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大军终于在汉纪元年(西汉建国后追认,为公元前206年)浩浩****地开进了咸阳。咸阳究竟有多大?萧何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天,他跟随大军即将走过渭水,站在横桥桥头举目四眺,就被它的气魄强烈地震撼了。渭河两岸,宫观连属,甬道纵横,却没有外郭,就那样毫无遮挡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他无法想象,走在大军中间,被侍卫一路护卫的刘邦会怎样赞叹这座都城。未及细想,浩浩****的大军已裹挟着他越过横桥,登上咸阳北坂了。
萧何收回目光,一个新的问题油然爬上心头。想当年秦皇兼并天下,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治理如此庞大的国家,总该有图籍表册,此可是治国之必需。想到这里,他立即命驭手将车驾停在道边,高喊一声:“来人!”
一位军侯应声催马而至问道:“丞督大人有何吩咐?”
“速传韩谈来见!”
军侯应一声“诺”,转身离去,不一会儿,韩谈就来到萧何面前。
萧何招呼韩谈上了车驾,驭手催动辕马,两人就在车上说话。当萧何一问起图籍、户口表册藏处时,韩谈就觉得此乃藏万里江山于胸中之人。
“早年朝廷图籍表册皆存于丞相官署。李斯被斩后,赵高任右丞相,遂将之存于自己官邸。”
“典籍者,先祖常籍法度之文,户口多少、强弱之录记,天下郡县之分布,一卷在手,尽知天下厄塞,万不可毁之兵爨。”萧何脸色严肃起来,立即要身边侍卫知会曹参,让他速派得力校尉将赵高府邸包围,严禁闲杂人等进入。
曹参听了建议道:“干脆就让岳恒率少年营前往,岂不更好?”
岳恒亦是细致之人,听说要前往丞相府看管典籍,便知其分量。不一刻,就带着麾下数百人将丞相官署团团围住。
刘肥觉得刚刚进京,还没有看看亭台楼阁,湖光山色,又来值守,十分烦闷。岳恒也不与他理论,只管按照萧何的安排,吩咐押送从夏侯婴处调来的车辆进到丞相官署,并在大院中列队。
萧何对岳恒的谨慎周密十分满意。当他走进官署时,就生出无尽的感慨。赵高死后,官署一片混乱,谒者、侍中等属官已在大军到来之前纷纷逃走。现在满地狼藉,其间有不少始皇当年批阅过的奏章,上面覆盖着尘埃,甚至有些奏章的竹简上面的封签尚未打开,足见城破时的仓皇。
萧何弯腰拾起一支竹简残片,隐隐约约看到那是记载象郡当年收支数目的文书断章,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他唏嘘,为王朝的败落时的人亡殄疩而感慨;他愤懑,为秦朝繁重的赋税致民陷水深火热而怨怒;他庆幸,这些官员们出逃时没有焚毁这些典籍图册。他的眉宇悄然展开了,对韩谈道:“你对典籍图册较之他人熟稔,不妨指点吏卒将之分类装车,然后由岳将军押运到大营妥为安置。”
韩谈笑道:“难得丞督如此智明,在下定然不负所望。”
萧何没有想到,这一整理就花去了六七天时间,等到他看着最后一组车队装着文书缓缓向营寨走去时,已是第七天的夕晖了。冬日的最后一缕阳光,涂抹在沿街古树的枝丫上,清冷萧条,没有一丝暖气,迎面吹过来的风直往棉袍里钻。但萧何此刻没有觉得寒冷,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虽说是韩谈指点着吏卒们忙活,但萧何深知这些东西的意义,一刻不停地守在旁边。现在终于有了眉目,他的心头顿时轻松了许多。
“岳将军辛劳!”萧何对向他辞别的岳恒道,“尽量分开陈列,以免混淆。”岳恒领命而去,他才觉得困倦袭上身来。两只胳膊似有千钧重压,一抬臂酸困难耐;腰就像要断裂似的,无论如何也挺不直;眼睛也有点昏花,脖颈旋转就会冒金星。不过这一切他都觉得值得,有了这批文书、典籍,等于将整个王朝掌握在手中,项羽即便进了咸阳,不也是一抹黑么?
