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七章 血淋淋宋义枭首 坦荡荡沛公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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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河破碎、风潇雨晦的日子里,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月到了。

岁首,是孕育希望的日子,可刚刚过了二十五岁的项羽每日却被焦虑和愤懑缠绕,而且随着战事的不断延宕,这种情绪渐渐地化为怒火,时刻都可能从胸臆间喷出。此刻,他站在安阳城头,举目北望,漳水如一条玉带将巨鹿与安阳划开。那影影绰绰的城池剪影,那飘浮在城池上空的冬云让项羽心潮翻卷,难以平复。

出兵前,张耳派使者传来消息,说在秦军的大举进攻下,赵国已进驻巨鹿城坚守,等待救援。倘若当时宋义能及时渡河,那秦军必陷入内外夹击的绝境。将建功立业、为叔父报仇挂在心头的项羽为争取出击的机会,暂时将与宋义的私怨抛在一边,大军刚刚驻下,他就直奔大帐请战:“救赵即是击秦,末将请求率军渡河。令赵军向外,我军向内,陷敌于两面夹击之中,既可解巨鹿之围,又可重创秦军。”

宋义抬起眼皮看了看项羽,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说话的语气就带了长辈训诫的意思:“夫搏牛之虫,不可以破虮蝨。”

“上将军此话何意?”

宋义从座上起来,到木炭盆中拨了拨火,说话益发慢条斯理:“将军将门之后,为何如此浅见?难道你不晓得,赵知楚援在侧,必神凝气定;而秦之攻赵,即便取胜,亦必成疲累之师,此时若我乘其疲惫而攻之,则定然大胜矣;彼若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见项羽没有回答,宋义便十分得意。在彭城,鉴于项梁初逝,他将所有的怨恨都压抑在心底,而现在,他的案头就摆放着上将军印玺,项羽再暴躁,料也不敢以身试法,接下来他的话里就夹带了讥讽,“若论披坚执锐,我不如将军;若论运策决机,恐怕将军不如我吧!”

“你……”项羽忍住了一腔的愤懑,目前尚未开战,他不愿意因为内讧给秦军以可乘之隙,“末将明白了!”他向宋义打拱告辞,郁闷地出帐去了。

让项羽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回到大营不久,就接到了宋义下达的军令——凡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这不是针对自己么?

“当初未能一剑结果这小人,致使今日反受其辱。”项羽口中大骂,身体却已跃出数尺之远,“我这就找宋义问个明白?其若再出言不逊,贼命休矣。”

范增急了,忙向找寻项羽商议军情的英布使了个眼色,英布会意,从后面抱住了项羽。

“你这是为何,快放开我!”项羽见挣扎不脱,这才住了脚步,豹眼怒视英布和范增道,“你等怕他,我却不怕他。”

范增来到项羽面前道:“将军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乎?夫将军阵前建功,乃为击秦;帐前滋事,乃为抗命。死于战而名垂千古,死于法而负罪万年。孰为轻重,请将军三思。”

“难道就任他这样恃权妄为么?”

范增摇摇头道:“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宋义若果真滞留安阳,不唯三军将士众怒难犯,就是怀王也会治其罪的。”

“范老将军所言甚是,宋义欲作何为,我等且静观以待,请将军少安毋躁。”英布附和道。

这一等,居然就是四十六天。项羽摇了摇头,不愿意再想起那些令他心灰意冷的争论。宋义不发兵,他现在只能望着漳水而长叹。

寒风凛冽,项羽本能地裹了裹战袍朝前走去。在角楼前,几名士卒正在笼着一堆柴火取暖,呛鼻的烟味顺着寒风直冲进项羽的喉咙,他咳嗽了两声,脸色顿时就蒙上一层乌云。

几位士卒知道项羽的性格,顿时浑身战栗,趴在冰冷的地上叩首求饶。项羽对守在城头的其他士卒道:“有胆敢擅离职守者,斩!”

刚刚踏上石阶,项羽就与范增遭遇了。范增上城来,劝慰道:“士卒疏于值守,固然该斩。然归根溯源,乃在宋将军。”

项羽闻言,点了点头道:“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难道宋义不懂得这个道理吗?”

范增转身傍着项羽往城下走:“宋将军畏战不前,一则有失国格,二则违背怀王旨意。此双重罪责也!”

项羽警觉地看一眼范增道:“先生的意思……”

范增诡谲地笑了笑,他相信项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范增看来,推倒宋义的火候还是没有到,还需要一些事为之铺垫。当他发现随着时间的延宕,楚军的军纪越来越松弛,就断定为时不远了。

两人相傍着从城墙根走到街头,就听见从对面的小巷中传来一阵救命的声音,项羽大步冲过去了。眼前的情景使他不敢相信这是在楚军占据的安阳:三位楚军士卒正在围打一位店家,一边打,一边口中还振振有词:“没有义军来安阳,你等岂能安然市易?吃你几觥酒竟如要命一般。今日不痛打你,你不知爷的厉害。”

店家挣扎着求饶:“这酒钱小人不要了也罢,请军爷看在小老儿年迈的分上,且饶了小人吧!”

