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汉高祖2:楚汉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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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郦生巧舌说秦王 项羽密谋坑秦卒

除在丰泽西逃跑那次,这是刘邦第二次进入关中。可情势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怀着称王的雄心登临灞上、俯瞰广袤的山川时,已和早年的他判若两人。

记忆是一个无法描述的精灵,只要经历了的事情就很难抹掉。现在他坐在车上,在司御的鞭声中聆听马蹄的清脆和车毂的鸣唱,那改变命运的一夜悄然爬上心头。如果不是陷入绝境,他又怎么会跟着刑徒们亡命呢?若不是众人推举,他又怎么会有诛杀沛县县令的壮举呢?这一切似乎都是上苍的眷顾。

车子傍着灞水东岸的驰道缓缓前行,清清河水匆匆东去,岸边的秋草开始泛黄,偶尔有萧瑟的秋风吹起几片黄叶,落在水面上被带向远方,灞水桥东北方向的“灞城”静静伫立,目送风雨四季在眼前变换出不同的色调;抬眼右望,灞上原在河东岸隆起它苍茫的迤逦,仿佛一道屏障,拱卫着咸阳;而在遥远的身后,终南山奇峰耸立,万仞峭拔,烘托起秦地“山川险,形势便,天材之利多”的雄姿。他现在的心境很好,尤其对走在驰道中央有一种由衷的自豪。这道名曰“蓝武道”,从咸阳经蓝田通往武关,昔日是始皇的专用驰道。它宽五十步,路两旁每隔三丈就植一棵松树,远远望去,亭亭如盖,宛若卫士。据说,全国像这样的驰道有九条之多,都以咸阳为中心,条达辐辏,连接全国。秦律规定,倘是大臣甚至皇亲国戚驶上驰道,那是要问僭越之罪的。可他现在就行走在驰道中央,也没有谁敢说三道四。

不仅仅如此,现在跟在刘邦后面的还有萧何和张良。李甲作为校尉,率领卫队走在两边,一副威风凛凛的气派。

刘邦放眼关中的沃野田畴,从内心感慨秦人的远见卓识。这个当年流落西陲,与戎狄杂居的氏族在进入关中后,经过了雍城、泾阳、栎阳三次建都后,终于在孝公十二年(公元前350年)定都咸阳,从此再也没有迁徙。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国最后兼并了齐国,一统天下。

可仅仅过了十三年,秦王朝就分崩离析。无论是陈胜、吴广还是项梁、项羽,谁又能料到他一个小小的泗水亭长会**,兵临咸阳呢?

这也许就是天命!刘邦在心里想。

咸阳是怎样的富丽堂皇?秦宫又是怎样的高大威严?当年他在咸阳服役时,每每谈起来总是十分艳羡。他曾对二哥刘喜说过,倘若有一天能在宫门前站一会儿,便不枉此生了。听闻咸阳宫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一日之内,一宫之间,气象多变;宫中粉黛成群,个个貌若天仙。秦皇轮番御女逍遥,绿云扰扰,渭流涨腻,该是如何的土被朱紫,木衣绨绣。现在,他觉得到咸阳宫前站一站的奢望是多么渺小和不值一提,拿下咸阳,他非得参验身为人间至尊的感觉。

二哥刘喜,这个常常嘲笑自己的乡间农夫,看到这种境况又该做何感想呢?他本来是要入义军的,孰料临行时却犹豫了,表示要留在家乡照顾二老。现在,轮到刘邦在心里嘲笑他的目光短浅了。

刘邦的思绪如波浪般地起伏跌宕,直到车驾驶过灞桥,才将他从梦境拉回到现实。

战事未息,岂能胡思乱想?刘邦不禁暗暗自责。他发现萧何与张良还没有跟上来,趁着这个空隙,便问从芒砀山一直跟着自己,如今做到校尉的李甲:“你在想什么呢?”

李甲转脸看了看刘邦,在马上作揖道:“主公,属下想着何时能随主公开进咸阳。”

“还有呢?”

李甲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平心而论,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在咸阳为自己讨一个媳妇。他自小家贫,父母没有能力为他娶妻,后来,二老双双死于战乱,他被征了徭役。再后来,就跟随刘邦上了芒砀山。至今他已经二十五岁,仍然孤身一人。

刘邦看着李甲黝黑的皮肤,因连年大战而显得比同龄人苍老不少的脸颊,心头便生出悲悯。倘在平安年代,像他这样的年龄早已娶妻生子了。于是,他笑着对李甲道:“好!打下咸阳,我定要萧丞督为你谋一房娇妻,彼时你携妻回归故里,也是衣锦还乡啦!呵呵……”

闻言,李甲急忙谢过。长期以来,李甲耿耿于怀的是,同样是楚军将领,项羽每攻一城,可以任由将士烧掠民房,甚至强拉女人,可在刘邦这里就是禁忌。就说女人吧,皇帝可以嫔妃成群,宫女成千,为什么入了义军不可以占有一个女人。打天下不享受,那还打什么天下?记得在雍丘之战中,他趁机拉了一个良家女子正要发泄,却不意被樊哙的校尉看见。那一刻,他害怕极了。顾不得身份,祈求他饶过自己。这事已经过去了两年,现在想起仍然唏嘘不止。