萧何跟着最后一辆车子走出丞相官署,顾不得腹中饥饿,就奔向驻扎在渭河北岸的大营,他要将数日来的所获禀告给刘邦。
丞相官署在咸阳西,距咸阳宫大约二里地;而大营则紧挨着咸阳宫,为的是刘邦进出咸阳宫方便。出了丞相官署,萧何吩咐驭手转道向东,沿着驰道边缘缓缓行走。他要让咸阳的吏民明白,他萧何乃至十数万义军都是懂规矩的。
驭手知道萧何一连七天都在丞相官署,着实累了,便有意放开马缰,一任车子在街头慢慢行进。刚刚转过一个弯,远远瞧见一群人押着一个人朝这边步行而来。暮色中,他看清那被押解的不是别人,正是沛公的侍卫校尉李甲。而不断用马鞭抽打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将军樊哙。萧何纳闷,李甲不是一步不离地跟着沛公么?为何成了囚犯?他不禁在心中埋怨樊哙做事鲁莽,不该如此对待沛公的贴身侍卫。
李甲似乎怀着强烈的愤懑,一边挣扎一边喊道:“你们如此待我,沛公定不会轻饶。我有什么错?不是说秦皇后宫嫔妃三千么?为何我等打下江山,连一个民间女子都不能碰?”一句话未了,但见樊哙一脸的青紫,挥动马鞭一阵狠打,眼见得李甲肩头的衣裳裂开道道口子,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萧何听明白了,李甲调戏良家女子被樊哙发现,正要拿下交于沛公治罪,他刚从丞相官署出来时的兴奋转而沉重了。大军刚刚进入咸阳,军纪竟如此涣散,连刘邦贴身的侍卫校尉都是如此,普通兵卒可想而知。此事绝不可小觑,定当与沛公商议一个对策。
“将军所为乃大义之举。”萧何转过脸来鄙夷地看着李甲道,“你身为沛公贴身侍卫,本该力行大义,孰料你竟调戏良家女子,其罪一也;你本贫家出身,而今却忘根本,欺侮姐妹,其罪二也;你乃沛公贴身侍卫却擅离职守,置沛公安危于不顾,其罪三也。三罪中任何一罪都可将你枭首示众,你倒满腹怨气,你扪心自问,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如此说来,我可以将其斩首。”
樊哙当即就要发令,却被萧何拦住:“李甲毕竟跟随沛公从砀山打到咸阳,就是处置也要禀告沛公才是。将军先将李甲好生看管,待我将典籍安置妥当后与将军一同去见沛公,听其定夺。”
樊哙苦笑道:“真是麻烦,依我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倒也痛快。”言罢挥了挥手,士卒们押着李甲走了。
樊哙回到大营,就听到许多令他不快的消息,说是诸将进咸阳后,纷纷涌进官署,将没有来得及带走的财物尽行分享。而当他来到大帐拜见刘邦时,却只见到了张良,而刘邦却被告知进咸阳宫去了。
“先生为何不拦住主公?”樊哙埋怨道。
张良笑道:“初进京都,观之无妨!”
