起药来……

项梁的灵堂设在距王宫大约一里的武信君府,此乃项羽把国都迁往彭城后专为叔父辟出的一方府邸。惜乎项公戎马倥偬,战尘被肩,竟一次也没有进过府邸的大门。令项羽更为伤情的是,叔父死后竟连尸骨也没有留下,只有以衣冠入殓。

这种遭际让祭奠灵堂哀云密布,灵堂前的祭案上陈列着篆字书写的项梁神位,灵位后面悬挂着黑色的幔帐;灵堂两边悬挂着现任楚国令尹、吕臣之父吕清亲自书写的挽词,灵堂两边分列着佩了白色头巾的侍卫。整个彭城变成一片雪的世界,从四面城楼上的白幡飘**到街头树枝上的百花如雪;从武信君府哀乐低回到每日吊唁的将军们络绎不绝,似乎彭城的冬日比之往年早了许多日子。

今天是祭祀的最后一天,之后,灵柩将被埋葬在马岭山。依照楚国礼仪,祭祀多在夜间,吕清奉怀王之命主持祭奠。灵堂前灯火高燃,灵案上摆满了祭祀的少牢等祭祀物品。

时交子夜,吕清示意祭祀拉开帷幕。在丝竹、管鈅、编钟等合奏的哀乐声中,主持招魂的大巫师身着礼服,爬上武信君府的屋顶,捧着项梁生前常穿的袍服、深衣等,朝着定陶城所在的方向,悠长而又悲郁地呼唤:“项梁归来兮!”

成群的武士仰面朝着天跟着喊道:“项梁归来兮。”

如此三遍,大巫师才回到地面,面对牌位行三叩九拜大礼,口中念叨着祈福祝祷之词,迎亡灵归来,接受生者的礼拜,即所谓“死者生”之意,表明项梁的魂灵永远与楚国在一起。

接下来,吕清身穿祭服来到灵堂前,宣读祭文。他当然不会忘记,项梁是在陈王喋血,陷入危困时接受了吕臣矫诏,受封上柱国的。因此在他看来,张楚与楚原本就是一体。祭文饱含了他对项梁的感激之情,因而,读得也催人断肠——

昂藏项公,崧高维岳,峻极于天。公名将国柱之苗裔,玉叶金柯,幼而聪慧,博闻强记。长而好义,见不平而慷慨赴身;手刃恶贼,避祸于吴,夙兴夜寐,未敢忘国仇家恨;隐行修身,魂兮萦复国大计。

敦壮项公,才略深茂,定于一尊。夫秦皇无道,吞二周,并诸侯,制六合,废先王,焚诗书,坑儒者,危害天下。于是乎,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响应。项公举义,吴中豪俊,随者云集,旦暮之际,集十数万之众,纵横江淮,几成摧朽之势;声名若日月,辉光域中。

哀哀项公,壮志未酬,溘然而逝。薛县会盟,群英竞奋,拥立楚主,下东阿,去亢父,战定陶,名号显美,楚师威震海内,义军驰誉天下。惜哉业未竟而中道命殒人寰,三军闻之,衰绖菅屦,辟踊哭泣,呜呼哀哉!吾侪……

读到这里,吕清如泣如诉,泪如泉涌,引得守灵的各路豪俊涕泪怆然,纷纷撩起袍袖擦拭眼睛。这时候,听见从帐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大家一看,冲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义。

站在晚辈行列之首的项羽看见宋义失魂落魄地进来,昨夜刚刚平复的怒火重新燃起,欲冲上前去申斥,却被在身边的刘邦死死拉住,道:“项公尸骨未寒,全军上下一片悲痛,将军万不可鲁莽,惊扰了项公亡灵,一切待后理论。”

项羽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项伯的安排。昨夜他亲自找到刘邦,要他陪同项羽守灵,见机行事。现在,看到刘邦遏制住了项羽的情绪,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欣慰。