“进了咸阳一定要尝尝女人的滋味……”李甲发狠似的在心里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这些藏在胸中的心事他不说,刘邦当然也不去猜。两人正说着话,萧何与张良下了车子向这边过来了。

“二位以为,赵高果真能如郦生所言,献出咸阳么?”刘邦站在一边,萧何、张良站在另一边。

萧何看了一眼张良道:“我军兵至灞上,做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赵高乃刀笔吏,即使如郎中令赵成读过些兵书,却未经战阵。章邯一降,秦军几乎无将可用,无兵可调,彼不投降,别无他途。”

“丞督言之有理。秦朝气数已尽,灭亡即在朝夕,只是赵高投降尚在两可之间。况且即便胡亥退位,赵高亦无胆量自立为王。在下听闻故太子扶苏之子子婴贤能,他绝不会甘愿秦室江山落入赵高之手。”张良在一旁分析道。

“哦?”这话引起刘邦注意,偏过脸看着张良道,“子房不妨细说……”

张良双臂背到身后,一副悠闲的样子:“前些日子,在下听闻赵高在咸阳宫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群臣慑于**威,竟然不敢真言。胡亥受此奚落,断不肯善罢甘休,君臣之间免不了一场残杀。此事必然引起秦室公子愤慨,如此一来……”

张良说到这里,萧何就接上了话茬:“依属下观之,即便赵高欲降,此人亦不能留。他能背叛胡亥,岂知来日不能背叛主公?”

“丞督言之有理!我只需待秦室来降,方为上策。”刘邦点了点头。

“主公所言甚是!当然,我军也不能坐以待降,须派遣得力将军摆开西取咸阳之势,放出话去,我军不日即兵临城下。如此,咸阳必人心离散。此乃兵法言之攻心为上,彼时我不乱敌而敌自乱矣。”张良又道。

一席话说得刘邦频频点头。三人相跟着缓缓前行,登上灞原。刘邦居高临下,展眼望去,西侧,灞河缓缓而去,再往东就是浐河,将一道原夹在中间。北望,岚霭空蒙中,渭河像一条玉带,自西向东蜿蜒而去;秦川在渭河两岸铺开它的苍茫沉郁,袤袤其广,翠翠其绿,沃野广畴。待他将目光东转之际,华山就在眼前巍然耸立,直刺青天。而身后的终南山,连天接云,逶迤如浪。刘邦深为眼前的山川气势所感染,不禁陷入沉思,好久没有说话。

进入咸阳在即,秦庭栋倾梁榻,收拾破碎山河当在常理之中。萧何上前指着不远处岚气缭绕、隐隐显出树影的地方道:“主公不知,当年周平王曾有过在此原建都之思呢!”

“哦?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周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年),西方犬戎对周室发难,兵临镐京,秦襄公统兵护送平王东迁。路过灞浐原,平王见其地势雄伟,起伏迤逦,准备在此建立都城。未料动土时,惊动了地下千年沉睡的鳄鱼,它一翻身,地动山摇。卜者以为此地不宜久居,平王遂迁都洛邑。至此,周室衰微,王道式微,诸侯争霸,战乱不已。”

这一段故事听得刘邦心潮起伏,他从内心对秦皇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心生钦敬。心想倘是秦皇从立国之初,爱惜民力,怀柔天下,也许不会有今天战云密布,生灵涂炭之苦,于是随感而发道:“自古得天下不易,守业更难,嬴秦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咎在人怨,非制邑之弊也。”

张良在一旁听了,觉得沛公所思正是秦亡之故。然则他又觉得此时说这话有些为时过早,当务之急乃在既要灭秦,又要防项羽大军。他自小受祖父和父亲的熏染,每逢大事似乎更多的是静气。而且,他从萧何的目光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意思。于是,他转过脸对刘邦施了一礼。刘邦见状有些别扭,笑道:“郊游之际,何必拘礼,子房有话不妨直说。”

但张良还是用了先扬的口气道:“主公深谋远虑,在下亦深以为然。然则,当下最要紧的事乃是早日入京。再则,需对项羽多加提防。据探马来报,说近来项羽正与降楚将领章邯商议西进咸阳之计。”

萧何正要说话,却听见半坡上传来一阵马嘶,原来是少年营将军岳恒来了。一转眼,岳恒牵着马已经到了三位面前,他上前行了军礼,喘着气道:“主公,咸阳出大事了。”

闻言,众人的脸色立时严肃起来,刘邦问道:“出了何事?”