“先生倒说得轻巧,沛公未必如此想,先生不闻诸将分财帛之行么,怎知沛公不会动心?”樊哙言罢一跺脚出了大营,直奔咸阳宫而来……
张良望着樊哙的背影,一个念想爬上心头——沛公真的会居安忘危么?而且樊哙刚才的一番话令他很不安,他忙朝外面喊道:“来人,备车。”便跟着樊哙的脚步追去了。
樊哙来到咸阳宫门前,就见十数名侍卫持刀而立。他刚刚走近一步,就听见有侍卫上前道:“请将军止步,沛公正在宫中游历。”
樊哙气道:“传话给沛公,就说俺要见他。”
“沛公言道,任何人都不见,违者格杀勿论。”
这句回话让樊哙急了,他一挥手将侍卫攉到一边,高声道:“俺倒要看看,你等谁敢拦俺。”不等其他侍卫上来,樊哙已经冲进宫门去了。
此时,刘邦正在韩谈的陪同下,在咸阳宫廊腰缦回的宫苑中曲折徘徊,神游心驰。
韩谈是跟子婴一起进咸阳宫的,虽然只有短短四十多天,但他对咸阳宫的殿宇、台榭、池沼、园林已经熟稔在胸了。他之所以主动提出陪同刘邦游览咸阳宫,也是为子婴父子安危考虑。他明白只有不断满足楚军将领的欲求,才能让王上活着。
“此处乃乐坊,沛公可愿入内一观?”韩谈指着一处建筑问。
“不妨观之。”刘邦一边答应着,一边跟随守门的乐师进了乐坊。
五间大的乐坊内,陈列着笙、籥、管、埙等各式乐器,韩谈告诉刘邦,当年秦王与赵惠文王相会于渑池,就是带着这些乐器去演奏的。秦王要赵惠文王击缶,就是以这些乐器为之配乐。在最前方置放着一把琴,引起了刘邦的兴趣。韩谈立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掀开覆盖在琴上的绢帛,介绍道:“此琴长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徵,皆用七宝饰之。”
“哦!”刘邦为琴的精致而击节,他又从琴题上看到了“渥玙之乐”四字,觉得很有意思,转脸问韩谈道,“何谓渥玙之乐?”
韩谈略思片刻即道:“渥者,温润貌;玙者,美玉也,言其琴体乃润玉而成,故而铭之,以示其贵。”
刘邦轻轻地弹拨琴弦,其共鸣余音绕梁,经久不息,但音色却是十分干净,毫无杂音,若鸣泉之玲珑,若天音之袅袅,又若钟磬之远播,刘邦情不自禁连道:“好琴!好琴!倘有佳人抚之,必是感音动耳!”
韩谈不失时机地问:“沛公果然想听?”
刘邦笑了笑道:“我在沛县时,尝闻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美乐佳曲,人皆好之,我岂能无动于衷?”
“这个不难!”韩谈转身来到门口,对那看门的乐师耳语几句。但见他速速离去,不一会儿,就来了一群乐伎,个个明眸皓齿,蛾眉樱口。人未进来,香气已扑面而来。刘邦第一次见到这阵势,先是有些目眩,进而神色迷离。
韩谈对领头的乐师低声几句,他心领神会,顷刻间,琴弦流水匆匆,笙管曲径通幽,加之舞女们翩跹如云,顾盼生辉,看得刘邦双眼发直,心旌摇**,整个神思都浸渍在歌弦足蹈中了。过了一会,他侧过身子问道:“不知乐师们所奏乃何曲?”
“此曲名《蒹葭》,从秦亭歌者而来,原是写**之曲。”韩谈还没有介绍完,就听见从幔帐后面传来婉转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刘邦拊掌称快道:“果然缠绵悱恻,莺声婉转。”
韩谈知道刘邦乃楚人,忙接上话茬:“其实楚地也有妙音佳曲呢!早年秦楚联姻,宣太后引楚音入秦,因而宫中亦有楚辞名曲。”
“哦?”刘邦不禁感叹,正陶醉着,却听到乐曲变了,接着,又是一曲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薛荔系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系善窈窕。
……
南北律异而雅同,刘邦听得如醉如痴,直到一曲歌罢,仍沉浸在音乐营造的梦境里。直到韩谈请他再游别处,刘邦才清醒过来,不禁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耳热,尴尬道:“方才听到群奏中有一音高亢、清脆,不知乃为何器?”
领头的乐师上前回话:“禀沛公,此器乃为玉笛,长二尺三寸,二十六孔。”
刘邦又问道:“可独奏一曲乎?”
