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郦食其偕牛良等人化装成商贾,晓行夜宿,不几日便到了济阳。他们很快打听到在县南河水(黄河)边有一处河漫滩高地,芦荻丛生,小径密集,若是外人进入,不辨东西,寸步难行。近年来为一郦姓豪杰占据,县府屡次进剿,皆无可奈何。
四人找了一家僻静的饭馆,要了几样菜蔬和酒,草草打了尖,即驱马南来。路上,刘肥问牛良道:“郦商不会杀了我等吧?”
郦食其在一旁听了,忙对刘肥说道:“公子不必担心,我那兄弟平日里痛恨官府,却对良家百姓爱之有加。”
牛良点了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劫富济贫乃豪杰所为。只是如此孤影单身应对官府,难免力不从心。若是遇见章邯这样的将军,免不了吃亏流血。先生劝其归于沛公麾下,定是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
郦食其正要回牛良的话,就见从芦苇林中冲出十几名汉子,为首的手握一把大片刀,朝着来人怒吼一声:“你等何人,竟敢私闯营寨,还不下马就擒。”
郦食其向牛良等使了个眼色,下马上前施过大礼道:“在下乃高阳商贾,听闻贵寨有船只可以过河,特来讨个方便。还望豪杰禀明你家寨主,容我等见面详叙。”
那人满眼狐疑地看着郦食其和身后几人又问:“果真是商贾?可否报上名来,在下也好禀报主公。”
郦食其捋了捋胡须,又把束起来的长发向后理了理道:“在下郦食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足下只需向你家寨主提起,他必来见我。”
“如此你等少待,待我进寨禀明寨主。”那为首者向身旁的一个人耳语几句,转过脸来言罢,将片刀向肩膀上一靠,转身进了芦荻深处。
郦食其猜接话的人大概是这伙人的副头领,果然,他向属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年轻人立即将他和牛良几人围了起来。刘肥有些胆怯,嘴里嘟囔道:“我就担心他们会杀了我们,你们却不信,如今怎么样……”
樊阬瞪了一眼刘肥道:“就你怕死。好赖就是一刀,碗大个疤,再过十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跟你爹一样,犟牛。”
刘肥还要说话,却被曹窋拦住:“事情未见分晓,怎能自乱阵脚,不是还有牛良叔么?”
牛良最看重曹窋这种临事而不惊的静气,指着郦食其对几个孩子道:“窋儿所言有理,你等不可多言。先生在此,你等有何畏惧?”
“兄长在何处?兄长在何处?”大家正说着,就听见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声,看那样子,牛良便断定来人是郦商无疑。果然,当郦食其的身影渐次进入他的眼帘时,那久别重逢的喜悦立时变成奔跑,很快,兄弟俩便拥抱在一起。
“兄长,想煞小弟了。”郦商倾诉着这些年的奔波流离,“举义后,小弟率众乡亲在高阳至济阳间流**,甚感力薄势单,盼望兄长能来助我。”
郦食其听完,便把牛良等人一一介绍给郦商。
得知兄长从沛公身边来,郦商目光中顿时有了光彩,连连道:“素闻沛公云水襟怀,高瞻远瞩,今日虽未谋面,然观其麾下,便知他知人善任,必成大业。”随后,挽起兄长的胳膊朝水寨内走去。
是夜宴后,郦商安排牛良、刘肥、樊伉和曹窋几位歇息了,与兄长留在帐中说话。
灯火明明暗暗,映照出郦商沧桑的面容,特别是右脸处一道伤疤,在灯火下呈黑红色,郦食其就知道小弟这些年过得不易,便问道:“脸上那个疤痕是怎么回事?”
“嗨!被秦军的刀挂了一下,不妨事。”郦商摸了摸伤疤,脸上却是一副轻松的表情。其实现在想来,他仍然有些后怕,当他被秦军紧紧围住的时候,他曾想到了死。若非上天相救,忽然刮起大风,飞沙走石,滚滚黄尘,他也许永远不可能与兄长煮茶夜话了。
“兄长又是如何到了沛公麾下?”郦商起身给兄长的茶盏中续了水,问道。
郦食其便将经过跟郦商详细说了一遍,随后挪了挪腿道:“为兄此来,意在邀兄弟一起加入沛公大军,共举大业。”
郦商望了望郦食其的散发道:“小弟亦觉势孤力单,独木难撑。只是听说项籍在巨鹿大败秦军,声震诸侯。想来定比刘邦势大吧?”
“目下来看,确是项羽势大。不过,你也许听说项籍虽为人诚实,然刚愎自用,往往不能从谏,故而身边能征善战之将,运筹帷幄谋士纷纷转向沛公。放眼望之,将来必是沛公居上,此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也。”郦食其顿了顿,又道,“听闻为兄要来寻觅兄弟,沛公诚恐一路多险,乃遣将军牛良率少年营校尉一路护送到此。你可知这其中就有沛公长子啊?”
“哦?如此说来,沛公当是重情重义之人啊!”郦商不禁为之动容,“可是那位身材峻拔的男儿?”
