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在苍山背后渐渐落下,几缕余光仿佛沉郁的眼睛,俯视着巨鹿城外尸横遍野、烟火缭绕的战场。
血污和着尘泥,改变了戎衣的色彩。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分不清秦军与楚军,彼此的血肉纠缠在一起,扯都扯不开。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有的士卒口里还噙着对方的一只耳朵,就被从身后过来的枪戟刺穿身子,倒在丢了一只车毂的战车旁,不!他似乎并没有死,斜倚战车而战,愤怒的目光直视前方,准备迎战从正面攻击而来的敌人。在不远处,风吹着褴褛不堪、残存着火苗的“王”字大旗,被死死地抱在掌旗兵手中……
在巨鹿城外,双方展开了七轮你死我活的搏杀。项羽、龙且和英布率领军队轮番进攻,而桓楚则率部去拦截章邯军的粮道。
王离完全没有料到,处于绝境中的楚军士卒以一当十,校尉赴汤蹈火,死不还踵。仅仅两天,秦军就被死死地围在一个小小的空间,并随着战事的延续,还将进一步缩小。
晚霞散尽最后一缕光彩,夜幕悄悄拉开,楚军终于停止了进攻,四面燃起了烟火,恐怖的夜色又平添了几分神秘。王离判断楚军在用餐,他们既已毁掉了军中的炊具,一定吞噬的是“糇粮”。
“禀将军,楚军暂停攻击。”从暗处走来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那是跟随左右的从事中郎。看不清面容,但嘶哑的声音告诉王离,他的喉咙此时一定干得冒火。在他的身后,跟着几名佝偻着身子的侍卫。
“我军伤亡如何?”王离紧了紧腰带问道。
“贼将龙且对麾下声言,若想饮酒食肉,定当奋勇克敌;能斩我军一首级者,赏爵一级。重赏之下,贼众皆为亡命之徒,七战下来,我军死伤过半。”
“前面引路!”王离不再问话,他担心接下去的回答会动摇自信,他的脚步谨慎而又缓慢,尽量不去碰触那些早已僵硬的尸体;他时不时地俯下身子,用手抚平死者圆睁的眼睛,希望能够些许抚慰那些亡灵。
在一块高地旁,从事中郎拿出食囊和水囊道:“这几天还有恶战,将军先将就果腹。”
王离接过食囊,抓了一把“糇粮”放在嘴里艰难地吞咽,从事中郎递上水囊,他用水冲下干粮,拍了拍手问道:“章将军所部现在何处?”
从事中郎摇了摇头答道:“大概还在运粮途中。”
“我军粮草如何?”
“倘章将军粮草不到,我军仅能维持三日。”
王离吸了一口冷气,牙龈生疼。兵法云:“衢地吾将谨其恃,重地吾将继其食,泛地吾将进其途”,章邯身为老将,不可能不明白吧!为何如此延宕,岂不是要置我军于绝境?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相信章邯是同他一样为粮草而着急。他靠着一棵枯树,欲闭眼睡一会儿。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呈现出白日里的厮杀场面。
战事是在项羽渡河的第二天黎明打起来的。王离以为楚军新到巨鹿,必是疲惫之师,又加破釜沉舟,必致人心不稳,当夜就决定以涉间所部据守营寨,自己则率所部攻打楚军军阵。然而,当他冲进楚军军阵时,就对求胜的自信动摇了。首先迎战的是当阳君英布,他双钺使得车轮般转,只见寒光闪处,秦军纷纷倒地。王离亲眼看见,麾下校尉与英布大战十几个回合后,被挑下战车,做了马下碎尸。王离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欲与英布大战。孰料英布拨转车头,朝东而去。王离穷追不舍,却在数里外遭遇了龙且的迎击。两人厮杀半日,分不出胜负,龙且并不恋战,留下秦军一具具尸体而离去。
早在项羽渡河之前,王离就有过与英布、龙且交战的经历,双方各有胜负,但都规模不大,如今见两人不敢恋战,纷纷离去,心中暗笑他俩不过如此。正得意间,就听见从土丘后传来一声怒吼:“王离小儿哪里走,看我取你首级!”接着冲出一员猛将,身着黑色铁甲,内衬褐色战袍,豹头环眼,黑茬茬的络腮胡,使一柄长戟。再看看战车的马,也都是纯黑的毛色,远远望去,仿佛一匹匹黑色的绢帛,尤其是那吼声在四面激起阵阵回音,如雷如霆。
王离断定他就是项羽。他已从章邯那里获知项梁阵亡的经过,更从祖父那里听过不少关于项燕的旧事。那时候他年纪尚小,却觉出祖父并不因为胜利而轻看楚国的主帅,反而言语中充满了对项燕的崇敬。
项羽的战马已经冲到阵前,几乎碰在一起,项羽挥动长戟,直朝着王离刺来,王离急忙拦挡。只听“嘭”的一声,双手震得发麻。王离暗暗吃惊项羽泰山压顶的力量,始知过去关于项羽举鼎的传说并非虚言,提醒自己大意不得。
王离毕竟是将门之后,当他了解了对方的实力之后,很快调整了心态。他招招有序,从容迎战,密不透风,不给对方机会。
从第一眼看见王离时起,项羽的心中就燃烧起复仇的火焰,冥冥中,他似乎看见叔父和祖父站在云端俯视着战场,听到叔父弥留之际的抱憾。因此,他一出手就有置对方于死地的狠心。然而数十个回合后,他便情不自禁地暗叹王离不愧是名将之后,他镇定自若,不断化解自己步步紧逼的招数。
这时候,就听见从项羽阵营中传来“收兵”的鸣金。项羽卖了一个破绽,拨转战马撤离了战场。王离并不追赶,他觉得这“鸣金”太及时了,断定项羽阵营中一定有举无遗算的高人。因此,他决定不追击,抬头看看,日色已过午时,转身回营中去了。
涉间早已备了米酒热饭在营中等候,叙话间,王离谈了与项羽作战前后的思索,涉间深以为然:“将军所言极是,若无高谋之士,不会那么及时地收兵。敌若变,我亦变。明日我军留长史守营,末将先与之接战。将军养精蓄锐,待后出战,虽不能断定我军必胜,但敌亦无胜算之机。”
果然,第二天楚军便改变了急于求胜的毛躁,而是派出将领和校尉轮番与秦军作战,而且每遇厮杀正酣的时候便跳出圈外,而紧接着,新的一轮进攻接踵而至。双方从辰时二刻一直战到酉时二刻,才各自退出战斗。楚军没有帐篷,宿露天,食干粮,但王离却发现其阵脚不乱,军容整齐。夜色中,一处处的灯火仿佛满天的繁星,这才是让他最感可怕的。
“项羽营中一定有能人异士!”王离再次对从事中郎谈了自己的感觉,“陷于绝境而不乱,此乃制胜之师也。”
王离的猜想没有错,在他与项羽大战之际,范增就站在门旗下朝这边观望,当他发现项羽因为报仇心切而出手急躁时,及时鸣金收兵。项羽回到阵营中,闷气盈胸地朝范增发脾气:“我正欲取贼将首级,先生为何鸣金收兵,岂非败我兴头?”