“诺。”
执笛乐师转身回到乐师丛中,顿时有了鹤立鸡群的感觉。但见他横笛再扣,吸一口气,顿时笛音干云,绕梁不绝。更为奇妙的是,随着笛曲的起伏婉转,刘邦面前幻化出一道道山林曲径,鸟鸣花香,从山道上缓缓行来一辆车,上面坐着一位白发童颜的老者,挥动马鞭,驱赶辕马向延伸到幔帐后面的山道而去。及至乐声渐息,山林景物悄然隐去,刘邦左顾右盼,连道这是何物,竟有如此奇效。
领头的乐师告诉刘邦,这器名“韶华之管”,吹奏时便又幻境入目,乐息景去,妙不可言。
走出乐坊,刘邦将心中憋了许久的疑惑提到韩谈面前:“卿可知这后宫佳丽几许?”
“秦皇时,人称佳丽三千,分居七十二院。战事以来,死于兵戈,逃出宫苑者不少。现今留在宫中的,少说还有千人。”
“哦!”刘邦脚步移动着,当年看到秦皇出巡时的情景再度浮现在眼前。
是的,大丈夫当如此也。既然这咸阳宫始皇享用得,尤其是那个昏庸的胡亥也享用得,为何他就不可以久居其间,署理朝政,稳操社稷呢?
当然这些话只是在刘邦的心头滚动,却被韩谈猜了个十之八九,他在一边轻声道:“秦地浮渭据泾,被山带河,四塞之国。大王若是于此定都,定当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
刘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再往前走又见一偏殿,古朴庄重,琉璃覆顶。韩谈告诉刘邦此乃百戏坊,不妨入内一观。
见刘邦没有拒绝的意思,韩谈上前叫醒昏昏欲睡的小黄门。
那年轻的黄门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请罪:“不知沛公驾到,小人罪该万死。”
“沛公要看十二金人奏乐,快快开门。”
黄门打开门,只闻一股腐气扑鼻而来,低头看去,只见室内有铜人十二枚,坐皆高三尺,列在一筵上,琴、筑、笙、竽皆有所执,皆缀花彩,俨然若生。刘邦奇怪地问道:“此又为何物?”
“请沛公少待,须臾便知。”
韩谈示意黄门演奏,黄门说此曲需两人方能奏效。于是韩谈与他一起来到筵下,筵下有铜管,上口高数尺,出筵后。其一管内空,一管有绳,大如指。黄门负责一人吹管,韩谈负责扭绳,顷刻间琴筑笙竽皆作声音,与真乐无异。
刘邦又是一阵感慨。在咸阳服徭役时,终日在皮鞭下度日,何曾想到咸阳宫中竟有如此奇珍异宝,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及至到了咸阳宫前殿,看过秦皇当年署理朝政的案几,刘邦更是艳羡之至,又问道:“外间人言秦皇每日批阅奏章一百二十斤,可有其事?”
“这是平日,边关战事紧时不止百二十斤。秦皇必每日阅完,绝不留与次日。”韩谈点头道。
刘邦在龙案旁站立许久,回转身来,就满怀敬仰地说道:“如此勤政,秦一统天下,乃人之故也,势之故也。”
从咸阳宫前殿出来,就是悬空甬道,刘邦正要登上甬道继续前行,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大叫:“好呀!诸事未具,百废待兴。沛公不升帐议事,却来咸阳宫中转悠,难怪诸将尽掠财宝归己所有。”
韩谈一惊,转脸去看,樊哙已经到了甬道口,黑黝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这些日子,他在楚军营中走动,听说樊哙性情暴躁,疾恶如仇,于是敬而远之。孰料冤家路窄,倒在这里碰上了。他上前施礼,樊哙并不理睬,直接对刘邦道:“沛公是被这些奇珍异宝看花眼了吧?”
刘邦笑道:“你言重了,今日闲暇,我入咸阳宫一观,你何须吹毛求疵?”