一个伍长一脚踢倒店家:“滚开!惹恼了军爷,要了你的命。”

“住手!”他们只顾快活,却不意发现面前站了一位粉面桃腮的女子,此人正是虞姬,“朗朗乾坤,岂容你等胡作非为。”

伍长抬头见是一佩剑女子,益发地**笑上眉:“嘿嘿!姑娘倒是喜欢管闲事,干脆与大爷一起玩玩如何?”

这句话激怒了虞姬,她“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伍长的脖子上,其他几位士卒见这姑娘功夫非常,就要逃走。孰料项羽从后面赶来,一剑下去要了军士的性命,再看看身边,虞姬早已将伍长刺倒在地,最后一位军士魂飞魄散,软瘫在地。

亏得范增到得及时,一方面劝阻项羽剑下留情,一方面指着地上的军士道:“你要洗心革面,否则军法无情。”

项羽招呼侍卫收拾了军士的尸体,出得巷来,问虞姬道:“你为何到此?”

虞姬回道:“妾本是要到校场观看演训的,不料在此遇见几位狂徒,气不过就来制止了。未料彼等不听劝诫,逼得妾动手。”

范增在一旁笑了笑道:“若非宋将军优柔寡断,何来军纪涣散?”

虞姬听了,忧虑道:“我听说巨鹿城里粮草将尽,已出现人相食的惨剧。”

“依我看,楚军迟早要断送在宋义手中。”项羽“哼”了一声,顿了顿继续道,“不管宋义是否回心转意,我都要再去见他,陈明利害。”

范增点头表示赞同,却说了一句若明若暗的话:“老夫前些年游历天下,到得齐鲁,听闻孟子当年见到齐宣王,王问治安之策,君曰‘左右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其间深意自不待言。”

“先生的意思是……”项羽觉得,范增分明在暗示什么。

但范增却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虞姬姑娘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在军中组建健妇军么,不知将军作何想法?”

虞姬觉得范增的确是有心之人,接着话茬道:“是这样,军伍北上后,沿途不少女子,或遭到秦军欺侮,或亲人被秦军杀害,为报家仇,纷纷要求参军讨秦。妾见这些女子年轻体健,若能建一支健妇军,自然又多了一分力量。”

“此事我已思虑多日,此军就命名巾帼军,由虞姬任巾帼校尉如何?”项羽思索着道。

“此名甚好。只是须征得宋义同意,老夫担心那里……”范增又眨了眨眼睛,“此事容待大局定后再说不迟。”

项羽会意,虞姬也明白了范增的意思。三人只顾说话,一抬头才发现已经到营寨门口。进了门,就见英布一身戎装站在那里看见项羽,他立即上前说道:“龙且将军来了。”

“咦!他为何来安阳了?”项羽一边自语,一边朝大帐走去。

对于龙且,项羽有近乎同脉的亲近。自幼两人一起长大。当年在长江边举鼎,龙且以力稍怯而只举到平肩,故输于项羽。项梁在会稽举事时,恰好龙且不在身边,后来听说他去了齐国,为田荣军中骁将,东阿大战后,两位终于见面,项羽劝龙且回归楚营,他当时表示要送田荣回齐国后再做打算。哦!他现在终于回来了。项羽加快脚步,却见帐内站着两人,其中一人的背影颇熟悉,却是不敢冒昧相认,只对龙且一人打招呼:“久违了!龙且兄。”

龙且转过身,上来一拳打在项羽肩头道:“回来了!与你打架来了……”

项羽哈哈大笑:“那兄一定还要输给项羽。”

正说话,只听耳边的声音道:“少将军不认识在下了?”

项羽定了定神,瞅着与龙且同来的人半日,“呼”地唤出了名字:“桓楚?你是桓楚!”

“正是在下。”

项羽双手搭在桓楚的肩上道:“这些年你来无踪去无影,究竟去了何处?”

桓楚也已是胡须络腮的汉子了,当他手搭项羽肩头的时候,瞬间就捡回了流逝在岁月中的记忆:“唉!那一年因遭受奚落而出手打死了乡间恶少而逃往山泽。项公举义时,在下也拉起一支百人队伍,然终究独木难撑。幸遇龙且兄,这不,便追随来了。”

项羽拊掌大喜道:“龙且兄、桓楚兄归来,项籍大幸也!”

“群英聚会,岂能无酒。”英布当下吩咐军厨备了酒菜,就在项羽后帐席地而坐。菜蔬都是安阳名菜,英布、龙且、桓楚都是南国人,对于北国菜肴不甚了了,见每人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盆,里面盛一只兽掌,却不知道叫什么菜名,便不轻易动筷子。

范增见了,便以长者的身份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边品味边介绍道:“此菜乃为獾掌。”

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范增,希图知其详者。范增又站起身来到釜中舀了酒,才轻言慢语道:“獾者,北国之夜行兽也,皮可御寒、肉可美口,头扁、鼻尖、耳短,颈短粗,尾巴较短,四肢短而粗壮,爪有力适于掘土,乃为穴居之物。其味甘、酸,性平,无毒,可补中益气。獾掌多油,食之温中补气,乃冬补之佳品也。”说着,范增举起酒邀大家共饮。

于是众人食肉饮酒,皆道范增见多识广,与之交谈,胜读十年书。

项羽便借题发挥道:“怀王任范老先生为末将,甚是委屈了。”

范增忙道:“老夫原本乡野村夫,蒙项公抬爱,只为复楚国大业,并不曾有些许私欲。”

项羽却不这样看,声言一定要奏请怀王加封,大家也都以为项羽所言有理。正议论着,却见军厨又上了一道素菜,绿莹莹的,切成一段一段,蘸汤汁食之,芳香滑润,余味无穷。范增又道:“此乃云梦湖之水芹菜。”

“美哉!美哉!”桓楚夹一筷子入口,连道,“当下战事频仍,民不聊生,不知军厨从何处采得如此佳肴?”