范增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可掬,一边要“健妇营”的女士卒们为将士送上晚饭,一边亲自下车迎接项羽。项羽的确口渴了,他接过从事中郎手中的水囊,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个饱,才顾得上说话:“说说,这是何道理?”
范增依然笑道:“可否传英布、龙且和虞姬将军来商议接下来如何再战。”
项羽点了点头,又向从事中郎挥了挥手,从事中郎应了一声,转身而去。不一会儿,英布、龙且、虞姬相继而来。项羽大致询问了一下战况,随之将目光转向范增道:“明日如何破敌,还请先生指教?”
范增挪了挪身子,先是将自己观战的体味大致叙说一遍,接着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王离以为我军毁船破釜,必欲速战,故而彼激我决战。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何谓以奇胜,乃出敌之预料也。敌欲速胜,我则从容应之,以轮番战而疲敌,正所谓‘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老夫之意,明日我军可派出将领先与王离接战,待敌稍有疲惫时,再遣后续者接战,如此连绵不断,王离必因久战而烦躁,因烦躁而失神,神之失也,乃大败之兆矣。”
在范增说话的当儿,项羽并没有停止思虑,范增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内心激起浪花。早年,叔父曾经责备他不习兵书,当时他很不以为然,现在却都不幸言中。
一直坐在一旁听各位议论的项伯深为范增的谋略所震撼,心中就有了打算。在众将散去后,项伯并没有马上离去。项羽见状忙道:“自毁船沉舟后,一切太过简陋,叔父且到避风处歇息,待巨鹿解围后,就可入城。”
“将士可风餐露宿,范先生蒙尘沐雨,为何不能?”项伯摇摇头,拉着项羽的手来到范增面前道,“范先生虽任末将,然精通兵法,老谋深算。你少年丧父,何不拜范老将军为亚父,于私于国皆为幸事。”
事情来得突然,众人都出乎预料。特别是范增,觉得怀王诏命为末将,让上将军称自己“亚父”,实为不情之名,忙推辞道:“不妥,不妥!范增,老朽也,何敢当亚父之称?”
项羽也正在迟疑,未料虞姬从一旁过来劝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义也礼也,有何不妥?虞姬早年丧父,见老者皆以为己父,将军欲有天下,当先具高德矣!”
其实,这些日子项羽也愈来愈觉得范增须臾不可离开,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经叔父和虞姬这么一说,觉得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当下口称“亚父”,向范增行叩拜之礼。
项伯大喜过望道:“有亚父辅佐,你父亲可含笑九泉,我亦心无牵挂矣。”
这一切,都为第二天的大战无形中注入了力量……
“前方可是王离将军?”从朦胧夜色中传来将军涉间的声音,一转眼,他就站在了王离面前。他的战袍已经失去了本色,散发着泥腥味。有过同项梁军作战经历的涉间,怎么也不会相信项羽率领的楚军如此善战,“难道楚军是神兵么?彼一人敌我军数人,毫无惧色。倒是我军被敌气势压倒,怯战者不少。若非末将挥剑斩了数名临阵退逃者,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今天才真正领略了何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王离呼出一口气,胡须上立即结了水珠,接着他把话题转到了明日的战事上来,“我最担心的是那些作壁上观的诸侯军,看到楚军连连得势,他们趁机合围,那时我军命运才真正不堪设想。还请涉将军明日移军城北,阻止陈余与诸侯协同进攻。”望着远方的篝火,王离话语中沉郁的气息明显加重了,“从棘原到巨鹿不过三百多里路程,章将军运粮队伍最迟今日应该到达,何以至今不见消息?”