“吹毛求疵?好!俺今日就吹毛一番,看看沛公有无疵点。”樊哙黑着脸道,“沛公若能回答一问,俺自不管你这些事。敢问沛公是想拥有天下?还是做一田舍翁呢?”
闻言,刘邦有些不高兴,问道:“你这是何意?”
“犬马、重宝、妇女,凡此奢丽之物,皆秦之所以亡也,沛公岂能用乎?若沛公欲有天下,当还军灞上,以应项羽大军西进之不测。”樊哙说完这些,也不管韩谈在旁,上前扯起刘邦的衣袖就要往外走。
刘邦挣脱樊哙,脸上顿然增添了怒色:“你好生无礼,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念你平时乃粗鄙之人,我不与计较罢了,还不退下?”
“俺乃粗人,说不过你,但有能说动你的。”樊哙哼哼两声,转身走了一截,回过头高声道,“你只管游宫,却不问李甲去了何处?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啊!”
刘邦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何意,李甲不是告假有病了么?
经樊哙扰动,刘邦游兴大减,立即转身回营。韩谈很是不安,忙跟上赔礼:“都是小人多事,邀沛公游宫,还请沛公息怒。”
刘邦摆了摆手道:“是我要游的,与你何干。”
韩谈不敢多言,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想想方才那一番争论,真是有些后怕。若是樊哙一怒之下动了刀枪,岂不首先杀了自己。
回营时,刘邦一路上闷闷不乐,只听见马蹄儿“嘚嘚”,却再也没有来时那样与韩谈的谈笑风生。直到韩谈小声提醒:“沛公,营门口那不是子房先生么?”
“哦!”刘邦抬头去看,可不是吗,张良正准备上车呢!大概是看见了自己,又在路旁候着。刘邦心一动,莫非正被樊哙言中,项羽大军西进了?一想到这些,他吩咐驭手停车,自己下了车远远地喊了一声“子房”。
张良上前见礼,说有些话想商量。
“好!有事大帐去说。”
在军中大帐,两人席地而坐。侍卫上了茶点,张良端起茶盏向刘邦敬道:“不知沛公这半日游咸阳宫所见如何?”
刘邦也不掩盖自己的心情:“往日听子房讲河伯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喟然叹曰:‘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我今日游咸阳宫,便有这种感觉。楚宫虽大,亦不及秦宫之楼宇嵯峨,珠宝盈宫。”
张良笑着点了点头:“此皆为身外之物,他日沛公称王,何愁不能尽据?只是……”
“子房无须顾虑。”
张良放下茶盏,整了整衣襟道:“秦无道,故沛公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沛公始入秦,即求安乐……”
刘邦听到这里,不禁有些耳热,惊异张良所言与樊哙刚在咸阳宫中的一番话如出一辙。但他不能像对待樊哙那样去责备张良,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他。
张良猜得来刘邦此时的心境,便缓和了口气道:“忠言逆耳利于行,请沛公听樊将军之言,还军灞上。”
刘邦这回算明白了樊哙临走时那句话,敢情他真搬了张良来说服自己,于是再度感叹樊哙粗中有细。正想着,张良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如今咸阳诚如亡鹿,众目瞩之,项羽尤甚;又若围炉,近者必招炙烤,因此不妨先撤出,待日后局势分明后缓图之。”
刘邦脸上的颜色顿时有了喜色,特别是最后几句话声声铿锵,直中心底,“子房一番话若警鼓醒耳,我这就发令,明日移军灞上。”
但张良并未就此打住,接下来他就把军纪问题提到了刘邦面前:“我军起于微末,军伍中贫者甚众,一俟进城,争夺财物布帛者甚众。更有甚者夜入百姓宅户,强抢民女以泄**欲。如此下去,人不攻我而我自破矣!”
刘邦闻言,于是又一惊,眼见得额头的汗水下来了。原来樊哙所言不虚,正所谓“其身不正,虽令不行”,自己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整天沉醉于秦宫奢艳,怠怠于声色犬马。天下未据而图安乐,此离危亡不远矣!
