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二十四章 赵高密谋杀二世 子婴放胆诛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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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九月,秦王朝形势急转直下。不管义军内部怎样相互竞逐,怎样暗藏心机,其实都只有一个目标:向咸阳进发。秦王朝风雨飘扬,残烛萤火,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刘邦是这样想的!

项羽是这样想的!

因刘、项两军的影响而分化的楚军将领也是这样想的!

项羽在接受章邯的投降后,沿途郡县闻之丧胆,尤其是赵国张耳宠臣申阳在献出瑕丘古城后攻下三川郡,率部也归顺了项羽,范增便不失时机地提醒他绝不可在河北盘桓,应及时挥师西进,问鼎咸阳。

与此同时,在刘邦兵不血刃拿下峣关,进入蓝田之后,当初南阳战役中还不把刘邦放在眼里的赵高亦对大势心知肚明了。大臣们更是惶惶万状,每天都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煎熬。只有胡亥被蒙在鼓里,终日酒池肉林,弦歌乐舞。

更漏已过子时,新一天到来了,喧嚣的咸阳宫才渐渐平静下来。乐师们战战兢兢退下后,身边就是醉成烂泥的嫔妃,鼎锅里的酒早已喝干,温酒的木炭已成灰烬。几分醉意、十分疲累的胡亥挣扎着动了动身子,有气无力地喊道:“来人!”

两名在阁外值守的黄门应声进来,胡亥口齿不清地问道:“现在是何时了?”

其中一位是黄门副总管,回道:“回陛下,已是子时三刻。”

“哦,”胡亥一阵干呕后道,“扶朕歇息。”

“诺!”两位黄门上前搀了胡亥,向寝殿走去。酒醉的胡亥身子沉重,伴随着他的挪动,黄门发出轻轻的喘息。

登上前殿通往后殿的甬道,二世醉眼迷离,看眼底郁郁葱葱的树林,忽然问搀扶他的黄门道:“你说会不会有刺客藏在树影里……”

两位黄门相互交换着惊恐的眼色,在确认皇上是在说醉话后,黄门副总管回答道:“陛下天威,神鬼惧之,盗贼岂敢冒犯?”

“哈哈……”胡亥甩出一阵浪笑,收回目光,却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情,“你等告诉朕,此为鹿乎,马乎?”

两位黄门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浑身筛糠般地战抖不停。黄门副总管暗暗指了指周围,只说了一句话:“陛下龙体要紧,还是早些歇息吧!”

“哼!”胡亥瞪了一眼黄门,“朕明白,你等惧怕丞相,才不敢说真话……”

那是八月底发生在望夷宫前殿的事。胡亥依照赵高的安排居于深宫,朝廷奏章悉数委于赵高处置。久而久之,他竟忘记了什么是早朝。因此,当赵高提出朝会时,他感到很新奇。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赵高与兄弟赵成、女婿阎乐策划的一场测试。

“朝中大事皆委于丞相,干吗还上早朝?”胡亥抬起臃肿的脖颈,看了看赵高问道。

赵高并不直接回答,却神秘地笑道:“陛下无须多问,明日殿上自知。”

胡亥脸上便有些尴尬,却也没有计较,回转身继续拥着怀中的美女。

赵高出了禁中,就要赵成遣人知会群臣第二天早朝。

大臣们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忽然听到召见的消息,情知一定事急,一个个卯时起身,辰时一刻已聚集在咸阳宫前殿塾门了。辰时二刻,黄门总管一声高呼,大臣们纷纷应声入班,依照文武序列站立在丹墀内。有人暗暗打量,发现胡亥已经端坐在龙位上,虽然一脸倦容,但对于久未谋面的大臣们来说,心理上总是一种无言的抚慰;更重要的是,他们希图从朝会上听到许多关于前方战事的消息。可让大家不解的是,在胡亥身旁站立的是郎中令赵成,没有看见赵高的影子,难道他今天不来早朝么?

过了大约一刻钟,从殿门口传来值守黄门尖细的声音:“丞相大人到!”大臣们呼啦啦地转过脸看去,只见赵高牵着一头鹿进殿来了。他肥囊囊的脸上堆着笑,走过文武大臣列成的长廊。他的眼睛并没有闲着,看似极不在意地从一个个臣僚的额头掠过,当他发现没有一人敢于与他的目光对视时,他从心底感到了快慰和满足。只是众人不明白,赵高牵一头鹿到皇上面前干什么?

事情很快就见了分晓。赵高牵着鹿来到胡亥面前,既未行参拜之礼,又未陈说要奏之事,却指着身后的鹿道:“臣昨日游猎,觅得一马,特献与陛下。”

胡亥瞅了片刻,便拊掌笑道:“丞相,这是鹿也,岂能谓马?”

“明明是一匹马,是陛下眼拙了。”

“朕再眼拙,会分不清鹿与马?丞相莫非在取笑朕?”

赵高收起笑容,转过身来面向群臣高声道:“诸位同僚,本相为陛下献马一匹,孰料陛下指以为鹿。诸位同僚可帮陛下辨认,其为鹿乎?马乎?”

