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二十一章 三寸舌说陈留令 两水战破章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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濉水自陈留城下静静南去,留下王朝兴废的咏叹,也留下美丽的传说。

相传早年,陈留城外的高岗上常有凤鸟栖息,引来百鸟朝拜,遂成一方吉地。有一年,仓颉来这里游览,依据凤鸟行迹,会意指事,缔造了文字。旅人闻之,纷纷于此定居,年深日久,竟成一座城池。春秋时,谓之留邑,先属于郑国,后归于陈国,始有陈留之称。秦始皇兼并天下后,乃置陈留县。

也许是因为祥瑞,近百年间,陈留虽居天下要冲,却常常在战火中化险为夷。最近的一次就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七八月间,刘邦军协同项羽大军,先攻外黄,后击陈留。刚刚拉开战幕,却不意项梁殒命定陶,楚军上下惊恐,纷纷撤退,奔彭城吊唁去了。那时候,守城多日的刘县令与入驻陈留的张校尉站在城头上,远望刘项大军朝东南而去的烟尘,从心底感谢上苍使陈留又逃过一劫。

然而就在前日,当守城的校尉遣人告知刘邦的军队卷土重来,已经在传舍周围扎下营寨时,刘县令清瘦的两颊抽搐着,好久没有说话。他明白,刘邦此次绝非绕城路过,而是势在必得。很久,他才抬起头来对传讯的伍长道:“请转告张大人,下官当竭尽全力,与司马大人一起保境安民。”

张校尉是奉王离之命来陈留保护城中屯粮的。他感佩王离的远见,只要陈留屯粮不被刘项大军掠取,一旦秦军南下,就断无后顾之忧。现在,让刘县令担心的是,自从张校尉率军入驻陈留后,就再也没有看到王离发来的文书,倒是不断有难民传说巨鹿之战秦军大败的消息。他想,张校尉也许早得知战情,只不过不愿意说破,以免离散人心罢了。

坚守城池的主要责任在校尉,他作为县令,职责在于除暴安良、筹集守城物资和安定人心。初赴县令任上,他就曾听从京城来的人说,秦皇每日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章,那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多年来,皇上成为他打理县政的楷模。特别是义军蜂起的几年里,他更是宵衣旰食,不敢懈怠。两年过去,他越来越感到王朝正一天天走向衰亡。连王离、章邯这样的将军都无法阻止贼军攻城略地,他一个县令又如之奈何呢?

他也曾想过献城投降,甚至有时候还有劝说校尉的冲动,但事到临头都退却了。这不仅仅因为他有文人的自尊,更担心此举若不能感动刘项,反而会身败名裂,为后人不齿。还有一层,就是怕惹起校尉的愤怒,招来杀身之祸。

其实,他就是从沛县来这里做官的。虽然此前不曾与刘邦见过面,但关于这位泗水亭长的传闻却听过不少。那时候,他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刘家的老三。谁知短短两年多时间,他竟然成为万马军中的主帅,真是人不可貌相!

既然他已经明白刘邦此行目的,就得早做打算。趁敌军还没有攻城之前把老母、妻儿送回乡间去是当务之急,至于自己,听天由命吧!一想到这,他就再也无法在公署待下去了,匆匆忙忙起身朝后堂走去,准备脱掉朝服,换上便装,这样可以不引人注目。可他刚刚转过身,就听见从公堂外传来呼唤声:“刘大人,卑职有事禀报。”

刘县令回头看去,见依旧是那位伍长,眉头皱了皱道:“何事如此匆忙?”

“启禀大人,城下来了一位老者,自称是大人的老友,前来求见。”

“哦,”刘县令问道,“可知来人姓名?”

“他自言乃高阳酒徒郦食其。”

刘县令又是一声“哦”,止住了脚步。正值两军交战之际,他来此意欲何为?绝不会为闲敲棋子、品一杯茗茶而来。他沉思片刻后对伍长道:“本县尚有公务署理,来日方长,传话令他回去就是。”

伍长又道:“老者留下话说,大人目下有血光之灾,他为消灾免祸而来,倘若大人不见,不出三日,横祸飞来,勿谓言之不预。”

“咦!”刘县令倒吸一口冷气。郦食其是他早年的朋友,虽然酒醉时狂言浪语,却绝无虚话。记得还是他刚来到陈留时,有一天郦食其前来拜见,两人品茗对弈。郦食其说倘是自己输了,将从县府的萧墙前爬到县府门外。五局过去,刘县令五局三胜,郦食其二话没说,脱衣践诺,令在一旁观看县丞和主簿感慨不已。还有一年春日,郦食其独自一人出游,听见濉河岸边一桃林深处传来求饶的哭声,立即循声而去,却是县令长子在酒肆饮酒,不付酒钱,反而打骂店家。郦食其顿时一脸冰霜,上前道:“我乃你父好友,岂能任由你仗势欺人,向店家道歉则罢了,否则押你到县府,看你父亲如何说。”随即代付了酒钱。县令长子在家中见过郦食其多次,了解他的脾性,只好低头认错,这件事让刘县令感动了许久。

现在,郦食其在要紧关头来访绝非寻常。刘县令搓了搓手,转过身来就跟着伍长到了城头。抬眼望去,城下的吊桥外果然停了一辆车驾,上面端然打坐的正是长发飘飘的郦食其。刘县令俯身问道:“先生一人一车前来,莫非要讨本县一杯茶喝?”