岳恒作了一揖道:“末将依照吩咐,前些日子率少年营几位校尉化装进入咸阳,探得秦廷事变。赵高出于议和之需,杀了胡亥,拥立扶苏之子子婴为秦王。子婴愤于赵高平日飞扬跋扈,乃设计将其诛杀,赵门三百余口被诛。末将不敢延误,便飞马回来禀报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的确,这事也太突然了,无论是刘邦抑或萧何都有一种风飑电激的感觉。惊诧之后,刘邦立即意识到进兵咸阳的机会到了,他呼地转过身来,面西而立道:“此天助我也!不日兵发咸阳!”

这事在张良心头激起层层波浪,他从年轻时起就直接感受到了亡国之痛。这消息让他瞬间想起了博浪沙的惊心动魄,避难时的颠沛流离,面对祖宗时的惭愧负疚,终于为在有生之年看到嬴秦灭国而生出不尽的感慨。然而,这种心绪很快就平复了。他明白自己目下的地位和责任。到了今天,特别是进入了刘邦的楚军大营,他就不属于那个复国艰难的韩国了,他要为刘邦着想。张良撩了撩衣袖,问正要转身去传达军命的岳恒道:“将军在咸阳,百姓是如何巷议子婴的?”

“子婴诛杀赵高后,咸阳城中百姓奔走相告,频传子婴有乃父遗风。”岳恒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据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子婴在召集群臣大殿议事时,竟无一人率军出征,倒是言降者十之八九。”

“这就对了!”张良看了一眼萧何,对刘邦道,“在下以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上上之策也。”

“属下附议。”萧何跟上张良的话道,“子婴既有贤名,我等杀他,反倒为天下人所愤。因此当遣一人前往说服子婴来降,如此,我军不日即可进入咸阳。”

“人倒不缺!”刘邦完全采纳了萧、张的谏言,“仍以郦生为使,前往咸阳说降如何?”

二人皆拊掌称是。

这时候,太阳已经渐渐接近西山,橘黄色的光芒洒在灞浐原头,一片柔和。刘邦转身下坡:“回营!今夜召集众位商议入咸阳之事。”

萧何、张良和岳恒等人心头充满了欣慰,觉得这个秋日的下午非常惬意和畅快。

……

三天以后,郦食其作为刘邦楚军的使者站在了咸阳宫门外。

与不久前见赵高时相比,郦食其的外貌前后差异很大。他意外地收敛了以往闲散的性格,着了使者的冠服,一副峨冠博带的做派。刘邦特地为他备了三匹马拉的车子,配备了司御和侍卫。此刻,他借着黄门通禀的间隙,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宫殿前的人事景物。来往行人脚步匆匆,很少打招呼;有些人赶着车子,一看就是准备逃离京城的样子;也有人怀中抱着小的,手中牵着大的,神色慌张地向城外走去;再看看店铺,客人稀疏,生意冷清。只有禁卫,来回在殿前巡逻。

北门口的门阕上,影影绰绰有竹简悬挂,他知道,这里也是发布告示或者榜文的地方。当年吕不韦就曾将三千学子编就的《吕氏春秋》悬挂在宫殿北边的门市,声言可易其一字者予千金,从此留下了一字千金的佳话。这话传到他的故乡时,曾引起了一时**。特别是稷下学宫中的博士们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时过境迁,如今自己竟然以楚国使者的身份出现风雨飘摇中的秦廷,天意乎?他正这样遐想着,就看见从宫门内走出一位看似黄门总管模样的人,他缓步走到车子前,彬彬有礼地问道:“阁下可是使君郦先生?”

“正是在下。”

“在下韩谈,王上已在宫中恭候阁下,请随我来。”

郦食其进了咸阳宫。一路走来,但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琉璃覆顶,青砖铺地。各个殿宇之间都用甬道相连,如云栈般曲折蜿蜒。一路上,有韩谈引领,沿途的岗哨见是使者,纷纷挺直腰杆,行注目礼。郦食其不由暗叹,如此奢华,不知耗费多少民力民财。及至到了前殿外,韩谈谦恭地说了一声“少待”,便进了大殿。不一刻,从里面传来尖细的喊声:“请郦使君进殿。”

郦食其迎着坐在殿上的子婴来了。他冠带飘飘,衣袂如翼,步履缓缓,虽气度逼人,然举止间却无孟浪浮躁:“郦食其参见秦王殿下。”

子婴抬起头看了看郦食其道:“先生果然气度不凡,赐座。”

“谢殿下!”郦食其在子婴对面坐下,不等询问,便开门见山道,“外使前来拜见之意,想必韩大人已禀明殿下。目今天下沸腾,郡县叛秦者十之八九,楚军陈兵灞上,势不可挡。沛公深明大义,故遣在下前来陈明利害,请殿下为天下百姓计,早日降楚,公可以免生灵涂炭,私可以保一族之全,何去何从,请殿下早做决断。”

这话的意思子婴已经明白了,他只有一个选择——投降,否则,大军压境,玉石俱焚。子婴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挑战,却又没有底气发怒。他手按额头,很久没有说话,大殿内静极了。

过了一会,子婴终于抬起头来道:“倘若沛公不进咸阳,本王愿将天下一半分与沛公。”

这话刚一落音,郦食其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敢问殿下,嬴秦还有天下么?连赵高都明白秦地益小,不敢称帝,请问殿下拿什么与沛公裂土?”