“桓楚兄所言甚是。此乃秦郡守出逃留下之物,吾等享受,有何不可?”项羽把话题转到了龙且身上,“东阿之战,龙且兄诱敌深入,功莫大焉。战后,籍本欲劝兄留下,共谋讨秦大计,兄却随田荣北上,其情其意令籍感慨钦敬。何故今又归来?”

龙且长叹一声道:“所谓‘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在下举义之后,追随田荣,原本为伐暴秦,解民倒悬,孰料此人器量狭小。东阿战后,在下力劝他留下与项公共商攻打定陶大计,孰料彼拒而不听,悍然北上。后又置项公邀约而罔闻,不肯出兵共击章邯。在下叹其为蝇头小利而置大义不顾,不免心灰意冷,故而前来追随项将军。”

龙且话音刚落,却招来一声叹息,回眸去看,只见英布饮下一觥酒酿,从胸腔内呼出一股闷气,夹带着淡淡的酒味。

“当阳君为何叹气?”龙且问道。

英布抬头时,目光中就布满了沉郁:“英布追随项公,与龙且兄一样,欲提健浚汗马,以树卓劳。项公殉国后,在下与项将军北上救赵,然主帅宋义不思进取,我军徒滞安阳,日复一日,何时方能上阵杀敌?故而郁闷。若再无所作为,在下便带着麾下弟兄重回山泽,何必在此消磨时光。”

英布一句话在众人心头掀起层层波浪,项羽愤愤不平道:“当阳君所虑,乃籍心中所思也,若非当阳君那日拦挡,我早已杀了那贼。”

龙且和桓楚听说前方是如此情景,也以为宋义做事太没有远见,非主帅之所为。龙且更是直接提出,怀王当初为何不命项羽节制诸军。

闻言,范增笑了,露出缺了牙齿的黑洞,说起话来便显得不那么清晰:“诸位不知,这怀王与宋义早在寿春之时便有君臣之谊。他命宋义接任项公,乃因昔日之情。可怀王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宋义偏偏置他的王命于不顾,一再丧失战机。怀王若是知道了,恐亦不能容忍矣!”

话说到这个分上,项羽对范增一路上不断引述前贤箴训提醒自己终于有了明晰的了解,转首作了一揖道:“项羽明白了,明日就去大营催促他出兵。”

“我亦随将军同去。”英布立即响应。龙且、桓楚也都表示,要跟着去宋义大营讨个说法。

范增已有几分酒意,从座上起身,口中讷讷念叨:“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

几个人还没有离开营帐,就听见侍卫在帐外大声喊道:“上将军幕府主簿到。”

项羽与众将交换一下眼色,大家迅速回到席位,这才对外面道:“有请。”

主簿平日对项羽的暴躁多有所闻,故而进帐后神情不免显得几分惶恐,及至闻到满帐内的酒气,更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项羽后道:“上将军有令,请诸位将军明日一早过大营去。”

项羽问道:“可是商议出兵之事?”

主簿摇摇头道:“非也!怀王诏命下来,应齐王之请,上将军之子宋襄前往齐国为相,上将军要为他举办饯行大宴,请诸位将军共喜。”

项羽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却觉得身旁有一只手暗暗拉住了战袍,回头一看,范增眨了眨眼,项羽按下心头怒火道:“我明白了!请主簿回禀上将军,明日我等定当赴宴。”

主簿一走,项羽就问道:“先生,此事该如何处置?”

范增眨了眨眼睛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项羽心知,当下命英布、龙且、桓楚和范增等人秘密召集军侯以上军官,部署应急措施,以防不测:“龙且兄率部扮作进城卖柴百姓,隐没在大营不远处的深巷中,举火为号,见火即发起进攻。当阳君、范老先生与我一起前往赴宴,见机行事。”

话刚落音,就听见虞姬在帐外高声道:“诛杀国贼,岂能无虞姬?”

项羽转脸看时,虞姬已一身戎装站在面前,便摇摇头道:“你还是守在营中吧,此等风险之事岂是女子所为?”

可范增看到虞姬却是心生一计,他将项羽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再回来时项羽一脸喜色道:“酒至三巡,你即可进大帐借口为宴会舞剑助兴,传递伏兵消息。”话毕,又转脸对桓楚道,“兄远道归来,宋义不识,若是随我等去,必引起宋贼怀疑,兄不如就坚守营寨,以防宋义派军来攻。”

众人相继离去后,项羽抬头看天,已是夕阳西垂的时光了。他见虞姬并没有随众人离开,一双杏眼痴痴地看着自己,便问道:“你为何还未去歇息?”