郦食其动了动,却并不起来,随口答道:“大人该知郦生所爱唯酒耳。”

“哦!倒也是。不过,先生来非其时啊!难道兄不知刘季已到高阳,不日即要开战,生灵涂炭,本县恐先生遭池鱼之殃,还是劝先生离去为好。”

郦食其手扶车帮起了身,仰头答道:“郦生正为此事而来,请大人开门,在下有话要对大人说。”

刘县令站着没有动,郦食其很快发现站在他身旁的张校尉,接着道:“倘若在下没有猜错,守城者乃王离将军麾下之张校尉,老夫也有话要对校尉大人言说,事关两位大人前程,还望速做决断。”

张校尉看了看刘县令道:“莫非他是来诳我开城,为刘季贼军开道。”

刘县令捋了捋胡须回道:“下官深知郦生为人,绝非欺世盗名之徒。他既然言道事关我二人前程,也许是带了王将军或章将军的消息,放他一个酒徒进来,也无妨守城大计。”

但张校尉还是满腹狐疑,再度望着城下问道:“先生果然是一人一车么?”

闻言,郦食其哈哈大笑,环顾左右笑道:“刘大人知道,郦生不过高阳一酒徒耳,何来兵马?”

张校尉这才对身边的伍长道:“传令下去,放郦生进城。”

进城后,张校尉、刘县令和郦食其在县府后堂席地而坐,开始了战阵间隙难得的叙话。郦食其并不避讳自己来自刘邦军营,更不否认自己受了刘邦的委托前来做说客,在接过县府府役递过来的热酒后,他将长发潇洒地披在背后,宽大的衣袖扇起阵阵酒香,而说出的话带着三春的温暖:“沛公深知两位大人深明大义,绝不愿看陈留遭遇兵爨,生灵涂炭,故而要老夫传话过来,只要两位大人开城迎接楚军进城,则民免屠城之苦,士免按甲之劳。此等利民保境之举,大人何乐而不为呢?”

郦食其说完这话,将目光投向张校尉,立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不肖和轻视。果然,张校尉放下酒觥时,话便出了口:“刘季乃沛县痞民耳,怎能与王将军、章将军相比?末将不信,去年他攻陈留不下,今岁便能直下?”

郦食其饮下一口酒,从鼻翼间呼出的气都带着豪气:“足下之言差矣。昔者,秦围邯郸,平原君募随从二十人。有毛遂者自荐而出,折服楚君,遂成合纵之势。夫以貌取人,必不能识人。易曰:‘潜龙勿用’,时运使然。今秦暴天下,人神共愤,正英雄驰骋之时。沛公顺天应人,随者云集,文武竞秀。”说完这些,郦食其把脸转向了张校尉,“请问,以阁下之勇武,比之樊哙如何?”

见张校尉面露尴尬,郦食其又问:“以排兵布阵论,大人比之灌婴、曹参如何?”

“自愧不如。”

“更不必说萧何运筹天下,拔奇夷难,迈德振民;夏侯婴卓而不俗,智勇过人。然沛公皆御之从容,足见其善生养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显设人者也。我闻楚王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依老夫观之,问鼎咸阳非沛公莫属……”

郦食其正要往下说,却被张校尉截住话头:“先生此言过矣!先生不要忘记,我军尚有王离、涉间将军虎贲雄师,锐不可当;更有章将军决胜千里,此岂是你等乌合之众可比的!”

这话引来郦食其一阵大笑,张校尉不禁脸上通红,刘县令也十分难堪,但没有等到他们细思笑声中的意思,郦食其又开口道:“老夫问张校尉,自比与王离将军若何?与涉间将军若何?”

张校尉摇摇头道:“我区区校尉,岂能与王、涉二位将军相比?”

“这就对了!”郦食其紧跟着张校尉的话语,将一个重要消息带给他们,“二位久居城中,岂不闻巨鹿一战,王将军被项羽枭首;涉将军见大势已去,引火自焚。而章将军前不久也被桓楚截了粮道。”

这一连串的消息让刘县令和张校尉不胜惊悚,两人几乎同时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果真如此么?”

“老夫与刘县令莫逆之交,岂能诳哄于友人?再则,二位扪心自问,章将军奉诏讨伐,每有战功,朝廷不仅毫无赏赐,反而不断责难。忠而遭谤,信而见疑。无他,朝廷皆赵高父子兄弟主政。或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或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如今暴秦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刘大人一世聪明,张校尉亦颖悟之人,岂能事于残喘之主,而累家人遭殃。祸福在人,还请两位三思。”

郦食其说完,要起身告辞,却被刘县令紧紧拉住道:“先生少待,容本县与张校尉商议之后再说。”言罢,使了个眼色,转身进了县府一侧的厢房。

掩上门,刘县令看着张校尉道:“郦生所言,与君我这两天道听途说大致相近,据此可知,官军巨鹿之败乃是实情。”

张校尉点了点头:“依刘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刘县令眨了眨眼睛道:“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朝廷现为奸佞把持,李斯、冯劫尚不能幸免,似我等这样些小县吏,命若蝼蚁,倒不如择贤者而随之。我闻东阿大战中,沛公曾力阻项羽屠城,足见其高怀远目,云水胸襟。我等归顺之后,可免百姓兵爨之祸,大人以为如何呢?”