郦食其摇摇头道:“是那位稍胖少言的青年。他不惜让自己的儿子担当风险而护送为兄,可见其为人也旷朗无尘。”
“嗯!”郦商的心显然动了,“小弟深信兄长所言。明日便打点行装告别水寨,前往陈留归顺沛公,共讨秦贼。”
看到兄弟打定了主意,郦食其拢了拢飘到胸前的长发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兄弟能如此,为兄甚是欣慰。兄弟尚不知怀王已与沛公项羽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目下,项羽尚在燕赵之地与章邯对峙,无暇西去,此乃沛公西进之良机。我等追随沛公,一俟进入咸阳,必是冬林逢春啊!”
“如此,小弟便依兄长。”郦商血涌如潮,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三天以后,郦商封了寨门,整顿军伍,换上“刘”字大旗,跟随郦食其、牛良一行投奔沛公去了。军伍渡过济水,便到了外黄县境。到了外黄,便等于到了陈留。自去年以来,秦军与楚军在此多次鏖战,百姓纷纷逃亡,如今已是路断人稀,村落萧条了。
这天正午,队伍来到外黄县北的崔家庄,准备小憩打尖。牛良带着三位少年校尉将村里村外转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一户有烟火的人家。回到驻地,他向郦食其禀告了事情原委,随后传令下去,让士卒们就地取水,吞食“糇粮”。
郦食其、郦商、牛良三人寻找了一处向阳的地方坐下,然后从腰间解下食囊,抓了一把“糇粮”放进嘴里,却是难以下咽。曹窋在一旁看了,便邀刘肥、樊阬去村头的井边汲水。刘肥有些不大情愿道:“走得人困马乏的,汲什么水?”
闻言,曹窋拍了拍刘肥的肩膀道:“先生春秋高,为长者,我等理应敬之。”
樊伉也在一旁插话:“曹兄所言甚是,表兄切勿烦躁。”
三人来到井边,才发现已有士卒正在汲水,戎衣却有很大不同。为首的手中提一吊桶将水提上来,然后分给周围的士卒,大家纷纷用头盔接了喝。清凌凌的水看上去都是甜的,刘肥伸了伸脖子,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曹窋毕竟在三人中年长一些,上前先向伍长模样的军士行了一礼,谦恭地说道:“这位军爷,可否将水桶借我一用,汲过水即还。”
孰料那军士立时摆出一副架势道:“我的汲水之桶,岂能供你使用?”
这话一出口,刘肥、樊伉就心火上涌,曹窋用眼色拦住道:“军爷宽谅,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借借何妨?”
那伍长模样的军士眼睛一瞪道:“我便不借又如何?”
这回曹窋就是脾气再好也不满了:“你这人好生无理,我好言相借,你不借也就罢了,何必蛮横无理。”
“我便无礼了,你又如何?”那军士说着话便挥起了拳头。
曹窋一闪身,迅速摆开架势应对,两人遂在井旁你来我去,动起武来。刘肥环顾四周,对方人多,恐怕曹窋吃亏,连忙回到阳坡向牛良禀告。
牛良闻言便立即赶了过来,远远地喊道:“二位住手。”
曹窋听见牛良的声音,自是先收了势。那军士还要出拳,却被牛良一旁伸过的手架住道:“军爷何必动怒,有话说话。”见那军士不再挣扎,牛良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些人的装束,问道,“看军爷不像秦军,若方便,可否道明一二?”
那军士看牛良的盔甲像一位将军,这才缓和了语气道:“本部乃韩国司徒张良麾下,听说沛公大军移至陈留,便随司徒前往……”
这话一出口,牛良“啊”的一声,那喜悦和激动都迅即跃上眉宇,问道:“原来是先生到了,先生现在何处?”
这突如其来的惊诧让那军士有些不知所措:“将军怎么认识司徒大人,又为何称司徒为先生?”
牛良笑了笑道:“须臾之间难以解释,见到先生自知分晓。”
那军士听牛良的口气,便知与张良的关系非同一般,忙招呼身后的军士借出水桶,自己则带了牛良来到崔家庄南的一片密林旁。远远望见张良正站在一辆车前说话,牛良疾步到了车前,迫不及待地喊道:“张先生,张先生!先生可还认识末将否?”
张良仔细打量一番,忽然一拍鬓角脱口道:“记得记得,足下乃沛公麾下牛良,经年不见,都做到将军了。”
牛良笑道:“方才因在井旁汲水,下属多有得罪,还请先生恕罪。”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请问将军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末将奉沛公之命,跟随郦食其先生前往济阳迎接郦商将军,路过此地,不意于此遇见先生,真是幸会。”
张良闻讯,大喜过望,急忙拉过牛良一同拜见韩王。
“有牛将军一路向导,寡人可放心矣。”韩王成听说沛公驻扎在陈留,多日的惆怅顿时消了一半,起身下了车驾道,“途中幸会,乃天意也,何不请郦食其先生诸位来见,合军一处,岂非良策?”