虞姬两腮泛着绯红,眼里含情脉脉,从舌尖上流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温柔缠绵的:“妾跟随将军已有数月,深爱将军英武忠直。不知将军如何看虞姬?”

项羽的心一下子就被撩拨得心潮翻卷。是的,这几个月来他与虞姬虽未挑明,但她早已是他心中的最爱。只是目前战事频仍,他实在分不出心来谈婚论嫁。

暮色中,项羽伸开双臂,揽着虞姬纤细的腰肢,坐在榻上道:“既然怀王已经盟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我必欲拔头筹,故而请姑娘再忍耐数月,等拿下咸阳,定当由叔父主持,你我结发为俪,岂不风光?”

虞姬点了点头,斜靠在项羽肩头,讷讷细语道:“妾以身相许,乃慕将军仁而爱人,骁勇善战,一切以将军之见为主!”

月亮已经爬上东山,淡淡的银辉洒在营寨的角角落落;回眸西天,晚霞依然眷恋在天际,留下些许玫瑰色。这是最惬意的时刻,虞姬傍着项羽缓缓漫步,直到自己的帐篷门口,才恋恋不舍地分手。

送虞姬回来,项羽发现帐外值守的岗哨换了,此时当值的不是别人,正是叫韩信的郎中,他手执长戟,挺立在寒风中。虽然在以往的日子里,韩信多次冒昧走进营帐向自己谏言,但在他看来,征战乃国之大计,一个小小的执戟郎掺和什么?项羽甚至没有多看韩信一眼,径直朝帐内走去。然而,韩信却在一旁叫了一声:“将军!”

项羽转过头来问道:“有事么?”

韩信侧身面对项羽道:“不知将军诛杀宋义后,将欲何为?”

项羽很吃惊,方才商议大事之际,韩信还没有当值,他如何知道自己要诛杀宋义?项羽没有回答,只将豹眼死死盯着韩信,一副阴森森的神态。可韩信并没有丝毫的畏惧,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道:“宋义不了战局,不识战阵,不知进退之机,非将帅之资,将军取而代之,乃军心天意。”说到这里,韩信顿了顿,暗暗打量项羽,他却是水波不兴,毫无表情,于是继续道,“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对自己侈谈兵法,岂非自不量力,项羽便有些不高兴,说话的语气也重多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韩信回道:“依卑职之见,章邯乃疲惫之师,无须强攻,只需诱降可矣。”

“罢了!”项羽决然打断了韩信的话道,“我以为你有何等妙策,未料出此下策。你只管执戟可矣,军国大事,勿再论之。”言罢,转身走了。

韩信很失望,忽然就有了明珠暗投的落寞……他的眼前骤然地就浮现出漂母相别时那殷殷期待的目光。倏忽数年过去,至今仍然踽踽独行,情何以堪?一阵风来,他裹了裹身上的绵甲,心中自语道:“不知还要多久……”

从彭城辞别怀王北上已经四十六天了,可自楚军驻扎进安阳城之后,宋义似乎忘记了身负的王命。这倒不是他要抗命,因为他一想起定陶大战死里逃生的经历,就对章邯军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因此,不管赵国的张耳怎样告急,他都不敢轻言进兵,生怕重蹈覆辙。那时候,前面尚有项梁,可以遮风挡雨,这回亲自节制诸军,他必须谨慎从事。

其实,在驳回了项羽数次要求出兵的请求后,他的内心也很不安。他的确寄希望于让赵国与秦军大战消耗有生力量后再趁机袭取。但他也担心,如此作壁上观的姿态会消磨楚军的意志。

这不,军中长史吕臣就来禀报,说一名伍长带着他的属下强抢民女,当地三老联名告到大营来了。宋义当即下令将伍长以下十人押上囚车,游街示众之后即行斩首。现在,囚犯的头颅还悬挂在安阳门市。

宋义不免郁郁寡欢,与儿子宋襄对弈走棋解闷。此刻,棋势正走在激变处,宋义眼看着自己的“兵马”渐渐地被宋襄包围,不禁眉头紧皱在一起,两只浑浊的眼睛锁住棋盘,半天都不眨一眼。

宋襄一只手托着腮帮,眼睛扫过父亲的额头道:“父亲犹豫什么呢?”

宋义抬头看了一眼宋襄道:“你观之棋局,颇类秦赵之争乎?”

“父亲兵势在胸。”宋襄点了点头,接着就将话题转到项羽身上来了,“项羽私下埋怨父亲将兵不进,贻误战机,有违王命。”

宋义“哼哼”冷笑两声,接住话道:“岂止私下非议,刚到安阳不久,他就闹上大帐了。”

“哦!怎么说?”

“他以为秦围赵急,宜疾行引兵渡河;楚击于外,赵应于内,破秦必矣。”

“此等狂徒,不知尊卑。父亲又是如何应对的?”

