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八章 意昂昂破釜沉舟 气咻咻张陈反目

字体:16+-

卯时一刻刚过,项伯便早早地传唤丫鬟为自己洗漱。夫人从后堂来到前厅问道:“时辰尚早,老爷何必如此着急?”

“已是卯时二刻,不早了。老夫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安,噩梦不断。”项伯一边穿衣束带,一边回答夫人的话,“前些日子,籍儿来书说兵至安阳,之后再无消息,老夫不免有些担心……”

夫人讪讪地笑了笑道:“籍儿已是带兵的将军,夫君何须挂心?再说,前有宋将军主事,身旁有范增老将军赞划,会有什么事情呢?”

“籍儿自幼在我们膝下长大,夫人岂不知他的雷霆脾气。加之他以为兄长之死与宋将军有关,老夫担心他不能以国事为重,而阈于私怨……”

此话夫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恰在这时家令来报,说车已备好。项伯出门登上车轼,才觉得湿漉漉的,原来是落雨了。

司御吆喝一声,马儿就撒开四蹄在路上小跑开了,“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了晨间的寂静,也叩开项伯的心门,诸多的心事便涌上心头。这几天来,项伯的右眼皮时不时有跳动的感觉。特别是从昨日午后开始,愈益厉害了,他预感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记得在大军离开彭城的前一天夜间,他和项羽有过一次并不算愉快的谈话。面对烛火香烟环绕的项梁灵位,项伯心头五味杂陈,他无法说服项羽对宋义的怀疑,他更说服不了自己。可他更知道,大敌当前,任何有悖于复楚大局的行为都会让兄长的在天之灵不安,更让父亲的英名遭到玷污。

可在项羽看来,叔父的内敛和忍让与项氏家族叱咤风云的性格格格不入,同祖父秉旄仗钺的气吞云水相去甚远。面对仇敌忍气吞声,这就是懦弱。

项伯并不生气,温和地回应道:“你年轻不懂,温良恭俭让乃君子之德,得人心之本也。”

项羽失望地看着叔父有些瘦削的身影,从胸腔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燃烧的:“叔父如此,岂不让亲者痛而仇者快,叔父泉下岂能瞑目?”

项伯无奈地摇摇头,在无法说服项羽之后,只留下声声叹息。

此刻,他把这一切都同眼皮跳联系在一起,就觉得车毂转动得十分艰涩、沉重和缓慢。便对坐在车辕上的司御道:“你能不能快一些?”

司御不解地看了看项伯,清晨的彭城上空响过一声清脆的鞭声,车明显地快了。

雨越下越大,间回夹带了片片雪花,落在脸上冷飕飕的。项伯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心却飞到了前方。在这样的日子,不知士卒们如何度过一个个寒夜霜晨。

王宫侍卫看见左尹的车驾,纷纷挺直身板。过了王宫的阙门,大殿便可望了。说是大殿,不过是秦泗川郡守的府邸前堂,不仅不能与高峨入云的咸阳宫阙相比,就是与昔日楚王宫比起来也寒酸了许多。唯一给人震撼的是那两座在顶部雕了凤凰展翅图腾的阙门。项伯记得刚刚搬到彭城,项羽就力主将凤凰雕上冀阙,以示决心。每一次在阙门前下车步行进殿奏事时,项伯都肃然地在门阙前仰望凤凰许久,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深刻领悟复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司御一声“吁”,车驾在阙门前停了下来,项伯朝守卫在门前的侍卫点了点头,就匆匆奔向大殿。他远远地瞧见殿门前站着一位老者!那不是吕清么?他正急切地朝这边观望。项伯加快脚步,登上阶陛问道:“吕大人先到了?”

“快点!大王等急了。”吕清接过项伯的话说罢,转身就朝殿内走。

项伯追上去问道:“出何事了,让大王如此着急……”

吕清压低声音道:“世侄杀了宋将军,已遣桓楚飞报朝廷了。”

“啊!”项伯顿时大张着嘴巴,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诛杀主帅,形同于谋反,他首先想到的项氏家族的灾难降临了。他在心头埋怨项羽做事鲁莽,闯下如此大祸。

吕清在一旁催促道:“大人快些,大王发怒了。”

项伯稍稍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心境,踏进大殿跪倒在丹墀,手捧笏板讷讷道:“微臣参见大王。”至于班列中大臣们的表情,他根本无心察看。

