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那天一大早,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不一会儿便听见巨大的雷声滚过中军帐,惊落了章邯手中的竹简。这自统兵出关以来从未有过的天象使他起身来到帐外,望着头顶的乌云喊道:“来人。”
侍卫应声进来,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可有来自巨鹿的消息?”
还没有等侍卫回答,天空就落下了雨,他本就烦躁的心绪如同飞雨,纷然无序,正要把莫名的怒火发泄在侍卫身上,就听见辕门外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章邯急忙出帐察看,却是章平一身战尘地滚下马来,跪倒在了章邯面前。
“兄长,王离、涉间为国捐躯,弟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才得以走脱。”
“这怎么可能呢?”章邯有些头晕,侍卫急忙上前扶持,却被他推开,“王离乃将门之后,声闻遐迩;涉间乃久战之将,料事如神,怎么会败给一位乳臭未干的项羽?”
章平跪在地上沉默不语,不一刻,浑身淋了个湿透。
章邯示意章平起身说话,两人来到帐中坐下,几盏茶后,章平的惊惧才慢慢退去,遂将项羽如何破釜沉舟,如何擒获王离,粗笔大线地叙说一遍,末了,长叹一声道:“弟率军朝西突围,从沿途逃难的百姓口中得知,王将军被擒后宁死不屈,项羽将其枭首,涉将军自焚身亡。”
“难怪这雷声如此恐惧,莫非上天要谴告于我么?”在章平的说话声中,章邯做着渺无头绪的联想。
“弟担心兄长运粮中途遭敌伏击,故而一路奔来。”
章邯雪白的眉毛颤了颤,没有说话,但神情却十分忧郁。章平从巨鹿带回的消息,加上前几天自己运粮中途的遭际,都使他对项羽有了不可名状的畏惧。过去与项梁作战时,他从没有这种感觉!
“后生可畏,岂知来者不如今也。”章邯心里这样诘问自己,“难道恢复一统江山的重任果真要在自己手里夭折么?”
现在想来,刚刚过去不久的大战使章邯仍没有走出惊惧的阴影。当他按照议军时部署,打点好数百辆车的粮草北上驰援那一刻,他自信地判断,项羽绝对想不到他这次退避到押运粮草了,更不会想到他会取道漕运,然后过邯郸,沿漳水岸边陆运至巨鹿,以应王离粮草之需。临行前,他对麾下的校尉道:“只要将粮草平安无误地送到阵前,每人赐爵一级,免三年赋税;攻下巨鹿城,大宴三天,论功行赏。”
从棘原到巨鹿,中途经过邯郸。但自从秦军攻陷邯郸并毁了城池后,这一路没有障碍可以阻隔章邯与王离、涉间之间的联系。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亲自押运粮草到前方。况且早在去年六月,他就开始修筑棘原至巨鹿的甬道,现已投入使用。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楚军会在邯郸以北的太行山东麓密林中设伏。
桓楚此战并不关注斩杀诸将,他的弓弩手呈圆形阵法朝秦军发射火箭,一拨射罢,另一拨继续,秦军步军未能到得阵前就浑身着火,火焰舔舐皮肤的“吱吱”声与士卒惨烈的叫声混在一起。
当桓楚的战车冲来的时候,章邯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慌张。他一面指挥麾下的校尉死死拖住桓楚,一面严令后面的车辆紧急撤退。等撤出山林清点粮车,损失几近三分之二。而桓楚在掠取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粮草后,就指挥军伍迅速北去了。
“请将军发令追击桓楚,夺回粮草。”身边的校尉几乎同时请战。
章邯站在蒙着草灰的粮车前,心底生出不尽的自责。
“罢了!丢掉粮草事小,若再遭遇伏击,则不仅王将军无助,且我军危矣。”章邯回转脸向跟随在身后的从事中郎吼道,“传令!大军回撤棘原待命。”
章邯是最后一个离开战场的,望着大军南去,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悲怆。他意识到自己毕竟不是王翦,更不是白起,“旧梦”终究不可复归。
“我推想项羽军中近来定有高人参佐。”章邯说了这些最后总结道。
“兄长,”章平在听完章邯对战事的追忆后惊异非常,“王将军在巨鹿战时也对小弟言过,说项羽军中一定有高谋之士辅佐。”
章邯没有回答,仔细体味着王离的话,但他的思虑很快就被另外一个问题取代了:“不好!我怎么只想到项羽,而把另一个人给忘了?”
“兄长说的是刘季?”