这话一出口,噎得子婴半晌回不过神来。韩谈在一旁看着着急,忙对郦食其说道:“先生不可太急,容殿下三思。”

“大人此言差矣。殿下可以三思,可我楚军不能再等。想我楚军一路斩关夺隘,克南阳,进武关,过峣关,取蓝田,现就在都门之外,岂能久拖不进?”

韩谈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心里骂郦食其口如刀剑,但话一出口仍带了说服的语气:“先生应知,大秦虽宗室之秦,亦是群臣之秦。如此大事,殿下一意孤行,诚恐朝野沸腾,反而不利议和。”

郦食其打断韩谈的话道:“请大人斟酌,外使奉沛公之命,是前来议降,而非议和。”

韩谈又被噎住了,觉得郦食其言辞太咄咄逼人,随口道:“在下也请先生明白,纵然楚军大兵压境,然使者来京唯先生一人,先生如此言辞凌厉,不唯目无殿下,就是在下也不能遭此轻慢,激怒我朝群臣,将先生鼎烹镬煮,未尝不能。”

“哈哈哈……”闻言,郦食其仰天大笑。

笑声飞出大殿,在对面的宫墙上**起阵阵回声,听得韩谈浑身发毛:“你还笑得出来?”

“我笑大人迷于时务,竟要挟本使。”郦食其收住笑声,轻蔑的目光直刺韩谈,话语中带了凛然无惧的意味,“外使算什么?沛公帐下,猛将如雨,谋士如云,如在下者,不过区区使者耳,殿下杀外使容易,只恐京都从此面临血光之灾。”

韩谈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顿时陷入不知所措的尴尬。子婴正要说话,就听见大殿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声:“报……”

韩谈顾不得郦食其,闻声急忙出来,就见一位军侯飞步向阶陛跑来,及至登上大殿,立时单膝跪地道:“启禀殿下,楚军曹参、樊哙已攻破芷阳,新任内史冯铿大人告急,请王上速调大军援救。”

这消息使子婴最后一点自尊扫地,所谓兵败如山倒,且不说早已无兵可调,就是有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到这时子婴才明白,刘邦不只派了郦食其来说降,更有大军紧随其后。他先让军侯下去,然后来到郦食其面前谦恭地说道:“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请使君海涵。”

郦食其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更明白刘邦派遣曹参、樊哙做出决战的架势,一则是了解到冯铿乃前右丞相冯去疾之子,为咸阳百姓未必真战。二则也是为了使者的安全。既然事情有了转圜,他也顺势而为,脸上的表情也活泛多了。正要说话,韩谈进来在子婴耳边悄声道:“百官上书,言逆势难转,秦亡在即,劝殿下降楚,勿再做无谓愚抗。”

子婴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煞白,差点摔倒。好在郦食其与韩谈上前扶住,子婴睁开忧伤的双眼道:“请使君回禀沛公,明日本王自系其颈,从轵道降!”

郦食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子婴不知道。身边除了两个公子,韩谈和太医夏无且,再就是几个黄门和宫女。

夏无且忙将熬好的汤药奉了上来。

子婴看着褐色的药汤,流着泪道:“我的病岂是药能去得了的?”

一句话说得夏无且喉头哽咽,哀声劝解道:“微臣自进宫以来,历三代君王,始皇风云一世,社稷一统。二世持身不谨,信谗不寤,愧对宗庙。今殿下临危受命,奈何积重难返,天下殆哉,岌岌乎,岂殿下一人所能回春之?当下之计,在养心康体。心存而天下存,体康而龙脉续。还请殿下服药为盼。”

两位公子跪倒在地,将头磕得嘣嘣响:“请父王为母亲计,服药疗疾。”

子婴这才勉强接过药盏,服下汤药。不消半个时辰,果然身子轻了些许,子婴挣扎着要起来,韩谈上前扶住道:“殿下刚刚有所好转,还是卧榻歇息为好。”

子婴摇了摇头道:“当此之刻,我岂能入眠。传太仆进来,我有话说。”

“殿下!”韩谈面露难色。

“速去!”子婴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召见他!”