赵高说完话,就在胡亥身边坐下。人群中一阵喧哗,有看着赵高眼色行事的,纷纷言说是马;有个中实诚者,直接指以为鹿;更有平日里对赵高飞扬跋扈耿耿于怀的,指斥赵高欺君,该处以极刑。但在绝大多数臣僚同声高呼“丞相献马有功,请陛下重重赏赐”时,胡亥颓然低下了头。良久,他抬眼望着站在丹墀内的臣僚,一个个形容呆滞,心中顿时充满了无奈:“众卿以为是马便是马了,朕眼拙,不辨鹿马耳。”

赵高终于达到了目的。他坐在皇上身旁要马监好生饲养,不可慢待。而站在臣僚中的阎乐,不失时机地率领众臣高呼道:“丞相圣明。”

两位黄门以为此事已过去多日,未料皇上今夜借着酒意又旧事重提,这不是招祸么?皇上根本不知道,那些坚持是鹿的大臣,一个个都做了刀下之鬼,他们的罪名就是欺君罔上。好在胡亥酒涌三焦以上,被扶上皇榻便呼呼入睡了。

两位黄门摸了摸额头,不约而同地揩下冷汗:“感谢上苍,令我二人免了一场口祸。”

胡亥醉得很深,梦也做得很深。他乘着车辇去骊邑祭祀祖龙。车驾出了咸阳,直向着东南方向而去,仪仗和禁卫们前呼后拥。环顾左右,陪同他前往的不是赵高,却是李斯、冯劫和冯去疾!哦!最前面的车辇上坐的是谁?那不是皇兄扶苏么?在他的左边有两位将军,一位是蒙恬,一位是蒙毅。他们不是都死了么,怎么会随自己出行呢?胡亥不免有些惧怕,他问李斯这些日子去何处了?李斯不说话,张开口竟然没有了舌头;他又问冯劫,冯劫仰起脖子,他的脖颈处有一道绢帛勒过的血印。哦!他们……

胡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声嘶力竭地喊道:“左丞相何在?”他四下里搜寻赵高的影子,可他并没有出现,却听见呼呼生风,紧接着从云层里冲出一只白虎,直扑向他的车辇。辕马受惊,仰天长啸,那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噙住左骖马的脖子狠咬,只见一股热血冲天喷出,骖马惨叫一声,倒地而亡。车辇倾倒,胡亥跌落尘埃,心就缩成一团,连连喊道:“丞相救朕,丞相救朕……”环顾左右,哪里还有仪仗和禁卫的影子。“朕命休矣!”胡亥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陛下!陛下!”胡亥听到耳边焦急的呼唤声,一激灵醒过来了,看看周围,两位宫女和两个黄门正在轻轻地呼唤,“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朕这是在何处?”胡亥觉得浑身发冷。

“启奏陛下!此处乃咸阳宫后殿。”宫女用绢帛为胡亥擦拭冷汗,又掖了掖他的锦被。

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胡亥仍然禁不住战栗:“现在是何时了?”

“卯时二刻。”

“秘传卜筮进宫,朕要解梦。”胡亥说完,命两位宫女退下,又小声对黄门道,“勿令丞相知晓。若有人问起,就说朕偶感风寒,求上苍赐药。”

“诺!”黄门应声退下,胡亥裹了裹锦被,看着宫墙发呆,再也没有睡意了。

大约辰时一刻,卜筮官跟着黄门匆匆进宫来了。胡亥将梦中所见大略说与卜者听后,但见卜者用火烘烤一块龟板。随着火焰的吞噬,龟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卜者紧闭双目,念念有词,祈祷神灵降旨解梦。不一会儿,龟甲表面呈现出几道裂缝,卜者回转身,跪倒在地道:“启奏陛下,梦中白虎,乃泾水作祟,请陛下移驾望夷宫,斋戒五日,沉白马于水,自然无恙。”

辰时二刻,天已放亮,胡亥命赵成到赵高府上陈说泾河岸边斋戒之事,并要他陪同前往。

赵高昨夜拥着女人而卧,虽不能行云雨之事,但他折磨女人却有一套方法。隔着幔帐听赵成禀告,他心中便打起了鼓,心想这二世究竟意欲何为,为何想起移驾望夷宫:“在咸阳宫中待得好好的,为何忽然要去望夷宫?”

透过幔帐,赵成看到睡在兄长身边的是白日里在咸阳宫中陪伴皇上的舞伎,便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回道:“陛下言说,昨夜梦见白虎吞噬骖马,卜者以为泾水作祟,故而前往望夷宫斋戒。”

“哦!”赵高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笑意,暗地掐了身边的舞伎一把,“小儿家,嬉戏亦可宽谅。你告知胡亥,就说为兄偶感风寒,不便前行。你代行伴驾。”

“诺!”

赵成转身就要离去,却听见赵高在身后问道:“阎乐今日在做什么?”

赵成现任咸阳令,但因管辖着京都周围,与赵成作为郎中令所承担的宫廷安危紧密联系在一起,赵高当然不容其他人染指。只有阎乐在这个位子上,他才不担心胡亥会联络其他大臣危及自己的权威。可近来他不断听到有人传话,说这个阎乐竟然暗暗混迹于永巷,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赵成当然明白兄长的意思,随口答道:“阎乐整日忙于除暴安良,兄长但可放心。”

“叮嘱他多睁一只眼,提防臣僚中有人作祟。”

“诺!”赵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又回到榻前道,“近日不断传闻,说刘邦率军攻下蓝田,距京都不足二百里路了,请问兄长将如何处置?”