章邯点了点头:“一个月前,昌邑郡监来书,言刘邦大军在攻陷栗县后正朝昌邑进军,并与巨野泽中的贼首彭越会合,为兄即派都尉董翳前往援战,只是迟迟不见消息传来。我闻彭越勇猛,而刘季麾下的樊哙、柴武、曹参皆能征敢战之将,尤其是萧何足智多谋,我恐昌邑不保。”
“兄长之意,是命小弟驰援昌邑?”章平眨了眨眼睛问道。
章平的善解人意让章邯十分感念,父母当初让他跟随左右,原是为照顾自己的。孰料,他却将其置于危险位置,真是有负老人家嘱托。可他自知也没有别的选择,拍了拍章平的肩膀,那目光中充满了柔和:“机不可失,你用过午饭即率军前往昌邑,我……”
后半截话没有出口,章平已经明白兄长是含着歉疚的心绪下令的,他也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泪水,双手抱拳道:“兄长春秋已高,弟当竭力为兄长分担,还望兄长珍重。”
章平走后不久,项羽就将大军移至漳水南岸,双方形成对峙局面。奇怪的是,项羽竟没有主动进攻的意思,他在等待什么呢?而章邯也明白,在司马欣前往朝廷奏事的日子里,自己任何不慎都会给战局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因此他只要求麾下的校尉们严防死守,不给项羽军以任何可乘之隙。
说起来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他接到了陛下的诏书,责备他进军不力,屡次退却。而李斯父子死于酷刑的教训使他担心皇上是受了赵高的蛊惑。恰在这时,定陶大战取得胜利,他移军北上前夕,派遣司马欣回咸阳陈情,并向皇上求援,以便在南北两线展开剿灭贼寇、平定诸侯的战事。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见司马欣回来,他的心绪便不得安宁。在这个多事之秋,一切都那么扑朔迷离。但章邯更明白,自己是三军统帅,决不可掉以轻心让棘原沦入敌手,更不能让敖仓为敌所用。因此在司马欣、董翳不在的日子里,他督促校尉们在棘原大营周围开挖壕沟,又派遣一支劲旅到敖仓布防,防备敌军偷袭。
这天,太阳渐渐爬上山头,章邯终止了一个时辰的练剑。用过早饭,他就带着从事中郎和侍卫前往阵前察看防守情况。
出了营寨南门,登上作为漳水和洹水分水岭的南坡,一条并不算大的溪流从坡下缓缓流过。岗不算高,不足三百尺,却有一个非常躁动的名字——野马岗。也许,当年此处即是野马出没之地。它就像一道石堰,漳水和洹水在这里被一分为二,自西向东流去,与南面和西面的太行山余脉,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冲击带。从外面看,似乎地域狭小,越往里走越是宽阔。秦军占据这攻守兼备、进退自如的地方,也许正是项羽南渡后不敢轻易进攻的原因。
章邯按剑而立,放眼满目春色。从岗子下去就是一个水运码头,从这里上船,可以顺洹水向东入河水到达广阳道,然后直通河内。向北,则可以经洹水入清河,将辎重粮草运抵巨鹿。
冲破料峭春寒,山桃花最先在沟岔梁峁间开放,远远望去,连片累枝,香尘弥漫,灿若云霞。春风吹过,一瓣瓣残花纷纷扬扬落进水里,被涟漪带向远方。章邯看着那花瓣在水中打着漩涡,渐行渐远,他的心就随着落红漂到千里之外的咸阳。他在京都任少府的年月,每到春暖花开季节,他都要陪伴父母驱车北坂,看桃花杏花。那一座座摩肩接踵的六国宫室,常常让他惊叹……是战争改变了一切,他现在根本无法确定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咸阳。
在接到二世斥责的诏书后,他也暗地埋怨过,以为远在京都的官员们根本无法知晓前方战阵的惨烈。前面有一群士卒在修筑一座高台,那是矗立在距大营五里外的烽火台。章邯沿着岗顶朝北走了大约一里地就到了烽燧前,正遇见一位校尉用皮鞭抽打士卒,那位倒地的士卒发出痛苦的呻吟,在他面前是红红的血渍。
校尉正在气头上,却不意皮鞭被人挡住,正要大骂,发现是章邯,急忙单腿跪在地上道:“卑职参见将军。”
在得知士卒怠工后,章邯从校尉手中接过皮鞭狠狠抽打下去。
眼看士卒奄奄一息,一旁的将士个个噤若寒蝉,呼啦啦地就跪倒在章邯面前求饶道:“小人们知罪了,还请将军饶了这位兄弟。”
“今后再有敢于触犯者,斩无赦。”章邯放下鞭子言罢,转身离去。
从事中郎在前面带路,章邯等人去码头察看船只情况。顺着砖砌的台阶下到码头,一字儿排开数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两名士卒挺立注目。从这里向南可以与陆路相通,这也是章邯将这里选作大营,并主动请缨担任辎重粮草运输任务的原因。
在渡口值守的校尉禀报道:“自巨鹿开战以来,渡口将士枕戈待旦,不敢稍有疏忽。”
“此处为我军后备要冲,形同咽喉,决不可掉以轻心。渡口一失,我军危矣!”章邯点了点头,登上首船甲板。水手们高张船帆,十数位艄公扳动大桨,高呼号子,大船缓缓启动,朝东而去。因为是东向顺流,艄公们在矫正好船舵之后就渐渐松了气力,一任船帆借着风力顺流而下。沿途两岸山花烂漫,榆柳争绿,鸟鸣啾啾,哪还有战事的气息呢?