涉间宽解道:“战事正酣,以章将军多谋,定会安抵巨鹿。末将以为,只要我军备足粮草,不妨与敌疲战,此正彼要命之处。”
王离以为涉间说得有理,在心底祈愿章邯中途不遭伏击,早日会师巨鹿。涉间看看天色不早就告辞了,王离打了个呵欠,连日来的疲倦都袭上身来,叮嘱从事中郎警惕夜袭,随后就着案几睡着了。从事中郎拿了一件披风轻轻盖在王离身上,才蹑手蹑脚地退出。
后半夜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驱除了黑暗,让周围一切都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从事中郎靠在帐外的树旁打了一个盹,被迎面扑来的冷风吹醒,发现身上落了白白的一层雪。他正准备挥手拍掉身上的雪,却发现四面的篝火骤然间熄灭了,从远处传来漳水暴发洪峰时的涛声。他的心一下子悬在半空,顾不得身子冻得僵冷,急忙回身进帐唤醒王离,说楚军夜袭营寨了。王离闻讯,“嗖”地站起来就朝外走。这时候司御已备好战车,王离大吼一声“牵坐骑来”,随后一手持戟,一手拉过马缰上了马,就冲出了营寨。
营寨外,秦军与夜袭的楚军厮杀在一起,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章邯之弟章平。他前日才从棘原赶到巨鹿,正赶上王离与楚军大战。而迎战章平的却是昨日与自己大战数十回合的龙且。龙且一柄斧钺抡得十分灵活,招招皆是致命之处。眼看着是数十回合下来,章平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王离大吼道:“龙且,看我取你头来。”龙且一分神,章平借机脱身,朝东南方向而去。
王离风驰电掣般地赶到龙且眼前,前两天他们交过手,故而都不敢大意。两人杀了大约半个时辰,龙且气力渐渐不支,正待拨转马头,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陈余在此,王离下马就擒”。王离心中一惊,果然不出所料,陈余动了,其他诸侯军定然不会再袖手旁观。他心头顿然加了负担,已无心与陈余恋战,只几个来回便拨转马头朝城东奔去,欲与涉间合兵一处,寻求突围。
未料跑出一里多路,却被项羽军拦住,与他交战的是一位女将,骑一匹纯雪色战马,持一对鸳鸯雌雄剑。王离早就闻听说楚军中有一员女将,想来就是她了。也不搭话,挥动长戟直刺咽喉。虞姬一个马上藏身,躲过长戟,用双脚击打马腹,一个镫里藏身,挥动双剑,朝王离战马的腿部砍去。王离急忙策动坐骑,腾跃而起,躲过双剑,等到回头时,虞姬已跑出一箭之地。王离大喊一声就追了上去,转过一个土丘,前面一道壕沟,王离只顾瞅着前方的白马,却不料自己的坐骑骤失前蹄,落入壕沟,被埋伏在壕沟里的楚军士卒套了绳索,连人带马成了俘虏。
这时候项羽出现了,他不无揶揄的眼睛盯着王离半日,并不说话,倒是王离觉得名将之后,受缚于马下,脸上无光,咬了咬牙道:“项籍小儿,殊不知你祖父乃死于吾祖刀下,你叔父亡于章将军之手。若非你计擒于吾,定取你首级。今日落在你手,只求速死。”
项羽近前一步,豹眼死盯着王离,牙齿咬得“咯咯”响,大骂道:“我与你国仇家恨,今日定当了断。待我解了巨鹿之围,再行处置。来人,将此贼押下去好生看管。凡被俘秦军,一个不留,尽杀之。”
虞姬劝阻道:“彼等已被俘,断无反抗之力,将军何故要杀?何如放彼等生路,也好获取人心。”
“姑娘所言,皆妇人之见。昔日长平一战,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众;王翦攻克郢都,楚人数十万父老死于刀下,彼能杀得,我为何就杀不得。”项羽说完,转身打马离去,身后留下一阵狂笑。
虞姬摇了摇头,项羽的命令使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整个上午,两个项羽的形象在心中打架。一个雄姿勃勃,力敌千军;一个刚愎自用,冷酷无情。而她偏偏将要伴他终生,这到底是她的不幸,还是幸运?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然而虞姬就是虞姬,既然选择了他,那就是上天的安排,纵然将来有什么事情,她也无悔。远远瞧见范增朝这边走来,虞姬收起思绪,迎了过去……
章平率领残部一口气跑了数十里,将陈余所部甩远了才松了一口气,看看左右,所剩不过十余人。虽值深冬,却一个个大汗淋漓,一脸倦色,用绝望的目光看着自己。
章平松了马缰,仔细打量,才发现漳河在这一段是南北流向。过了漳河,就是兄长章邯经略的地方。一夜大风和大雪,漳河冻成一面平镜。从事中郎遣两人过去试试,如能过去,就可以完全摆脱楚军的追击,回到棘原大营。不一会儿,两名士卒来报,说冰面较厚,完全可以过人。章平要从事中郎率领大家前行,自己断后,整整用了一个时辰,一干人才上了东岸。情知这里归邯郸郡所辖,他的心才落了地,喊道:“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从事中郎应声而至。
“去附近村落觅些东西果腹,然后打马回棘原。”
……
涉间在巨鹿东门遭遇英布截杀,两人从天刚发亮战到辰时二刻,英布愈战愈勇,而涉间则惦记着在城北的王离,不免有些急躁。他觉得如此下去,定会为英布所杀,干脆不再恋战,趁机拨转马头朝城北而来,欲图与王离会合后再行突围。英布追了一段,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巨吼:“涉间休走,我在此等候多时。”英布抬头看去,却是魏将雍齿,随即刹住兵马,回头向项羽复命去了。
雍齿的出现是涉间所不曾料到的,前些日子作壁上观的诸侯军见秦军大势已去,看来也出击了。涉间举刀迎战时,强烈地感到雍齿必欲取之的臂力。要紧的是,此时雍齿有恃无恐,步步紧逼,两人大战十几个回合,涉间拨转马头,继续向北而去,却不料沿途遭到陈余与韩国将领的围堵。他纵然有千钧之力,也经不住分神了。涉间一边穷于应对,一边期盼能在厮杀的队伍里看到王离的身影。