赵高沉默了片刻道:“为兄自有主意,你先去伴驾。”

听着赵成的脚步渐渐远去,大门口传来“送二老爷”的声音,赵高才转过身子,拉下脸问:“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舞伎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赵高挥起手就是一巴掌:“今日之事若是被外人知道,老夫先杀了你。”

那舞伎情知说错了话,忙不迭道:“妾身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哦……”

没有赵高的伴驾,胡亥一路上心中都是空落落的,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自从那天咸阳宫指鹿为马之后,他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与囚笼里的鸟没什么两样。不要说赵高不去望夷宫有理由,他就是根本没理由地拒绝,胡亥也只能沉默允准。

仪仗和禁卫护卫着胡亥的车辇浩浩****地出了望夷宫,往泾河岸边而来。晨光中的望夷宫已披上绚烂的朝霞,金灿灿得耀目。胡亥侧目左看,乃是郎中令赵成,他怀中抱着宝剑,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周围;在他的身前身后是宫廷禁卫中的校尉,一个个全副武装;再看看后面,是太仆的车驾;再后面,就是太史和卜者的车辆。

胡亥并不是第一次进驻望夷宫,刚刚登基时,他就在李斯的陪伴下来这里巡视过。李斯告诉他,望夷宫建在泾河之阳,用意是直面北夷,以防入侵。然而,现在此地却成了他梦魇之处。从这里再往北,就是直道起点。

坐在车辇上,胡亥忽然怀念起父皇,他怎么就暴病而崩了呢?如今,匈奴未灭,内乱又起。章邯率军出关两年,竟然没有平定天下,他的情绪顿然变得悲郁了。他期待从前方传来决胜的消息,使他能在祖先的灵位前不那么惭愧。尽管赵高说是章邯剿寇不力,但他多少有些不信。

这一切,都使胡亥对这次斋戒和祭祀十分重视,他收回目光,泾河在他面前展开波光粼粼、浩浩汤汤的气象。太仆、太史和卜者来到车前禀奏道:“泾水到了,请陛下下车斋戒。”

河两边密布了岗哨,猩红色的地毡从车辇前一直铺到河岸。宫女们扶着胡亥缓缓来到河边,在太仆的吆喝声中,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礼。然后,由太史宣读祭祀文稿。接着,就见卜者来到四辆车前,每一辆车上都躺着一匹白马,四蹄绳捆索绑,口里塞了绢布。

这时候,就听见太仆在不远处喊道:“沉马献祀。”

卜者向掌车的司御挥了挥手,司御仰起马鞭驱赶辕马。也许是悲于同类的命运,辕马四蹄蹬地,就是不愿前行一步。**了半日,每匹马由十名士卒抬向河边。辕马们终于忍受不了这悲怆的场面,纷纷仰天长啸,“啾啾”的声音像刀一样直刺胡亥心底。他匍匐在地,连声道:“上苍有知,佑我大秦。”

跟在他后面的大臣们也都跟着喊道:“上苍有知,佑我大秦。”

四匹马被沉入水底,水面上**起一阵波澜,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赵成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他此来的目的就是监视胡亥的举止和言行。眼见时间不早了,他向黄门总管使了个眼色,总管便来到河边屈身对胡亥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诸神已安,回宫去吧!”

胡亥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地起身,转脸看了一眼赵成冰冷的变容,忽然心生了怒气。若非剿寇不力,朕岂能斋戒求神?这种情绪,直到车驾回到宫门时依然没有平息。当他发现赵高没有在宫门前迎接的时候,忍耐了许久的怒火终于从胸中喷薄而出:“朕斋戒丞相竟不来伴驾,这是何道理?”

闻言,赵成先是一个激灵,接着就揶揄地笑道:“微臣不是上奏过陛下,丞相偶感风寒了么?”

“是么?整日报喜不报忧,现今贼人已攻下蓝田,如之奈何?”胡亥冷笑一声,他的心并未因发泄而平复,只是看到赵成怀中的宝剑才收住了话头。

“微臣已将军情禀报丞相得知。”赵成并不与他多辩,便转身去了。在他心底认为,一个懵懂小儿只因出生的原因,才得以坐上皇位,与他多说一句都是枉费口舌。

在丞相下榻处,赵成遇到了一位陌生人。赵高并不避讳,指着一头散发的郦食其道:“此乃沛公使者郦食其先生,特来与为兄商议谈约之事。”

郦食其起身行礼,复而落座,并不多说话。赵成心中十分吃惊,猜不透兄长是怎样与楚军接上头的。显然,他们已经谈了很久了。

赵高道:“虽天下叛秦,可京都嬴氏依旧盘根错节。我虽盼望楚军乃若瀚海旅人之盼甘泉,可毕竟此事干系重大,容我与同僚商议之后,再遣使者报与沛公如何?”