风顺船快,不到一刻时间,船已驶离渡口五里地。前面有一处浅滩,艄公们都不敢大意,纷纷做好扳船的准备。章邯手搭凉棚朝远处张望,不禁惊呼一声:“哎呀!前面滩涂处是何物?”没等到艄公回答,他就接着道,“看样子是一落难之人,只是未知生死否。”他立即要校尉遣人下到滩涂看看。
“将军,未知敌友,仓促施救,这个……”校尉有些不放心。
章邯看了一眼校尉,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或敌或友,皆当施救。若是敌之密探,正好借机了解彼之军情;若是我军将士,施救自不待言。”
校尉应了一声“诺”,遂命一位伍长带着四五名士卒涉水到滩涂。须臾间便传来伍长的喊声:“启禀将军,落水者乃长史司马欣大人。”
“司马欣?他如何会在此昏迷?”章邯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许多,朝滩涂喊道,“快救司马大人上船。”
司马欣被伍长一干人救回甲板,喝了几口热水才睁开眼睛,疲倦地问道:“这是何处,我为何到了此地?”
章邯伏下身子问道:“我巡查水路,却不意遇见长史于此落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马欣明白了,重新闭上眼睛,无力地说道:“一言难尽。”
“先回大营。”章邯命令艄公们调转船头,并预备了酒菜为司马欣压惊。
席间,问起咸阳之情事,司马欣口中含着食物,口齿不清地回道:“下官连续三天未进粒米,还是等饱腹之后再细说。”
章邯举到空中的酒杯就被复杂的心绪搁置了,他不再催促司马欣,也不再提及回朝的事情,饭后命侍卫好生伺候司马欣歇息,一切待精神恢复之后再说。
等司马欣从酣睡中醒来,月亮已经爬上野马岗头了。他一骨碌从榻上起身,问伺候在身边的侍卫:“现在是何时辰?”
“启禀大人,现在已是酉时三刻。”
司马欣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泥水衣衫早已为干爽深衣所取代。他接过侍卫手中的绢帛,擦了把脸,就直奔章邯大帐而来。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满目期待,一个目光离散,掩饰不住的失落。
“陛下怎么说?”
“这……”
“哎呀!褒奖或斥责,老夫早已置之度外,你只管说实情吧!”
“大人啊!您让下官如何说呢?”司马欣长叹一声,“我等在前方出生入死,赵高在朝廷蛊惑陛下。陛下已不坐朝,一切政事皆决于赵高。”
“这么说,大人没有见到陛下?”
“下官带着大人的上疏在咸阳宫外守候了三天才见到赵高,未料他阅过大人上疏后非但不予援军,反而责备我等剿寇不力,声言要奏明陛下追究渎职之罪。下官听闻继李斯父子之后,大将军冯劫父子、蒙恬父子皆死于酷刑;杀了功臣,又杀宫室诸王,秦室十二王子、十位公主皆死无葬身之地。大人!惨不忍睹,惨不忍言啊!”司马欣说到伤心处,啼泣不已。章邯上前为其顺气,他才缓过神来继续道,“据说,公主们被活活碾死在杜邮亭,公子闾等被赐死前,仰天长啸:‘吾无罪矣!’现在,赵高做了丞相,其弟赵成为中车令,其婿阎乐为咸阳令。咸阳巷闾之间,只闻赵高而不闻有陛下矣。下官为求得朝廷发兵,在宫门前与赵高据理力争,孰料得罪老贼。下官刚一离京就遭到密探追杀,不得不由陆路转为水路。中途遭遇撞船落水,幸得大人营救,否则我命休矣。”
司马欣说完积攒了一个月的话,面对帐外浓浓夜色长叹一声:“大秦危矣,如之奈何?”