“大王所言极是。”
此话很快得到了旁边一人的响应,张良急忙将他介绍给牛良:“他就是韩国太尉公子信。”
“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器宇非凡。”牛良急忙以礼还之。
不一会儿,郦食其、郦商及刘肥等校尉前来,道明情况后,众人皆喜不自胜。就在柳林边找了一块清净之地席地而坐,畅叙别情。当张良从牛良口中得知沛公自薛县盟会后,相继攻克栗县、昌邑、陈留,一路广受百姓拥戴的消息后,对自己当初劝韩王与沛公合兵的谏言益发坚定,当即商定歇息一夜,明日辰时二刻,前往陈留,谒见沛公。
……
在牛良前往济阳的日子里,刘邦命夏侯婴押运粮草后行,自己率大军继续攻打陈留以西约六十里的开封。当时开封守将乃秦将赵贲,双方展开大战,赖樊哙勇力,斩敌首五十六级,军侯、千人各一。赵贲入城闭门,避而不战。刘邦遂转战距开封百里之白马津,大破秦将杨雄,使他逃往荥阳。消息传到咸阳,二世震怒,下令将杨雄缉拿到京斩首。接下来,刘邦一鼓作气拿下长社县,接着挥师西南,等到张良、郦商等率部追上时,大军已攻下颍阳,正在做西进的准备。
刘邦完全没有想到,郦食其不但接回了郦商,而且迎回了张良,真是喜出望外。当牛良带着刘肥等校尉先期把消息传递给他时,他当即率领萧何、曹参、樊哙、灌婴等一干人等出营五里迎接。
颍水从颍阳城下自西北向东南而下,正是四月上旬时节,沿河两岸开遍了各种野花,天地间弥漫着淡淡的芬芳,而张良的归来让刘邦觉得有一种天遂人愿的惬意。
萧何却没有表现出相应的喜悦,他望着河岸边延伸到远方的大道说道:“子房归来,固然可喜。沛公可不要忘记,他现今是韩国司徒,纵然他可以归来,然则韩王成未必愿屈尊公下。”
“咦!”刘邦手摸着下颚沉默了片刻道,“我一时高兴,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依丞督所言,如之奈何?”
萧何撩了撩衣袖建议道:“自打牛将军禀报韩王成同来,属下便思虑此事了。韩王成之所以采纳子房谏言,乃因为不敌秦军,倘若我军攻取颍阳后转道北上,护送韩王成回阳翟,则无大碍矣。”
曹参在一旁插话道:“横竖我军是要西进,此乃一举两得之良策。”
闻言,刘邦便从心底感到萧曹两位无愧于心腹,总是在关键时刻陈言良策,破解难局。而他此时又想到更深一层,倘是韩王镇守阳翟,则可牵制秦军,他西去便无后顾之忧,真乃一石三鸟之策,便应道:“好!就依二位。”
刘邦以爽快的口气结束了三人之间的谈话。这时候,大道尽头隐隐约约地飘扬着旗帜,想是他们到了。刘邦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催马快行,萧何等人不敢怠慢,忙追了上去。
在颍河岸边,刘邦一行与张良和郦食其队伍相遇了。他们几乎同时下车,朝对方奔去。隔着几丈远,刘邦便喊着张良的字道:“子房,你终于回来了!”
“子房拜见沛公。”
“郦生拜见沛公。”
张子房和郦食其几乎同时向刘邦行了大礼。
“二位辛苦了。”刘邦伸出双臂扶起两位。
郦食其把郦商引荐给刘邦,刘邦看这郦商甚是英武,分外高兴。随后,他又拉着郦商与萧何等人一一见面,把说话的空间留给了刘邦与张良。
刘邦情不自禁地挽起张良的手臂道:“子房归来,了了季夙夜思念之苦!”
“自薛县分手,良没有一刻不思念沛公。”
“自此归来,足下不走了吧!”
“不走了,良决计追随沛公,成社稷大业。”接着,张良将与韩王成商议的结果简要叙说一遍后道,“近一年来,良在韩国司徒任上惨淡经营,终于明白,往者不可追,今日韩国已非昔日韩国,故而与沛公合军,才会不至于被秦军各个击破。”
张良这话很对刘邦的心思,他便将与萧何商定的决策直陈于前:“两军合力,韩王仍据阳翟,足下则随军南下,赞划军务,岂不快哉。”
这对日夜都在为韩国命运而系念的张良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也了却韩王成的一番心思,忙双手打拱谢道:“良定将此告知韩王,韩王必感于沛公胸怀。”在他无意间回头望正在与郦食其和郦商叙话的人群时,发现少了一个人,便问,“请问沛公,樊将军不在颍阳么?”
“足下可曾闻项羽屠城于东阿么?”刘邦叹息一声,见张良点点头,又道,“季不曾想到,樊哙竟步项羽后尘,以杀人为快。”
原来,樊哙为先锋,率军攻打颍阳,遭遇顽强抵抗。他一怒之下,下令所部屠城一日。等刘邦到时,大错已经铸成。刘邦要将樊哙斩首,被萧何与张良劝住,以惩罚二十军棍了之。
“哦,是这样啊。”张良听完叙说,除了对刘邦治军甚严赞赏外,随即表示入城后要去探望樊哙。
当晚,刘邦在颍阳城中设宴,为韩王成、张良和郦商接风。宴罢,刘邦前往樊哙帐中,亲自为之敷药。
樊哙挥手豁开:“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俺不过杀了几个秦军士卒便挨军棍,难道攻城无寸功可赏么?”