“好!就依大人。”

两人从厢房出来时已是满面春风了,连连感谢郦食其方才一番说辞点醒梦中人,刘县令更是行了一个大礼道:“我与校尉大人商议,为陈留百姓计,愿献城迎接沛公大军,还请先生斡旋一二。”

郦食其闻言大喜道:“老夫进城时,沛公要老夫传话给二位大人,城中粮食除部分予城中百姓度春荒外,一律封存,以备后续进军之需。你我且去迎接沛公如何?”

三人相偕来到东城门口,就看见城门司直正朝这边张望,原来是守城的军士来报,说城下来了一支军伍,为首的是一位美髯将军。郦食其面露喜色道:“定是沛公到了。”

三人上得城楼,果然眼前旌旗猎猎,刀枪如林,车马列阵,十分肃然,站在阵列前头的那位定是沛公无疑。再看看两旁,萧何、曹参、灌婴、岳恒等一字儿排开十几位,个个英武非常,张校尉从心底庆幸自己没有死守。郦食其高声喊道:“张校尉、刘县令盼望沛公若佳禾之盼甘霖一般,请沛公少待,我等这就大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三人下得城来,目光所及,情景纷然,大街两侧早已涌满了百姓,就连店家都忘记了生意,挤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在百姓的前面是守城的将士,这时他们都将兵器集中在城墙根,规规矩矩列队等待义军进城。

入城仪式显得简单又隆重,先是刘县令捧着县府印信来到刘邦面前,恭谨地说道:“罪臣愿意归附义军,追随沛公。”

曹参上前接了印信,转身捧给刘邦。刘邦稍视片刻,又交给萧何。接着,张校尉也交了印信,退到大道旁边等候刘邦宣示。

“二位投奔义军,陈留未经兵火相扰,百姓安居乐业,功莫大焉。”刘邦凤眼迷离,瞳仁间充满了温暖和宽容。

刘县令与张校尉几乎同时邀请刘邦入城。只听司御一声鞭响,刘邦一干人的车队和骑兵队伍浩浩****地进了陈留城。沿途百姓看到义军军容整齐,步伐铿锵,目不斜视,纷纷感叹刘邦治军有方。

走在前列的是少年营将士,岳恒着一副银甲,衬紫红色的战袍,骑一匹白马走在最前面,挨着他的是副将牛良。紧接着是刘肥、曹窋和樊伉三位少年校尉并马而行。刘肥披一副黑甲,内衬灰色战袍,骑一匹雪青马,斜持钢枪,臃肿中倒也平添了几分威风;樊伉也是一副黑甲,内衬褐色战袍,一对双斧,寒光闪闪;曹窋有些别样,披一件金色甲胄,骑一匹红马,在三位中,他的个子最高,被排在中队。三人第一次看到城中百姓如此热情迎接义军,一个个脸上熠熠生彩。没有经过厮杀就取了陈留,曹窋有些遗憾,对身边的樊伉小声道:“将来进咸阳时,我定要求战任先锋,第一个杀进秦宫,取二世首级。”

刘肥听了,鼓着肥囊囊的厚唇道:“岳将军告诫我等,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战也。图个清闲不好么?”

樊伉却是不认可刘肥的话,语带讥讽道:“你便是不稂不莠,终生窝在家中的主儿。”

刘肥老大的不满,正要发作,却听见前面人声鼎沸,此起彼伏。他忙抬眼望去,但见前方人头攒动,一位青年领头喊着:“沛公神威!沛公英明!”

后面的人跟着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刘邦的车驾紧跟在少年营的后面,此时,他已顾不得思虑别的事情,只是迎接着一双双热切的眼睛,不断向两旁挥手。这情景让他有些晕晕乎乎的。他看看左右,此时萧何、曹参骑马紧贴着他的车驾,一边护卫一边警戒。

再后面,几十辆战车三车一排,由夏侯婴统领,浩浩****紧随其后。每辆车上都有一名伍长和三名士卒,全副武装。近三年了,刘邦的军队终于给人以虎跃龙骧的印象。特别是作为进城导引的刘县令和张校尉更是为刘邦所部的马肥人壮而感慨,由此而拂去了当初选择开城时留在心底的最后一丝愧意。

县府门前更是人海如潮,百姓们箪壶食浆聚集在这里。李甲手抖缰绳“吁”了一声,那马就停在了县府前的场地上,他下车搬来了一只杌凳,上前请道:“此乃县府,请主公下车。”

刘邦踩在杌凳下了车,来到县府的高阶上,对百姓高声道:“我军乃仁义之师,所过之处秋毫不犯。若有违令者,斩无赦。”

刘县令和张校尉上前来拜见刘邦,并将县丞、县尉等一一介绍。萧何则命主簿将这些人领至别室一一谈话,有愿随义军反秦的,视能力安排;有想回家的,一律发盘缠回家。县尉表示自家有八十岁老母,想就此解甲归乡。萧何当即命军中司库拿了盘缠,县尉千恩万谢地踏上归途。

从晨间议定开城,刘县令和张校尉就安排属下将县府清扫得干干净净,刘邦等一干人依次在大堂上就座。他四处搜寻郦食其,问道:“郦先生呢?”

郦食其挤开人群,来到刘邦面前,不无得意地打躬作揖道:“恭迎沛公!”