大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司马欣将目光投向章邯,发现他的老泪顺着两颊流淌到了嘴角。章邯的脑际一片空白,他目光中一片血红,那是染红了咸阳天空的血色。前方与后方,流血牺牲与恃权弄威,如此巨大的反差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司马欣。
司马欣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在侍卫的提醒下,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太渺小,渺小得只剩下一身孤独和落寞。
在司马欣离开的当晚,章邯就发起热来,昏迷中,他看见赵高率领禁卫抄了他的官邸,二老被捆绑到咸阳门市斩首,那血淋淋的人头流着泪,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梦见项羽的大军攻破了棘原,冲进大营,开怀大笑;他梦见章平被刘邦生擒,砍去了手脚,他想去救,却无论如何挪不动脚步。他觉得嗓子干得冒烟,而在不远处就有一汪清泉,他却只能眼巴巴地匍匐看着……
第五天晨曦爬上大帐门帘时,章邯醒过来了,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直守在身边的从事中郎,便开口想要喝水。当清冽的冷水顺着喉咙流进腹中时,章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道:“老夫这是怎么了?”
“大人!您数天昏迷不醒,口里喊着章将军的名字。”从事中郎回道。
但章邯却想不起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这时,军中医官进来了,双手端着一碗药汤道:“大人是急火攻心,请大人喝了这碗汤药,病情定会见轻。”
章邯喝罢汤药,吃了早饭,便显得精神多了。这时候,从事中郎又递上来一封信,章邯便问:“是朝廷来的么?”
从事中郎回道:“是陈余差人送来的。”
“陈余!他不是赵国将军么?为何致书与我?”
“使者说大人看过信札,病就会好一大半的。”
章邯打开信札,映入眼帘的是让他怦然心动的辞藻——
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隙,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崐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质,妻子为戮乎?
章邯合上书札,闭目良久无语。正所谓旁观者清,这个陈余倒是比自己明白多了,他说的件件事情,有哪一件不是戳向自己心窝的呢?而最让他触目惊心的是“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杀之”这几个扎眼的字,似乎是自己命运的昭示。是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了。他抬起头,对从事中郎道:“你去请长史大人,我有事要与他相商。”
不一刻,司马欣闻命赶来,章邯屏退左右,才将陈余的信札拿给他看:“长史大人有何观感?”
司马欣将陈余之书仔细看了两遍,这才望着章邯道:“下官请大人赐教。”
章邯摆了摆手道:“大人死里逃生,你我同系一命,彼此就不必戒备了!”
司马欣放下信札,就座打拱道:“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嫉妒吾功;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
章邯皱了皱眉头道:“陈余书中言还兵与诸侯从,约共攻秦,不知可否?”
司马欣沉思片刻后建议道:“自古敢战方能言和。大人何不遣使前往项羽营中道明本意,一探虚实;与此同时,我军于棘原备敌,如此则两全无误矣。”
章邯看了看司马欣,没有说话。但司马欣已猜透了他的意思,直截了当道:“行军主簿可为使者前往楚营,议决举义之事。”
“大人是说始成?”
“此人办事老成,当不负大人之命。”
“如此甚好!”章邯说着,当下伏案写就书札一封,一边交于司马欣收好,一边附耳道,“朝廷耳目甚多,此事万不可泄露。可令其扮作商贾,于明日卯时出发前往楚营。”
“诺!”司马欣似乎听得见他的心在“嘣嘣”直跳。
……
三月的桃花,女儿的心。大军撤到漳水以南后,虞姬就发现妹妹虞娘有了心事,她总是有事没事地打听桓楚的行踪。桓楚率军截取秦军粮道的日子里,她除了照顾营中伤兵外,抽空就问桓楚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会不会遇险。
“女儿家不好好照顾伤兵,打听男人行踪作甚?”虞姬白了一眼妹妹,严肃地说道,“心思放在战事上,不可旁骛……”
“人家不就是随口问问嘛。”虞娘的杏眼眨了眨,笑着道,“姐姐心无旁骛,为何总是往上将军帐中跑,是怕他帐中藏了惊鸿吧?”
“胡说!”虞姬嗔怪地用手指点着虞娘的额头,“再说,撕破你的嘴。”
“让我说中了吧?”虞娘莞尔一笑,眉目间洋溢着调皮,留下一串“咯咯”的脆响跑开了。
虞姬被妹妹笑语**起层层心浪,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慢慢地溢过情感堤坝,催热了一双凤眼。
想着男人的女人是最幸福的女人,虞姬此刻就沉浸在这种甜蜜里。也许,那次荷山邂逅是上苍有意牵了一条红线。从那时候起,她不仅与项羽形影不离,而且还在他的营寨里拉起了健妇营。她明白,爱一个人就要走进他的心。他作为楚国的上将军,她得为他分忧。她最喜欢看他在议军会议上那种威压千军的气概,喜欢看他手执长戟,站在三军面前时的赳赳雄风。她想象着有一天,项羽高坐在咸阳宫中享受臣下的朝拜,该是如何威仪赫赫!