“老夫只消略动片语,即将其驳回。”宋义将棋子推到一边,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待明日送你赴齐后为父再做打算。”

宋襄站起来告辞:“儿子观项籍僄悍滑贼,所过无不残灭,父亲当提防才对。”

宋义不以为然道:“项羽确属不能信人之徒,可怀王已任为父为上将军,他纵然忧愤,亦奈何不得。”

一切的暗流都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涌动,一切的刀光剑影都在推杯换盏中逼近。宋义似乎没有觉察到,他实在是太迷信怀王的印玺权力。

在为儿子饯行的宴会上,宋义先是宣读了怀王派遣宋襄出使齐国,去任相国的诏命。然后端着酒杯,目光逐一扫过坐在各自席位上的将军,高声道:“诸位,想必大家不会忘记,周显王四十五年(公元前322年)齐楚之盟,令强秦不敢东进,后被张仪连横之策破之,齐灭楚亡,不亦悲乎?然今王上英明,应齐国之情,宋襄出任齐国相国,从此,齐楚再度联手,救赵诛秦,胜券在握。请诸位举杯,共祝早日实现兴复楚国之大业。”

在宋襄的陪伴下,宋义首先来到范增面前道:“老先生走遍乡野寻访怀王,劳苦功高,且饮一觥。”

“好说好说,谢过上将军。”范增躬身回应,将觥中酒一饮而尽,“还望上将军不负众望,早发大军,救赵于危难之中。”

宋义也以同样的语气回应:“好说好说……”

接着,宋义父子又来到英布面前道:“诸路英雄,唯当阳君智勇兼备,深孚众望,素为宋义敬仰,且饮此觥,请……”

看着英布饮了酒,他们又来到吕臣面前,宋义道:“当初陈王举义,司徒大人追随左右,陈王殒命,大人又拥立项公为上柱国,于楚功莫大焉,宋义当躬身敬之,请大人笑纳。”

宋襄也在一旁附和:“司徒多劳,在下才能在异国安心。”

吕臣起身打拱道:“吕臣区区中涓,若非当阳君相助,岂有今日。而今身为长史,能为大人划策一二足矣。”

这些人,无论其运筹还是勇力都在项羽之下。现今,宋义将项羽放在最后,显然是冷落和轻视之举,这一点,范增看得最为清楚。他在心中笑宋义见识太浅,竟不知山雨欲来,危机在前。他自鸣得意的是,事件正朝着自己预见的方向发展。果然,宋义父子来到项羽面前,刚刚举起酒觥,尚未说话,却被项羽抢了话头:“且慢!”项羽伸出粗大的臂膀挡住宋襄举起来的手道,“今日饮宴,乃为宋公子饯行,岂能有酒而无舞。来人!”

话音刚落,就见虞姬提着一双鸳鸯雌雄剑进来禀道:“妾闻宋公子明日将远赴齐国为相,故而舞剑以为助兴,还请上将军笑纳。”

言罢,虞姬提气收腹,两脚并立,骤然间一个旋转,使出犀牛望月招式,双剑直指长空。接着,一个腾跃,疾行绕场一周,其剑如电令人目不暇接,其行如幻令座上不辨东西,落地稳如泰山,腾空跃如蛟龙。刹那间,宴会厅内寒光闪闪,似有飞雪临天;舞剑人英气逼人,似有杀机四伏。英布、范增连连叫好;宋义身边的校尉、将军不明其里,也都跟着叫好。只有吕臣似乎感到了什么,口张得老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虞姬舞剑的第一招式出来后,宋义的内心就开始不安起来。可这是为儿子出行举办的宴席,他如果表现出一丝惊慌,都有失上将军体面,成为笑柄。他坐在席上,欲用酒安定自己慌乱的心境,可刚刚举起酒觥,倏然看到虞姬一个乳燕翻身,右手的那把剑削掉悬挂在空中一只灯盏的油捻,落到身后的幔帐上,顿时火苗噌噌地燃烧起来。宋义“呼”地从席上站起来,大声喊道:“来人!扑火……”

然而晚了,只见项羽从虞姬手中接过一把宝剑,跃到宋义面前骂道:“宋义老贼,竟敢违抗怀王诏命,贻误战机,罪该万死。”

猝不及防的宋义就这样被取了首级,项羽登上案几大声道:“宋义多行不义,故我奉王上之命诛之,其他诸将慎勿轻动,违令者斩无赦。”

平日里围绕在宋义身边的校尉们这才发现,就在虞姬削掉火苗,点燃幔帐的那一刻,由龙且率领的楚军适时地杀了进来,将宴会厅包围了,任何人轻举妄动,都会招致来杀身之祸。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吕臣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一场预谋的杀戮,此计必出自范增。事到临头,吕臣反而镇定了。其实,围绕要不要渡河救赵,不唯项羽,他也曾多次与宋义有过争执,每回都是不欢而散。只不过吕臣恪尽职守,以大局为重罢了。因而在他看来,宋义今日结局,正是不能听从建言的结果。

“诸位将军,宋义抗命不前,贻误战机,疏于治军,致使军纪松散,扰民之事屡有发生。”吕臣转过身来面对项羽道,“当今之计,应将宋义罪行速报大王,奏请大王速任上将军主持大军诸事。”

“长史之言甚是,在下以为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我等拥立项将军为假上将军,并报大王得知。”范增一边回应一边打量周围,却是不见了宋襄踪影,忙问,“宋襄呢?宋襄何处去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一声答应,虞姬一手提着宋襄首级进来道:“启禀将军,宋襄小贼欲逃走,被妾取了首级,请将军验看。”

宋义父子血淋淋的头颅被摆上案几,大家的心一下子绷得老紧,有几位校尉平日得宋义恩宠,本欲报仇,现在看到人心尽去,悄悄收了手脚。

这时候,在项羽军营守候的桓楚见许久没有消息,放心不下,也匆匆地带着士卒向宋义大营呼啦啦地杀了过来。宴会厅弥散着血腥味,寂静得可以听见每一个人的呼吸,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项羽身上。

项羽冷冷地环顾周围,似乎要穿透每个人的内心,待他把目光定格在桓楚身上时,才开口说道:“桓楚听令。”

“末将在!”