涉间明白,此时的王离不仅仅是援救的象征,更是秦军力量的昭示。可他失望了,他没有看见王离,他最后的一点精神寄托彻底垮了。在东阿大战中,他早已闻知项羽坑杀俘兵的残酷,与其被枭首悬于高杆,毋宁自裁落个干净。涉间对围绕在自己周围的士卒道:“项羽所过之处,皆屠城以显**威,降者必死也。纵然侥幸赦免得生,亦必受辱。我等世为秦臣,若不能扫平草寇,何如一死报国。”
“如此,则永不能见到亲人矣!”士卒中有人大放哭声。
涉间来到那人面前道:“涉间无能,不能全身带你回去,今放你一条生路,且看你造化。”
那士卒将信将疑地问道:“将军果然要放小人。”
涉间并不回答,挥了挥手。然而,他刚刚跑出十几步,就被周围的诸侯军射杀。其他人见生还无望,纷纷愿意一死报国。数十人紧紧围在一起,涉间点燃了自己的战袍,然后是从事中郎,然后是伍长、屯长……
雍齿、陈余见状,惊呆了……
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巨鹿城逐渐恢复了平静,楚军以及前来救援的各路诸侯军连续数日才将战场清理完毕。然而,浸入土地的血腥还时不时地随风飘进城内,在大街小巷之间久久弥漫,整个城池笼罩在一片僵死和腐气中。
可不管怎么说,赵国劫后余生,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从赵王歇到丞相张耳、将军陈余乃至巨鹿的百姓,都对楚军怀着深深的感恩。赵王命张耳出城犒赏楚军和各诸侯国将领。张耳的想法很明确,没有项羽,就不会有后来各诸侯国的倾力相助,因此他谏言赵王,将劳军的地点定在项羽的辕门。
这是巨鹿战后的第七天,雪后初晴,天高云淡,大约辰时二刻之际,在项伯和范增陪同下,项羽来到辕门外迎接张耳与各诸侯国的将领。
依旧是铁青色的盔甲,但衬在下面的褐色战袍已经换成了新的,头盔上的红缨在冬阳下显得十分耀眼。那曾让宋义惊悚、让王离惊惧的豹眼,神情怡然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清晨的太阳照耀在辕门上方两旁的旗帜上,那硕大的“楚”字被风吹起,呼啦啦地舞动。而不远处的高杆上悬挂着王离的头颅,在寒风中呈现出深紫色。这是项羽告慰项燕的标志,他之所以要杀掉王离,是因为只有这样,他觉得才无愧于先祖。为此事,他还与身边穿戴一新的叔父发生过争论。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以胜者的姿态站在了巨鹿城下。
但他也有遗憾,那就是没有在巨鹿擒拿章邯。昨夜,他已同叔父和亚父商议,今日劳军之后就立即重整兵马寻找章邯,一鼓作气打到咸阳。此时,他想到了刘邦。听说他在杠里曾与王离所部有过交战,并且在栗县与柴武的军伍合为一军,正向昌邑进发。“为不信刘邦会先于自己进入咸阳。”项羽心想。
张耳率领朝臣们从北门过来,在他们的后面是长长的劳军队伍,甚是壮观。队伍在辕门外止步,张耳上前行过大礼后道:“多谢大楚相救,上将军横扫秦军,赵国转危为安。下官奉赵王之命,特备水酒犒劳贵军和各路诸侯将领。”
“暴秦无道,天下共诛之;赵国有难,怀王遣大军驰援,乃顺天之举。”项伯以楚国使者的身份接受了劳军大礼。
项羽接着叔父的话道:“请丞相到行辕入座。”
双方坐定后,侍卫奉上茗茶,项羽问道:“为何陈将军未到?”
张耳吹了一口茶水浮面的茶梗,脸色便严肃了:“奉赵王诏命,下官已于昨日传他进城收回印绶,赵国自此不复再有陈余将军。”见项羽投来质疑的目光,张耳继续解释道,“秦军围困巨鹿,彼据兵城北竟然畏敌怯战,致使城中粮草断绝,下官差人去催才勉强应付。若非上将军与秦决战,彼依然龟缩不动。荀子曰:‘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如此误国之臣当道,国之不幸。因此下官奏明大王,收回印信,放归民间,不复再用。”
项羽看了看身边的项伯和范增,觉得此乃别国国政,不便多说。恰在这时,辕门外传来说话声,项羽命龙且出门去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免除将军职务的陈余。见龙且出来,陈余忙上前作揖道:“在下别无他意,就是想见一见上将军。”
龙且回道:“项将军正与张丞相叙话,将军有话不妨对在下说。”
陈余一听张耳在里面,顿时火气冲天,对着帐内大声道:“张耳小人,我待你若子事父,未料你心胸狭小,我交出印绶,非是怕你,乃明己不重将军之心志也,你之于赵国,与庆父无异,王上必有一日明白过来,将你千刀万剐。请龙且将军转告上将军,末将愚钝,然对上将军钦佩有加。今日虽别,后会有期。”言罢,转身离去。
张耳在帐内听着陈余的怨言,心绪也渐次地纷乱起来。他也没有想到,昔日的刎颈之交,如今竟会反目为仇。当着项伯、项羽的面被指为小人,更是尴尬。好在这时候,门外传来迎接各诸侯国将军的消息,才缓解了难堪的场面。
赵国知会各诸侯国在楚军辕门劳军,参战的各路将领感到为难。若是拒之不去,不唯有伤和气;若应约而往,前些日子各国怯战观望,与项羽所部横扫千军的气概相形见绌,自感脸上无光。然而,他们盘算再三,还是来了。
现在,踩着残雪,魏将雍齿、齐将田都和韩国的权将军在辕门前下了车,顺着仪仗排列的甬道朝大帐走来了。那旌旗猎猎的雄气横天,那刀枪林立的威严军阵,那庄严肃穆的注目礼,还有悬挂在辕门前的王离首级,把气氛烘托得严肃宁静。回想七天前项羽破釜沉舟的决断,每个人心头掠过的是无言的敬畏和复杂的愧意,在走进大帐的那一刻,没有谁耳提面命,大家便情不自禁地屈身垂首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从项羽的目光中读出了胜者的骄矜,这让雍齿在一瞬间想起了与刘邦相处的日子。当他后来知道是项梁借刘邦五千精兵将自己赶出丰县后,就心存怨恨。可一场巨鹿大战使他受到了强烈的震动,那积怨渐渐地淡去……那一夜,他忽然想念起刘邦,自撤离丰县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听说这个被项羽枭首的王离所部,在杠里也曾被刘邦的击败过。他也听说楚怀王与刘邦、宋义有过先入咸阳者王的誓约。现在,项羽成了上将军,他预感安天下者,非项即刘也!如果当初不听周市的蛊惑,岂有今日之悔愧?现在,项羽的气度使他更坚信这一点,既然魏国不能持久,那他是否要选择归顺刘邦抑或项羽呢?