一天早晨起来,虞姬带领健妇营的姐妹们演训完毕,将双剑挂在腰间,准备到漳水旁的小溪畔去看桃花。自从进了项羽的军营,战事频仍,春夏秋冬是怎么过来的,她似乎都没有了感觉。而在没有战事的日子,女人们总是会不失时机地去释放自己的心情。
刚走了不远,就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虞娘追上来了,噘着小嘴埋怨道:“姐姐不该忘了小妹。”
虞姬停下脚步,等虞娘赶上来便瞪了一眼道:“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
“谁让你是姐姐呢!”
姐妹相随着朝河边走,沿途的野花竞相怒放,天地间弥漫着一阵阵芬芳。虞娘弯腰摘下一朵蓝色野花,硬要插在虞姬的鬓角:“看姐姐像不像王妃?”
“什么王妃?现在正在打仗,你胡说什么?”
“怀王早就说过,先入咸阳者为王。姐丈乃军中雄杰,定能先刘邦而入咸阳,到那时候姐姐不就是王妃了?”
虞姬没有回答,她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女人。她就是想和项羽在一起,虽然她也会想象项羽进咸阳是如何的威风凛凛,群雄朝拜,但她却从来不奢望他封王拜侯,锦衣美食。秦皇又怎么样?不是到终了命落沙丘?倒是那些百姓人家知冷知热,相依相偎,一日不见多了许多的温情:“我不想这些,我就想赶快打完仗,早晚厮守在一起。”
虞娘继续自己的思路:“听说桓大哥正在班师途中,明天就回大营了。”
“怎么,想他了?”
“小妹就是随便说说,我想他作甚?”虞娘两颊泛起绯红,有些不好意思。
虞姬挽着虞娘的胳膊朝前走,就看见一片桃林。桃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宛若彤云。近前一看,一朵一朵,像少女含珠带露的面庞,粉盈盈的。她袅袅婷婷地走到一棵树下摘下一朵桃花,回赠给虞娘,随后不经意地问道:“是不是有意于桓将军?”
对于虞姬的追问,虞娘不置可否。虞姬便明白了她的心思,笑道:“喜欢一个人并非丢人之事,有何赧颜为难的?小妹若是真的有意,改日见了桓将军,姐姐替你问问。”
“如此妹妹先谢过姐姐了。”虞娘莞尔一笑,接着挽着虞姬胳膊道,“说不清为什么,妹妹一看见桓将军就觉得顺眼,他骁勇善战,想事周密,儒雅沉静,妹妹觉得他对女人也会勇于担当的。”
虞姬点了点头,觉得桓楚是真的入了虞娘的心,要不,她不会看得如此仔细的。
虞姬愿意出面,这是虞娘没有想到的。于是,她开始盼望桓楚平安归来,期待战争早早结束,因而关心起战事来:“姐姐说,章邯还会打过来吗?”
“这可说不准。现今秦军在巨鹿吃了败仗,定不会甘心。因此,上将军要全军将士严阵以待,不可懈怠。”
两人正说着话,虞娘忽然地打住了,悄悄指了指不远处道:“姐姐快看那边……”
虞姬顺着妹妹的手指看去,只见从漳河岸边的小路上过来一位商贾打扮的人。她警觉起来,她记得大军撤到漳河南岸后,项羽在议军会上曾提醒说要严防秦军细作侵入。而且严令校尉们,营寨二里之内不许陌生人进入,莫非此人就是秦军奸细。一想到这,虞姬立即拔出双剑,对着小道上的人喊道:“你好大胆,竟敢擅闯军营。速速离去,否则取你性命。”
那人见是一对娇娘,也不回避,径直朝她们过来了。虞姬的脸色顿时变得冰冷如霜,大声道:“你再不止步,小心人头。”
那人行进约两丈之处终于停止了脚步,施了一礼道:“敢问姑娘,此处可是楚军营寨?”
虞娘回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干你何事?”
“姑娘切勿生怒,且听在下道明原委。”接着,那人就将如何奉章邯之命,以使者身份前来商谈秦楚弭兵之事叙说一遍,末了道,“请二位姑娘行个方便,带在下去见项将军如何?”
两位姑娘第一次遇见使者弭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虞姬沉思片刻,将披在肩头的绢帛解下道:“要见项将军并非不可,可此为重兵之地。还请你委屈一下,才好进得营地。”
秦军使者就是主簿始成,他并不感到意外。于是很顺从地蒙了眼睛,虞姬执剑在后,虞娘在前面牵着始成的衣袂,朝着项羽的大营去了……
郦食其被解开蒙在眼上的绢帛,才发现自己站在陈留城外的楚军军营了,而面前的却是几位刚才绑了自己的青春少年。
“请问少将军尊姓大名?”郦食其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问。
站在前面的胖小子回答道:“我乃刘肥,请问你是何人,竟敢冒闯我军营地?”