耳边传来的声音表明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严重:“二位爱卿平身。”

“谢大王!”吕清与项伯双双站起,这才发现桓楚站在一旁。

“二位爱卿怎样看待宋义之死呢?”怀王待二位站起身,便问道。

项伯觉得如此重大的事情,在无法判断大王态度前,只能跟在吕清后面察言观色。好在吕清早从吕臣的来书中了解到前方战事的原委,定了定神出列禀奏道:“启奏大王,依臣观之,事变缘由皆出于上将军优柔寡断,迟迟不肯发兵,贻误战机,引起众将愤怒。故而,不应治项将军罪。”

话音刚落,就有人出列反对:“右尹之言差矣。上将军曾是楚国令尹,又蒙大王垂爱节制各路大军。阵前杀害主帅,形同谋反,该将项羽处以车裂之刑。”

这话立即得到平日看不惯项羽骄矜傲慢的人的响应,一时,杀项羽的声浪轰动了整个大殿,熙熙攘攘,难以平息。

这场面,让怀王想起当年的屈原就是这样在众人要求下被逐出郢都的。前车之鉴,他不能因为一时顺应舆情而铸下大错;他更明白,自己之所以有今天,皆归于项梁的忠贞。在当今举国反秦,诸侯蜂起的情势下,连张耳、陈余、武臣、周市等人都纷纷自立割据,以项梁当时的怀玉抱瑾,神威远播,完全可以拥兵自重。可他却遍访民间,扶自己上位。若是杀了项羽,不仅让秦军快慰,且愧对于项梁泉下之灵。想到这里,怀王挥手平静了一下殿内的声音,对项伯道:“左尹为何沉默不语呢?”

项伯低头看着笏板,大家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心里七上八下。听到怀王问话,他的心“咯噔”一下,忙不迭地出列道:“启奏大王,愚侄不才,犯下如此大罪,微臣听凭王上裁决。”

闻言,怀王又将头转向桓楚问:“桓将军既是受项羽差遣,定然是在场之人,何不详述其情呢?”

桓楚这会儿正着急没机会为项羽辩白,现在怀王让他说话,真是求之不得,忙出列作揖道:“项将军手刃宋义,实属军心所向之举。”

众皆哗然,有人怒道:“诛杀主帅,岂可谓义愤之举?”

桓楚并不惊慌,他早在来彭城的路上便将应对的话在心里反复掂量过了,现在不过是将腹稿公之于众而已:“诸位大人少安毋躁,且听末将一一道来。我军奉怀王之命救赵讨秦,然则,宋义却以种种借口迟迟不愿进军,致使我军滞留安阳四十六天,敢问各位大人,此举是否有违王命之嫌?”

“咦!”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又有人道:“宋大人此举,确属不妥。”

“岂止不妥,项将军多次陈说厉害,反被诬为目无尊长,几欲杀之。依末将观之,此岂非肆权弄威?”桓楚又道。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桓楚知道人心朝着有利于项羽的一边渐渐倾斜了,不失时机道:“末将听说,赵国丞相张耳为解巨鹿之围,曾遣人前往将军陈余处搬兵,孰料陈余所遣五千兵马遭遇秦军,土崩瓦解,一败涂地。陈余从此怯战畏敌,不敢出兵。巨鹿城中,粮草奇缺,出现人相食之惨剧,而宋义却袖手旁观,传将出去,大楚声誉扫地,此岂非误国之罪?更有甚者,我军与秦军为战,甘苦备尝,不遑暇食,而宋将军却借公子宋襄出任齐相之机大宴宾客,岂非渎职之罪?”

接连几个反问,桓楚缓了一口气,看看朝里的大臣一个个低头不语,情知自己的话他们听进去了。果然,吕清站出来说话了:“微臣亦以为项将军此举乃顺应人心之举。前不久,吕臣来书亦言曾多次劝宋将军出兵援赵,都被驳回。试想,倘照此延宕下去,我大楚国威何在?信誉何在?”