刘邦从医官手中接过外伤疗药,轻轻敷在樊哙伤处,说话的声音便有些哽咽了:“我岂能不知你出入战阵,屡立战功。然我军与项羽军之殊异,即在民心。而你屠城,非屠尸骨,乃伤民心耳。”
樊哙自知理屈,不再强辩,不过,这一番话被前来探望樊哙的萧何与张良听见,内心泛起一阵涟漪。趁樊哙哼哼唧唧,他俩来到榻前劝慰道:“沛公所言,乃天下之大理,将军屠城,乃泄愤而非善举。”
樊哙看见萧何,便问道:“我那狗儿子不知他爹被打么?”
萧何笑道:“大丈夫敢为敢当,所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知错改错,光明磊落,公子知道了又何妨?”
樊哙不好意思地笑道:“他爹窝囊,总被赌徒欺负。”一句话逗得众人拊掌大笑。
眼看时间不早,张良叮嘱樊哙好好将息,转过身子对刘邦道:“韩王还在帐中等候,请沛公过去一叙。”
“我也正要去见他。”刘邦一按手心,遂与萧何、张良一起出了樊哙大帐,直奔韩王成下榻之处。
韩王成正与公子信叙话,听说沛公前来探视,不禁有些惶惶失措。的确,对于身居一国之主的他而言,以“上”事“下”,终觉有失颜面。因此,面对在张良陪同下走进帐的刘邦与萧何,脸上不免呈现出极不自然的矜持,起身迎接时也显得举止迟缓。
刘邦何等聪明,岂能不明白韩王成的心思。在侍卫奉上热茶,几位成掎角之势打坐时,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韩王乃项公生前禀奏而封国建邦,今两方合军原为击秦,大王名号依旧,我也当禀明怀王。”刘邦说着,举起手中的茶盏,向韩王成表示敬意。
闻言,韩王成忐忑的心这才有了些许的平静,不料刘邦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了:“不日,我大军将挥师北上,痛击韩地秦军,护送韩王回阳翟,还请太尉日后多多关顾。”
公子信见状,也慨然言道:“愿听沛公调遣,共诛暴秦,早日安定天下。”
“如此,良且代大王谢过沛公。”虽然早在见韩王成以前,张良已明白刘邦的意图,但在这样的场合,他还是以司徒的身份表明自己处处是为韩国着想,当他的目光暗暗掠过韩王成与刘邦时,就从他们的神色中捕捉到一种满意和赞许。
刘邦暗暗打量公子信,发现其人身材魁梧,说话声音洪亮,果然是一员虎将,不禁窃喜,看来形势是蒸蒸日上。夜色渐深,刘邦起身告辞。韩王成与公子信坚持送到大营外,两人执手低语,依依惜别,其情其景,让萧何与张良动容。
郦商与韩王成军的加入,让刘邦的军势在短短的几个月间急追项羽,在萧何和张良的主谋下,刘邦将项羽在北方牵制秦军的机遇发挥到极致。
四月,刘邦军攻下轩辕关,正要继续南下,却不意传来已被项羽节制的赵国别将司马卬欲图西渡河水,入函谷关的消息。无论是萧何还是张良,都明白这是项羽为先入咸阳而布下的一招狠棋,他们更清楚,这主意必是源自范增。当晚,两人向刘邦谏言先截断河水渡口,断了司马卬西进之路。于是,郦商率部一举拿下平阴,将沿岸的船只搜索殆尽,久经战阵的司马卬只能望滔滔河水兴叹。
刘项两军相距不过一二百里,此时最易惹起项羽狐疑,而义军之间内讧,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因此,张良谏言刘邦转师南下,另寻入关途径,与项羽军脱离接触。
六月,刘邦将韩王成安顿在阳翟,并派遣将军柴武协力公子信镇守,随即命曹参为前锋继续南下,在洛阳东大败赵贲所部;在颍川郡阳城南一百六十里处,刘邦军又大破南阳郡守吕齮,直将秦军追进阳城。吕齮神魂未定,又弃阳城而退入宛城。
张良不失时机地谏言,目下正值收获季节,可暂缓西进,遣夏侯婴到阳城附近购买军需粮草。这一去,就是近两个多月,等到军伍精神整肃,兵精粮足时,时序已进入七月底了。
这一天,张良与萧何巡查军营回来,直接奔了刘邦的大帐。
刘邦也没有一刻闲着,他这会儿正在思谋如何赶在项羽之前进入函谷关,占据先入咸阳的主动地位。在李甲通禀之后,他心境豁然,忙起身道:“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双双坐定,侍卫送上解渴凉茶,张良呷了一口,顿时心神清爽,随口问道:“沛公可知此茶来自何处?”
刘邦眯起眼睛道:“愿闻其详!”
张良端起茶杯,轻轻摇了摇,但见绿色澄明的茶汤散发出一阵阵清香,遂道:“在下听说,此茶乃宛城春茶,采新茶嫩叶制成。饮之有清热、败火、生津、明目之奇效。”
“子房不说,尚且懵懂。经如此点拨,果然非同一般。”刘邦喝了一口,放下茶盏笑道,“子房来此,不单是为了品茶闲话吧?”
“沛公明鉴!”张良从案头拿起一只蒲扇,扇了扇暑热,将话头转到正题上来,“在下想知道,沛公于西进作何谋算?”