一句话未了,但见樊伉横着宝剑上前一步道:“哥哥何须与他废话。看这贼人衣衫不整,定是秦军密探无疑,干脆一剑结果了贼人性命,我三人也算从军以来立了一功。”言罢,举起手中宝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曹窋立时上前按下樊伉手中的宝剑,不急不慢道:“即便是秦军细作,亦当问清来由再交岳将军处置不迟,我等如此草草杀了人,若是岳将军客人,岂非铸成大错?”
刘肥觉得曹窋毕竟年长几岁,虑事周道细致,于是跟着他的话音道:“曹大哥言之有理。我们这就带他去见岳将军。”
正要挪步,却见岳恒从大帐出来,众人急忙上前拱手道:“参见岳将军。”
未料这一声拜见,引得身边的郦食其大声惊呼道:“岳恒?你是岳恒?”
“请问先生是……”岳恒站在郦食其的对面满脸疑惑。
“少将军不认识老夫了?”
岳恒仔细一看,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喊道:“原来是郦先生!久违久违。”及至发现其身上的绳索后,立即责备几位少年,“你等好生无礼,怎可如此对待先生?”
三人即刻低下头,刘肥不好意思道:“我等以为他是秦军奸细,故……”说着话,上前帮郦食其解了身上的绳索。
“先生本陈留高阳人。乃闻名遐迩的饱学之士,当年我见之,行大礼犹恐不及,你等竟敢绳捆索绑,真是失礼。”岳恒见三人讪讪地笑着,遂要他们下去,自己则带郦食其进帐品茶叙话。
三盏茶入口,郦食其一路上的困倦消除殆尽,话也多起来了:“数年不见,当年隔墙偷摘果子的少年已成一路将军,英姿勃发,实乃后生可畏!”
一句话把岳恒的思绪带回到往事之中。那年,雍齿因为赌场输赢之争,怒而不慎致人死命。为躲避官家追究,带着他连夜从沛县逃到陈留,居住在妹妹家中,恰与郦食其为邻。那时候,岳恒不过七八岁,常常在夜晚的月光下听郦食其讲故事。从那里,他知道了什么叫郑人买履,什么叫井蛙不可语于海,什么叫滥竽充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多,事情终于过去,他又跟着雍齿回到陈县。他至今仍然记得,临行时郦食其依依不舍地送到村头,留下了一句至今让他仍然受用无穷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其实一入陈留县境,岳恒就想去高阳访寻郦食其,孰料他竟然登门来见。岳恒心中漫过乡亲的温润。
想着刚才三位少年活泼腾跃的身影,郦食其又问道:“为何沛公军中会有如此少年?”
“先生有所不知,方才几位,富态的乃沛公之子,名刘肥;稍瘦一些的,乃是樊哙将军独子,名樊伉;大一些的乃五大夫曹参之子,名曹窋。薛县盟会后,在下谏言沛公将军中损折将士之子接到营寨结成少年营,由在下统领。如今,他们已经可以上阵杀敌了。”
“哦!此当不失为长策。”郦食其捋了捋胡须,思路就到了刘邦身边。刘肥虽系刘邦长子,但他木讷,举止拙笨,似乎不像传说中刘邦的性格,倘若有一天刘氏得了天下,此子岂能承继父业?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又转脸问道,“刘肥乃沛公独子么?”
“沛公生得两男一女。次子刘盈与女儿刘蕊皆在沛县老宅,由吕夫人教养。”
“哦,这就对了。”郦食其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候,岳恒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只见他端起手中茶盏,一脸的虔诚问道:“不知先生来此,有何赐教?”
“我闻沛公欲成大业,遍访天下贤士,可否如此?”