“都怨我。”刘邦狠狠在额头击了一掌,“多亏子房提醒,我这就传诸将进帐,严明军纪。”
“何必麻烦,眼下就有将死之人。”这时从帐外传来一声大叫,这是樊哙的声音。接着,就看见两名士卒押着李甲进了大帐。
李甲一进帐就跪倒在刘邦面前,连道:“主公饶命,末将再也不敢了。”
刘邦惊道:“你不是去军中医官处疗疾去了吗?怎会如此境遇?”
樊哙大声道:“主公让他自己说。”
见李甲不说话,樊哙径直将李甲如何强抢民女,被他发现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刘邦闻言,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上前狠狠踢了李甲一脚骂道:“你跟随我多年,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做出此等猪狗不如的事来。樊哙听令,将李甲押出营门斩首。”
“诺!”
樊哙正要动手,却被张良拦住:“如此处决,不能以儆效尤。我意将之押回灞上,择定日期邀咸阳诸县父老豪杰当众斩首,必能震恐全军,严明军纪。”
“好!就依子房。将李甲押下去,好生看管。”
“诺!”
樊哙押着李甲退出后,刘邦擦了一把汗水,脸上布满愧色道:“亏得子房,否则我险些铸成大错。”
张良为刘邦的醒悟而欣慰,上前拱手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改也,人皆仰之。沛公反躬自省,善莫大焉。”
说起李甲,刘邦不免有些惋惜:“那年在丰泽西释放了刑徒,我不敢回故里,只有上芒砀山,李甲乃我上山所遇第一人,从此跟随我三年多,可谓尽忠竭命。但此事我却不能容他,只是他这一去,我身边连个贴身校尉都没有了……”
张良建议道:“少年营将军岳恒治军有方,不妨传来一问,若有合适之人,调到身边就是。”
“如此甚好!”刘邦道。
第二天辰时二刻,刘邦起身洗漱一毕,岳恒已在帐外等候了。岳恒此次来见沛公,不仅是为他选调贴身校尉,还禀报了少年营严守军纪,不扰百姓之事。刘邦听闻后赞道:“将军虽然年轻,然处事有度,规矩方圆,此将才之所必须也。”
张良昨晚已经将刘邦治罪李甲的消息通禀给岳恒,因此事情就转向正题。
“李甲有今日,根源在己。主公严明军纪,深得军心。张先生已将主公之意告知末将,末将以为主公身边少不得得力校尉,便想将公子刘肥调往大营,不知主公以为如何?”岳恒回道。
刘邦立即截断岳恒的话道:“不可!夫楚军者,国之楚军,非刘氏私财。刘肥经世浅薄,尚需历练。此事就此打住,勿再提及。”
岳恒深为刘邦的爱子情怀所感动,转而沉思了片刻,就说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曹窋虽年轻,却是轻重在胸,缓急在手,到主公身边,将来必有出息。”
“你说的是建成君之子么?”
“正是此人。”
“就让他到我身边来。将门出虎子,曹执帛骁勇善战,其子武艺超群,将来定为栋梁。”刘邦心悦地点了点头,爽朗的笑声飞出营帐,在冬日的树梢徘徊……
十一月,刘邦的大军一回到灞上,就与从沛县一路追来的吕泽和刘喜相遇。吕泽的事情,早先曾接到过吕太公的来信,刘邦并不惊讶;而刘喜的到来,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当晚,刘邦举行私宴,为刘喜、吕泽接风,萧何和曹参以乡邻身份作陪。菜蔬完全不同于沛地口味,都是关中的品种,是请当地厨子做的,所饮也是名为“秦酒”的佳酿。
当大帐中央的鼎锅飘出浓浓酒香,侍者给每个人面前的酒觥斟满酒时,刘邦举起手中的酒爵高声道:“此酒是从秦宫中带来的,据言乃当年秦昭王招待赵惠文王时饮的酒。我军先入咸阳,乃全军将士勠力同心之故。我借此先谢在座的萧、曹二兄。”然后将脸转向吕泽和刘喜,“也为你二位接风洗尘。”
今日刘邦自然不同往日,举止间带了王者的气度,两位兄长自然不再如故乡时动辄指责了,而是换上温暖的笑脸相迎。
之后,萧何、曹参双双举爵向刘喜和吕泽表示敬意。萧何道:“刘兄曾来过咸阳之人,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当初若与沛公并肩举义,现今又该是何等景象……”
话说到这里,却被曹参抢了去:“萧兄何出此言?孝老抚幼,人之责也。刘兄虽未征战,却在故里替沛公行孝,伺候两位太公也是劳苦功高啊!”