刘邦沉吟良久,抬起头道:“自吕齮逃入宛城后,我军因筹粮而暂停进击。月余之后,我元气恢复,敌亦复振士气,我恐攻之不下,延宕战机,致项籍领先入关,我军岂非功亏一篑。故……”
“绕过宛城,南进武关?”
张良这话一出口,刘邦顿时睁大了眼睛:“先生早已料到我之所想?”
“非在下猜想,沛公于军国大计沉吟不决,在下自然明白了。”
“哦?”刘邦愣了一下道,“那依子房之意,我将如何处之?”
“沛公请看!”张良起身来到地图前,指着宛城道,“在下深谙沛公入关心切之故,然就目下看,要打进咸阳,沿途秦兵尚众。今若攻不下宛城,则进入宛城的吕齮必尾追而来,彼时秦兵在前,吕齮在后,我军腹背受敌,此乃危险之道矣,请沛公三思。”
“子房之言,百龙之智也!”还没有等刘邦说话,从帐外传来一阵喝彩声,原是萧何进帐来了。
刘邦惊问道:“莫非丞督亦有此意?”
萧何打了一拱道:“属下与子房分手后,未见他回帐,便知必是来主公处了。方才属下思虑我军形势,亦觉这宛城形同骨鲠,不除不快。未料子房竟然先我而言,真乃运筹帷幄矣!据属下所知,吕齮乃赵贲麾下骁将,素来多思。若我军大张旗鼓回师宛城,必致敌警觉。故而不如将我军攻取平阴时所获秦军戎衣旗帜换上,以麻痹敌军,如此,则宛城唾手可得也!”
这二人真是珠联璧合,说得刘邦心局顿开。当即传来曹参、樊哙、郦商、岳恒等将领,下令改换旗帜,明日子时出兵,回攻宛城。
众位将军各持将令离开后,张良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道:“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南阳一带尚有一支义军,为首将军乃二位乡党。”
闻言,刘邦一拍巴掌道:“先生说的是王陵,我怎么将他给忘了?”
“当地百姓传言,多年来王陵在南阳屡被秦军追剿,然依旧独树一帜,可谓英雄。”
“前年我攻打丰县时,即借助于他的兵马。战后,也曾留他共举大业,却被婉言谢绝,未料一别三年了。”刘邦目中闪过一道光芒,“子房之意,是再借王陵围打宛城?”
萧何接上刘邦的话道:“此不失为妙策。只是王陵素与夏侯婴交好,偏他押运粮草尚未归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李甲在帐外禀报,说夏侯婴押运粮草辎重赶上大军,前来复命了。
刘邦闻之大喜道:“此乃天助我也,快请夏侯执珪进帐。”东阿之战后,刘邦封赐夏侯婴执珪爵位。
……
南阳郡守吕齮进入宛城后,紧闭四门,多置滚木礌石等守城物资,遣麾下刘校尉、李校尉、马校尉日夜督阵,伍长以上官佐枕戈待敌,不敢疏忽。
不久,探马带回消息,说刘邦的军队绕过宛城西去,他的心这才稍稍有所放松。夜来,他秉烛观看地图,从洛阳到颍阳,从颍阳到犫(chōu)县;从阳城到宛城,一步步地移动着目光。他知道,刘邦之所以把南阳作为主攻目标,完全是因为赵贲失利后在洛阳闭城自守,刘邦久攻不下。这给了他很大的启示,故而退入宛城后,他严令部属,不轻易出战,等待赵贲援军。果然,刘邦对宛城同样采用了绕道南下的策略。只要他们离开南阳郡域,宛城危难自解。
还有一层,那就是王陵军的威胁。倘若刘邦盘桓南阳,即便不与王陵军盟约或者合军,也会成为其有力策应。现在好了,这个赌徒终于率军离去,这对连日疲于应付的吕齮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欣慰,他如今只要将主要兵力用在围剿王陵上,便可保郡域内无恙。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筹划如何剿灭不断骚扰的王陵军。而每到这样的关头,他总是喜欢将所思所虑说给舍人陈恢听,这不仅因为在故乡时陈恢就是自己的门客,更在于他奉诏主政南阳郡后,其一直不离左右,甘苦共尝。而且每每进言,都切中肯綮。
现在,他便很想与陈恢说话。而陈恢就在这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彼此毫无客套,吕齮开门见山道:“依你之见,刘季还会再回宛城么?”
陈恢也不拐弯,直言相告道:“刘季为人狡诈,身边多有谋士,现今又多了张子房,一切都在两可之间。”
“唉,如此你如同未言耳。”吕齮对陈恢的回答很不满意。
但陈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惊呆了:“据刘校尉派出的探哨回来说,刘季麾下之夏侯婴前往王陵营寨。他们乃沛县老友,此行目的不言自明。倘使此二人一旦牵手,难保其不会再度北上攻宛城。”
“咦!”吕齮呼地站起来,下意识地问道,“那如之奈何?”