“此言不虚。在下跟随沛公举事以来,深感沛公不舍寸土,不拒细流的博大胸怀,故而,追随者甚众。”
这是岳恒的直接感受,因此当初雍齿劝说他投魏,就被他婉言谢绝。后来的事实证明,魏国根本不是章邯的对手,周市也没有沛公的度量和胸怀。
而眼前这位老者,自进入陈留以来,岳恒就不断听人传说,张耳、陈余、武臣、魏豹等人路过陈留时,都曾慕名邀请他出山相助,或遭婉言谢绝,或干脆避而不见。最近的一次是薛城盟会后,项羽与刘邦攻打外黄、陈留时,项羽也曾拜访过他,他却闻风远走,落了个“清高”的名声。如今,他忽然问起刘邦,倒引起岳恒的关注。
果然,郦食其又道:“我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我所愿从游之人。”
岳恒明白了,郦食其是欲投奔沛公做一番事业。这对刘邦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但岳恒担心他的刚愎自用、拓落不羁,能否为刘邦所接受。未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郦食其却在一旁说话了,道:“你可言于沛公,就说高阳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矣。”
“啊!”岳恒大睁两眼看着郦食其,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先生难道没有听说沛公不好儒吗?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先生以其他身份出面皆好说,不可以儒生身份见也。”
郦食其却大不以为然,放下杯子,一脸自信地对岳恒道:“足下照老夫所言告于沛公无妨。沛公若是真欲据天下而威加海内,定不会拒儒生于千里之外的。”
闻言,岳恒自是无话可说,安顿郦食其在营寨住下,他径直向刘邦禀报去了。
出了营门,行走约一刻时间就到了刘邦的辕门。远远瞧见车骑校尉牛良在门口站着,岳恒上前见礼,问沛公可在帐内。
牛良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正被两个侍女伺候着洗脚呢!”
岳恒“啊”了一声道:“秦军未灭,任重道远,何人出此馊主意,岂非惑君迷主吗?”
“我闻军中传言,李甲自跟随沛公以来已近三年,仍在‘五百主’位上徘徊,日夜想着升迁。为讨主公心欢,才想出这一招。”牛良不说话,却将手指向大帐,岳恒发现李甲挺直身子站在那里。
岳恒听着,心里便如投进一块石子,不免翻了几许忧虑的波浪。他当着牛良的面又不好多说,私下里却埋怨萧何、夏侯婴、曹参、樊哙这些与刘邦出生入死的心腹为何缄默。转而又一想,沛公不过就是洗足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别过牛良,岳恒转身来到大帐外,要李甲向内传禀,说有一狂生求见。
李甲老大的不愿意,言道:“沛公此刻正被两位女子伺候着洗足,此时禀报,岂不坏了兴致。”
闻言,岳恒就不乐意了,责备李甲不分轻重缓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高一声低一声地吵了起来。
牛良正要上前拦挡,却听见刘邦在里面大声训斥道:“我正在洗足,你等在此吵嚷,成何体统?”
岳恒乘机禀报道:“高阳儒生郦食其,人谓狂生,欲助沛公成就灭秦大业,前来拜见。不料李五百主不愿传禀,末将惊扰了沛公雅兴,还请恕罪。”
“你难道不曾听说我素不好儒么?”
“启禀沛公,末将曾向他言明沛公不好儒生。然彼言曰,倘沛公欲据天下而威加海内,必不能拒贤者于千里之外。”
“哦?”刘邦在里面笑了笑道,“此人倒是有些性格,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能耐,夸下如此海口。好!传他来见。”
“诺!”岳恒在帐外打拱,转身离去时狠狠地瞪了李甲一眼,心想此类察言观色之徒,将来必是奸佞无疑。
岳恒去了不一会儿,郦食其便来了。肩头披着二月午间的阳光,风微微吹起他的深衣,翼翼如也。郦食其显然没有孔夫子见鲁君那种谦恭,他挺胸昂首,迈着慢而大的步子,径直奔刘邦大帐而来。
刘邦腆着肚子半躺在榻上,两只长腿伸到面前一个硕大的木盆里,左右各有一名年轻女子捧着一只脚,往上面淋水。热腾腾的水汽环绕着这个号令千军万马的人物,他印堂发亮,两颊放光,就连那一缕美髯也泛着明光锃亮的水珠。刘邦似乎没有觉察到有人进了大帐,他闭目养神,舒服地出着长气,似乎要把连日来征战的疲累吐个干净。
再看看两名伺候的女子,都是高阳的美女,带着昔日魏国女人的风韵。云鬓如瀑,面如白玉,精心点染的樱桃小口微微张合,只能闻得芬芳的气息,却看不见一颗牙齿外露。一双纤纤细手,捧着男人大脚摩挲揉搓。可以看出,她们做这个已经很熟练了。只是郦食其透过她们微微郁蹙的眉宇和强颜欢笑,仍然读得出她们苦涩的内心。
人言刘邦不事生产,浪**赌场,今夜会不会留情女子呢?但郦食其眼下还顾不得深想,他面对的是刘邦对自己的轻慢,是那种视他人如草芥的倨傲。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决计以桀骜应对,他轻轻地做了个行礼的样子,直言不讳道:“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
这种特有的见面方式,这种切入话题的率直,让刘邦方才舒坦的心境忽然塞上了一块尖锐的燧石,进而碰撞出愤怒的火星。平日对儒生的厌恶都因为此境而集聚成轻蔑和讽刺,刘邦忽然从美女手中挣脱双脚,站在木盆中指着郦食其的鼻子大骂道:“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
郦食其眯起眼睛看了看刘邦,丝毫没有惊惧,反而到他的面前,话语从刚才的诘问出发,直向刘邦的心底而来:“足下果真要聚合义兵诛无道暴秦么?我看未必。若是真要天下归心,为何如此倨傲无礼地对待谒见者呢?不仅如此!”郦食其一转身,深衣就在周围带起一阵风,“须知儒生亦有三寸之舌,若将今日所见昭告天下,还有谁来归附足下。不错,足下可一怒而杀郦生,然岂不闻始皇焚书坑儒,而招致亡国之危么?孰轻孰重,愿足下三思。”
“咦!”刘邦沉吟一声,示意两名美女退下。他匆匆忙忙穿上麻履,开始平静地打量郦食其,不得不承认其所述是这些年的事实。似乎说这话的郦食其不是第一人,对了!还有萧何。记得早在丰县时,萧何就不断提醒自己,不仅要罗织各路将军,更要广纳四方贤士,以为治天下而备;还有夏侯婴,这位县令的司御不断谏言,让自己每到一地定要礼贤下士。刘邦想着,就在内心嘲笑自己的健忘,萧何、曹参,哪一个不是刀笔吏出身呢?