萧何会意,忙对曹参的话表示赞同。两位来到刘喜面前,说出的话都是酒香四溢的:“三年多来,我等在外征战,你在故里春种秋收,不仅替沛公分忧,更对我等亲属多有关顾,请兄饮下此杯,以表我等敬意。”
方才听萧何之意,刘喜的脸上发热。当初不仅没有跟随刘邦举义,甚至兄弟间为之吵闹不休,以致刘邦离开沛县时,刘喜都没有来送。守在故乡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提起刘邦,刘喜都愤愤不平,埋怨他把老父和家小留给自己。有一次逢重阳节,他来向老父送酒,适逢刘邦攻打丰县不下的消息传到刘家庄,刘喜趁机说动父亲要召刘邦回来,结果却遭到吕雉的责备……好在曹参的一番话解了他的难堪,刘喜举起酒觥回敬道:“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老老幼幼,乃责任所系,无须挂在口上。我兄弟能有今日,皆仰赖两位鼎力相助,我该敬两位兄弟。”
轮到吕泽,他并没有刘喜的尴尬。当初吕太公迁徙到沛县时,大女儿吕长姁已经出嫁,唯独将大儿子吕泽和二儿子吕释之留在故乡单父。当大泽乡起义的消息传到单父时,吕泽也曾招得百人响应,无奈敌我悬殊,不久便树倒人散,他逃入深山年余。直到听说刘邦大军兵进关中之际,他才重新拉起人马百十人追了过来。今夜虽然时值深冬,但他却从军营中感受到盎然春意。父亲的眼光没有错,于是他高声道:“妹夫诛秦有功,事业如日,请诸位举酒为前程干之。”
酒至夜阑,萧曹二人辞去,刘邦对吕泽道:“兄长早年随太公习武,今又率军而来,日后自当大用。只是目下众将功高,兄不可与之比肩,我先拨你三千人马,日后你征战扩之,我当论功行赏,兄长以为如何?”
吕泽虽然觉得兵少了些,但刘邦说得也有道理,于是便起身告辞。临行时他还说,要去信将留在单父的兄弟吕释之也招到军中来,辅助妹夫成一统天下大业。
唯有刘喜留在帐中不走,看见刘邦转回帐来,问道:“你如何安置我?”
“这……”刘邦捻着胡须道,“二哥既然来了,明日就差人陪你游游关中山水,然后转归故里,代为弟伺候老父去。”
闻言,刘喜就一脸的不高兴:“我千里迢迢来寻你,你却让我回去,我有何颜面见故里父老?”
刘邦劝道:“非是我不留你,只是二哥平日只懂稼穑,不习武功,留在军中只会让我担心。”
刘喜蹲在地上,委屈地说道:“说起来,你与我一同在咸阳服徭役,每逢禁卫皮鞭抽打时,都是我替你遮挡,留下不知多少伤疤,你要不要看看?”刘喜抬头看了一眼刘邦,“反正我来都来了,你看着办。”
刘邦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道:“二哥恩德,我怎敢忘记。也罢,你暂且就任曹仓,管好兵器粮草,日后我自当论功行赏。”
“曹仓官位有多大?”