宋义痛不欲生,仰天捶胸,边跪拜边哭诉道:“当初君我知遇,对天盟誓,勠力一心,以诛暴秦为己任。孰料公先我而去,于今以后,宋义独行踽踽,茕茕无依。晨无醒梦之唤,夜无秉烛之友。心事浩茫,欲问何者?项公!你何不言矣?你总有一句话留给宋义,我亦知惇信明义……”宋义说到痛心处,喉头哽咽,语不成句,几次有气绝于胸的征象。

这情景,倒让在一旁的项伯心中不忍,上前要扶宋义,却被一手推开,接下来竟是他的自责之词:“呜呼项公,宋义有罪。若下官听从王彤之言前往灌婴营中,若下官不担忧怀王安危,直奔彭城,也许不至于公丧于乱军之中。夫楚可以没有宋义,然不能无项公。公今已去,纵宋义百身莫能易之……”

这些话在别人听来,句句是肺腑之言,可项羽却以为是人前做戏之举。及至宋义连呼“项公”的时候,他竟然挣脱刘邦的劝阻,冲到灵堂前将宋义从地上扯起来,怒道:“听你之言,乃为不能追随吾叔父而憾之至也。你若是真欲追随吾叔父,何不碰死在这梁柱前,岂不遂了心愿?”

项羽如此对待宋义,可吓坏了项伯与刘邦。两人上前一起拉着项羽的胳膊。项羽想要挣脱,却又碍于项伯和刘邦的身份,大声喊着:“放开我!”两人就是不放手,刘邦低声劝解道:“眼下祭奠项公要紧,将军不可鲁莽……”

吕清了解项羽的性格,只是摩挲着双手,一脸的无奈。

四人正撕扯得不可开交,只听见黄门在门外喊道:“怀王驾到!”

闻言,各路豪杰顿时腰身挺直,项伯低声申斥项羽:“王上驾到,你岂能目无君上,还不收手……”

项羽这才松了手,拂了拂衣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楚怀王熊心在大臣们的拥戴下走进了灵堂。吕清急忙上前,率先喊道:“微臣恭迎大王。”

……

两天后的早朝上,宋义被任命为上将军。

“谢大王,微臣当如项公,为复兴大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宋义诚惶诚恐地跪倒在了怀王面前,他心里明白,怀王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于昔日楚宫中那一段情谊。他更知道,对这项任命最不满意的当属项羽。他明白项羽对自己的误解很深,他期待在今后的日子里,能有机会消除他们之间的阴云。

接下来,吕清奉怀王之命封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拜刘邦为砀郡长,封武安侯;吕臣为司徒。

项伯和刘邦很是欣慰,虽然项羽对宋义继任上将军心怀芥蒂,可并没有在朝堂上任性发作。特别是刘邦,从心底希望项羽能够理智处事,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怀王在朝堂上的一项决策把他和项羽推进了漩涡。

“各位爱卿,暴秦不灭,天下不定。项公生前谏言本王当钲人伐鼓,陈师鞠旅,问鼎咸阳。章邯自定陶战后,以为我军大伤元气,转而渡河北上击赵,此正西进良机,故而本王乃当朝盟誓,先入咸阳者为王。不知哪位将军欲胜其任,不妨奏明本王。”熊心说罢,把目光投向站在朝班里的将军。

此话一出,刘邦就投来惊诧的目光。怀王区区牧羊之人,何来如此韬略。他转脸去看宋义,见他一脸的得意,顿时明白了。刘邦的余光一一扫描过吕臣、英布和刚刚从齐国归来的龙且,就在项羽那里停留了。他看到项羽双颊充血,一副跃跃欲试的气魄,他刚刚在心头掀起的波澜被兄弟金兰意念强压下去了。是的,无论是从军队的数量还是从项羽的勇猛无敌上,西取咸阳非他莫属。当然他也清楚,麾下的谋士和将军们早已对进攻咸阳心存夙愿。别的不说,据守丰县的萧何已经来过三次信了。更不消说,樊哙、曹参、夏侯婴、灌婴、岳恒等数次进谏。但此时此刻,他已打定主意,绝不与项羽发生冲撞。

果然,项羽气势昂昂地出列请战了。他用目光环顾了一下班列里的将军,目光中就露出志在必得的自信:“敢问大王,倘臣先去咸阳,果真可以为王么?”

“自古君无戏言,寡人岂能拿此事当儿戏?”