韩谈遣一名黄门出宫,大约一个时辰后,太仆进宫来了。他一踏进后殿,就立时感受到压抑和寂寥。因此,大礼之后他选择了沉默,低头等待王上说话。

“你随本王到太庙祭祀列祖列宗。”子婴声音轻轻道。

“大王,现值深夜,太牢牺牲皆无,恐惹怒了先祖,于社稷不利。”太仆小心翼翼回道。

“国将不存,何言太牢?本王去往太庙是要表达追念之情,忠孝在心不在迹,懂么?”子婴说着向韩谈摆了摆头,带着两位公子向外走去。太仆急忙起身,跟随着出了宫。

已是深秋了,夜色沉沉,子婴坐在车驾上抬眼望去,一条天汉横空而过,只是眼前的北斗星不像夏夜那样绚烂夺目,似乎有点萎靡的样子。子婴隐隐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这咸阳就是仿照天上星宿的分布而建,穿城而过的渭水就像天上的银河。那时候,他对祖父的崇敬无以复加,曾暗暗发誓将来要像他一样威加海内。

战争,使得咸阳卸去了昔日灯火璀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头上不时响过杂沓的脚步声。韩谈告诉他,自昨日有人在城中散布楚军将血洗咸阳的消息后,百姓人心惶惶,趁夜纷纷逃命。果然,前面人流拥挤,挡住了车队的去路。韩谈正要喝令禁卫驱赶,被子婴拦住了。这样盘桓许久,等到了处于城西的太庙,已是亥时一刻了。

庙门紧闭,昏暗的灯光下站着四位当值的禁卫。太仆上前吩咐道:“王上要来祭祀列祖,速传太庙令来见。”

四名禁卫相互看了看,口中却嗫嚅而不闻其声。在韩谈厉声询问之下才知,太庙令从午后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韩谈怒骂一声,要派人前往捉拿。

子婴拦住韩谈道:“他已逃走,责已无益。开门吧!”

禁卫开了门,太仆命还未逃走的禁卫点燃烛火。虽然没有太牢,但日常的祭品尚在,祭祀的程序也是一丝不苟的。太仆站在一边主持祭司礼仪,而跟随子婴而来的韩谈、两位公子以及黄门、宫女们纷纷拜倒在地陪祀。

太仆引导子婴和两位公子先行裸(guàn)礼,用珪瓒舀了一种叫作郁鬯的香酒洒在地上,待酒浸入地下后,表明列祖诸神已接受祭祀,然后才进入稽拜程序。

虽然国之将亡,城之将献,王位将去,然而一俟进入这庄严的殿堂,面对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始皇帝的灵位,子婴心中顿然升起慎终追远的庄严。这种情感十分复杂,是对昔日秦王扫六合雄风赳赳的追念,是对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的皇皇业绩的不能忘却,更是对大好社稷即将易主的无奈和自责。

当太仆以沉闷的声音宣布行三叩九拜大礼时,子婴依照“稽首”“顿首”“空首”的次序,先两手着地,拜倒至地。此刻他心头悲怆,泪水湿了面前的地毡。直至太仆宣布进入“顿首”时,他还木然不觉。韩谈见状,忙上前提示。但进入顿首礼仪后,子婴的情绪完全失控,将头在地毡上磕得嘣嘣响:“列祖列宗!子婴不孝,未能守社稷,子婴不孝啊!”

这哭声强烈地感染了两位公子,他们也跟着嘤嘤啼哭不已。太仆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不断提醒“王上节哀”。好不容易走完了祭祀程序,子婴对太仆道:“本王明日即将献城,今夜就在这里陪伴祖宗吧!你也好自为之,潜入民间,以稼穑为业罢。”

太仆终于忍不住浊泪双流,向子婴行了跪拜大礼后,仓皇离去。他走上街头,看见逃难的百姓抢劫店铺场面,一声“嬴秦完了”的叹息自喉结处涌出。他正要上车,身后就中了一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无声地倒在了街头,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飞到了空中,隐隐听见司御抱怨道:“看着峨冠博带的,却也没有多少金钱……”

这边子婴望着太仆出了门,又要韩谈将身边黄门和宫女们召集在一起,每人发些盘缠,要她们趁着夜色择路逃命。待众人离开后,子婴对韩谈道:“你留下,明日陪我献城。”

韩谈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这几年一直跟在子婴左右,即使在胡亥肆虐的日子里,都没有想到要离开。现在,他更是觉得没有理由离开。他在子婴对面坐下,问道:“王上想过投降后的结局了么?”

“事关生死,我岂能不想。可此时生杀予夺不在我而在楚军,想亦无益。我只是想托付你一件事情,倘是事情有变,你无论如何要带两位公子逃走。不要再图富贵,粗茶淡饭即可。”

闻言,韩谈声音哽咽地说道:“请王上放心,奴婢冒死也要护卫两位公子。”

“自今以后,不要再提嬴姓。他们到了民间后,就改姓秦罢了。”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沉寂下去,大概已是子夜,韩谈要子婴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儿。但子婴毫无睡意,却问了一个韩谈不好回答的问题:“你想过没有,为何大秦兼并天下仅十五年,便岌岌可危了?”