“如此甚好,不过此事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慢。”郦食其不卑不亢,打了一个拱顿了顿又道,“现今沛公进兵咸阳,朝夕之间。何去何从,还望丞相速作决断,在下就此告辞。”言罢,起身辞别。

赵成听见郦食其志在必得的口气,不免义愤填膺,正要说话,却被赵高用眼色拦住。送走郦食其,赵成瞪了一眼赵高道:“方才兄长在那个狂徒面前唯唯诺诺,这是为何?”

“弟久在华堂,怎知风云变幻。章邯、司马欣之流均已降楚,天下郡县,尽皆叛离。嬴秦气数已尽,你我奈何?”赵高叹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坐下,奸细的嗓子因为急火攻心而有些沙哑,“想那章邯戎马一生,尚不能阻秦鼎崩塌,我等又岂有回天之力?彼能降,我等为何不能降?楚军念我献城之功,封王拜侯亦未可知。”赵高并不等赵成回答,便将话题转到了泾河斋戒上来了,“那个小皇帝怎么样了?”

“哼!说是自今日起,五日不食肉。”赵成撇了撇嘴,将一路上所见所闻一一说与赵高听。

及至他将事情前后叙说完毕,就听见从赵高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看来!这小儿不想活了。”

赵成一惊,冷眼望着赵高,希望从那张肥囊囊、吊满赘肉的脸上读出更多的信息。接下来,赵高的话果然充满了杀机:“只要你我手中握着国玺,就不怕刘邦不与我和谈。你附耳来。”

没有等赵高说完,赵成跳了起来:“这不是有弑君之嫌么?”

“你糊涂。国已不国,哪来的君?你不杀他,他有朝一日回过头杀你,你悔之晚矣。”

赵成没有说话,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赵高。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平日里在胡亥面前笑眉笑眼、貌似恭顺的赵高实非自己所想的那样。他现在已经由吃惊转为敬佩兄长了,还是陈涉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这社稷不可以姓赵么?他摸了摸腰间的宝剑,决计遵照兄长的安排,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赵成转身朝外走去,就听见赵高在身后道:“此事宜速不宜缓,明白么?”

“诺!”赵成以平日里惯常的口气回答。

……

望夷宫在黑暗中显出捉摸不定的恐怖,似乎每一片丛林中都藏着杀机。只有从不远处驿站传来的雄鸡啼鸣,昭示着新一天的到来。大约在卯时一刻,有一黑影翻墙出了宫苑,他刚刚落地,就听见从草丛中传来连声惊呼:“有盗贼啊!抓盗贼啊!”

偌大的院子立刻人声喧哗,抓盗贼的呼声此起彼伏,惊醒了值守的令卫仆射。他匆匆冲出塾门,大喊道:“盗贼在何处?”接着便朝身后喊道,“来人!封锁宫苑,违令者斩无赦。”

这时候,不知谁的声音冲破了黎明的朦胧:“咸阳令阎大人到!”

“他这时候来作甚?”

令卫仆射未及细想,就听见阎乐大喝一声:“好个令卫仆射,玩忽职守,致使盗贼入宫危及陛下,还不拿下?”

令卫仆射倒退一步,声色俱厉道:“谁敢上前?宫殿皆有禁卫把守,日夜巡逻,何来盗贼?”

阎乐听罢大怒,从腰间抽出宝剑手起剑落,仆射人头落地。阎乐挥动宝剑,朝跟在身后的士卒喊道:“冲进宫苑,斩杀盗贼。”

但见千余人呼啦啦如潮水般地涌进了宫内,正准备接班的黄门、宫娥们看见明晃晃的刀剑朝自己砍来,一个个魂飞魄散,转身向四下逃去。个中不明原因的卫士见有人闯宫,欲图拦阻,被斩于道边。这时候赵成从大殿内出来,他以向胡亥奏事为由打开殿门,朝阎乐摆了摆手道:“内殿有胡亥近身禁卫,个个身手不凡,只能用箭攻。”

“这个好办!”阎乐转过身唤来弓弩手,在外殿门外排成四排,一排发完手中的弓矢,另一排立即上前替代,利箭如雨,齐向内殿射去。

内殿传来阵阵惨叫,大约过了一刻时间,内殿静了下来。赵成估计禁卫们均死于乱箭,正要进去,但阎乐却从弓弩手手中接过弓,“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胡亥皇榻幔帐。随后,阎乐和赵成率领吏卒冲进内室,却是一座空榻。他们急忙命人在内外搜查,不一会儿,吏卒们纷纷报说未见胡亥踪影。

“奇怪!难道他上天入地不成?”