怀王没有料到,舆情会朝项羽一边倾斜。正想着如何应对,吕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当务之急,大王乃在选任前方主帅,稳定军心。”

怀王沉思了大约一刻时间,才将与宋义的往昔情感翻了过去,待他面对众位大臣的时候,已经对新任主帅有了很明晰的主见:“众位爱卿,宋义一意孤行,甚违本王之意。项将军顺应军心将其斩首,足见必战的气度和恒心。故本王决计,任项羽为上将军,节制各路讨秦大军。项伯听命,寡人命你即日前往安阳宣示诏书,并出使赵国宣达本王谕意,以解其忧,不得有误。”

看看日近中午,怀王示意黄门宣布散朝。大臣们纷纷走出大殿,只有项伯站在丹墀内没有动。一纸诏命,搅乱了项伯本已不安的心境,既庆幸项羽终于没有被追究,又担心以后怕有负王命。一时间五味杂陈,莫名其状。

“项大人,散朝已久,回府吧!”

项伯“呃”了一声,跟随着吕清脚步出了殿门,来到司马道上讷讷而语道:“吕臣将军在前方任长史,大人才该去安阳啊!”

“万万不可。现虎侄已为上将军,大人赴任身当其责,正当其时。”吕清放慢脚步,等着项伯跟上来才接着刚才的话道,“犬子虽不才,然对大楚忠心耿耿,必能协力少将军决胜秦军。大人就放心前往,吕清在彭城署理朝政,静候大人佳音。”

到了冀阙前,司御正在那里等着,项伯拱手与吕清相别,回府去了……

马蹄声渐行渐远,吕清望着项伯有些佝偻的背影,在心里道:“同为一母所生,公与项梁相形见绌矣!”

其实,对于项羽来说,从被推上假上将军那一刻起,就已担起了运筹决策的重任,项伯来不来前方,似乎都不影响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部署大军。军营内外终日鼙鼓声声,喊杀震天;众人白日征尘满身,夜间和衣而眠,枕戈待旦,一派临战气氛。

松懈多日的军纪重新严厉,校尉们对在演训中敷衍塞责的伍长、什长,轻则鞭笞,重则剥去戎衣,捆在高杆上冻饿,将士们每日的心都绷得紧如弓弦。

英布、龙且奉项羽之命率麾下人马悄悄渡过漳水,以扰敌为主,寻机歼之。如果顺利,这两天当有捷音传来。

这一天,项羽在范增的陪同下到各个军营察看,出了大帐,就瞧见十字街头簇拥着一堆人,问道:“前面作甚,如此喧闹?”

“上将军忘了?此乃虞姬姑娘组建的‘健妇营’报名处,安阳城中的妇人们纷纷前来,听说已经过了五百人了。”

项羽不无感慨地嘘了一口气道:“五百人是少了些,虞姬要领就领千人。以后每攻下一座城池,就招妇人进‘健妇营’,不需多久便可上阵杀敌了。”

范增点了点头道:“我军要战胜强秦,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故每到一地,也要招青壮男子入军。”

虞姬此时正站在人群前,对担任记名的女伍长道:“招呼大家站好队伍,一个一个来。”然后,自己坐在案几后面,以考官的身份问话。

虞姬看见一位身材窈窕、容貌俏丽的女子走进人群,便喊道:“你过来回话。”

那女子落落大方,来到虞姬面前,施了一礼道:“参见将军!”

“你家居何处?”

“生在云深处,弓箭不离身。”

虞姬明白了,这女子出身猎户,继续问道:“姑娘姓甚名谁,请报上名讳。”

“小女姓虞,人称虞娘。”

“咦!”虞姬暗暗惊叹,一下子便来了兴头,“令尊是谁,可否告知一二。”

虞娘顽皮地笑了笑道:“是我入军,又不是家父,将军多问了吧?”

“姑娘误会了。我也姓虞,遇见同姓自然高兴,姑娘不说亦无妨。”

“哦?原来如此啊!家父虞明,曾是薛郡沭阳人氏,秦灭楚后,家父避难砀山深处,以游猎为生。”

“呀!”

虞姬又是一声惊呼,虞娘打住了话头问:“将军又怎么了?”

“姑娘不知,我也是沭阳人士,听家父生前言道,有一兄弟姓虞名明在战乱中离散,不想今日再次遇见妹妹,此天赐矣!”虞姬喜不自禁,上前一把搂住虞娘,惹得前来报名的妇人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情景自然被项羽看见,他紧步上前,哈哈大笑道:“上天有恩,让姑娘姐妹重逢,可喜可贺,今日午间我略备薄酒,为虞娘接风如何?”