刘邦摆了摆手道:“若无先生一口好说辞,怎能不动一兵一卒而得一座城池?我将向怀王请封,封先生为广野君。”

郦食其明白,在当今诸侯蜂起的情势下,所谓请封不过是个过程,只要刘邦做了,怀王没有不允准的。刘县令和张校尉急忙上前向郦食其道贺。

“张校尉、刘县令深明大义,体悯百姓,我亦要奏明怀王,多有赏赐。”刘邦手按太阳穴,沉思片刻后又道,“眼下刘县令不妨且做中涓,早晚在旁赞划军政;张校尉可做夏侯婴副将,助彼操训车阵如何?待我军进入咸阳之后,定当人尽其职,各得其所。”

两人同意,当场又表示晚间要在县府排宴犒劳三军。

这一切都被郦食其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感喟人心向背乃为社稷之本。再看眼前的刘邦,更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一时心血**,禁不住又讲出自己的另一番心思:“在下有一小弟,名商,曾聚集数千人占据山泽,屡遭官军清剿,未免势孤力单,沛公若能收其于麾下,定能为股肱之将。”

一句落地,刘邦大喜道:“我已得先生,若得凤鸟;若得舍弟,亦如得虎。就烦劳先生走一遭,以表我思贤若渴之意,唯求早日归来,共商西进大计。”

当晚,刘县令与张校尉在县府大宴刘邦官兵,酒酣夜深方才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郦食其早早起身,来到刘邦住处辞行。

刘邦正在后院练剑,听到禀报后收了势来到前堂。李甲从军厨处取两觥酒来,刘邦将觥端在手上,殷殷话语都在酒中了:“听闻令弟为避秦军追剿,移军济阳,此去路途遥远,兵荒马乱,我担心先生形单影只,故命岳恒从少年营中选一二少壮,以尽卫从之责。”言罢,刘邦朝外面喊道,“岳将军可在?”

“末将在!”岳恒应声进来,身后跟着牛良、刘肥、曹窋和樊伉,“三位公子请求出营护卫,末将担心彼等路遇风险,故而要牛将军率领他们护卫先生。”

这是自少年营建立后刘邦第一次和儿子说话。其实,此前他也想过让刘肥出去历练历练,却不承想一年前还胆小的长子竟然自请出战。眼随心走,刘邦看儿子的目光顿时少了威严,而多了几许慈祥。他离座来到儿子面前,亲手整了整他的战袍和宝剑,以温良的口气叮嘱道:“一路上好生呵护先生。”转而又来到樊伉身边,正了正他的头盔,“你父亲繁忙,无暇赶来,我在这里叮嘱你几句,你性情刚烈,一路上不可任性,要与表兄彼此关顾,听牛将军的话。”

自古人言严父慈母,可眼前这情景,男人的爱子之心哪点比妇人差?牛良上前安慰道:“主公放心,末将定当回护先生与公子们安全。”

“不!”刘邦回到座上,立时恢复了主帅的威严,“不仅要保他们无恙,更要请回郦商将军。”

郦食其没再说话,刘邦的叮嘱给他的肩头压上了一座山,他走出大帐的脚步情不自禁地缓慢了……

章邯军中主簿始成一离开漳南楚军军营,范增就把情形告知项羽。闻言,项羽气咻咻地骂道:“败军之将,有何颜面与我谈论分兵据地?”

桓楚闻讯,从外面走进来问道:“上将军这是怎么了?”

“章邯老奸巨猾,欲图缓兵苟延,前来与我军议约。”项羽回到座上,望着外面的春云道,“他提出要我不动他所部人马,还要封王。”

“这样说,老贼并非来降楚的?”桓楚狐疑道。

“是的,他若不降楚,总有一日会在我军背后一击,到那时誓约岂非画饼?”项羽喘了一口气道,“我言若欲盟约,立即率军降楚,我即奏明怀王,多有赏赐和擢拔。秦军使者始成言说,回到棘原定将如实转告,及时回复。”

作为议约的参与者,范增从一开始就怀疑章邯的诚意,及至始成提出两军互不相犯的条件后,他就断定章邯不过是前来试探。此刻面对二人,范增将所想和盘说了出来:“没有结果乃在预料之中!依老夫观之,章邯现在进退维谷。他日夜思谋再现当年坚甲厉兵之业绩,故而绝不轻易言降。然而自北上击赵以来,秦军初出咸阳时之锐气大折,别说当年辉煌再现,就是维持局面也十分艰难。可他又不甘于弃战,便只有寻求两军割据的局面了。”

“亚父所言甚是。”项羽频频点头,“依亚父之见,我当如何对之?”