……
此时,萧何正秉承刘邦的意思,与彭越在昌邑巨野泽中的水寨饮酒,畅叙沛公自任砀郡长以来所向披靡,一路西进的功勋。一个个得人为枭的故事,经萧何悬河之口的渲染,就在彭越面前勾勒出刘邦天下雄杰的形象。
这个只有三个人参加的宴会,成“品”字形而坐。彭越坐在上首,左边是萧何,右边则是彭越的军师马申。彭越将马申介绍给萧何,萧何暗暗打量,觉得这个小眼睛的军师的笑意中有一种揣摩不透的东西。
“若能得见沛公一面,此生无憾矣!”彭越望着萧何道。
“沛公早闻英雄大名,亦思之若渴。”萧何饮了一口酒,脸上就带了真诚。
侍卫送来一钵菜肴,一股异香飘进鼻翼,彭越不失时机地介绍道:“此为潍河银鱼,长二寸余,体长略圆,似无骨无肠,细嫩透明,肉质细腻,清炖之后,佐以菜肴,鲜美无比。”
萧何夹起一块乳白色的嫩肉放进口中,果然爽滑如饴,连道:“此鱼中上品矣。”
马申侧身举起酒觥,向萧何和彭越致意,顺便问道:“不知沛公攻下昌邑,是久驻还是路过?”
闻言,萧何很快读懂了马申话里的味道,在回敬二人的同时不经意道:“沛公志在咸阳,昌邑岂能牵住王者之心?”
马申狐疑的目光掠过萧何的额头,很快就转为温暖的微笑:“沛公者,鸿鹄也,思天远之高翔,在下钦佩。不过……在下听说在栗县,沛公夺刚武侯军四千人,这怎么说?”
萧何先是一愣,紧接着拊掌大笑:“先生真会说笑,柴武何许人也,他是楚怀王钦命的刚武侯,身经百战,若非真意加盟,岂是沛公夺得了的。他之所以合入沛公军,乃因沛公性度恢廓,人皆附之。”
马申急忙申明道:“在下也是道听途说而已,萧大人切勿在意。”
彭越适时地举起酒觥,邀萧何共饮,冲淡了刚才的气氛,然后若有所思地道:“今日与萧公一叙,胜读书十年。”
“萧何者,区区县吏,若未遇见沛公,也不过撰掾而已。”这就是萧何的聪明之处。当初沛县举事者皆推他为首,是他拱手相让才成今日格局。如今,反倒以沛公识才,才使他有今日的理由,来吊彭越的胃口。
彭越两颊泛着红光,玉面剑眉此时都被装点上团团红云,益发地显得玉树临风。酒喝到这个分上,彭越再也无法抑制情感,一年来的辛酸苦辣顿时涌上喉咙……
现在想起来,那些事就像昨日一样鲜活。当初昌邑好汉在巨野泽中举义时,公推他为首领,然而两年过去,至今拥众不过千人。项梁在薛县会盟时,连张良都在邀约之列,而他却被人遗忘。这让他很丧气,从此对周围战事不闻不问,只一心在泽中经营水寨,偶尔也与驻守昌邑县的秦郡监发生小战。驻守昌邑的郡监也曾数次入泽清剿,未料湖港河汊纵横交错,扑朔迷离,难以奏效,干脆各守其土,互不相犯。然彭越心中再明白不过,一旦章邯掉头北上,此种局面必不能持久。若非巨鹿之战,他大概早在秦军剿灭之列了。萧何的到来,为改变目前的局面,攻占昌邑城带来了一线希望。
这一场接风宴,萧何与彭越的叙话直到日色将暮,夕晖落水之际才尽欢而散。当夜,萧何就在巨野泽水寨歇息,第二天,在巨野泽码头,彭越亲自送萧何上船,两人依依惜别。
船已经划出去很长一截水路,萧何回眸,仍见彭越与马申站在渡口,隐隐约约还传来声音:“彭越在巨野泽恭候沛公到来。”
从昨天开始,马申就对彭越在萧何面前表现得过于谦恭是心存腹议的,现在,望着船儿消失在芦苇**后,他终于将憋了一天的话说出来:“属下听闻刘邦其人不守信用,当年出入赌场时常常赖账,难保他不心存叵测,将军不可不防。”
彭越没有回答马申。其实他的内心也很矛盾,不管如何艰难,总算是一军之首,在巨野泽中可以纵横捭阖,称霸一方。如果如萧何所言,倒也罢了,倘若真应了马申的担心,岂非引狼入室?
“久居泽中,亦非长策;攻打昌邑,乃我夙愿。他既可助我攻城,不妨暂且利用之,至于日后,且行且看吧?”彭越言罢,转身回了山寨。
转眼到了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二月,刘邦将夏侯婴、灌婴和岳恒主持的“少年营”留在了栗县,自己率大军到了巨野泽,彭越率领泽中义军出芦苇**五里迎接。当他看到刘邦乘坐的船只拉开长达数里的阵势时,从内心感到了震撼。及至登岛相见,看刘邦身后的萧何、曹参、樊哙、周勃、柴武等人一个个英气逼人,内心就变得更为复杂。
当晚,彭越用巨野泽湖鲜为刘邦一行接风。席间谈到攻城事宜,彭越通报了一个让刘邦十分吃惊的消息,说自萧何离开后,昌邑驻军骤然增多。据探马禀报,乃是驻扎在棘原的章邯军为阻止刘邦北上,特地遣都尉董翳前来署理昌邑防务,郡监辅之,光是校尉以上官佐就有五人;探马还说,董翳一到昌邑,就命城中军民将滚木、礌石、桐油等搬至城头,又从棘原运来粮草充实府库。
随后,马申补充道:“据闻,章邯之弟章平从巨鹿战场败走后,也奉命前来昌邑。因此,破城更添困难矣。”
樊哙对马申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心存微词,瓮声瓮气道:“未战先怯,非大将所为。俺明日就率军攻进城去,杀他个昏天黑地。”
曹参拉了拉樊哙,又把下颚朝刘邦方向伸了伸,那意思是叫他少安毋躁,且听沛公安排。
刘邦将手中的筷子举起来又放下,的确,当初之所以北上取昌邑,是因为项羽在巨鹿牵制了秦军。现在看来,事情出现了变化,便将目光投向萧何问道:“丞督以为如何?”