“命你连夜将消息送到彭城,宋义抗命不遵,贻误战机,全军上下皆曰可杀。籍顺从全军意志,将之斩首。”

“诺!”桓楚言罢,转身离去。

门前聚集了大批军士,要求尽快发兵渡河救赵,早日诛灭暴秦。项羽方才还紧缩的眉宇顿然绽开了,心头喧响着一个声音:“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民心即社稷也……”

牛良带着刘肥、曹窋和樊伉星夜奔回彭城,刘邦却已率领大军北去攻打栗县了。安排三位公子在客栈打尖、歇息一夜,第二天,众人就马不停蹄地寻路北去,一路风尘,追进砀郡。此地已属义军管辖,沛公乃为郡长,大家才放慢了脚步。等到赶到栗县,已是秦二世三年十二月了。

刘肥自知这次私自离开军营惊动了太多的人,因此越是接近栗县,就越是心中忐忑,不愿意再往前走了:“牛叔!俺怕……”

牛良松开马缰,放慢脚步问道:“你怕啥?”

“父亲若是……”

牛良当然知道,刘邦见了刘肥,自然免不了一顿责罚,叹了口气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男子汉既是犯了错,就该面对,你说是不是?”

刘肥便不再说话,樊伉又问牛良:“牛叔,父亲不会鞭打我等吧?”

“只要你等低头认错,牛叔可求情饶你等一二。”

倒是曹窋毕竟年纪大些,听了牛良的话,胸中似乎真长了男人的气概,在马上责备两位同伴道:“不过就是一顿鞭笞,怕从何来?忍受便是了,要紧的是往后不再犯。”

“对了!这样才像男儿的样子。”牛良扬鞭一响,四匹战马朝前奔去……

这会儿,刘邦正与萧何、柴武坐在大帐中品茗叙话。刚刚攻下栗县的胜利喜悦还挂在每个人的眉头,刘邦端起茶杯道:“此次攻下栗县,得益于柴将军,又兼魏之皇欣、武满二军协力,方得取胜。我以茶代酒,谢过将军。”

萧何在一边劝道:“刚武侯受怀王册封,深明大义。而今四方群雄正盛,合力者强。沛公胸襟开朗,将军何不与其合军一处,共取咸阳,岂不快哉?”

柴武忙陪着刘邦饮下杯中的茶道:“谢过萧公,末将正有此意。”

出自砀郡的柴武,早年亦在故里佣耕,秦二世元年刘邦流落芒砀山深处时,他就听闻刘邦善得人心的传闻。后来,自己虽然响应陈胜、吴广举事,由于身边缺少萧何这样的运筹之才,举步维艰,至今也不过四千人马。薛县会盟后,柴武更觉势孤力单。东阿之战时,他本欲投奔兵强马壮的项羽,但听说他性格暴戾,不能容人,便心灰意冷了。此次栗县之役得遇沛公,对其为人甚是佩服,萧何的提议正合他的心思。

刘邦大喜过望,忙起身欢迎,被柴武死死拉住:“沛公如此,折煞柴武了。”

刘邦再度落座,对萧何道:“吩咐下去,今日晚间为刚武侯设宴接风。”

“诺!”

萧何应了一声,却听见帐外传来一声喊:“为何人接风,岂能没有俺。”说话间,樊哙偕曹参进帐来了,柴武忙起身迎接。

樊哙粗声粗气道:“柴将军命好,有口福,你一来就为你接风,俺跟着沛公,从沛县打到栗县,也没讨得半杯酒喝。”

曹参知道这一对连襟没个大小,笑着打趣道:“你就记得吃,真不愧是屠狗者胃口。”

萧何挥手打住二人的话头:“今日因柴将军到来,众人高兴,你两位就不要斗嘴了吧,沛公还有大事与诸位商议。”曹、樊这才住了口。

刘邦待大家坐定后,清了清嗓音道:“自怀王誓约以来,我军一路西进,一克阳城与杠里,敌守城秦军弃城西逃;二克栗县,幸遇刚武侯,又得魏军襄助,全军奏凯,此皆将士上下勠力之功也。下一步,我军将兵发昌邑。如何制胜,诸君请不妨畅言。”

萧何闻言,首先建议道:“‘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向导者,不能得地利。’昌邑者,地处齐郡之西北,潍水之下游,境内有箕屋山,夫我军自南来,人地两生,若要取胜,须得通晓地理之人方能稳操胜券!”

樊哙嘟囔道:“丞督此言,无非白说。我军现尚在栗县,何处觅得向导?”