虞姬忙推辞道:“谢上将军,只不过虞娘是来报名入‘健妇营’的,倘若如此,岂不冷落了其他姐妹的心。”

项羽想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顺口道:“来日方长,等解了赵国之围,全军上下同喜同贺。”言罢告辞,继续往前巡查去了……

沿着军营转了一圈,项羽等人回到大帐已是巳时三刻,吕臣告知龙且将军从河北回来了。项羽揣摩龙且这时候亲自回来,定是有重要军情禀报,便与众人径直进了大帐问道:“龙且兄为何此时归来?”

这时,侍卫已捧了砀山云雾茶上来,龙且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道:“末将与当阳君率部渡过漳水后,就遭遇到王翦之孙王离和涉间所部,连日来屡次交战,虽有小胜,然终不能与城中坚守之赵军接触,故而,末将过河来向上将军禀报。”

项羽倒吸一口冷气,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对于王翦这个名字,他并不生疏,当年祖父项燕正是死于与王翦之战中,而正是这个王翦率军灭掉了楚国。如今,自己倘是败于王离之手,不是让世人笑三楚无人么?王离啊王离,你如今遇到我,算是活到尽头了。项羽将拳头握得“嘎吧”响。

这些日子,从斩杀宋义到北上抗秦,项羽见识了范增的老谋深算,在心底已将之视为不可须臾离开的军师了,他立即将头转向范增,露出询问的目光。

理了理思路,范增捋了捋胡须道:“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上将军必是要与王离、章邯在河北决战?”

项羽点了点头:“正是!此次籍当国仇家恨,集于一战。”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依老夫观之,上将军纵然倾漳水两岸之兵合力北进,我军于数量上仍不敌秦军,谈何决战?又谈何集国仇家恨于一役?”

“先生所言,不免多虑。两军相逢勇者胜,此亦兵法所言。”

“上将军欲以匹夫之勇对强秦乎?墨翟虽言‘君子战虽有阵,而勇为本焉’,然徒有其勇,不懂战法,亦无胜算。”

“那依先生之见呢?”吕臣插话问道。

话说到这个分上,范增觉得火候到了:“兵法云:‘投入亡地然后存,陷入死地而后生’。”

闻言,项羽眉毛顿时展开,摆手截住范增的话道:“我明白了,先生一席话点醒事中人。我军皆江淮间人,必欲绝其恋乡之念而不能克敌。传令下去,我军于今夜子时渡漳水,过河之后,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随后,项羽又对吕臣作了一揖,“安阳军务就交于长史,待我军解围之后再相见。”

吕臣这半晌深为项羽的气概所打动,脸上便带了由衷的钦佩:“将军尽可放心,安阳有属下,担保万无一失。”

龙且辞别项羽,连夜过河将命令传达给英布。

是夜,漳水沿岸起了大雾,项羽率领大军悄无声息渡过漳水,天将拂晓时,已全部集结在漳水北岸,与英布、桓楚军队会合了。

大军刚刚扎住脚,龙且就按照项羽的安排传令毁船沉舟,破釜断炊,每位士卒只带三天干粮。将令一到军营,且不说“千人”以上官佐,那些从会稽跟随项羽打到北方的“五百主”和“百将”尤其想不通。有两位“五百主”以家中有七旬老母为由拒不毁船,龙且当即将其就地正法。他横眉怒目,站在河岸高处对军卒高声道:“你等须明白,胜者,舟毁尚可再造,釜破亦能再买,若败,则死无葬身之地。再有敢抗命者,格杀勿论;校尉治军不严,连坐鞭笞五十。”

这话落地不一会儿,但见在釜锅餐具被粉碎的叮当声中,一顶顶帐篷燃起冲天火焰,一艘艘渡船被装上石块沉入河底……士卒们眼看着刚才还乘坐的渡船顷刻间被淹没在滚滚的漳水中,想起从此不知还能不能回家看到妻儿,禁不住泪水从眼眶涌出,咬住嘴唇不出声,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儿子的名字。

英布、龙且各自督促部属破釜沉舟,心中**起一股必胜浩气,深为项羽的英雄气概所感染。大家都意识到,面对秦朝的虎贲之师,将必是一场恶战。

范增一步不离地陪同项羽巡查兵营。他虽被怀王任为末将,然因不习武功,身边并未有一兵一卒,然在项羽的心中,范增的一句话足可敌万军。此时,他想起了一件事,便道:“上将军可否留意,龙且将军禀报军情时,并未提章邯军之动向。”