“启奏大王!”项羽上前施礼道,“臣愿率大军西取咸阳,直捣秦廷。”

楚怀王正要说话,孰料宋义出列道:“启奏大王,章邯北上围赵,张耳遣使急来求援。夫赵与楚,若唇齿相依也。少将军勇猛过人,兵势甚壮,故微臣以为,救赵重任非少将军莫属!”

项羽一听,就知道宋义是冲自己取咸阳而来,气就不打一处来,眼看着怒气上冲。谁知这时候,项伯却出列说话了:“启奏大王,宋将军所言乃大义之理,微臣也以为当遣重兵救赵,赵围一解,则楚亦安!”

这话一落音,不仅项羽如坠五里云雾,就是宋义也大惑不解,心想这项伯果然忠厚,他的思绪尚未回转过来,项伯又说话了:“微臣以为,少将军年纪尚轻,故救赵必得有上将统率,方能胜券在握。臣以为上将军统兵为宜。”

项伯只顾自己言说,却不曾发现朝班喧哗不断,刘邦暗暗埋怨项伯不识时务,此等大功岂能拱手送与他人;英布和吕臣暗暗交头接耳,皆以为项伯定是昨夜酒醉未醒,才说出如此亲疏不分的话来。这情景楚怀王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从情感上说,他对将救赵大任委之于宋义更为放心。从薛县登上王位那一天起,他就对项羽处处表现出的藐视心存不满,但他更希望这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于是,他转脸问一直沉默的吕清道:“这半日,怎不见吕爱卿说话呢?”

吕清当然绝非抱事外之心。儿子吕臣乃张楚旧臣,投奔项梁后屡建战功,倘能率军西出彭城直往咸阳,前程自不可限量。从怀王提出盟约那一刻起,他就在心中反复掂量,终觉吕臣麾下兵微将寡,此去关山重重,风险莫测。因此,当怀王向他征询谏言时,他不由自主地顿了顿道:“微臣以为,当今能取咸阳者,非宋将军与沛公莫属,何不由二人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

只要不直接与项羽发生冲突,刘邦心里便安定了许多,忙出列答道:“微臣遵命。”

一言未了,项羽接着道:“大王,臣自跟随叔父起兵以来,兵势日壮,麾下猛将如云,臣愿与沛公击掌为誓,兵分两路,先入咸阳者王之。”

怀王已听出项羽话中排斥宋义的意思。昨夜王宫谈到西取咸阳时,他早已料到项羽必不能见容于宋义。唯其如此,怀王更担心其一旦离开彭城,便效武臣、田儋之流,另复立国。因此两人商定,无论如何不能让项羽单独出兵。他用温和的眼神看了看项羽道:“爱卿兵多将广,又勇谋有加,寡人心知。然北上救赵牵涉大局,非同小可。宋将军略略大度,有辩才,故而统兵最为合适。若此去取得章邯首级,寡人为将军记头功。”

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怀王这一番话都合情合理,项羽虽然满腹牢骚,却无法当着众位的面发泄出来。于是,怀王很顺利地宣布了誓约:以刘邦率军西进,以宋义为上将、司徒吕臣任长史,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上救赵,转而西进,先入咸阳者为王。

楚军在痛失项梁后的第一次朝会就这样结束了,大家散去后,项伯见项羽气咻咻地站在那里不动,便连叫了数声“籍儿”,都没有回应。他有些不高兴,责备道:“国事当先,你为何不懂事理?”

项羽横着眉毛看了一眼项伯道:“叔父今日朝堂所为,甚令籍儿不解。宋义乃害死军帅真凶也,叔父不奏明怀王治其罪,反而为之张目,这是何道理?”