阎乐这话一出口,顿时引起赵成的警觉:“也许真是上天有路,入地有门,你等再仔细瞧瞧。”大家于是四面散开,再做拉网式搜查。

其实,胡亥没有走远,他就在内室的一处地窖里藏着。地窖的上面就是龙案,摆着皇帝玉玺。只要龙案不动,谁也不会想到这下面藏着一个人。当胡亥确定赵成和阎乐就是要杀自己那一刻,他浑身软瘫地倒在地,仰面长叹:“父皇啊,您为何将这破碎山河丢与儿臣……”

外面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万念俱灰,等待死神的到来。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此处有一藏身之地,可保陛下无恙。”他睁开恐惧的眼睛,就看见向自己爬来的黄门副总管。

“何处可以避祸?快说。”

黄门副总管示意他起身,两人一起奋力挪开龙案,掀开地毡,就看见青砖覆盖的地窖。黄门副总管道:“这地窖只能藏得一人,陛下快下去。奴才恢复原样,上置皇帝玉玺。赵成国贼贪占玉玺,必不会想到此处藏人。”

胡亥战战兢兢地下到地窖,问道:“爱卿如何……”

黄门副总管也不搭话,迅速盖上地砖,覆上地毡,用力将龙案挪到原处,恢复了平日模样,在确认无人可以识破秘密的时候,他的牙缝中挤出一声冷笑,在心底诅咒赵高。此刻,从门外射来一箭,从背后穿透他的胸膛,在倒地气绝的那一刻,他说出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五个字:“陛下保重啊!”

一摊鲜血渗透地毡,顺着砖缝滴到地窖里……

“莫非他逃出殿外?”

“不!宫苑内外密布吏卒,他插翅难逃……”赵成否定了阎乐的疑问,喝令继续寻找。话刚出口,就听见耳边传来阎乐“哎哟”一声的呼喊,回眸去看,就见阎乐被一具尸体绊倒,近前察看,原是黄门副总管。他挪开尸体,顺着已经凝固的血液流向追寻,更觉得龙案下藏着蹊跷。

“来人!揭开地毡。”赵成挥了挥手,立即有两面士卒上前掀开地毡。一切便都清晰地呈现在面前,那血液顺着砖缝渗透到地下。士卒揭去染满血渍的青砖,一切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阎乐又命几名士卒顺着声音到地窖口,将魂飞魄散、脸色煞白的胡亥拉上地面。

胡亥已经绝望到了极点,他浑身筛糠般地战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没有谁能猜得出他此时此刻心里想了些什么。阎乐以咸阳令的身份上前道:“足下骄恣,诛杀无道,天下共叛,足下请自为计!”

这一切不都是赵高所为么?胡亥心里虽这样想,但出口的话却是:“朕能否面见丞相?”

“不可!”阎乐摇了摇头。

“丞相若图大秦社稷,朕愿退而为郡王可否?”

“不可!”赵成道。

“退而求万户侯可否?”这一次没有人回他的话,胡亥将求生的目光再度投向阎乐,“吾无所求,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

“哼!你觉得这样再而三有意思么?”阎乐看了看赵成,发出一声冷笑,“大秦有今日,皆足下行无道也。本令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无道。足下虽多言,然不敢报!念你平日待丞相不薄,且命你自裁。”

当胡亥最后一次提出希望见见皇妃和公子时,阎乐告诉他,说皇妃及诸公子已死于乱军之中。胡亥的最后一念彻底破灭了,他从士卒手中接过宝剑,颤抖着试了数次,就是无法下手。阎乐喝令一名士卒上前,握着胡亥执剑的右手顺着脖颈狠劲拉去,但见一股热血从脖颈处涌出,喷到士卒脸上。士卒惊惧地松开手,胡亥“扑通”一声倒在地毡上,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向地窖。

阎乐将胡亥首级取下,以作与刘邦议和之用。他与赵成来到赵高下榻处,禀告了经过。赵成道:“胡亥即死,就该将其首级奉与刘邦,以求封王。”

赵高沉思良久后道:“我等身为臣下,闯宫弑君,刘邦岂能放心与我等议和?倘以弑君罪将我等擒拿,昭告天下,如之奈何?”

赵成摇摇头道:“不如此,怎能确保不死于楚军刀下。”

“我已思虑多时,当此之际,嬴秦社稷尚需秦公子来打理。”赵高接着道,“我闻公子子婴仁俭,百姓皆载其言,我欲更立子婴。”

“兄长何不自立?”赵成还是不甘心。

“弟有所不知,目今人心浮动。倘弑君真相为人所知,朝廷臣僚引刘季入咸阳,首当其冲者我等矣,何必火中取栗,自招其祸?”

赵成还是不放心道:“倘若子婴怀疑我等弑君,如何应对?”

闻言,阎乐便自信地笑道:“小婿已考虑到这点,已派一队人马装扮成贼寇将吾母与妻绑架,暗送至丞相府了。”

闻言,赵高心中大惊,此事他尚不知道,暗地里却赞阎乐处事有方。

说到国玺,赵高又说出了一番“宏论”:“昔秦皇一统天下,故称帝。今诸侯复立,秦地狭小,空以皇帝之名,不可。宜称王。若项羽刘邦仁义,我等皆因此而无恙矣!”他又想了想道,“二世即死,入土为妥,当以黔首之礼葬于杜南宜春苑中。此乃吾等更立秦王后首奏之事。”

秋风掠过泾河水面,载着落叶汤汤而去;秋气淌过泾水,带着宫廷的血腥飘向都城咸阳……

当秦二世在望夷宫蒙难之际,子婴正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后花园对弈。他觉得今天的棋运很不顺,连布几阵都被大儿子嬴发破之,急得在一旁观棋的二儿子嬴忍唏嘘不止:“父亲,您岂能如此疏忽?”