“咦!”经这一提醒,项羽顿时觉得确是这样。恰在这时,龙且来报说所部辎重均已处置完毕,只待下令向敌发起进攻。项羽顺势问起章邯军的踪迹。

龙且回道:“据探马报说,此次围攻赵国的乃王翦之孙、王贲之子王离和曾经在东阿与我军为战的涉间,章邯军承担粮草辎重押运之责。”

“哦!如此说来……”范增轻捻胡须,正要说话,却不意从耳边传来执戟郎韩信的声音,“依卑职观之,章邯押运辎重不过掩人耳目。存己之师,避战观望才是真意。还在河南时,卑职就曾谏言上将军不妨对章邯贿之以金,晓之以利,致其阵前倒戈,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上策也。”

闻言,范增心中骤然一惊,这韩信竟也能料敌陈策,随之就有一种被人看穿心思的不快,责备道:“老夫与上将军说话,你胡言乱语什么,还不退下?”

项羽转过头狠狠地瞪了韩信一眼:“我早对你说过,此肉食者事,你多言无益。”

“诺!”韩信卑微地低头后退。

不过,韩信的话范增确是听进去了,再朝前走的时候,他便低声附耳道:“将军可派一支军伍截断章邯军粮道,致其与王离军首尾不能相顾,进而诱其降之。如此,则赵围可解,我军大胜无疑。”

项羽点了点头,转身对身后的韩信道:“传各位将军到河岸隐蔽处议军。”言罢,转身朝前走去。

在不远处,他看见了虞姬姐妹的身影,她们正带领“健妇营”搬运沉船的石头。一个个头上热气腾腾,腮边绯红,恰如冬日山崖上盛开的梅花。项羽来到她们面前,只见运输楚军的数百条船,如今被沉没得只剩下不到十条……

项羽正举目远眺,就见韩信匆匆赶来禀报道:“桓将军护送项左尹到了。”

项羽闻之,眉头大展,心想叔父此来,必是带了怀王诏命,忙转身往回走。

在河北岸的岩石后面,项羽看见了刚刚下船的项伯和桓楚。见过大礼,项伯取出怀王的诏命念道:“查宋义违命不前,贻误军机,罪当诛之。夫赵之与楚,祸福相接,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命项籍为上将军,节制各军,早日解赵之围,以达寡人宽仁于睦邻。”

项羽挺直腰板接过诏命,高声道:“臣定不负大王之命。”

太阳从太行山顶慢慢升上天空,昨夜曾掩盖了楚军渡河的晨雾慢慢淡去,项伯看了看附近正在沉船的士卒,将不解的目光投向项羽。项羽读懂了项伯的狐疑,用范增的话做了回答:“投入亡地然后存,陷入死地而后生。”

项伯不再说话,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项梁的影子……

项羽破釜沉舟的消息,很快地被刺探楚军军情的细作传到王离耳内。已与英布、桓楚有过交锋的王离骤然变色道:“破釜沉舟?项羽究竟何意?”他将桌上的文书推到一边,在大帐内踱着步子……

不管百姓怎样怨声载道,在王离的心里,文臣武将的职责就是护卫社稷。祖父王翦是这样,父亲王贲是这样,如今到了自己,岂能丢弃传统,任由贼寇横行。因此当章邯向朝廷请兵时,正在恒山郡井陉口驻军的王离在接到二世诏命后,立即派遣涉间南下协力剿贼,虽东阿失利,然定陶大捷,无疑为章邯赢得了北上击赵的机会。

王离一向是很轻视楚军的,这不仅因为祖父当年率领秦军攻破了寿春,将曾经称霸南方的楚国变成了几个郡,更因为涉间只是小试牛刀,就打败了义军各路会盟的盟主项梁。因此,尽管他麾下的司马在杠里与刘邦有过接触,并一度失利,可在他看来,楚军仍然不堪一击。直到与英布、桓楚两支军队交锋后,他才发现敌军并不像预料的那样一触即败。

如今,项羽将渡船烧掉、将炊具粉碎的举止就像一块巨石投入他的心湖,让他再也不能平静了。他没有见过项梁,更没有见过比自己年轻了数岁的项羽。但从细作的禀报中他感觉得出来,这位青年不可以轻看,他问走在身边的涉间道:“依你观之,我当如何破敌?”