项伯长叹一声道:“糊涂!为今之计在于复国,你岂能舍大局而顾私怨,何况你没有证据证明二叔父之死与宋义有关。”

“叔父如此心慈手软,迟早要招祸于敌手。”项羽向项伯施了一礼,“大丈夫一言驷马,侄儿既已领命救赵,自然会尽忠竭命。”言罢转身出了殿门,径直回府去了。

项伯看着项羽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从项梁殒命之日起,项羽与宋义就结下了怨恨。这一点,不唯项羽心知肚明,宋义也是了然在胸的。他觉得还应当好好与宋义谈谈,想到这里,他转身上了车舆,朝南去了。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刘邦的视线。众人离开后,刘邦并不急于离开,本是想找项羽就今日盟约做些释解的,然而,当项伯与项羽相向而立的时候,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叔侄之间说话,自然比自己要强得多。于是他上了车驾,踏上归程。

车在通往城外的道上行走,马蹄“嘚嘚”地敲击在条石铺设的路面上,也敲击着刘邦的心。他捋了捋下颚的美髯,从心底感谢上苍的眷顾。若非中途投奔项梁,岂能有今日盟约的机会。尽管成事在天,然则谋事向来在人。不知人,岂能赖于天,他需要与麾下的武将、文士们认真筹划西去的方略。有两个人很快在他的脑际浮现出来,一个是萧何,他命周勃率领从项梁那里借来的五千精兵,将那个背信弃义的雍齿赶出丰县后,萧何就留守在那里为他训练兵卒了,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另一个人就是夏侯婴,身为中涓,他本是要跟随在自己左右的。然而打下胡陵后,他不得不留在那里打理军务。前些日子,夏侯婴从胡陵来书,言百姓皆广传沛公爱民美誉。要商量攻取咸阳大计,这两人必须在身边。

哦!还有张子房,他要是在该多好。恍惚之间,他回到韩地已有四个月之久。刘邦摇了摇头,他理解张良的心境,他毕竟是韩国丞相的后裔,对往昔岁月有着千丝万缕的眷恋,但他也相信张子房是一位信守情谊的士者,他们一定还有机会再见面。

“啾啾!”辕马一声嘶鸣,稳稳地停留在营寨门外了。李甲在两边布置了岗哨,然后转身来到车前,想扶刘邦下车。刘邦甩开李甲的胳膊道:“我若是要你搀扶,还能率军完成灭秦大业么?”

曹参、灌婴、樊哙、岳恒等早早地在营门外守候,远远瞧见刘邦下了车,忙上前见礼。刘邦立定回礼,几个人笑着朝内走去。进了营寨,转过两顶帐篷,见一人缓缓朝前走来,刘邦定神一看,禁不住呼唤道:“丞督到了……”

萧何上前就要参拜,被刘邦拦住道:“你是何时归来的?”

“昨日沛公赴项梁殡礼,刚刚离开军营,属下就赶来了。”

刘邦笑着道:“你倒来得及时,你若不来,我正要差人请丞督前来呢!”

一干人来到中军帐,就闻见浓浓的酒香,灌婴解释道:“属下知道今日沛公归来,必要与丞督接风洗尘,故而早早地准备了酒酿。”接着,他向李甲使了个眼色,不一刻,军中后厨端上菜肴。

刘邦定神一看,就觉得这彭城不愧是名厨彭祖封地,菜肴独具特色。其中一小鬲中所盛汤汁呈乳白色,绿菜浮面,间有嫩肉,用小匙拨之,但见“稷米”翻滚,异香扑鼻;另一样菜乃为鱼鲜、羊鲜合成一体,羊肉酥烂味香,内藏鱼肉鲜嫩。

见刘邦面露惊诧之色,灌婴不失时机地解释道:“此两样菜,一名雉羹,一名羊方藏鱼,皆彭城名菜,相传源自彭祖,可养生益智。”

樊哙瞪了一眼灌婴,从鬲中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了嚼道:“什么雉羹,不就是鸡肉么?什么事叫你等文人穿凿附会,便都成了神仙之物,无聊!”

曹参对樊哙报以宽容的笑道:“都如你粗陋,何来美食?”

樊哙正要发作,却见刘邦举起酒觥高声道:“诸位!怀王有命,令季率军攻取咸阳,我提议饮下此杯,以为吉祥。”

众人也纷纷举酒相酬,一时帐内气氛热烈,其乐融融。但很快刘邦便发现萧何坐在那里喝着酒,很少与左右言谈,形色似乎有些异常。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细问,遂道:“数月以来,丞督与周将军镇守丰县兼教诸子,劳苦功高,且饮此杯。”

萧何忙举杯回应:“谢沛公!”