“目下只能严防死守,待赵贲将军挥师南援,内外合击,必能重创刘季军。”
陈恢一番话使吕齮刚刚轻松的心境重新紧张起来,自觉今夜无法安寝了,转身从剑架上取下宝剑佩在腰间,对陈恢说了一句“陪我巡城”,转身走进浓浓的夜色中。
七月的夜风中夹带着热气,吹到身上烧呼呼的。吕齮没有走多远已经汗流浃背了,听到从身后传来喘气声,他放慢脚步,等待陈恢跟上脚步。
“这天气,如火烤气蒸啊。”吕齮骂道。
两人来到城墙边,刚刚登上斜坡道,就看见李校尉有些慌神地朝城下奔来,吕齮截住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李校尉话说得有些磕巴:“大人,刘邦大军又回来了,现已兵临城下。”
吕齮心中“咯噔”一下,暗惊形势又一次被陈恢言中,立即就向城头跑去。李校尉与陈恢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这时候,更漏刚过子时二刻。
吕齮登上城头朝下看,但见凌晨的朦胧中,城下火把林立,映红了半边天,影影绰绰中,可见战车和骑兵列阵肃然,火光照着风吹旗帜,若明若暗,似浪涛翻卷。中军大旗下,站着一位壮实汉子,果然是刘邦,左右两边各有一位将军,想来就是樊哙和曹参了。吕齮正要再看,就听见从城下传来刘邦的声音:“城头站立之人,可是南阳郡守吕齮将军。”
吕齮没有回答,而且刘邦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道:“宛城已陷我军重围。我不想欺瞒将军,不妨直陈于此。我已决计,由曹参将军攻打南门,樊哙将军攻打东门,郦商将军攻打西门,柴武、王陵将军攻打北门。岳恒将军率领少年营早已在城周围密布埋伏,以防逃脱。此等布阵,城中飞鸟亦难逃脱,况乎人哉?何去何从,还请将军三思。”
“严防死守,绝不可以轻易出战,违令者斩无赦。”吕齮吩咐完李校尉,转身下城去了。
回到大帐,吕齮问陈恢道:“依你观之,刘邦意欲何为?”
陈恢略思片刻后道:“刘邦果然说动王陵参战,此于我军大大不利也。”
“刘季是久战抑或速战?”
“属下听闻刘季在说动陈留县令献出粮仓后,命夏侯婴车载而随,现在其兵精粮足,故而敌必久围而待我自乱。我且观敌之动向,再做打算。”
然而,第二天就传来消息,坚守南门的刘校尉耐不住叫骂,违令私自出战,遭到曹参所部痛击,死伤百人后退入城内了。消息传来,吕齮大怒,要下令将刘校尉斩首,却被陈恢劝住。第三天义军不再攻城,一切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吕齮自感诡谲,却说不出究竟。等到第四天一早起来,但见满城烟雾缭绕,刺鼻呛人,走上街头,行人都捂着鼻子行走。询问路边行人,皆不知何因。
吕齮带着陈恢来到北门,守城的马校尉正心急火燎,看见吕齮忙指着城外的孤山道:“大人请看。”
吕齮手搭凉棚朝山上望去,但见义军的几位军侯正指挥属下干这件事情:一些人用人粪搅拌着树叶和树枝,点燃大火,一些人挥动硕大的扇子扇,烟雾借着山风吹进城里,奇臭难闻。吕齮捂着口,在心里大骂刘邦无赖,竟将如此下三烂手段用于两军交战中。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从东南方向飘来团团乌云,其间夹带着沉闷的雷声。到申时三刻,大雨倾盆而下。吕齮站在郡府门前,望着窗外“扑嗖”的闪电,几天来的惆怅终于消退,显出几分活泛,言道:“此天助我也!刘季,看你如何用烟攻?拿酒来,我也要消消连日来的困乏。”
他端着酒,在心里感谢苍天在危难时刻救了宛城,然后将一觥酒灌进腹中,仰天大笑。自陈胜大泽乡揭竿,章邯奉诏出关以来,他以郡守之职,时而驰援洛阳,时而东入陈郡,时而转战于南阳郡辖。直至最后,被王陵义军纠缠在南阳而不能自拔,在阳城与宛城之间疲于奔走。当传来赵贲退守洛阳,而刘邦军辗转南下的消息后,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刘邦军将宛城团团围住。
“哈哈哈!天不灭秦,刘季奈何?”吕齮自信地呷了几口酒,便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靠着案几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看见刘邦的军队匆匆退去,南阳郡一片升平。他和夫人、儿子乘坐着车驾沿着涧河一路北上,观田禾丰盈,碧树夹道,百姓乐业,哪有贼军的影子……
他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阵雷声从郡府上空响过,惨白的闪电从窗前划过,吕齮一个激灵,急忙睁开眼睛,但见一个身影急匆匆进来,口中连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吕齮呼地站起来,转身就去拿宝剑。
进来的人是坚守北门的马校尉,他一身水泥地站在面前,声音打战道:“刘贼趁着黑夜大雨,将涧河、礓石河水掘开,现在大水顺着城门涌进来了。”
吕齮骤然想到这宛城处于南阳最低处,四面皆是斜坡,站在街头向四处望,周围都是高地。像这样的大雨夜,最容易形成河水倒灌入城,只是此事被刘邦军用来攻城,却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正要吩咐马校尉调集军伍排水救灾,李校尉和刘校尉先后进府来禀报,说城外鼓声大作,刘邦军开始攻城了。
吕齮的眼睛睁得老大,透着凶光喊道:“你等还不救灾保城,站在这里有何用?”