涉间与楚军作过战,也听说过项羽的勇猛,更对目前情势有着高度敏感:“依末将看来,项羽之破釜沉舟,乃因彼军在数量上少于我军,故而做速战之姿。敌欲速战,我则以疲敌应之,不过半月,敌军思乡心切,必致自乱。”

“将军之言差矣,敌破釜沉舟,已将自己置于绝境,况漳水北岸地域狭小,不宜大战,我军正宜以优势军力将彼压至河北岸之沟道,聚而歼之,不仅可以予楚以灭顶之灾,更可以震慑援赵的各路诸侯军。”王离笑声中带着自负,涉间还要进言,被他用眼色制止,“将军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军于明日对敌开战,务必一举胜之。”

大雾渐渐散去,耳边传来漳水哗啦啦的涛声。涉间向王离告辞,准备回军营去,他要暗中派遣校尉,把这里的情况送给章邯,催促他快速归来,勠力对敌……

赵国丞相张耳现在回想起当年跟随义军进入陈县的第一次朝会,那种难以名状的悔愧就暗暗爬上心头。也许,当初他就应该忠贞不贰地跟着陈胜,做一个阵前冲杀的校尉或者赞划政事,而不该借口北上分兵击敌,到邯郸拥立武臣为王。谁知不久,武臣与左丞相召骚被部将李良诛杀。幸亏他事先得到消息,才幸免于难。尽管,幸得将军陈余的回戈,这场短命的政变很快平息。如果这时候他和陈余幡然悔悟,重新回到陈胜身边,张楚国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被章邯击败。陈县本是他的第二故乡,但他却绝不愿再回到那里去,又拥立故赵国后裔赵歇为王,迁居信都。当时的章邯正与项梁在东阿、定陶一带大战。他希望项梁能将章邯拖在江淮,使他赢得与魏国、齐国结盟的机会。

但事与愿违,章邯不仅在定陶大败楚军,而且项梁也战死了。章邯转而挥师北上,将赵国作为攻伐对象。不仅如此,驻守在井陉口的王离转战南下,与章邯军合军一处。赵军很快就发现与秦军力量对比太悬殊,再战无异于以卵投石。于是,张耳和陈余商议退出信都,避敌锋芒。

那一夜子时,天落着雨,张耳和陈余来到王宫,含泪向赵王歇陈奏了战事经过,劝谏他撤离。赵王歇有些不舍道:“王宫初起,信都初开,如此仓皇撤离,难免被诸侯嗤笑。”

陈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若鸿道:“大王,我军号称二十万,实不足十五万,难御强敌。若强撑一战,将城破国亡。”

“此天不助我矣!”赵王歇长叹一声,当夜,踩着泥泞退入巨鹿城。与此同时,他还遣使向魏、齐、楚求援。

陈余毕竟经历过战阵的,他明白一旦全军退入巨鹿城中,就等于作茧自缚。于是他将十五万兵马一分为二,一半入城据守,另一半驻扎在巨鹿城北,以备策应。

曾做过秦朝外黄县令的张耳早年只在传言中听过王翦和王贲的善战骁勇,对于其后人王离知之甚少。现在双方一交战,他就明白王家不愧为将军世家。秦军仿佛从天而降的狂飙,如从长空滚过的雷霆,如刺破黑夜的闪电,别的不说,单是那气势就足以让赵国和前来救援的诸侯国闻之惊悚。

不是么?当赵国使者向田荣求救时,田荣非要赵国先遣回田角而拒绝出兵。将军田都不惜与田荣失和而率军驰援,虽然攻下济北等城池,然而,闻听王离、涉间军已将赵军围在巨鹿,也不敢贸然进军了。他命校尉进城向张耳传话,要等楚军到来再行进攻。否则,救赵不成,自亦危矣。

张耳还能说什么呢?他镇定地对使者道:“请使君回禀田将军,不日楚军将兵至巨鹿,定然胜券在握。”其实,他明白自己说这话时底气是何等的不足。

还有雍齿。他因为与刘邦翻脸而被周市裹挟到魏国,成为魏咎的一位将军。张楚国亡,魏咎惊惧,自杀身亡,魏豹自立为王。在接到赵国的求救文书后,他适时地派遣了雍齿前来救援。他当然是无利不起早,可一仗下来损兵数万,便急忙收缩手脚,不动了。张耳数次遣人催促其兵发巨鹿,得到的回答却与田都一样,要等待楚军到来。