待刘邦回到座上,萧何起身来到刘邦面前,将刚刚盛满,还散发着热气的酒觥举起来虔诚地说道:“自沛县举事以来,我军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现今拥兵数万,此次怀王又将进取咸阳的重任交与我军,此皆沛公运筹之劳,请且饮此杯,属下还有话说。”

刘邦被萧何真诚的眼神感动,举酒畅饮,一副豪气在胸的坦**:“丞督与我情同兄弟,有话不妨直言,我自是乐于悉心承教。”

“丰县之战后分多聚少,此次西进,属下定当追随左右,以尽股肱之力。”

“丞督所言,正合吾意。”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曹参、樊哙凑过来也向萧何敬酒,曹参举觥道:“我等追随沛公,南北征战,萧兄据守老营,又代为教子,劳苦功高,弟敬你一杯。”

孰料这句话出口,就见萧何脸色唰地变得苍白,眼眶眼看就湿润了。樊哙是个粗人,见状揶揄道:“横竖不就一碗酒么?至于如此么?”

萧何的脸便由白转而通红,目光益发地离散。刘邦眼快,忙止住众人的话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属下有罪,还请沛公严责。”萧何一转身就向刘邦跪下了,接着,涕泪怆然地将事情的经过陈述了一遍。

原来萧何代为管教刘肥、曹窋和樊伉几个孩子,每日除读书习字外,还演练武功,刚开始刘肥尚能闻鸡而起,刻苦自奋,慢慢地就有些厌倦了。半月前,他们趁萧何与周勃商议军事,偷偷溜到丰县街头胡吃海喝,却又不付账,店小二上前理论,彼等一阵狂打。店家找到府上告状,萧何将三人传到帐前罚跪两个时辰,又命彼等在营中连跑二十多圈。孰料第二天早晨,军士来报,言说三人不见了。

“属下遣军士寻找了两天,终未见踪影,想是回了沛县,这才急忙赶来向沛公禀报。”

樊哙在一边听着,脸就黑了:“他们还是孩子,何必又骂又罚?”

曹参拉了一把樊哙道:“你说的甚话,萧兄是爱惜彼等。他们正逢少壮,若不谨本详始,只恐将来要出大乱。”

刘邦跟着曹参的话道:“五大夫所言甚是。大家不必惊慌,我猜想这几个孩子是想母亲了,明日即遣牛良前往沛县探听,若有情况,定当及时告知诸位。以他们现今的武功,可保无恙。丞督不必自责,你代我等教子,有何错可言?历揽前朝,观之今朝,社稷之败,皆因子弟纨绔。现今不教,更待何时?”

萧何闻言分外感动,感慨道:“沛公胸怀,在万里江山,属下感佩不已。”

刘邦摆了摆手道:“眼下军务要紧,酒阑席散各回居处,待夏侯兄从胡陵归来,立即升帐议事。”

樊哙的情绪还没有转换过来,一脸的矜持。樊伉是他独子,又得之较晚,不免情重了些。岳恒从后面赶上来,小声劝慰道:“将军放心好了,说不定他们正在娘面前撒娇呢!”

樊哙回头看看岳恒,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可自从跟随雍齿出来,大约也一年没有回家了,于是点了点头道:“也是……”

东方刚刚露出晨曦,张乙就将刘家前后院落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才牵出白犍牛准备到亭外去犁地——还在卯时一刻时,他给白犍牛填添了草料,到如今还没有吃完,当他解开缰绳拉牛出棚时,贪吃的牛儿撅着屁股不愿离开。他一用力,牛朝着外面发出“哞哞”的叫声,这惊动了在后厨忙着的吕雉。

“时间还早,你这就下地去?”吕雉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笑吟吟地问道。

“天已放明,就剩那一块地,早完早歇息。”

“哦!那你少待。”吕雉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出来,用一块白色绢帛包了几个麦饼,左手提了一个陶罐,来到张乙面前,“犁地是累活,歇息时好吃。”

“谢夫人。前些日子,萧大人给小人捎来了军饷,必要时可在外用餐。”吕雉摇摇头道:“此言差矣。你既是奉了夫君之命照管我家老小,该在家中吃饭才是。”

张乙便不再说什么,接过东西便转身向外走去。正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刘太公和吕太公,两人精神矍铄,额头冒着热气,肯定是一早出去练过拳脚了。

张乙松了牛缰绳,向两位老人问安:“两位太公早!”