“这……”韩谈慎重地选择措辞,“都是二世昏庸,赵高篡政,以至于有了今日。”

“此乃表象。在胡亥当政,宫室惊惧的日子里,我为不使皇上生疑,终日闭门研读故丞相文信侯之《吕览》,乃知我朝之失在于治天下而行酷政也。《吕览》云:‘赏不善而罚善,欲民之治也,不亦难乎?故害黔首者,若论为大。’《吕览》又云:‘以爱利民’‘宗庙之本在民’‘仁之于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这与我朝素来秉持商君之法殊异也。”

韩谈在子婴府中这么多年,并不曾想过这些事情。此刻,这些话从子婴口中说出,让他有种石破天惊的新鲜感。但他又觉得子婴有些书生气,不忍拂了他的情绪,顺着他的口气道:“微臣愚钝,不过听着也是此理。”

子婴叹一口气道:“可惜先祖未能纳谏,筑长城,修直道,建阿房,不惜民力,乃有陈胜揭竿。此足堪为训,然悔之晚矣!”

韩谈暗暗打量这位终日陪伴的公子,深为他的思虑所打动。他身上既有着始皇的英气,又有扶苏的静气。倘是当初子婴主政,那大秦天下必是另外一番情景。真是天妒英才,偏偏这时候让他一人独撑将倾大厦,不亦难乎?看看窗外的天色,大概已是丑时了,韩谈劝道:“往事已矣,王上还是回宫去歇息片刻,天明就要去见刘邦了。”

子婴与两位公子上了车辇,驶上了回宫的道路。刚刚寂静了几个时辰的咸阳城又人声嘈杂起来,子婴放下车幔,不敢望百姓一眼。不知过了多久,“吁”的一声,都尉一声吆喝,车辇就停在咸阳宫前了。两位公子率先跳下车,双双扶着父王登上殿前的阶陛,却听见从城中传来一声雄鸡的蹄叫。

“嬴秦大限到了,列祖列宗,请宽恕儿臣的罪孽。”子婴在心里道。

“出去!”项羽厉声对站在面前的韩信吼道,“早对你说过,征战治国乃肉食者之责,你一个小小郎中岂知统兵挂帅之事?”

“将军!请听属下……”韩信还要说话,眼看着项羽转身去抽剑架上的宝剑,这才转身退了出来。

韩信郁闷极了。当初投奔项梁,原本是想有一番作为的。未料项梁中道殒命,他当时完全可以跟着前来吊唁的刘邦走的,可他还是对项羽抱有希望,跟随他北上,亲身感受到巨鹿大战的惊心动魄。可他很快发现,这是个刚愎自用的莽汉。就在刚才,他借着项羽一人在帐内之际,斗胆向他谏言,要他催促章邯和司马欣率领秦军作为先锋西进。他没有来得及讲出口的谋略是,当章邯再回咸阳时,他必然遭遇刘邦的奋力抵抗,鹬蚌相争,而他项羽作为渔翁可坐收其利。谁知道刚一开口,就被项羽喝令退出。

这是午后未时三刻的时光,西斜的阳光洒在从新安城东流过的涧水上,银光闪闪,波光粼粼。远方的山头,金色透亮。韩信牵着马,漫无目的地闲步慢行。屈指数来,离开淮阴已经三年多了。当初告别漂母时他曾许下誓言,一定要衣锦还乡。可现在,他仍然是守护大帐的一名卫士,他的命运就像一叶小舟,被战争的狂涛卷着,从淮阴漂到薛县,从薛县漂到河北,说不定哪一天,这个狂徒一发怒,自己就会人头落地……

对于死,他从没有惧怕过,可他要死得其所。

他在军营中待得越久,就越是对项羽的性格和处事充满了担忧。他重义气而又轻信别人,章邯、司马欣投降后,他沉湎于敌酋跪倒在膝下的威势,甚至被章邯的浊泪所感动,埋怨范增待人缺乏诚意;他性格粗暴却从来不习惯猜度别人的心境。韩信曾听到范增向项羽提说过要警觉刘邦取近道先入关,但项羽却回之一笑,说他与刘邦有金兰之交,刘邦绝不会负兄弟而为;韩信也曾在项羽心情高兴时谦恭谏言,说章邯所部皆骊山刑徒,与义军无异,要他善待降卒。然而,他轻慢地嘲笑韩信乃妇人之心……

韩信觉得,这样的人为将尚可,一俟为帅或者为君,必将贻误社稷。

前面是一个斜坡,涧水在这里延伸出一处滩涂,几片刚刚从枝头脱落的黄叶落到水中,打了几个漩涡,随波渐渐远去。韩信在滩涂上坐下来,看着河对岸的五岭村。相传那村中有一座高台,名曰“龙台”,是为纪念涧河蛟龙为民施水而筑的。那蛟龙豪爽义气,与村中百姓为友,常常应父老请求飞上长空化水成雨。因此而惹恼了玉帝,将之囚于高台行刑,龙血染红了高台,鳞甲散落在高台周围,久而久之,那高台变成了赭红色。