还有那燕王韩广派来的权将军声明救赵,可一到巨鹿,见秦军攻势凌厉,立即将部队后撤二十里。韩广乃是武臣派去经略燕地的部将,却叛主而自立。如今燕地地瘠民贫,兵微将寡,张耳也明白,燕国出兵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在四十六天漫长等待的日子里,张耳几乎每天都登上城楼南望,漳水夹带着浑浊的黄泥滚滚远去,那近乎焦渴的目光多么希望能穿越雨雾,看到楚军浩浩****奔袭而来。怀王不是已任命宋义为上将军,节制各路英雄北上救赵了么,为何日复一日地延宕?他也曾派使者过河催促过好几次,宋义总是推诿,难道他也被章邯吓破了胆么?

巨鹿城虽为巨鹿郡治所之地,平日里商贸还算繁盛,在没有战事的年月,平静而又热情地接待着南来北往的旅人商贾。现今一下子涌进数万将士,很快就显得拮据了。以致百姓为抢购过冬的木炭、小米而大打出手。

昨天,相府的家令来报,说是城中较大的客栈和酒肆都雇了专门的家丁,以防抢劫。

“本相知道了。这些天,相府夜间也要多加仆役值守,以免夫人受到惊吓。”

“诺!”

家令刚刚转身出去,一名守城的校尉便进来禀报,说城中粮食紧缺,有些什长带着属下到米店抢粮,甚至打伤店家。

听了这话,张耳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打仗打什么?打的就是军心。军心乱了,巨鹿城还守得住么?但他不愿将自己的情绪传递给校尉和官佐,不动声色道:“你且下去,严令各级官佐管好麾下军士,绝不可以骚扰百姓,否则严惩不贷。”

校尉离开以后,他立即传来丞相长史,要他到司库查访,看城中军粮还可以维持几日。

长史一脸无奈:“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究竟能有多久,本相也好向王上禀报。”

午后,丞相长史将各个府库的情况一一陈说一遍,眉头就再也无法展开:“照此计算,士卒每日两顿,可持续十日;一日三餐,只能维持七日。一旦断粮,必起事变,丞相须早做计划。”

“本相所愁,正在于此。就在方才,军中校尉来报,说有什长放任麾下抢掠米店,继续下去,如何了得。”张耳沉默片刻,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本相即去朝见王上,奏明此事。”

长史眉头颤了颤,想起一个人来,又进言道:“目今之计,唯陈将军能救赵于危难之中。他现驻军巨鹿城外,因各路诸侯与秦军相持,他尚未遭遇重创,倘若陈将军能遣以善战之将携粮杀进城来,必能解饥饿之围。”

咦!为何有近水而不用?张耳听罢一击掌道:“烦劳长史前往陈将军处,一则请他发兵解围;二则请他携粮驰援。本相将派遣得力校尉护卫大人前往。”

张耳眉宇间虽然一派肃穆,其实内心是翻波卷浪的。在义军中,他与陈余被视为“父子”。在陈胜揭竿时,两人相偕投奔,并被允准随武臣北上。更因在漫长清苦的岁月中,张耳待陈余视同己出,而陈余也的确将他视为父辈。

往事历历在目,桩桩都充满质感,像昨天一样新鲜。正所谓患难见人心,在李良反叛的生死关头,陈余以五万残兵大败李良,又协助张耳拥立赵歇为王。他和陈余已经成为赵国的砥柱中流,赵歇比谁都清楚。

“微臣深信,陈将军一俟见到长史的信札,定会遣得力校尉护送粮草入城的。”第二天在王宫,面对心急如焚、一筹莫展的赵王歇,张耳依旧充满信心。

他自信和坚毅的目光使得神情恍惚的赵王歇渐渐平静下来。这个名为贵胄公子,实则未经世面的赵王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张耳身上,他紧紧握住张耳的手几于失态:“寡人安危,系于丞相与陈将军了。”

张耳惶恐,急忙双手扶着赵王歇道:“大王万万不可,所谓谏、争、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臣虽不能不及其一,然忠贞天日可鉴。至于陈将军,自幼与臣相依为命,当此之刻,定能以国之安危为重。”