刘太公点了点头,脸上就流露出些许的歉疚:“季儿这一走就是一年,若非你前后忙碌,吾等老小,不知该如何过哟?”

张乙回道:“职责所在,小人不敢懈怠。”

吕太公在一旁点头赞道:“你虽奉命当差,却是与吾子无异。”

张乙谢过两位老人,拉着牛出了院门。平心而论,张乙做梦都想着上战场杀敌,有几次在梦里与敌军相搏,大喊而醒,惊得吕雉和老人们纷纷来看。他本是家中独子,在丰西泽被刘邦释放后,便与同村的李甲一起投了义军,并一起做了刘邦的随身侍卫。有一天萧何找到他,要他到沛县替沛公照顾家小。他当时极不情愿,可军令如山,他就掂着铺盖到了刘宅。

过了一段时间,他就觉得这差事并不轻松。除了处理吕雉安排的家事外,最为烦恼的是沛县乃为义军和秦军拉锯争夺之地。在义军撤离的日子里,他们常常要躲避秦军的追杀。有时候躲在湖汊里多日,就靠他每日打鱼充饥。好在近几个月来,章邯军北上,沛县才相对安定了些。他也是一位热血男儿,期盼着有一天沛公让他重回战场。

稻田到了。冬日的稻田,水都放干了,满目的禾茬站立在田畦里。张乙套好绳套,用鞭子轻轻地打在牛背上,那牛喘了口粗气,就蹒跚入田了。伴随着张乙轻快的吆喝,从犁铧入地处翻起一道道泥土的浪花,那芳香淡淡地在周围散开,歌儿也从张乙的喉咙滚到舌尖了——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

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沛公赤帝子,龙斩举义时。

应者尽相随,英雄争骋驰。

……

前面四句是从北方传来的《长城谣》,到了南方,百姓有感于沛公提三尺风云宝剑问鼎中原,又续了四句,倒也朗朗上口。张乙每唱这歌儿,心都飞到遥远的前线。

太阳渐渐升高,暖洋洋地照着大地,偶尔有大雁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两声雁鸣。牛儿走到地头时,张乙伸了伸酸困的腰,将目光投向远方。在田的那一头就是通往泗水渡口的官道,就是在这条路上,他和刘家人一起送刘肥、樊伉和曹窋前往丰县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数月过去,也不知几位少年在军营过得如何。

大道尽头出现了三个黑影,直向着泗水亭方向奔来。渐渐地,张乙发现那是三匹战马,骑在马上的三个人身形似曾相识。哦,他们来到路边的柳树下了,三人下得马来,从他放在地头的包裹里取出麦饼,狼吞虎咽地大嚼大咽起来。那不是刘肥、樊伉和曹窋么?他们不是到丰县去了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张乙站起来朝那边喊道:“树下可是刘公子么?”

三人激灵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朝这边张望,当确定赶牛者正是张乙时,倒没有那么惊慌了。等到张乙与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包裹里的麦饼仅剩下半块,陶罐里的水也只留下一半。张乙知道刘肥饭量较大,干脆将剩下的半块麦饼递到他手中。刘肥也不推辞,风卷残云地三两口就吞下腹中,噎得眼睛上翻。张乙递过陶罐喝了水,这才问话:“三位是从丰县回来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沛公和萧丞督知道么?”