“还是请桓将军说说地形。”范增把目光投向桓楚,“前些日子,桓将军截取章邯粮草,通过水路运抵巨鹿时经过汙水,不妨说说其地利。”

桓楚放下茶盏,若有所思道:“汙水乃漳水以南的一条支流,两岸林木浓密,野草鞠茂,末将听闻秦军都尉董翳奉章邯之命在此防守,进可以渡河驰援巨鹿,退可以声援棘原大营。事有凑巧,董翳为对付刘邦,前往昌邑据守。现在营寨中只留下几位校尉。倘若我军奇袭汙水,并在此设伏,定能大败秦军。”

“桓将军所言正合老夫之意。”范增用自信的口气说道,“假如老夫没有错判,始成回去禀报章邯,其若左右彷徨,必遭二世责谴,他惧怕朝廷降罪,不得已会寻机与我军决战。”

话说到这里,项羽已经心中有数了,兴奋地接上了范增的话道:“我军可在汙水伏击章邯军,迫其投降。如此,我军进入咸阳少了诸多障碍,也好让安慰叔父在天之灵。”

范增没有阻拦项羽的说话,也没有提醒他不可急功近利。但他对项羽的乐观和性急的确有种莫名的担心,自薛县盟会以来,他感觉到刘邦处事稳健和达观更胜于项羽。这怎么能够容许呢?楚国是项氏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岂容一小小亭长染指。范增已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辅助项羽先期进入咸阳,即便两雄并行,他也要帮助项羽除掉刘邦这个心腹之患。

第二天,项羽在大帐召集桓楚、英布、虞姬以及新近投进楚军的陈余,另外还请了前来援助巨鹿的魏国将军雍齿和赵国将军司马卬等,商议进击秦军大计。决定由司马卬和雍齿率领本部人马佯攻棘原,待引出秦军后即可转头回撤,诱敌至三户津,与桓楚共击之。章邯必到汙水营寨可以暂歇,项羽与英布、范增在此设伏。

项羽来到雍齿和司马卬面前,拍着两位将军的肩头道:“我知秦军新败,士气低落;我军士气正盛,唯其如此,才需戒除焦躁,既要给章邯老贼以决战的印象,又不可恋战,该撤时即行撤退。”

“末将明白!”雍齿大声回道。一场巨鹿大战让他的心思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说不出为什么,倒是希望有一天在项羽的指挥下攻进咸阳。因此,当魏豹要他继续协助项羽扫灭章邯时,他很乐意地留下了……

桓楚偕众人走出大帐,看见在不远处站着一个姑娘,扎一身桃花色铠甲,内衬白色战袍,那飒爽英姿使他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从虞娘进入“健妇营”的第一天起,桓楚就把她印进了自己的心底,认定了这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女子。其间,虞姬也曾若明若暗地探问过他。现在虞娘就在面前,他觉得面前站的是三月的桃花,芬芳而又灿烂,他就那么痴痴地望着。这时,虞姬从身后过来了。桓楚有所惊醒,急忙行礼,虞姬便明知故问道:“将军刚才看什么呢,那样入神?”

桓楚的脸腾地就红了,胡诌道:“末将刚刚出帐,就见天空中飞来一只燕子,可怜它孤身单飞,就由不得去看。”

闻言,虞姬大笑道:“听说燕子这鸟儿最是不守贞节,若是一只死了,另一只很快就心有所属,将军说说,这不是与世界上的负心男人一般无二么?”

桓楚没有经过婚娶之事,加之平日精力都用在打仗上,什么时候想过这些琐碎之事呢?如今在虞姬面前,他窘得心慌意乱。好在这一切很快被虞娘看见,她匆匆跑到姐姐身边声援道:“姐姐也真是,就会欺负老实人,明明知道他不懂这些,还偏要问。”

虞姬要的就是这场面,向虞娘挤了挤眼睛,以揶揄的口气道:“哟,这就帮上腔了。难怪桓将军看得丢了魂似的。你们二人合伙欺负我,我不和你们说了,我还有要紧事办呢,你们两人找个地方说话去吧。”

桓楚望着虞姬远去的背影,心想项羽哪世修的福分,遇见了这样的好姑娘。可这神情却引起了虞娘的不快,嗔道:“将军面前站着个大活人看不见吗?却盯着别人,真让人伤心。”

桓楚在这些事情上最笨,只好转身赔礼。虞娘却莞尔一笑道:“你呀!就是个榆木疙瘩,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哪是个说话的地方?”

“那依姑娘呢?”

虞娘也不说话,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桓楚就在后面跟着。两人来到漳水南岸的桃林深处,但见前几日灿若云霞的桃花,如今已是花褪残红,从浓密的枝叶中可以看见毛茸茸的小桃。观花感时,虞娘脸上便带了惆怅,弯弯的眉毛郁蹙在一起,便是一种惆怅的美。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若得桓楚热血沸腾,就要上前拥抱。虞娘轻轻推开道:“妾还有话要问将军,急什么?”

桓楚自觉失礼,拣了一块方石坐了:“姑娘也坐,有什么事情尽管问吧!”

虞娘挨着桓楚坐下,隔着深衣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其实,问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跟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就能安心。当两双眼睛火辣辣相撞的那一瞬间,她立时将所有的心思化为一句话:“不知你可属意于妾?”