然而,如此救世的龙今在何处呢?始皇被人称为祖龙,却给人间带来了灾难。

他忽然想到了刘邦,千里之外的他是否也在做进兵咸阳的准备呢?说不定他率领的大军距咸阳不远了。当初在薛县,他婉言谢绝了夏侯婴的引荐,现在想来,就油然生出难以言状的纠结。那时候,他相信未来主天下大势者非项梁莫属。后来,在刘邦身边做事的人不断传话,对沛公的大度、豪侠、宽容盛赞不已。他愈来愈觉得,倒是这个泗水亭长很有些造化。可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夏侯婴了,他还会引荐自己去见沛公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韩信警觉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本能地回头去看,原是项伯下河来了。

“项公也有心境来涧水边闲步?”韩信站起来迎接项伯。

“哦!原来是足下啊!”项伯搭着话,已经来到韩信身边,“这马许久未洗澡了,今天来洗洗尘泥。”

“那卑职帮项公清洗。”韩信说着,帮助项伯将马拉到涧河浅水处,一边往马背上撩水花,一边与项伯说话。

“今日你不当值?”项伯从来都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韩信点了点头:“刚刚交了值,心中烦闷,就一人来此坐坐。”

闻言,项伯便关切地询问韩信郁闷的来由。韩信便将方才到项羽帐中谏言而不被采纳的经过叙说一遍,末了道:“项公知道,卑职亦是饱读兵书之人,为什么上将军就听不进去一句话呢?”

项伯也叹了一口气道:“岂是别人,他就连老夫的话也是置若罔闻了。”

“可项公毕竟长他一辈,当说则须说。”韩信一眨眼道,“眼下正是章邯之流与刘邦相争良机,上将军完全可以作壁上观,待两虎俱伤后,莫说一座咸阳城,就是整个天下,都是项氏的了。”

“将军所言极是,老夫回营就去向他提说此事。这一回,老夫要正告于他,令章邯、司马欣早日出兵西进,直取咸阳!”

“一切仰赖前辈了。”韩信忙向项伯致谢,手不由自主地向马的脖颈处撩了一掬水。马受了刺激,飞速晃动马头,飞溅的水珠洒了韩信一脸,凉飕飕的,他郁闷的心境好了许多。

项伯牵着马上了岸,回头给韩信丢下一句话:“依老夫拙眼,足下颇具大将之相,且待时日吧!”

一个时辰后,项伯出现在项羽的大帐里。他一进去,就发现不只项羽一人,范增也在。项羽招呼项伯落座,又命侍卫上了茶点,随后又转过身来继续听范增说话。

他们议论的话题正与韩信的谏言有关。范增眯着眼睛,似乎那眸子下藏着别人永远读不尽的秘密:“上将军可曾听说,近日受降之秦卒颇不安定?”

“哦?亚父不妨细说。”项羽听得很专注。

“有军侯禀报,说秦卒多怨。”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说章将军诓骗他们投降,而楚营待秦卒严苛,膳食两样。秦卒多食糙米,而楚军乃常食肉。”

经范增如此一提,项伯也想起来了,有一天他去巡查,看见楚军与秦卒恶言相加,拳脚出手,为的就是不一样的膳食,因此却建言道:“既是章将军率部投降,就该一视同仁。如此贵此贱彼,岂能安定人心?”

“呵呵!项公总是柔肠良善。”范增沙哑的笑声中分明带了揶揄,“隼雀岂能同巢。秦卒俱为刑徒,生性彪悍,有虎狼之性,又如何能礼义教化呢?”

“那依亚父之见,又该如何处置?”项羽问道。

范增看了一眼项伯,做了杀头的手势:“必欲除之而不能绝后患。”

这话一出口,项伯就睁大了眼睛:“老将军为何出此等下策?那可是二十万众啊!”

“莫说二十万众,就四十万又如何?叔父不闻当年白起坑杀长平四十万赵卒的往事了么?”项羽却笑叔父胆气太小。

“何止二十万?”项伯皱着眉头道,“当初他们被章邯征为军卒时,有近七十万众,三年来死于战阵者达五十万人。现在这二十万人又将面临被诛杀,想想将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多少孩儿失去父亲,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如此,与暴秦何异?”

项伯还在那里掐指计算,项羽却早已听得不耐烦,回了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既是为战,岂能不死人?”

“然兵法亦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似你这样杀降之人,何以立信,何以持仁?你之所为与祖训相去甚远矣。”

听项伯如此说,项羽的脸色便不自在了。他看了看项伯,又看了看范增。范增会意,截住项伯的话头道:“怀王既命上将军领军,你我切勿扰之。窃以为上将军主张杀降卒,必是为西进扫除障碍,此乃‘勇’‘严’之举也。”

闻言,项伯长叹一声,起身告辞。

项羽也不挽留,口中讷讷道:“叔父万望珍重。来人,送叔父回营歇息。”

项伯一走,项羽立即传来英布和桓楚密议诛杀降卒之事,范增将二人所思直告两位将军。

桓楚闻言,眉毛一颤道:“总得师出有名,否则,诸侯闻之,我则失信于天下矣。”

英布也以为对章邯、司马欣不好交代。

见两人有所顾忌,范增诡谲地笑道:“欲加之罪,岂无辞乎?只要决定除掉他们,总会有理由的。至于章邯、司马欣,手无寸兵,已成笼中之虎,惧他作甚?”