萧何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在座的各位,道:“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彭将军言敌之情,我等明日再实地观之,再定破敌之策不迟。”
“丞督所言,亦吾之虑也。明日我与丞督、五大夫与彭将军一起察看敌情。”刘邦言道。
……
“哼!刘季要会同彭越攻我昌邑,谈何容易?”此刻,在昌邑县府内,董翳正和齐郡郡监、将军章平以及昌邑县令一起议军。说到据守,他满怀自信,“只要我军秉承章老将军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的谋略,不消数日,敌必自退。”
“自退?敌远道而来为何?”章平不以为然,“都尉不可轻视。”
“非我空言。我闻楚怀王乃与刘季、宋义曾誓约,先入咸阳者为王。刘季者,逐利之徒也。他必以早日入关为要。”董翳信心满满道。
“那又如何知刘季自退呢?”齐军郡监顺着章平的思路问。
董翳呷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道:“昌邑,些许小县,岂能为刘邦所恋。敌此来必以速战,战之不胜,必退无疑;还有,敌此来是为收彭越于帐下,一旦彭越归附,当挥师西进,彼时我军倾力追击,陷彼于首尾不能相顾之势,敌当无暇再顾咸阳,如此,朝廷之危解矣!”
章平没有再争论,这不仅因为坚守昌邑的主将是董翳,更是被他一番说辞折服了。记得自己刚回棘原,还未喘口气就被派往昌邑的那天晚上,兄长便告诉他,长史司马欣回京奏事,至今没有消息。而从咸阳不断传来传闻,二世早在李斯被杀前已不再坐朝理政,一切政事皆决于赵高。兄长很寒心,再也没有刚出兵时的勃勃雄心了,他要章平到昌邑后,遇事多听董翳的。回到大帐,章平秉烛连夜给兄长修书。
第二天刚到辰时一刻,章平就出现在军营里。可他发现董翳更早,两人互致问候后,一同察看城防。展现在面前的却是冬日的枯树昏鸦,雾霭重重,并不见楚军进攻的迹象。这意味着什么?章平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将军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很长时间,董翳的眉头都郁蹙在一起,他冷峻地对身边的从事中郎道:“传令下去,四门紧闭,有贸然出城与敌接战者,斩无赦。”
忽然,董翳的目光锁定在城西南不远处的山上,内心顿然揪紧了——敌若用火箭射中城楼桐油,岂不要殃及城中军民么?一想到这,他倏地转过身朝城下走,随口对章平道:“请将军速命校尉在城楼上多多备水,以防敌火攻。”
董翳并不知道,此时刘邦与萧何、曹参、彭越正在距城北门不远的丛林中查看地形。刘邦发现,昌邑城墙虽不高,但并非正南正北走向,城墙沿着土丘之势蜿蜒,在拐弯的地方都修筑有瓮城。站在瓮城前,可以看见城外的动向。而且,自秦建齐郡以来,对昌邑城不断加固,尤其是丘陵下段,城墙不但升高,而且加厚。
“这样的城池易守难攻。”刘邦严肃地对身后的萧何和曹参说道。
彭越却指着前方道:“沛公请看!在城西南不远处有一座小山,而在西北方向有一条小河朝东南方向流去。倘是我军在小山顶上设置弩机,不知可否射进城内?”
萧何瞅了一会儿,接过彭越的话道:“弩机乃楚秦氏‘横弓着臂,施机设枢’而成,射远二百四十尺,即以最强算计,仅仅可以触及城墙,尚不足以伤及守城将士。”
曹参却道:“丞督所计甚是,然既不能伤人,乃可伤物。倘我用火攻,敌奈何不得。”
刘邦沉思片刻后道:“只是我军一时到何处寻找这多弩机手?”