说完这话,虞娘就微微地闭上双眼,在良久没有得到回答而睁开眼睛时,就看见桓楚的口张了几张,却没有话出来。她的心反而踏实了,他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公子,他的意思,都因为这无声的口型而走进虞娘的心底。

“将军听我说。”虞娘柔声道,“妾不要将军难堪,若是属意于妾,就点点头;若是不中意,那就摇摇头,想来这不难做到。”

桓楚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补上一句话:“我绝不负姑娘心意。”

虞娘甜蜜地靠在桓楚的肩膀,那男人的气息直往鼻翼间飘,温暖而又惬意。她心中暗想一定要像姐姐一样,一心一意地帮助桓楚建功立业。从这一刻起,他的冷暖悲欢都注定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明天,她的心将会伴着战马的嘶鸣与他同行:“战场刀枪无眼,将军当心,妾在营中才能放心。”

“嗯!放心!能杀我的秦将还没有出生呢?”桓楚用有力的臂膀搂着虞娘。

虞娘捂住他的嘴巴道:“尚未出征,将军不可信口。上苍佑我大楚必能战胜强敌。”

……

“上苍佑我早日**平贼寇,章邯举家方有团聚之日。”望着大帐外冉冉升起的月亮,章邯一颗思乡的心回到了咸阳府邸了。

始成带回来的消息使章邯很沮丧,项羽拒绝了他的要求,还要始成转告他,倘能识得大势,何妨率部降楚,届时将封王邑户,不在话下。并且约定,盟约之地选在殷墟,由两军主将当面约谈。

然而,对曾经雄心勃勃的章邯来说,从心底选择投降并非易事。很显然,接待始成的那位老者就是项羽身边的智者了。他看透了自己通过盟约行缓兵之策的图谋,但他似乎看得更远些,这才留下在殷墟约谈的空间。他心里一片纷乱,理不出头绪。就在约谈失败归来的第二天,曾到过三川郡的王使者带着二世的诏书到棘原来了。诏书严厉责备章邯优柔寡断,以致关东盗贼行迈靡靡,益剿益多。严令章邯和司马欣进击楚军,若再徘徊不进,将诛灭三族。

章邯明白,诏书每一个严厉措辞都出自赵高之手。他在杀了李斯、冯劫等人之后,将屠刀举向了自己。

现在,光照九州的冷月高悬,他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发生了什么?他的府邸会不会已被禁卫包围,他年迈的高堂会不会如李斯一样成为阶下囚,或者说早已成了刀下之鬼……

章邯下意识地裹了裹肩上的披风。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鸱鸮的哀鸣,他的心一阵阵收缩。更漏报卯时一刻的时候,章邯终于下定决心,为了家人,他必须一方面与项羽约谈,另一方面还要做出与楚军决战的姿态,绝不给赵高留下口实。

“来人!”章邯对应声进来的从事中郎说道,“传令下去,辰时二刻出兵,东进漳南,奔袭楚营。”

卯时二刻起了风,天空飘起了些许的雨丝。司马欣镇守棘原大营,章邯亲率所部沿着漳水向东南方向而去。风吹动旌旗,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夹带着战马“啾啾”的嘶鸣和杂沓的步子,沉闷而又苍凉……

第四天午后,队伍行进到安阳县以西的时候,前锋来报,说二里外遭遇了魏将雍齿、赵将司马卬的阻截,双方已经厮杀在一起。章邯严令校尉们催促队伍加速前进,自己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那马“啾啾”一声长啸,腾空越过几名士卒的头顶,朝前冲去。

前方校尉已与雍齿和司马卬厮杀在一起,章邯大喝一声,挥动龙雀大环刀冲进军阵。楚军将士见章邯来势凶猛,纷纷向后退去。雍齿与司马卬见来者白眉银须,身材高大,相互对视一眼,一个持枪,一个持刀,杀将上去。跟在章邯身后的校尉怕老将军吃亏,急忙上前迎战。章邯拦住道:“老夫出京转战两年,尚未遇见对手,今日却要看看彼等有多大能耐,敢虎口拔牙?”

三人在马上大战数十回合,雍齿将一杆枪使得如风如雨,而司马卬的大刀也多次泰山压顶,却都被章邯一一格开。他并不慌忙,一招一式密不透风,从辰时二刻战至巳时三刻,仍然呼吸均匀,毫无力怯的样子。倒是雍齿两位有些气喘不匀了,暗叹章邯不愧为当世骁将,加之范增临行时反复叮嘱不可恋战。觉得战到稍显力怯,便是撤退的最佳时期——既不给敌留下假败印象,又确有不敌之感。想到这里,他虚晃一枪,拨转马头朝东南方向而去。两名秦军校尉见状,忙令麾下人马紧跟追击。雍齿边退边战,连续刺倒数十名秦军士卒,终于摆脱追击,回头望时,但见喊杀连天,原是司马卬紧随着雍齿撤退了。司马卬刀无虚往,所到之处秦军纷纷人头落地,待到与雍齿所部会合在一起时,秦军却没有再紧追不放,至少拉开二里路的距离。

“范老将军料事如神啊!”两人相视一笑,率部来到一片开阔地才停下来,暗暗要士卒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子,又命几位校尉持鞭巡察,发现士卒中有怨言者,呵斥责骂,重则鞭笞。

这情景,早被秦军探哨报至章邯帐中。

“你果真发现其乃疲惫败师?”