李校尉迟疑道:“此次天人共力,依末将观之,恐难守住了。”
刘、马二位校尉悄悄拉了拉李校尉,三人悄悄退出,步入雨幕之中。
当吕齮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孤零零的身影时,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巨大的恐怖从四面向他压来。他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过去,他不止一次听说项羽每攻下一城必屠之的消息,现在,他不敢想象,假若自己的妻子儿女落入刘邦军之手,将会是怎样的结局。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咬咬牙想,宁可死,也不能遭贼军**,就向后院奔去。他决计亲手杀了夫人和一儿一女,然后自刎以谢陛下。
夫人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她并没有躲避,在安排家令将两个孩子藏进后院的暗房后,迎着丈夫的宝剑而来了。
“妾身明白夫君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妾身落入贼手。只是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放过两个儿女,让家令带他们逃生,也好接续吕门香火。”夫人言罢,抬起吕齮手中的宝剑,向自己脖颈间拉去。
就在这时,陈恢出现了,他奋力隔开夫人的手,回头看了看吕齮道:“大人这是为何,事情尚未到山穷水尽地步,岂可如此绝望?”
“宛城不保,我等岂有活路?”吕齮说着又要挥剑。
陈恢死死拦住道:“属下愿意出城劝退刘邦,保全城百姓免遭涂炭。”
吕齮收起宝剑,满腹疑虑地望着陈恢。
“刘邦所谋在宛城而非大人,只要大人不与义军为敌,属下担保宛城无恙。”陈恢言罢,将郡府后堂的白色幔帐撕下做了一面降旗,转身出了郡府。
“夫君!”夫人扑到吕齮怀抱,夫妻二人相拥而泣。
吕齮自语道:“若非舍人赶到,为夫险些铸成大错。”
陈恢走出郡府时,雨渐渐小了,满街都是惊悚不安的百姓,呼儿唤女,携老牵幼。哭声喊声浑然一片,间或杂有官军的呵斥声。再看看脚下,大水流淌,有的地方水深已达膝盖以上。路过宁秦巷口,听见民房倒塌的声音。他的心头就徒添了沉重和着急,盼望雨早些停,更期待刘邦军早日撤军。
来到西门口,他将白色降旗举在手中,让守城士卒把自己放在一荆条罐笼内,一边喊着“我乃郡守使者”,一边让士卒用绳子将自己慢慢放下。
刚刚落地,就被曹参部属拦住,军士们上前推推搡搡地押解到曹参面前。陈恢不待介绍,就直接道:“足下可是曹将军?速带我去见沛公,有要事禀报。”
曹参将陈恢上下打量一番,便觉此人沉静庄雅,绝非轻狂无赖之徒,道一声“请先生随我来”,转身向刘邦帐中走去。来到刘邦帐中,陈恢未等刘邦开口问话,先施礼道:“在下为沛公送宛城来了。”
刘邦看了一眼身边的萧何和张良,见二人脸上流露出窃喜的神色,立时换了颜色,吩咐赐座,道:“先生方才之言,还望能告其详。”
陈恢并不直接转述吕齮的求降之意,却问道:“在下听闻沛公曾与楚怀王有约,先入咸阳者王之。宛城者,乃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若公强攻之,则吏人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倘足下于此迁延太久,则士卒伤亡惨重;倘足下率兵西去,则宛军必随其后。前后夹击,定然耽误入咸阳良机。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赏郡守,使其为沛公留守,沛公率军西进。如此,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亦无所累。”
陈恢说完这些,显出一副大无畏的气度。这倒让刘邦感到了几许真诚,当他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萧何与张良时,便从二人神色中读出了赞同,待他转身说话的时候,已是神定计生了:“足下一番说辞,入情入理。据此而知吕郡守深明大义,我当奏明怀王,请封郡守为殷侯,封足下千户,即日解除宛城之围,率军西进。”
陈恢虽然面似冷静,其实内心一直打鼓,生怕刘邦如项羽一样动辄杀戮屠城。听到刘邦如此安置,心中顿时生出不尽的感动,起身施了大礼道:“如此,在下替宛城吏民诚谢沛公宽容大度。”
送走陈恢,刘邦又问萧何和张良道:“吕齮虽降,然未知其心。倘若我军西进,彼率军袭后,奈何?”
张良笑了笑道:“陈恢并非浪语狂人,他来必与吕齮商议而定,若食言,必为天下耻笑。”
萧何接着道:“为防不测,沛公可命一将军留守宛城。”
话音刚落,就听见帐外传来声音:“留守宛城之将有矣。”
大家转身去看,原是夏侯婴来了……
王陵没有想到,自丰县之战后,一转眼三年过去,他竟然在南阳郡与刘邦的队伍相遇,更没有想到能够与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刘邦再度合作,围攻宛城。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善于言辞的夏侯婴。
说起来,王陵与夏侯婴的友情要追溯到在沛县的那些年月。那时候,作为司御的夏侯婴经常奉命到乡下为县令岳母接送郎中,而王陵所在的王家庄正是他每次必经的村落。有一天,当车舆从庄上路过时遭遇了一群恶少的骚扰。那几位恶少从酒肆中出来,借着醉意要夏侯婴送他们回家。正公务缠身的夏侯婴直接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惹恼了恶少,那为首的矮胖子一声令下,几位年轻浪子纷纷上前,对夏侯婴动起拳脚。
夏侯婴不由大怒,挥动长鞭,一顿好抽,只听“啪啪”声后,几位歹徒倒地哀号。就在这时,有一位恶少悄悄转到他的身后,抡起木棍,照准他的后脑用力打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朝后倒去。
他再度醒来时,已躺在庄主王陵后院的客房了,头上包扎了白绢。王陵正坐在榻前,丫鬟舀起一调羹药,用口吹了吹,轻轻喂到他的口边。
“我如何会到这里?”