“为父自有主意,你何须多言?”子婴不悦地看了一眼嬴忍,嬴忍便不敢再说话。

然而,接下来的几局他都输在了嬴发手下,便不免有些慌神。在最后一局举起洁白的棋子欲下落时,那棋子却不意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那蓝田玉做的棋子竟如此不耐摔打,碎成了几瓣。见状,子婴的脸色很不好看。嬴发见状,急忙打圆场道:“小小棋子,父亲何必在意,明日另做一副罢了。”

所谓旁观者清,嬴忍分明看出今天父亲有些心不在焉,否则,兄长岂是对手,便宽慰道:“对弈原本是为了消遣,既是父亲疲累,不妨改日再下,定当棋开胜局。”

子婴命侍女收起棋盘,立即就有人奉上热茶,子婴呷了一口,突兀地问道:“皇上去望夷宫斋戒有些时日了吧?”

闻言,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不知道怎样回答。父亲已经三年多不问朝事了,为何今日突然关注起皇上的行踪了?虽然子婴与胡亥不是一辈人,但他很清楚,他们同样流淌着嬴氏的热血。祖父暴亡于沙丘,依照秦律,是该父亲扶苏继位的,可父亲却不明不白地被祖父赐死,而诏书是在祖父驾崩后发出的。可怜父亲孝义当先,竟不辨真伪就选择了自尽。叔父胡亥即位后,非但没有将父亲亡灵入庙祭祀,反而对与父亲一起修筑长城的蒙恬、蒙毅大开杀戒。为此,他曾语重心长地进谏胡亥,希望他宽仁善政——

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奏章送到胡亥那里,赵高当然不能容忍一个被赐死的王爷后代非议朝政,他声色俱厉地谏言胡亥该将其枭首于咸阳门市。然而,此事却遭到了李斯的阻拦。也许是出于忏悔,他对胡亥和赵高道:“扶苏方去,十二亲王、公主喋血刑场,宫室内外人心浮动。于此之时,若杀了子婴,更令朝野对沙丘之变疑虑重重。”于是,子婴就这样逃过了一劫。

但他的心从来没有冷却,他忧虑的目光一直关注着王朝的风云变幻。章邯初出京时,他尚能不断听到来自前方的消息,对于天下的平定,他抱着几分信心。再后来,消息越来越渺茫,特别是李由在三川郡战死,李斯被判谋反罪,族三百口的血淋淋现实,使他对未来失去了信心。那些日子,每逢深夜他便独自一人来到后室,面对始皇和父亲的灵位低声饮泣……前些日子,臣僚中有人深夜来访,向他通报了章邯已投降项羽,刘邦大军越过终南山直抵关中的信息,他彻底绝望了。他不敢想象刘邦抑或是项羽攻入咸阳时,生灵将会遭遇怎样的煎熬……他更无法判定,在这场天崩地裂面前,自己怎样才能保证家人的性命。

“此非吉兆也!”子婴眼眶布满了血丝,讷讷自语道。

嬴发一边将棋子收拢到匣内,一边安慰父亲:“物有完损,乃世之常情,父亲不必忧心。”

起风了,入秋以来,他们第一次感到了冷风的刺骨,嬴忍从一旁的梁柱上拿下斗篷给父亲披上:“外间天已转冷,请父亲回内室歇息。”

子婴默默地点了点头,正要开步,却见黄门韩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道:“王爷,朝廷来人了!”

闻言,子婴一怔。三年了,没有谁来打破这寂静,现在朝廷突然派人登门,他觉得蹊跷,急忙来到客厅,就见阎乐已在那里等候了。

阎乐没忘记赵高的叮嘱,谦恭地上前向子婴行晋见礼,恭贺的话语也随之滚出舌尖:“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子婴招呼阎乐落座,不无疑虑地问道:“我父子终日闭门不出,喜从何来?”

阎乐挤了挤小眼睛,两颊立即堆满了笑道:“诸侯复立,天下叛秦,皆因胡亥无道。今彼闻贼军攻破蓝田,惊惧万分,自裁以谢天下。朝野闻之,纷纷谏议更立公子。公子者,扶苏之后,当继大统,此岂非喜事?”

闻言,子婴眉毛颤了颤问道:“此乃丞相之意么?”

“既是丞相之意,亦是人心所向。不过……”

“不过什么?”

“丞相言道,当今诸侯纷立,秦地狭小,称帝必然贻笑大方。故丞相以为,当立为秦王。”

这一回子婴不说话了,双方都陷入了沉默。终是阎乐耐不住性子,又道:“国运所系,王爷优柔寡断,伤群臣之心矣!”

子婴怎么会不明白阎乐话里软中带硬的意思呢?摆在面前的严酷现实是,答不答应都是困局。他绝不愿意看到社稷落入赵高之手,可如果答应了,兵临城下的危局,自己该如何破解?

他毕竟是始皇眼皮下长大的皇家公子,很快就想到了摆脱困境的权宜之策。他告诉阎乐十分感谢丞相的盛意,然此事关系朝廷命脉,须慎思之后再答复丞相。说到这里,他谦恭地说道:“当此危难之际,丞相呕心沥血,砥柱中流,还请大人代我谢过丞相。”

阎乐也不好强迫,起身告辞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公子速做决断,丞相静候佳音。”

阎乐一走,子婴就将嬴发、嬴忍和贴身黄门韩谈传到后室密议。

“方才阎贼所言,你等皆听见了。赵高在望夷宫弑君,恐群臣生疑,故而立我为王。我闻此贼与楚军盟约,要拿嬴氏首级迎楚军进京,以求封关中王。故而,我担心……”

嬴发接着道:“父亲是说,他对我父子动了杀机?”