“启禀将军,千真万确。属下分明看到有士卒因抱怨主将而遭暴打。”探哨正说着,就听见帐外人声嘈杂,原来是几位雍齿部下因不满被打而来投秦军。从事中郎细细察看,果然一个个背上鞭痕累累,当下安排屯长接纳了。两相对照,章邯紧锁的眉宇展开了:“看来敌人果真疲惫不堪,此正进击良机,传令下去,未时一刻出发,务必将敌人剿灭。”

其实,不用追击,大约午时三刻之际,雍齿和司马卬率部就杀回来了。双方大战到日色将暮,无论是雍齿还是司马卬都觉得体力不支,转而退去。而章邯经过两场厮杀,也已人马劳顿,没有余力追击,当晚在洹水岸边安营扎寨。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章邯预料,第二天黎明时分,派出去探听敌情的军侯来报,说魏军和赵军已悄然无声撤退了,只留下尚有余温的灶灰。章邯“哦”了一声,一干人催马来到敌营。章邯俯下身子摸了摸灶灰,果然余温未尽,倒是在灶膛周围留下一些脚印,始则杂乱,慢慢地就归拢在一起,朝东北方向而去,再看看步军足迹旁留下的马蹄印,也是一个方向。

清晨的太阳显出初升的蓬勃,照得人眼花,章邯手搭凉棚朝远处张望良久,他断定雍齿和司马卬所部绝非子时撤退,应该是在卯时三刻,其方向必是东北方向的三户津。

长期在棘原驻守,章邯对于三户津并不生疏,漳水河面在这里徒然变窄,本应水流湍急,然而,正是从东南转而东北的大湾消解了水力,反而使得流速变慢,在三里之外形成开阔的水面,自战国以来,此地素为兵家必争之渡口。

“难道魏、赵两军欲从此处渡漳北去,再回巨鹿?”章邯放下左手,问身边的从事中郎。

“即便如此,数千人要渡过漳水亦非顷刻之功。若我军迅即追击给予重击,即便殷墟盟约,我当不至于受制于人。”从事中郎建议道。

章邯微微颔首,觉得从事中郎所言亦是自己所虑,他紧了紧腰间束带,顿时来了精神,下令兵发三户津。所谓心急马快,大军行进半日一夜,终于赶到三户津渡口,却未见军马渡河的踪迹。

战马冲上渡口码头,前蹄在灰色岩石上磕出一串火星,朝河北发出“啾啾”长啸,弹回此起彼伏的回音。章邯狠劲勒住马缰,侧目身边,高岩兀立,益发显得峡谷幽深。他的眉头骤然凝结在一起,目光布满迷茫:“难道敌军插翅飞过河去了?”

正疑窦重重间,忽然听见一通战鼓,顷刻间在渡津旁边的高台上涌出千军万马。章邯大惊,但见从崖面上伸出无数弓箭,对着在渡口的秦军,为首的将军正是桓楚。章邯终于明白,雍齿与司马卬不过是项羽用以诱兵的鱼饵,而桓楚早已在此设伏,等候秦军到来。如此周密的计策,绝非平庸之辈所能为之,章邯又一次感叹这隐身在楚军中的能士不凡,并且总是想在他的前头。

桓楚对峡谷里的秦军高声喊道:“章老将军若是识时务,应须明白你已陷入重重包围,只要我一声令下,万千箭雨齐下,霎时间尸横遍野。将军何不投降我大楚,怀王与上将军定当厚待。”

“哼!有用弓箭厚待的么?”章邯明白,此时与敌军多周旋一会儿,就可以为部属赢得更多生机。他一边使眼色要从事中郎传令给各个校尉,沿漳水南岸一直向东奔驰,一百五十里之外就是汙水大营,当初董翳即驻扎在这里,只要到了汙水,就可以找到援军,一边仰面对桓楚道,“项将军诱兵投饵,岂能取信于我,请将军回告项羽,若真有诚意,即请后撤三十里,容我回归大营。”

桓楚居高临下,敏锐地发现秦军暗中向东移动,不再对章邯喊话,即命弓箭手将千余支利箭射下。箭雨落处,秦军纷纷倒地。章邯大怒,挥动龙雀大环刀将利箭拨落在地,又用力拍打战马两腹,马有灵性,腾空一跃,蹿出数丈远。桓楚见状,驱动坐骑冲下峡谷,与章邯厮杀在一起。战过三十回合,章邯卖了个破绽,欲跳出圈子,桓楚性急,持枪刺来,因用力过猛,险些闪下马,急忙收回兵器,坐稳身子。章邯趁机跃出十丈远,撒蹄东去了。桓楚见敌军有脱逃迹象,大喝一声“哪里逃”,手握长枪顺着章邯逃走的方向奔去。但见漳河南岸旗帜翻卷,马蹄如涛。楚军清一色的褐色戎装,秦军清一色的黑色战衣,在春日阳光下仿佛两道奔腾的激流,煞是壮观……

这一口气奔出五十多里,章邯回眸身后,却发现桓楚并没有紧紧咬住,心里稍稍掠过一丝庆幸。他忙要从事中郎检点军伍,方知在刚才的大战中秦军死伤数百人,其中不少都是在东逃途中被马蹄踩死的步卒。

“此天不该亡我强秦。拿水来!”章邯仰天长舒了一口气,随着清凉的水“咕嘟咕嘟”地灌入腹中,人也精神多了,“传令下去,大军在此暂歇半日,申时三刻用饭,酉时二刻出发,进入汙水大营拒敌。”

“诺!”

从事中郎转身准备离去,章邯又唤回他叮嘱道:“命前哨急报汙水营寨校尉,速作迎接大军之备。”

是夜,月明星稀,春风微寒,不断传来巡夜的将士互答的声音。大帐灯火若明若暗,将章邯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益发显得孤独和落寞。

这是最煎熬人的时刻。白日战事的惨淡艰危,未来战局的扑朔迷离,对家人的思念和担心,都使章邯难以入睡,虽然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但他目光离散,心不在焉,等到回过神来,竟然想不起刚才书上写了些什么?