“不知先生驾到,多有轻慢。请先生少待,我顷刻即来……”刘邦换了语气对郦食其说话,一边向后堂走一边对站在门外的李甲喊道,“为郦先生备茶!”
郦食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明白从这一时刻起,命运之舟改了方向……
此刻,穿戴整齐的刘邦重新站在郦食其面前:“先生请坐!”刘邦从容大度地将郦食其让在上宾位置,“方才不周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郦食其似乎并不计较这些,也丝毫没有其他士人的拘束,略略大度地说道:“荀卿子有言,彼正身之士,舍贵而求贱,舍富而求贫,舍佚而为劳,颜色黧黑而不失其所,无他,志于道而已也。方今天下,群雄四起,然依在下观之,唯沛公能得人心。”这话一出口,刘邦的身子就情不自禁地向前倾斜了,郦食其情知自己的话他是听进去了,接着提起战国旧事,尤其以楚怀王之事为训,言及用人之要,“昔怀王放逐屈原,错用靳尚之流,乃遭灭国之灾,殊堪为训。”
这些事情距今不远,刘邦岂能不知,听着听着就来了倦意。郦食其看在眼里,立即转移话题道:“在下听闻,当今怀王曾要阁下与宋义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可有其事?”
刘邦迷离的双眼顿然睁开,点了点头,膝盖不知不觉朝前挪了挪道:“我正要问计于足下……”
郦食其正要回答,却见李甲进来禀告,说午饭已经备好。刘邦命李甲传来萧何作陪,就在大帐内排开宴席,煮酒叙话,一时热气腾腾。
刘邦坐在上首,萧何居左,郦食其居右,三人对望,说起话来也十分方便。其实,关于如何早日入咸阳这事,在以往的日子里,刘邦同萧何、曹参商议过多次,而现在,他更希望从郦食其这获得新想法。
郦食其无愧于“高阳酒徒”称号,在敬过刘邦和萧何之后,他好一顿豪饮,眼看着六七觥入了腹,他两颊泛起热红,话也随之浪涌了:“沛公起纠合之觽,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
这话一落音,他就从萧何目光中读出了几许吃惊,但处在兴奋中的郦食其完全顾不了这些,只图将良久所思喷薄于外:“萧丞督不必惊异,在下不过说了诸位熟知的境况而已。”
萧何微微举起手中的酒觥,以示敬意,郦食其仰起脖子又饮下一觥,话里就带了自荐的口气:“即说眼下,陈留乃天下之嚰,四通八达之地也,其城又多积粟。在下请为沛公出使之,时期归顺。若是他不听,沛公举兵攻之,在下为内应。如何?”
见萧何没有回答,郦食其趔趄着来到刘邦面前,口舌有些发硬地问道:“足下以为如何?”
萧何在一旁看着,觉得郦食其身上有“士者”的遗风,不仅生活上落拓不羁,且多长于毛遂自荐,每陈一策,必先抑而后仰。他明白郦食其的用意,之所以开口贬低刘邦军,其实并无恶意,正为推出自己做铺垫。他看着郦食其的醉态,便觉出几分率真和可爱来,忙起身来到刘邦身边耳语几句,平息了他的不快。两人让李甲盛满各自的酒觥,来到郦食其面前。
“我得先生一言,胜于金缕矣。我即命先生为使者,前往陈留城中游说县令,若取陈留,定有封赐。”刘邦高声说完,示意郦食其继续饮酒。
萧何在一旁也不失时机地赞道:“先生行于前,大兵随于后,陈留必取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