王陵把街头所发生的事情简要叙说一遍后道:“家丁们告知在下恶少们目无法纪,竟敢殴打县令司御。当时见足下头上受伤,在下即救回庄中疗治。”
夏侯婴挣扎着起身问道:“那些恶少呢?”
王陵笑道:“足下放心,在下已命家丁押往县府大牢了。”
“真是多谢恩公!”从此,夏侯婴与王陵成为莫逆之交。
刘邦在沛县举义时,曾托夏侯婴邀王陵加入,他将之告知雍齿,两人皆以为刘季难成大事,与其追随其后,不如别树一帜,逐鹿天下。令他大惑不解的是,刘邦当时非但没有丝毫的邻壑之念,反而在他宣布举事那天,送来了十数坛美酒和一封信札。王陵打开信札一看,句句都是古道热肠——
夫嬴秦暴戾,神人共愤,百川沸腾,岸谷壑陵。足下应天顺时,散豪室巨财;举帜号令,聚乡中壮勇,乃英雄之志,豪杰所为也。季仰之慕之,特赠薄酒,以为贺忱……
而送来贺礼和信札的不是别人,正是夏侯婴。捧着信札,王陵一时双目发潮,不知该说些什么。后来,当丰县久攻不下,夏侯婴向他求援时,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刘邦身上的确有一种让他说不出,却能感受到的吸引力。战后,他没有留下,仍旧回到南阳,三年多来,辗转盘桓,终于使这支队伍壮大到令南阳郡守都无可奈何的地步。
他自己无法回答,为什么每一次都无法拒绝夏侯婴的目光。这次刘邦重围宛城,依旧是夏侯婴带刘邦的书信前来求援,他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并且担任了北门的主攻。虽然因陈恢的出现而没有攻进城,可他也明白,如果没有大军压境,吕齮绝不会轻易献出城池。
于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王陵面前,是跟着刘邦西进早入咸阳,觅得拜王封侯,还是继续留在南阳漂泊。就在刚才,夏侯婴再次转达了刘邦的意愿,诚挚的目光使王陵不忍拂逆他的好意。可直到吕齮与刘邦休战,他都没有归顺的意思:“这事容在下思虑之后再回答夏侯公。”
“好!在下与沛公静候佳音。”夏侯婴放下茶盏,起身告辞。
王陵送到寨门口,依依不舍地握着夏侯婴的手良久,才转身回了大帐。在帐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军师的身影,知道与夏侯婴的谈话他早在帐后听见了,于是直截了当问道:“我是走是留,你如何看?”
“主公将如何决定?”军师在王陵对面住了脚步,见他没有回答,便觉出了他的心动。从沛县跟随王陵至今,他深知王陵性格的弱点,就是太重朋友情义,太在乎别人的情感。军师接过侍卫递上的热茶却没有喝,他放下茶盏,指尖蘸了些许茶水在案几上画起了地图,边画边道,“虽说怀王有约,先入咸阳者王之。然刘项目下未分高下,而在下以为,项羽之势如日中天,究竟谁先入咸阳,尚难见分晓。如此时刻,主公归顺刘邦,虽不能说明珠暗投,然确非其时。”
“我亦如是想。”
“故属下以为,主公可以与吕齮共守宛城为由暂留南阳,如此,进可以西去,退可以与项羽盟约,此乃一石二鸟之策。倘若刘邦真的先入咸阳,依主公素来有恩于刘,那时易帜也不晚。”
王陵点了点头道:“多亏军师提醒,我这就去刘邦处申明此意……”
“将军此想,正合我意。”在宛城郡府,刘邦当着众人的面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让王陵有些措手不及。
王陵不知道,此意正是夏侯婴回营寨途中所思所虑的结果。
正想着如何回应,未料刘邦却先他而言了:“我军西去,山高路险,既要战迎面之强敌,又要防秦军自后路奇袭。如有将军与吕齮将军坚守宛城,我军亦无后顾之忧矣。”
王陵真的语塞了,他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个……在下深谢沛公宽谅。”
“王将军!”刘邦拉着王陵的手,温和地说道,“你我皆沛县人,以乡里论,当同怀同气,共赴艰危,为百姓打一片清平世界来……”
“沛公……”王陵第一次改了对刘邦的称呼,尽管在他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举止,可萧何与张良早已将之收进眼底,两人相视而笑,却没有将心中暗喜说出口。
倒是夏侯婴按捺不住心头的高兴,疾步上前拉着王陵的手道:“沛公在郡府设宴,款待足下与殷侯,君我一同入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