放下竹简,出了大帐,**的银色月光就洒在他的肩头。唉,此时此刻,远在昌邑的章平在干什么呢?是与诸位校尉商议守城大计么?是行走在巡查的大街小巷么?或许,他也在思念远在北方的兄长。他知道,让刚刚从巨鹿战场上撤回的章平赶赴昌邑,协助董翳对付刘邦大军,多少有些不近人情。虽然军令如山,可他们毕竟是同胞兄弟。他多么希望不远处摇曳晃动的影子,就是章平的身形。当直觉告诉他那不过是一堆树影之后,他转身向回走,生怕自己承受不了思亲的怆然。

回到大帐,侍卫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案几旁,然后熟练地跪在章邯面前帮他脱去战靴,再脱去布袜,又试了试水温,才捧着一只脚轻轻地放了进去。很快,水的温热顺着血脉向身体的各个角落蔓延,他就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久在将军身边,侍卫懂得怎样消除他的疲劳。他的手缓缓地滑过脚板,一点一点地摩挲,在确认将军睡去的时候,他悄悄地推出了营帐。然而,就在他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章邯醒了,问道:“现今是何时分?”

“启禀将军,刚交酉时一刻。”

“来人!”

从事中郎闻声进来,只见章邯边穿战靴边道:“传令下去,酉时二刻准时出发,失期者斩无赦。”

秦军沿着漳水与洹水分水岭的北坡一直向东走了整整一天,到第二天傍晚时才看到从这里分出一条河来,这就是汙水。当初之所以要将军营设在汙水下游,是因为下游乃太行山,古树参天,林荫遮道,便于隐蔽;加之分水岭坡势陡峭,易于防守。当黎明的晨曦中传来汙水淙淙的流水声时,章邯的眼睛骤然亮了许多。继续前行约半个时辰,前锋军侯来报,说董翳营中校尉前来迎接秦军。章邯眉头骤然展开,庆幸艰难的时刻终于过去,从此只要守住汙水营寨,与在棘原的司马欣形成东西策应之势,即可与项羽对峙而处。即便盟约,也有讨价还价的条件。

“速命校尉来见。”章邯勒住马头道。

前锋军侯去了不一会儿,引来一位中年校尉,他一见章邯立时下马跪倒在地道:“卑职在此恭候章将军。”

章邯挥了挥马鞭道:“起来说话。”

校尉站起来,双手打拱道:“卑职姓李,奉董将军之命据守营寨。”

章邯“哦”了一声,顺着他的回答询问了防守情况。李校尉将汙水营寨的地利描述一番后道:“禀将军,巨鹿大战期间,我将士披甲待旦,戈不离身。”

“好!你前方带路,兵发汙水。”

从事中郎按照章邯的命令朝身边的大军挥了挥手,但见战车驱动,战骑奋蹄,呼啦啦不消一个时辰,汙水军营便在望了。就在这时,章邯发现刚才冲在前面的李校尉不见了,正要询问,就见密林深处冲出一队人马,为首的将军使一柄斧钺,冲着他大喊道:“当阳君英布在此等候多时了。”

哎呀,中埋伏了。章邯心中暗惊,情知李校尉已经投敌,汙水大营早为楚军占据,并且在这里等候的绝不止英布一人。果然,还没有等他回应英布的话,又从山道一侧来了一队人马,清一色的桃色软甲,看那为首的女将军英姿飒爽,想来就是虞姬了;紧接着听见战车驱动的声音,从分水岭北坡的左侧涌来一辆辆战车,走在车阵前面的将军手执长戟,由一位老者陪着,面对被陷入重围的章邯说道:“巨鹿未见,将军无恙乎?”

“哼!不劳将军牵挂,老夫剿贼**寇,攻城略地,胜局指日可待。倒是将军为人鹰犬,不亦悲乎?”

闻言,项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正要号令麾下进击,却被身旁的范增拦住,对着章邯哈哈大笑道:“事到如今,身陷绝境,将军竟然奢谈胜局,岂非笑话?”范增撩了撩衣袖,转头道,“李校尉何在?”

刚才为躲避章邯的李校尉应声登上战车,面向秦军而立,对章邯做了一揖道:“二世昏庸,赵高篡权,诛杀无辜,李斯冯劫,死于酷刑;宫室诸王,尸骨成山,此卑职不待言而将军自明。”

“还有!”范增接上李校尉的话茬,“将军与司马欣、董翳鏖兵定陶,转战巨鹿,饱经风霜,孰料长史回京都奏事,非但不能面见二世,反遭追杀。如此昏庸之主,一任奸佞横行,为之捐躯,岂非与抛骨山野无异?”

“亚父所言,至诚至信。与其死于乱军之中而行如灰土,何不与大楚一同击秦,将来裂土封邑,岂不快哉?”项羽收了长戟,挥了挥手继续道,“我可命楚军让开一条退路,将军不妨后撤三舍安营扎寨,待与长史商议后,若有意,则于殷墟会约。籍若有食言,形同此木。”言罢,挥剑将车帮砍去一角。

见状,章邯惊呆了。他转过身子,见竟有不少士卒放下了手中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