“是的!”

“父亲有何思虑,不妨告诉孩儿与韩黄门,也好商议对策。”

子婴似乎早已思虑成熟,不假思索道:“一、我等须紧闭府门,不可走出一步,以防赵贼中途截杀;二、韩黄门可以使者身份前往丞相府,言说我身患重疾,难赴宗庙斋戒。赵高闻之,必因生疑而来我府中,彼时……”

嬴忍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做了个杀头的示意:“只要赵贼一死,贼众顿失灵魂,阎乐、赵成等皆可一并诛之。”

嬴发慨然道:“那两个贼人就交给孩儿了。”

子婴压了压胳膊,要大家冷静下来:“诛杀赵高,即由韩爱卿去做。你率禁卫百人藏于两厢幔帐之后,待赵成、阎乐诸贼进宫,即诛杀勿问。”

“如何引两贼进宫?”嬴忍又问。

“传出话去,就说丞相与我商议大典之事,邀赵成和阎乐进府议事。”

韩谈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公子临危处事竟如此镇静,心想,当初即便不立扶苏而立了子婴,也不至于兵临城下了。正思虑中,就见子婴夫人从一旁走出,来到后室。

子婴本不欲让夫人担忧,便道:“我与孩儿们在此叙话,你来却是为何?”夫人并无丝毫的惊慌,说出一番让子婴瞠目结舌的话来:“妾身虽未知详情,然也听得几句,故而有些话亦想对夫君说。赵高者,窃国之贼也,不杀不足以慰先帝、先父英灵。然则,夫君亦知,赵贼生性多疑,岂能轻信夫君患病之说?”

“那依夫人之见呢?”

“妾身倒有一计,请夫君耐心听来。”接着,子婴夫人将所虑和盘托出,末了强调道,“赵高老贼闻夫君杀了反对称王的妾身,必前往探视实情……”

“万万不可!”子婴决然地打断了夫人的话,“嬴氏后人虽不成器,可热血男儿岂能让夫人以命助力……”

子婴夫人早料到夫君绝不会答应,事前就藏了一把匕首在身,趁子婴分神之际倏然抽出朝胸口刺去。嬴发见母亲自尽,急忙上前阻拦,未料子婴夫人趁嬴发的手力又将匕首向深里狠刺:“孩儿,母亲去后,你等必当勠力同心,共杀赵……”

韩谈在宫中多年,深知夫人虽然平日里细声细语,然秉承其祖白起之气,刚烈果断,如今面对一具倒地的尸体,他悲意敬意双生,“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了。子婴伏下身子抱起夫人,声泪俱下:“夫人,都怨子婴无能,才使你遭此一劫啊!”

嬴发和嬴忍双双跪倒在母亲面前,韩谈上前扶起两位公子道:“为今之计,便是迅速部署杀贼之兵,并按夫人嘱托速往丞相府禀报,诳老贼进府。”

子婴命人将夫人尸首暂时安放后花园的厅房中,强忍住悲痛缓缓起身,咬着牙关道:“赵高,我不杀你,天地不容。”随后,他缓了一口气对韩谈道,“我命你为使者前往丞相府,就说夫人因反对我受命为王,被我诛杀。我因气涌三焦,病倒在榻。”

“请公子放心!”韩谈言罢,速速离去。

嬴发和嬴忍传来禁卫中军侯以上官佐,在后室门前列成一排,然后请子婴发话。子婴来到众人面前,低声但果断地说道:“诸位跟随本公子经年,我待你等如何?”

官佐们齐声回答:“恩重如山!”

“若是本公子率你等杀贼,可愿前往?”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子婴依照四人议定决策,要禁卫们听从嬴发兄弟调遣。安排完这些,他来到内室卧于榻上,等待赵高到来。

再说韩谈奉了子婴之命奔赴丞相府,将事情原委禀告赵高时,他正与赵成商议如何逼子婴前往宗庙接受国玺。听了韩谈的话后,赵高将信将疑地望着心急火燎的韩谈,似乎要从中发现什么异样:“公子果真杀了夫人,气涌三焦而病倒?”

“夫人尸首尚有余温,公子现正卧榻沉吟,大人可前往察看。”韩谈神清气定地回完,向前一步又道,“公子在病榻上说,即便杀了夫人,也要临危受命,共赴国难。”

赵高没有直接回应韩谈,拧紧眉毛思索半日,对赵成和阎乐道:“既是如此,本相当前往王府探视,你等且各自回署中等候。”

阎乐担心其中有诈,上前劝道:“即便去,小婿当一同前往。丞相……”

赵成也跟着劝道:“丞相春秋已高,岂能轻动……”

赵高立刻明白二位话里的意思,但在他看来,朝堂上他可以指鹿为马,望夷宫他可以诛杀胡亥,单是这两件事就足以震慑嬴秦宗室。一个传闻中沉默寡言、处事懦弱的子婴奈何不了他:“二位不必担心,当今朝堂想取本相首级之人尚未出世。备车,本相要前往公子府。”

韩谈见状,忙在旁边道:“奴才这就前面带路。”

韩谈的车走在前边,赵高的车走在后边,两边步行的是赵府的侍卫。一干人来到子婴府门前,隔着老远,韩谈就高声道:“丞相驾到!”