萧何笑道:“无妨!前次项公借我六千兵马,其中就有弩机屯,命周勃调来即可。”
“如此甚好!”刘邦转身朝坡下走,“回营,商议进军大计。”
日色西斜之时,刘邦一行回到巨野泽山寨,当即邀集各路将军部署攻城事宜,刘邦亲自坐镇,由周勃带领弩机屯在城外小山上设伏,一则为步军号令,二则一旦步军进击,即用火攻城楼;柴武、樊哙各带本部人马从东城和北城进攻;曹参部署在西城,彭越部署在东城,使敌首尾不能相顾。
在议军进入尾声之际,马申忽然站起来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刘邦点了点头,马申撩起衣袖继续道,“诸位将军兵强马壮,唯彭将军所部不过千人,诚恐攻城兵力不足,还请沛公明察。”
萧何意识到这是要挟,正想着该怎样应对,却不料刘邦爽快地答应从周勃处拨出三千人马给彭越。这一举止,不仅刘邦所部将军没有想到,就连彭越也感到突然。孰料刘邦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让彭越无言以对,心中唯存感激。
“诸位!”刘邦宽大的衣袖在空中舞动,声音高亢而又宽厚,“我闻昔日郑国疲秦事发,秦皇举国大索,一时间人心浮动,上下不安。李斯闻之,乃上《谏逐客书》,言曰:‘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自古成大事者,莫不胸纳万川,况乎彭将军一方雄杰,助我攻城,区区三千人马,我犹以为薄也。”
这声音如重槌击鼓,萧何、曹参一干人心中波浪迭起,每个人都感到举事近两年来,刘邦的胸怀有了很大的变化,言行举止中带了社稷之主的气度;尤其是彭越,在巨野泽中独处时,他根本没有将这个亭长当回事。可如今,刘邦在他心中变得高大起来,至于马申,因为自己的小心机被刘邦化解而殷殷地惭愧,再没有说一句话。
战事是从卯时开始的。当弩机屯将第一支火箭射向星空之际,楚军在昌邑城东、南、西、北四面同时发起进攻。抬着云梯的楚军将士呼喊着朝城下跑去,犹如夏日惊雷从空中响过,留下经久不息的余音。接着,第二波轰响接踵而来。樊哙一手执大斧,一手执盾牌冲到护城河边,号令部下在护城河上架起梯桥,随后很快来到城墙根将云梯竖起来,各伍伍长率先登梯。
城头上的秦军并无仓皇失措的纷乱,先用滚烫的桐油从城头泼下,接着用火把点燃。许多士卒还没有看清秦兵的模样,就被桐油烧瞎了双眼,惨叫着从云梯上滚下。连续几拨过去,樊哙便有些烦躁,他丢掉盾牌,将板斧插在腰间,抓起一架云梯就要朝前冲。身边的从事中郎伸开双臂抱住他的后腰,连声道:“将军之责在调遣人马,岂可贸然逞匹夫之勇。”
樊哙骂道:“放开,你胆小如鼠,俺为有你这样的属下感到羞愧。”
从事中郎并不反驳,从地上扛起云梯迅速越过护城河。当他爬上城头时,就见一伍长的刀刺了过来,从事中郎握住刀刃顺势一拉,手掌立时血流如注,那秦兵却被丢到护城河里。他刚刚才上城垛,脚就被从踝部砍去,那秦军校尉紧接着一刀过去,从事中郎拦腰被斩,两段尸首滚下云梯。
樊哙眼看从事中郎壮烈殉职,一拳打在自己胸口,朝身后的士卒们喊道:“冲!冲上去……”
柴武所部集结到北门,却没有急于攻城,而是派了一批声高嗓大的士卒由屯长领着骂阵:“郡监小儿,鼠胆贼心,龟缩在城中算什么英雄,有胆量出城来较量。”
“郡监小儿,鼠胆贼心!”
“杀杀杀!杀尽秦军,立功回家!”
起初,秦军并不为之所动。大约巳时左右,郡监属下的一位司马终于耐不住性子,跃马出城与柴武接战。柴武只命校尉应战,两人在马上杀了十数个回合,校尉转身而走,那司马紧追不放,却不妨校尉回马一枪,正中咽喉。
这一切,被来城北督战的董翳看在眼里,严令鸣金收兵,怒斥郡监道:“我早有将令,私自出城者斩无赦,你是要以身试法么?”看着吊桥高悬,董翳留下一句话,“不论楚军如何骂阵,都不得出去,这就是胜算。”
曹参的进攻也不顺利,自举义以来,他经历战阵无数,却没有像今天这样死伤甚众。
在东城的彭越,以往都是在巨野泽中与秦军周旋,攻城尚属首次。虽然他有四千人马,声势浩大,可同其他三门一样,秦军紧闭城门,牺牲的都是被滚木礌石砸下城的士卒。许多划桨的里手没有死在泽中,却在昌邑城丢了性命。自己起家的千余人众怎经得起如此牺牲,两个时辰后,他就号令暂停攻城。
再说西南方小山上,周勃率领两屯弩机手向城中发射火箭,以萧何的预想,火箭到了城头,堆积在城墙上的滚木、柴草和桐油被点燃,火借风势,必致秦军引火自焚。但他没有想到,董翳也发现这面山坡,而且命城中军民备足了水供灭火用。楚军的箭矢一落到城头,就被秦军用水浇灭。周勃干急却无可奈何,铁青的脸色这会儿更加难看……
这一切当然都在董翳的意料之中,他看着楚军一片片地倒下,得意地对章平道:“此即所谓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也。”
连续五日进攻下来,楚军伤亡不断增加。在攻城过程中,萧何一直陪伴在刘邦身边,刘邦神色严峻,心境复杂。果然,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刘邦发令鸣金收兵。
彭越很沮丧,第一次与刘邦协同作战就出师不利,这让他十分尴尬。回到营中,他没有休息就来到大帐,不无愧意地对刘邦道:“在下无能,没有料到董翳到来……”
“兵无常势。此一时彼一时,将军不必自责。”刘邦很宽容地邀彭越入座议兵,在听取了将军们禀报的战况后又道,“董翳乃久战之将,对我军十分清楚,故而以静制动。诸位,如何才能诱敌出城,还请各陈高见。”
闻言,柴武先说话:“此次董翳坚守,必出于章邯之意。末将骂阵半日,他闭目塞听,无动于衷。”
曹参接着柴武的话建议道:“如果能遣一支军伍混入城中以为内应,城门必破无疑。”
樊哙却不赞同:“五大夫说起来轻巧,做起来何其难哉。董翳四门紧闭,飞鸟难入,何况人呢?”
在众人谈论中始终没有听见周勃说话,刘邦于是问道:“中涓为何不语?”
周勃“吭”了一声,抬头看着大家道:“依末将观之,此次昌邑之战既无天时,亦无地利。这二者不具,徒有人和,亦不能成事。”
周勃的话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涉及具体战事,却将萧何的心猛地撞了一下。他觉得,周勃虽观书不多,然慎思却长于他人。于是,暗暗向刘邦使了个眼色。刘邦会意,环顾了一下众人说道:“连连大战,将士疲累。今日就到此为止,诸位且回营歇息!”