这一问,三人都不作声了,一个个都蔫蔫地低下了头。看来,他们一定是偷跑回来的,张乙禁不住眉头就紧皱了,道:“公子可知,私离军营是目无法纪之举,何况义军与秦军鏖战正急,沿途兵爨不断,你等不辞而别,不唯乱了军心,更让父辈牵挂。”

刘肥双手摩挲着不说话,张乙的一席话让他的心绪顿然纷乱。因为打伤百姓受到萧丞督责罚时,他们一心想的就是回家,现在经张乙这么一说,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偷偷打量身边的樊伉和曹窋,也都心事重重地垂手而立,耷拉着脑袋,不敢正眼看张乙。

可事情已经发生,人已到了村口,张乙只能暂时将人带回泗水亭。看看日近中午,他收拾起犁田的农具,对三位少年道:“时候不早了,你等先与我回家再做打算。”

思念是一种什么味道?相濡以沫的夫妻之间思念又是一种什么味道?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体味。吕雉现在每日就是这种心情,她排解寂寞的唯一选择就是不停歇地干活,不敢闲下来。她最怕的就是孤守静夜,风在窗外呼呼地刮,带着她的念想飞向远方;灯火如豆,伴着她飞针走线,为夫君和刘肥缝制一件又一件的换季衣裳。她也知道,一俟从了军,也用不着再穿百姓的深衣。但不做这些,又怎么打发那百无聊赖的时光呢?

但她从来没有主动给刘邦写过一封家书,她觉得伺候好二位老人和膝下的一双儿女,让刘邦一心一意谋划大业,就是她最大的心愿。除非刘邦在外打了胜仗,命差官送来远方飞鸿,她才在分享夫君功业的同时,回上一封报家中平安的书信,至于自己的辛苦,她从来没有向夫君透露过一个字。

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些在刘邦来书中读不到的消息。九月的一天,她从溪边洗衣回来,就看见从阳关道上涌来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她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半空。她一脸忧虑地上前询问,难民中的老者告诉她,义军在外黄被章邯军击败,秦军大肆烧杀,尸横遍野。吕雉转过身时,忽然地就觉得天旋地转。回到家里,她没有将战事告诉刘太公和吕太公。只说是路上遇见吕媭,多说了几句话。那一夜,她望着窗外的冷月,在女儿刘蕊和儿子刘盈的梦呓声中坐到天明,刘盈梦中呼唤“爹爹”的声音,催下了吕雉辛酸的泪水。第二天,她把一切的痛苦和烦恼藏进心底,照样准时给二老和儿女做好早膳,然后就和张乙一起去了田地。

此时,吕雉刚刚从不远的溪边回来,篮子里都是她为两位老人和孩子浣洗的衣裳。穿过溪畔的疏林,看林子里落了叶子的树影越来越短,情知该做午饭了。她打了打肩头的尘土,又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才朝家门口走去。

从院内传来刘太公说话的声音,有些生气:“你为何不向父亲禀明,就带着弟兄私自回来了?且不说你父亲牵挂,于军法亦不能容。”

接下来就是吕太公的话:“我言说你父亲有富贵相,你此去前程无量,却中途归乡,此乃少无大志也。”

吕雉的心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戳了一下,麻生生地疼,莫非刘肥逃回来了。她没有多想,忙推开院门,果然看见刘肥垂手站在二老面前,低着头并不说话。及至他看到吕雉时,心更怯了,脸憋得通红。

吕雉并不理会,问正在将牛牵向后院牛棚的张乙道:“是你带他回来的?”

张乙将牛拴好才应道:“方才在田间遇见公子,小人就陪着一起回来了。”

“你呀!难道不知军法无情么?”吕雉埋怨地对刘肥说完,转身进屋操持午饭去了。

刘太公看着吕雉的背影道:“就等你母亲做好午饭,吃完就回去。”

吕太公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堂屋,毕竟非自己女儿所生,他自觉深浅不是,只能听由刘太公数落了。

院子里只剩下刘蕊和刘盈,看见走了多日的哥哥忽然回来了,他们一会儿拿出家里的点心让哥哥吃,一会儿又问兄长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刘肥虽然脸上写满了温暖,但内里那一颗心总是“扑腾扑腾”地跳,嘴里也所答非所问。正尴尬间,听到从内屋传来吕雉要刘妍请两位祖父用膳的声音,总算是解脱了赧颜。

这一顿饭吃得分外沉闷,从刘、吕两位太公到吕雉,从张乙到刘肥都没有说一句话。刘肥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打量吕雉,见她一直黑着脸,一路上的饥饿之感都逃之夭夭,没有半点食欲了。

用罢午饭,收拾完碗筷,吕雉对着外面喊:“张乙,将刘肥给我捆到后院牛桩上。”

刘太公和吕太公见状,大吃一惊,不约而同道:“肥儿知错了,你又何必大兴家法呢?”