“恭迎丞相。”嬴发和嬴忍闻声出了府门,双双以礼迎接。在他们低头的瞬间,赵高发现二人穿了名为“斩缞”的孝服,便断定韩谈所言不虚。

早有侍卫上前扶赵高下来,韩谈先一步下车来到赵高面前道:“公子尚在病中,请丞相大人命侍卫在府门前等候,奴才陪大人前往内室探视。”

“好!”赵高此刻仍然自信子婴绝无心生异动的胆量,吩咐侍卫列队在外等候。

在韩谈陪同下,赵高进了府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小石径来到了内室。韩谈不失时机地向内室传递丞相驾到的信息,提示两厢埋伏的侍卫做好准备。

“丞相请!”韩谈谦恭地尖着嗓子道。

赵高发现刚才还跟在身后的嬴发和嬴忍不见了,韩谈见状忙掩饰道:“两位公子为夫人守丧去了。”

赵高想想也是。及至进了内室,果然看见子婴脸色蜡黄,眼含泪水躺在榻上。看见赵高进来,子婴忙挣扎起身道:“劳烦丞相探视,在下深感不安。”

闻言,赵高的神情进一步松弛了,笑道:“本相前来,一则是为了探视公子病情,二则乃为大典而来。今日斋戒已进入第四日,不知公子明日可否前往宗庙受国玺?”

“赵高,你可知罪?”子婴呼地从榻上坐起,指着赵高的鼻子厉声问道。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使赵高有些措手不及,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子婴趁势大喝一声:“来人!将此贼首级取下,祭奠宗庙。”

话音刚落,韩谈从赵高身后猛刺一刀,后胸进,前胸出,赵高回头望了一眼韩谈,只说出了一个“你”字,就倒下了。韩谈上前割了首级,早有侍卫捧了木笼上来盛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韩谈谏言子婴速遣人传郎中令和咸阳令,邀两人进府商议大典事宜,等二贼一进府门,即乱刀砍死。送信的使者一走,韩谈便埋头撰写讨赵檄文——

国贼赵高、赵成、阎乐,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无过人之志,而居万人之位,是以倾覆秦国而祸殃其宗,尽失其瑟。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更有甚者,外接贼寇,弑君篡政。人神所疾,举国同愤,本王上尊天意,下遵民意,诛杀国贼,族其户以拯社稷。

韩谈刚刚罢笔,就听见侍卫在门口高声传话道:“郎中令、咸阳令大人到。”

韩谈来到府门口施礼道:“丞相与公子正在后室商议,恭请两位大人。”

赵成和阎乐四下里看了看,见除了当值的侍卫外并未发现异常,便放心地跨进府门。只听见“咣当”一声,府门关住了。阎乐转过身问为何关门,一句未了,早从两厢幔帐后冲出侍卫,一个个持枪荷刀,将阎乐和赵成团团围住,率军的正是嬴发和嬴忍。

韩谈大喊一声:“诛杀国贼,以谢天下。”

赵成手捧笏板,绝望地望着一步步逼近的侍卫,声嘶力竭地朝内室方向大呼“丞相救我”,未等他第二句喊出口,侍卫手执狼牙棒狠狠砸去,赵成顿时脑浆喷发,倒地而亡。与此同时,阎乐也被乱刀砍成肉酱。

嬴发来到台阶下,手执宝剑指着赵成和阎乐的尸骨道:“想不到,你等贼人也有今日。”

嬴忍跪倒在地,面朝苍天声泪俱下:“母亲,您在天之灵该看看诸贼下场,孩儿为您报仇了。”言罢,飞起一脚,将阎乐尸体踢到一边,进内室向父亲禀告去了。

子婴在黄门的搀扶下出现在侍卫面前,失妻的悲痛使他形容苍白,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多年来的压抑、落寞和仇恨都还给眼前这亭台阁榭。当他抬头扫视面前的侍卫时,抑郁的目光中平添了细微的平静,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他没有丝毫的兴奋和激动,语音平缓地说道:“传令,明日辰时二刻早朝,将赵高罪行昭告天下,将三贼首级高悬城楼示众;择定日期,族赵氏一门于咸阳门市。”

他觉得这些足够了,他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在朝廷大军与诸侯厮杀的日子里,他一直置身于漩涡之外,现在该如何面对陷入危机的王朝,他一时还理不清思路,这些,只能等明日早朝问计于群臣了。

可现实却不容他对王朝的命运延宕和犹豫。就在他走下台阶的时候,门口值守的黄门匆匆进来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他刚刚展开的眉毛又复凝结在了一起:“传他进来。”

从灞上疾疾归来的军侯带来一个震魂裂魄的消息:刘邦率领的楚军已到达灞上,不日即可到达咸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