众人走后,大帐内只留下刘邦与萧何。萧何问道:“方才周勃所言沛公如何看?”
“我岂能听不出话中意思,只不过当着众将之面不好说罢了。近日来我反复思忖,此次昌邑久攻不下,再攻是否合宜。我军目标乃在早入咸阳,不在一城一地之争,盘桓于此,岂非鼠目之举?”
“沛公所虑极是。”萧何为刘邦的所思称赞,“与其纠缠于此,不如避实就虚,绕道而行。”
“丞督此说,正合我意。”刘邦转身对站在门外的李甲道,“传令下去,我军明日子时撤退西行。命樊哙遣一校尉速往栗县,命夏侯婴、灌婴、岳恒等移军西行,兵发陈留。”
李甲走后,刘邦又问:“丞督以为彭越会随我军西行么?”
萧何思量片刻后道:“依属下观之,彭越虽人马不过千人,然久在巨野泽中,未必肯舍而离去。沛公何不请来问问。”
而此时马申正与彭越在帐中密议,马申依据近日战况,推论出刘邦很快就会做出退兵决策,这让彭越十分吃惊,追问其详。马申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很是得意发现了刘邦心底的秘密:“刘季者,何许人也,乃当世枭雄,唯项羽可遏之。彼之图在咸阳,岂能因一城之利而暗于大局?在下以为刘邦前次攻昌邑不下,非为一城,乃在谋夺将军之兵。”
闻言,这回轮到彭越沉默了。他双手摩挲,在帐内踱着步子。马申的话如一方重石,在他心头激起层层浪花。如果说当初听到刘邦在栗县夺柴武军的消息感到震惊,那么,昌邑一战,让他亲眼见证了刘邦的力量。萧何的未雨绸缪,曹参的不伐功矜能,樊哙的骁勇无竞,周勃的忠勇质木,以至于至今仍在栗县的灌婴、夏侯婴、岳恒,哪一个不是将相之才?再看看自己身边,除了马申,没人可以与之匹敌。即便到了沛公麾下,自己岂能有一席之地?
走还是留,他犹豫不定。留,何以面对萧何一片挚诚之情;走,前程难料。
马申在一旁看着彭越七上八下的心绪,就不免着急道:“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早做了断早安宁。”
彭越正要回答,就听见帐外侍卫禀报,说沛公差人请将军过去议事。马申使了个眼色,出去对前来传令的李甲道:“请转告沛公,彭将军即刻就到。”
马申此举,是为了给彭越留下整理思绪的时间。听着李甲的脚步渐行渐远,彭越凝结在一起的眉毛绽开了,留下一句“回巨野泽中”的话,就奔沛公大帐而来。一进门,就连连作揖打拱道:“在下来迟,请沛公恕罪。”
刘邦邀请彭越落座,安排侍卫奉上茗茶,这才很谦恭地问道:“依将军之见,下一步该如何攻取昌邑?”
彭越沉吟须臾后道:“萧公上次来时,城中只有郡监,尚不足虑,然董翳与章平一来,情势大变,连日来我军伤亡较大,加之冬寒天冷,不便登城。故而在下以为,该另做他图。”
闻言,刘邦看了一眼身边的萧何又道:“将军一言中的。方才我与丞督商议,亦以为不宜再战,欲绕城西行,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彭越对于刘邦的询问没有丝毫的惊讶,一路上,他反复思虑马申的谏言,觉得归刘实非存己壮军之策。现在,他不过是把一路所思直陈于刘邦面前而已。彭越起身来到刘邦面前,躬身施礼,而出口的话却是十分得体:“今日得遇沛公,乃在下大幸。唯感所部兵微将寡,若随沛公西进,非但无益于事,反而拖累大军西进。”说到这里,彭越暗暗打量萧何,他脸上水波不兴,这才接着道,“加之当初所集皆昌邑人,恋乡故土,不愿离开。故在下斟酌许久,决计回巨野泽水寨暂栖,待来日羽丰翼满,再来拜见沛公,共兴大业。”
不等刘邦和萧何说话,彭越又道:“在下十分感谢沛公将三千人马拨与麾下以作攻城之用,现在城池未下,在下当归还人马……”
萧何的眉宇间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心想这个彭越说起话来倒真是密不透风。正想着,刘邦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来了:“将军这是什么话?我既是将三千人马拨与将军名下,就不曾想到要收回,且让其留在将军身边,跟随将军学习水战,说不定何时就能派得上用场。”
大帐内立时一片寂静,萧何忽然想到“上德若谷”的箴言,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在赌场上与人争分计厘的刘邦,竟然如此大度将三千人马赠予他人,所谓“镞而砺之,其入之不亦深乎”,战争就是如此地改变了一个人。至于彭越,更是吃惊不已,忙拱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沛公,折煞在下了。”
刘邦缓步上前,牵着彭越的手道:“人言季不修文学,然以有天下为己任,岂能因小利而暗于大局。将军千人之伍,难敌秦军。三千人马虽不算多,然亦可壮行色,将军勿再推辞。”
“既是沛公大量,将军笑纳便是。”萧何也在一旁劝道。
彭越还能说什么呢?离开营帐之时,他转身向刘邦深深地行了一礼,油然喟叹道:“沛公者,率从风云之主矣!”
送走彭越,刘邦传令下去,当夜子时高点火把,佯攻实退,梯次西行,令敌不敢穷追。
彭越早早地来到营寨,看见沛公的车驾过来,忙率领马申以下校尉在车前送行。刘邦在萧何陪同下来到送行队伍面前,轻轻扶起彭越,双手抚着他的肩膀道:“今日一别,诚望将军珍重,后会有期。”
刘邦没有忘记拨给彭越军的校尉,叮嘱他追随新主,竭忠尽命:“你莫负所望。待诛灭暴秦,江山归一,愿与诸位会与咸阳。”言罢,刘邦登上车驾,轰隆隆地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