吕雉从堂屋出来,向两位老人施了一礼道:“常言说,养不教,父之过也,今夫君不在,妾自当担起教子重任。”

刘蕊和刘盈都看母亲阴云满面,眉间愠怒,顿时吓哭了。吕雉将刘蕊交给吕太公,将刘盈交给刘太公,要两位老人暂且出门去。

刘太公叮嘱道:“你不可太过分,点到即止。”

待两位老人一离开,吕雉关了院门,回身去看,就见张乙站在院子里没动,立即道:“不是吩咐你捆这个蠢材么?”

张乙面露难色,口中嗫嚅道:“夫人!这……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就可以临阵逃脱么?好!你不动手,我自己动手。”说罢,吕雉拉起地上的刘肥,向后院走去。

张乙情知夫人今日要动真的,一步上前抓了刘肥的胳膊道:“夫人不必动怒,小人捆就是了。”一路上,张乙暗暗叮嘱刘肥,待会儿夫人施行家法时早点认错,免受皮肉之苦。

吕雉手执牛鞭,站在了刘肥对面,两道眉毛颤着厉声道:“说,为何离开军营,私自回乡?”

刘肥低下头讷讷道:“儿子怕了。”

“你怕什么?是怕你父亲么?”

“母亲!”刘肥的泪水滴在地上,“不是怕父亲,儿子是怕流血了,母亲不知,那秦军所过之处,妇孺不留……后来,儿子总做噩梦……”

“你呀?”吕雉截住了刘肥的话头,“人言三岁看老,你现在如此,将来能有何出息?”吕雉喘了一口气,指着他的鼻尖继续问,“你可愿今晚就回丰县?”

“儿子……儿子想与娘在家中耕田。”

吕雉的心火很快就被刘肥的犹豫不决燃成烈焰,回想起自己初进门时,刘肥还是一个不晓人事的孩子,是自己悉心照管,并且教他读书,孰料他竟然胸无大志,这哪里是刘邦的儿子啊!她又想起夫君离开沛县后,她一人照管两个老人和儿女,受累不说,还要为他父子在外牵肠挂肚,可他不但不能跟随父亲建功立业,反而……

吕雉越想越气,挥起鞭子就朝刘肥的脊梁打去,但她自己都觉得这一瞬间何其艰难,颤颤巍巍,欲举还收……

她眼前浮现出的是当初她以一个姑娘的身份进刘家大院时,引领离开亲娘的刘肥的情景……那个夜晚,她曾经对刘邦许诺……

吕雉的鞭子终于落在了刘肥的脊背,但在张乙的眼里,那落下去的力度分明不似言语所发泄的那样,而且就在落下的那一刻,多少有些犹豫……

与第一、二鞭相比,后来的几鞭落体的力量越来越弱,及至打到第九鞭的时候,甚至轻微得连刘肥都没有觉得疼痛,而吕雉的泪水却模糊了眼睛。当她再度举起牛鞭之际,胳膊却被一只手架在了半空。随着一声“夫人息怒”,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面前。

吕雉刚刚撂下皮鞭,那人就立刻上前拱手道:“卑职乃沛公麾下军侯牛良,奉沛公之命追寻公子。惊扰夫人,还请恕罪。公子年轻,做事确欠思虑,惊动诸位大人,沛公连夜派卑职来沛县探查。”

刘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垂着头对在一旁生气的吕雉道:“儿子知错了,请母亲宽恕。”

“你可愿随牛将军回去?”

刘肥忙回道:“儿子听从母命,今夜就随军侯回营。”

吕雉这才亲自上前与张乙一起将刘肥身上的绳子解开,看到刘肥背上的血印,吕雉的手抚过刘肥的伤处,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下来:“休怪娘心狠,娘只是想你早日成才。”

泪眼中,她看到刘太公、吕太公、吕媭、樊伉盯着自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