辞别赵歇,张耳走出王宫的步子是沉重的。在王宫外的阶陛上,他看到了儿子张敖。进入巨鹿后,他特地将张敖遣到赵王歇身边担任右中郎将,专事负责赵王的侍卫。张敖显然也看见了父亲,他向身边的侍卫交代两句,忙赶过来拜见。张耳简单地问了问宫廷治安,叮嘱儿子近日人心浮动,不可掉以轻心。

“父亲尽可放心,孩儿日夜守卫宫廷,敢保大王安然无恙。”

听到儿子铿锵的声音,张耳转身再次踏上归途。

长史出城已经一天多了,如果顺利今晚便可以回来。至今仍然没有楚军的踪影,而齐、魏等军皆持观望态度,如果近两日楚军不过漳水,那么,巨鹿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张耳撩了撩衣袖,仿佛要甩掉蓄积在心中的烦恼。

回府的路上,张耳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心思笼罩着一层阴云,以至于司御提醒他府邸已经到了时,竟然没有听见。

夫人看见张耳怏怏不乐地归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何事让夫君烦心?”

“我想单独静一会儿。”张耳长叹一声,进了前厅坐下。他明白夫人虽然身居深院,外面的境况却是时刻记挂在心。他理解夫人的心境,当年他从魏国逃到外黄时,恰逢夫人新丧丈夫,岳父见张耳温文尔雅,便将女儿另许与他。这一对半路夫妻,生下一个儿子张敖,现在一家人都在巨鹿城中,夫人能不提心吊胆么?

他很感念妻子。她一个富豪人家出身的小姐,丢下暖阁闺房,跟随着自己南北颠簸,却毫无怨言,就冲这一点,他也要尽职尽责,千方百计解巨鹿之围。他很疲倦,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中。在梦中,他与一家人遭遇秦军的追击,前有王离堵截,后有涉间追击,就在生死关头,他一个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一身冷汗。睁开蒙眬的眼睛,看见夫人和家令站在面前。

“夫君,是梦魇了么?”夫人忧心忡忡地问。

张耳摇摇头,却把脸转向家令问道:“有人来访么?”

“禀丞相,长史大人已在厅中等候多时。小人要唤醒老爷,长史大人说丞相连日操劳,不堪疲倦,要您多睡会儿。”

“长史身系国家安危,怎能不唤醒我。”张耳说着,忙整了衣冠来到前厅。

“长史大人辛苦了!”张耳人还没有进前厅,声音先进到了长史耳内。

长史一转身,与张耳撞个满怀,情知其等急了。待张耳屏退左右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气杀人也!”

“怎么了?陈将军有变么?”

“属下杀出城外,来到了城北陈将军营寨,随身侍卫死伤所余不过十一二人。当属下将大人信札交于陈将军时,大人猜他如何说?彼言:‘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余所以不惧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惧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丞相说说,这还是当初那个与丞相一起拥立赵王的陈余么?”长史咽了一口唾沫,“属下告诉他说事情已到了生死关头,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虑?彼又曰:‘吾死顾以为无益。’”

长史告诉张耳,在他说到唇焦舌燥之际,陈余答应遣一校尉送些粮草进城以解急需。末了,叹了一口气道:“陈余将军谈‘离’色变,殷殷于口的是前次派遣的五千精兵覆没于巨鹿城外,声言决不能再做以卵击石的蠢事,要为赵国保存最后的兵力。”

“陈余者,鼠胆矣!我如何不识其色厉内荏乎?”张耳一只手狠狠地击打案几,震得茶盏翻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一转身从身后的剑架上拔出宝剑,“嘶啦”一声割断半边袍摆怒吼道,“陈余,我与你至今以后形同路人,恩断义绝。”

长史见张耳浑身颤抖,脸色蜡黄,生怕他气坏了身子,忙上前好言劝慰道:“目下大敌当前,丞相务必制怒大忍,不使臣僚之间徒生嫌隙,一切且待巨鹿解围之后再做计较。”

张耳正要搭话,却听见家令在门外禀报:“公子回来了!”

儿子在这个时候归来,莫非秦军攻进城了?张耳心里忽然布满了惊惧,他呼地站起来,却发现张敖已经站在面前了。

“父亲,楚国使者项伯进城,大王传父亲进宫议事。”张敖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喜色,淡化了前厅的紧张气氛。

“这么说,楚国援军到了?”

“非但到了,上将军项羽命三军将士破釜沉舟,发誓三日内解巨鹿之围。”

“项羽者,当世英雄矣!”张耳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重重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