曹参看了看身边的柴武问道:“不知刚武侯有何见教?”

其实,在刘邦刚刚提出问题时,柴武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提出来是否适当。说起来那是前年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刚刚举义,人数不过一千。有一次,在砀县城北的山泽中遭遇秦军围攻,粮尽草绝,陷入困境,他本已做最坏的打算。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一支军队奇袭了秦军,柴武趁乱突了出去。拂晓,在北去的路上两军相逢才知道,昨夜袭击秦军的壮士名叫彭越,他本是南来投奔陈胜,不料却听说陈胜被害,于是准备重回昌邑。

柴武这一说,只听萧何“哦”了一声,接上话道:“侯爷这一说,倒让萧某想起此人来。记得在丰县时,王陵也说起过此人。说昌邑少年举事时,推举彭越为首,他再三推辞不过,只好答应。然而,第二天点卯时,却发现许多人没有如期报到。于是他说自己老了,众人执意他才勉为其难当首领,现在到了约定的时间而有许多人没到,没到的人不能都杀了,只杀最后到的一人。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有人迟到了。当时我就对王陵说,彭越者,将才也。不料刚武侯也遇见过此人。”

萧何与柴武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刘邦凤眼放光,口中生津,似乎立欲见之而后快:“有如此沉勇能断,风从彪虎之人,何不快快请来?”

柴武笑言道:“在下听闻彭越性格刚烈,好特立独行,不轻易追随他人,故而,尚需假以时日才好。”

“不管用多少时间只要他愿意归附,我将待若上宾。”刘邦把目光投向萧何与曹参,“二位谁愿前往……”

萧何打了一拱道:“眼下天寒地冻,‘腊祭’在即,等过了腊祭,在下就起身前往昌邑。”

“需要带侍卫么?”

萧何摇了摇头:“不用。带了兵卒,反而让他生疑。”

柴武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心头就起了涟漪,为刘邦的求贤若渴,为萧何的坦**无私,为自己这次抉择而欣慰……只是他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得他对于刘邦的认识又深了一步。

一干人直说到傍晚,李甲进来禀报,说接风的宴席已经齐备。刘邦遂起身拉着柴武的手出了大帐,朝后厅而去。席间,众人免不了推杯换盏,畅饮开怀,等回到大帐已是戌时二刻。刘邦刚要吩咐李甲铺被暖榻,却见岳恒和牛良站在了身后。有些微醉的他自觉身子懒慵,挥了挥手道:“你等有事明日再禀告不迟,我有些困倦了。”

牛良与岳恒交换了一下眼色,走近刘邦附耳嘀咕了几句。但见他双眼大睁,酒醒了许多:“那个蠢材果真回来了?”

“沛公之命,卑职怎敢延宕?星夜赶到泗水亭,果然几位公子回了家。”

刘邦的酒意又去了一半,恨恨道:“来人!”

“在!”李甲带着几名侍卫应声进来,“请主公发令。”

“将刘肥、曹窋、樊伉三人押下去,重责四十军棍。”

“诺!”

众侍卫转身,却被岳恒上前拦住道:“沛公息怒!末将有事禀报。”

“你无须说情,我亦不会听,不打这个蠢材,日后如何治军统兵?”

“军法当然也要执行,不过先请沛公听完末将陈说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刘邦便不说话,暂且坐了下来。

“我军自沛县举义以来经年征战,屡有将士捐躯,留下遗孤,不断遭受秦军追杀。故而,末将思虑能否将之招募到军营,建一‘少年营’,由军中主簿或者撰掾教之以礼义文字,派遣得力校尉教之以兵法武功,这不仅体现沛公宽仁慈爱,彼等将来也必成国之栋梁,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听了岳恒这番话,刘邦捻须沉思了一会儿,等到抬起头时,已是喜出望外了:“岳将军虽然年轻,然虑事鸿远,依我看来,教之兵法武功之事,非将军莫属。就命你为少年营校尉,招募沛中捐躯将士子弟如何?”

“末将定不负沛公厚望,只是末将一人独木难支,尚需有一精明之人协力。”岳恒说着,看了看身边的牛良。

刘邦顿时明白,随后道:“就命牛良为司马,协助你管教诸子弟如何?”

牛良当然没有不愿意的,可他仍惦记着刘肥的刑罚,趁着刘邦高兴求道:“公子私离军营,本应处罚,可卑职方才忘记禀报主公,夫人早在沛县就严厉责罚了,至今身上仍留有鞭伤。”

“哦?”刘邦长吁一声,从内心感谢吕雉代自己教子,他已打定主意,一旦局势稳定,就接家人到身边,“虽是他母亲责罚,然军法难免。”

“罚是自然,依末将看,不如就罚他三人负重奔跑十里如何?”牛良急忙跟上刘邦的话。

见刘邦点头,牛良又问:“主公不见见公子?”