四人正说着话,就见有军市令来报,说是驻新安城西的秦卒因膳食粗糙而与军正发生了冲撞。范增听罢,拊掌大笑道:“军正者何也?乃军中执法者,殴打军正,形同谋反,弹压、诛杀皆在执法之列,何愁心腹之患不除。”说完,他转过脸又问军市令道,“他们有何言行?”

军市令道:“那位主管新安城西的左校尉煽惑军心,言说章将军诈骗彼等投降,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又尽诛吾父母妻子,奈何?”

“奈何?”项羽问在座的三人。

英布惊道:“目下我诸侯军计四十万人,秦降吏卒二十万人。关外尚好说,一俟入关,不听我令,则必危矣。”

“依当阳君之意,如何?”项羽带着征询的口气问,他很快就从英布的表情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然而,当他向坐在对面的桓楚投去征询的目光时,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神色。

“桓将军以为该当如何?”

桓楚顿了顿道:“兵法云,为将者当爱兵如子。末将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以仁对彼,彼必以义报我。”

范增心里就嘲笑桓楚妇人心肠,人世间哪有虎狼报人恩的道理。但他并不知道,桓楚近来在和虞姬姐妹交谈时,都为项羽动辄以杀伐为要而忧虑,从而对事情看得更远些。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项羽以上将军的身份命令桓楚率部夜间潜入新安城南,遣英布率部夜袭降军营寨,将其引至涧水西岸聚而歼之。桓楚仍然担心两军对阵,一旦杀将起来,双方倶有损伤。范增则提出明晚由项羽出面邀请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到大帐内饮酒,敌失其酋,群龙无首,不说还击,恐连自防亦难。

第二天,一切如常,没有谁能料到一场密谋正在暗暗进行。桓楚离开大营前,对虞娘说他要与英布率部先行西进,为早日入关扫除障碍。虞娘有些依依不舍,桓楚叮嘱她遇事多与姐姐商议,不可轻率。与虞娘结识以来,桓楚第一次说了假话,不免心中有些慌乱,急忙离开。

暮色刚刚降临,项羽遣人到城南邀请章邯、司马欣、董翳前往大营饮酒。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章邯没有窥出其间的任何纰漏。

司马欣问道:“难道不留一人坚守军营么?”

章邯想了想道:“既是上将军邀我等前往,缺一人反倒显得我等器量狭小。我已交代从事中郎多些警觉,有事直接奔大营禀报。”

董翳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心里一直有种无以名状的慌乱。章邯一句话,让他无话可说。离开营寨时,他回头默默地看了看守在营寨门口的士卒……

目送章邯三人乘车离去,从事中郎转身回到营中。大约在戌时三刻,各个营帐的烛火相继熄灭,只有巡逻的通道上,灯火明明灭灭,飘飘摇摇。从事中郎打了一个呵欠,白日演训后的困倦一齐袭来,遂和衣而卧,进入了梦乡。

后半夜忽然起了风,吹灭了巡逻道上的灯火,军营里陷入一片漆黑。然而,睡梦中的从事中郎决然没有想到,与自己同属楚营的英布会在这个时候率部袭击。英布的大军是从营寨大门冲进来的,要命的是,值守的校尉还没有弄清来者为谁,就做了斧下之鬼。

楚军趁着降军熟睡之际冲入营帐,一阵乱刀,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发出惊呼,许多人就此绝命于夜色中的新安城南了。

杀戮是自东南角依次展开的。西北角的营盘,有个士卒夜间起来如厕,忽然发现有黑影冲进营帐,便慌乱中喊道“夜袭了”。睡梦中的降军哗啦一声坐了起来,连外衣都顾不得穿就冲出了营帐。混乱中,几个有力者推倒了营寨的边墙,朝涧水边撤退。孰料他们刚刚走到岸边,就遭遇了桓楚大军的围攻。他们复而转身往回跑,与追上来的英布军厮杀在一起。毫无戒备的降军哪里是楚军的对手,没过多久,就尸横遍野了。

这场杀戮直到丑时方才结束。当桓楚和英布相会在章邯的大帐中时,楚军才点燃了熄灭的灯火。血腥味弥漫在各个角落,借着昏黄的灯光望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他们都是从骊山刑徒中征召进军营的,三年来,他们之所以眼看着身边同乡一个个死在战场而没有逃走,就是因为肩头已挣来了军功爵,他们希望回乡以后,朝廷能以功抵罪。章邯在殷墟投降之际,他们心头充满了恐惧,只怕项羽处决了他们。好在这两个月的日子是平静的,没有谁能想到在这个秋夜遭此劫难。

这就是战争!英布看了一眼桓楚,吩咐从事中郎将这些秦军就地掩埋。

掩埋尸体整整持续了三天……有些楚军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以致中途心迷疯狂,被英布命令与降卒一起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