刘邦挥了挥手道:“不见了!等他认错了再见不迟,二位累了一天,也该回营歇息了……”

腊祭的日子就在刘邦军上下忙碌的日子里一天天走近。前几天,萧何奉刘邦之命在栗县城中心街口搭建了祭祀台,安放了上到尧舜,下到楚庄王、项梁的神位。祭祀的案头摆了整牛、羔羊等牺牲祭品。高台前面是秦砖铺的台阶,上面披了黄色的绢帛。在高台不远处,是树枝扎成的彩门,过了彩门,就是通往刘邦大帐的道路。

近两年来,义军连续征战,风餐露宿,转战淮、河南北,几乎没有停歇。好不容易有了几日休整时间,刘邦特意叮嘱萧何千方百计备些酒肉来。

相传帝舜当年在这一天不仅祭祀天地、尊神、祖宗,更将之视为与诸君长议政之日。故而,刘邦也决定在这一天祭祀之后,与诸位文官武将进一步勘定进击昌邑大计。

腊日的太阳刚刚升上栗县城头之际,刘邦率领萧何、曹参、樊哙、柴武等人从大帐出发,踩着黄色的绢帛登上祭祀台,庄严地向着神位行三叩九拜大礼,然后,献上牺牲。所谓献,不过是刘邦走到案几前,对摆好的祭品稍事整理,以示重视。接下来,就是献爵,刘邦第一献酒,乃为初献,接着由萧何做亚献,刘邦的这一安排,分明将萧何置于仅次于自己的位置,这一点,曹参看得最清楚。依理说,接下来就该曹参做终献,然而,昨夜萧何却按照刘邦的意思,将终献给了柴武。对此,曹参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在萧何解释了用意之后,也便理解了。

倒是柴武,根本没有想到刘邦会安排自己为终献,及至萧何唱出“刚武侯终献”的说辞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那神情倒比在战场上还要紧张。他在萧何导引下斟酒时的微微发颤,那走步时小心翼翼的拘谨,那脸上穆然的表情,引得一旁的樊哙暗暗地笑。

“为何同妇人一般?”樊哙推了推曹参,小声道。

曹参没有对樊哙的话给予回应,反而为柴武的举止所动容,耳际仍然回绕着昨夜刘邦让萧何转给自己的话:“所谓亲不见怪,足下之与季,至若兄弟之谊,当知目今正是用人之际,夫安人心者安天下矣!柴武初归,尚需安抚,季以为,唯足下明此深理。”

这时候,刘邦在萧何耳边低声询问:“为进击昌邑,我准备再拨两千人马给柴武,使其兵力增至六千人之众,你以为如何?”

萧何反问道:“沛公不怕他中途生变,带着人马另觅他途?”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观柴武也不像那种背信弃义之人。江山大谋,岂能小气?”

萧何点点头道:“既是沛公决策,必有道理。”

接下来,就是由岳恒带领的“少年营”演出的傩戏,扮演者皆是十二到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们都头戴大红头帻,穿皂青衣,手持大鼗鼓,还有为首一人扮演驱邪之神。主舞者头戴面具,身披熊皮,手持戈矛盾牌,同时率领十二人扮成的野兽与一百二十位童子呼喊舞蹈,击鼓而行,口中高唱:

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缪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

其声其威震撼人心。萧何听出来了,这是《九歌》里的句子。

刘邦手搭凉棚朝前望,那位手执令旗,指挥百人队伍前后舞蹈者不是别人,正是岳恒。想起前些日子他提出组建“少年营”的谏言,果然是不辱使命。正这样想着,傩戏前面的三位舞者来到刘邦和大家面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行过礼后,齐刷刷拿下蒙在脸上的面具。刘邦定睛一看,原是刘肥、樊伉和曹窋三个小子,心里越发地对岳恒喜欢了,于是转过脸朝萧何微微颔首。萧何站起来高声宣布:“校尉岳恒、司马牛良演训少年营有功,赏酒一升。”

岳恒今天着一身银甲,下衬褐色战袍;牛良着一身黑甲,下衬蓝色战袍,煞是英武,两人走上前来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这一切都映入柴武的眼帘,他心中顿时不平静了。过去听人说沛公胸襟宽厚,现在眼见为实,跟定刘邦的信心又坚定了许多。

祭祀大典直到未时一刻方告一段落,全军上下除了值守者外,都放开肚子食肉饮酒。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将至,冬日绛紫色的晚照投射到刘邦肩头,那饮过酒的脸色便愈益敞亮。他一手举着酒爵,另一只臂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面对大家自信而又谦恭地说道:“诸位,今日腊祭,预兆冬之将去,春之将来,此正我军奋发作为之机,我要宣布三件大事。其一,明日萧丞督前往昌邑拜会壮士彭越,共商夺取昌邑大计;其二,柴将军以四千人马归附我军,此乃我军大幸,亦见将军壮怀。故而我决定再拨两千人马归柴武将军节制,以为攻打昌邑前锋。其三,岳恒将军听命,我闻说雍齿将军入魏之后,境遇不畅。我命你捎话给他,言说我不会忘记他当初攻下丰县之功,何时愿意归来,我设宴为他接风,不仅如此,我还要邀王陵归来,同享先入咸阳之快……”

刘邦的声音在大厅的各个角落回**,萧何却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率先站起来鼓掌,大厅内顿时掌声起伏,夹带着“沛公英明”的呼唤,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曹参用目光悄悄地扫视身边的柴武,他清楚地看到,柴武的眼角流淌出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