刘邦长叹一声道:“一时也说不清,你属下也有一二百人吧!你归夏侯婴管辖。”
刘喜这才告辞出来,在一位侍卫的引领下去了粮草仓库。他一路上想,夏侯婴为人厚道,也许是一件幸事。
但刘邦的心并没有一息消停,第二天辰时一刻,他已将张良、萧何、夏侯婴、郦食其、卢绾等人传到大帐商议会见三秦父老和豪杰之事。
萧何是个细心人,在大军暂住咸阳的日子里,他已将典籍中内史所辖各县人口、三老和豪杰情况梳理个大概。此刻当着大家的面,他把一份父老、豪杰名单递到刘邦手中:“主公看看还有什么不妥,诸位可再商议增删。”
刘邦捧起绢帛,闻着馨馨墨香,就从内心感叹萧何的周详细密,情之所至地念出声来:“新丰,三老二十,豪杰三;蓝田,三老十五,豪杰四……”刘邦再度抬头看了看萧何,那种掩盖不住的喜色立即跃上眉梢,“丞督办事,真是滴水不漏,各县所报,不仅有数,且都有名有姓,我与这些人见面,关中大势定矣。”
忽然,刘邦的眉毛跳动了一下,接着就“咦”了一声。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纷纷把目光投向刘邦,只见他指着一个名字道:“难道这是巧合,此葛庄主莫非就是丰泽西的葛庄主?”
萧何闻言就笑道:“千里之遥,彼葛庄主岂能到此?”
“不!莫非上苍有情?”刘邦放下绢帛道,“还是遣牛良去查访一下,当初若不是葛庄主慷慨相助,我岂有今日?”
接下来,夏侯婴向刘邦禀报了接送三老的车辆安排,郦食其禀报了住宿安置情况,卢绾禀报了饮食安排。看到麾下众人各执其责,有条不紊,刘邦知道这一切都出自萧何。看来,他果然是佐相之才!
事情进展到这里,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由刘邦提出来了:“诸位!想必大家都已知道,我的贴身校尉李甲借病假之际私入民宅,强抢民女,被樊哙缉拿。又据子房禀告,言说我军自进城以来,将军尽奔府库掠资财而分之。如此下去,不仅暴秦残余不灭,我军就是立足亦难。因此我觉得当严整军纪,方能赢得人心。此事子房早有成策在胸,不妨言与诸位。”
张良正了正坐姿,环视了一下几位同僚道:“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人心一失,即成过街之鼠。我以为急需约法三章,告知三老、豪杰,言明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有检举我军违纪者,重赏。”
“子房所言,正合我意!为以儆效尤,五日后我要在与三老、豪杰见面时将李甲斩首,首级示众三日。”刘邦随后补充道。
郦食其、萧何等人纷纷赞同。卢绾初到军营,对前因后果不甚了了,正踯躅间就听见刘邦向他问话,忙点头道:“沛公治军有方,只是在下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郦食其瞪了他一眼道:“沛公这不是征询众位之意么,你只管说来,何须吞吞吐吐?”
卢绾也不反驳,他刚到军营时即听闻郦食其舌战南阳郡守的传奇,生怕触怒他引来冷嘲热讽,干脆直对刘邦道:“诚如诸位所言,兵不斩不齐,治军必严。然则《兵法》亦云:‘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想如李甲这样从芒砀山就跟随沛公南征北战者亦不在少数,故念其护主有功,虽杀之,然可妥为葬埋,以安军心,不知妥否?”
在卢绾说话的当儿,张良也觉得赏罚严明乃治军之要,生严而亡宽,也是人之常情,的确可以消除士卒之顾虑,使之同仇敌忾,共赴大业,于是赞同道:“卢先生所言甚善。惩戒乃在提振军威,自古恩威施使,方能一众统军。”
郦食其亦附和道:“不仅如此,属下以为对此次进咸阳遵纪守规者亦当奖赏。”
“立一楷模胜却斩杀十罪。近几日可命曹将军、樊将军、岳将军、郦将军在所部选拔有功守纪者,当着三老、豪杰重重赏赐,奖惩同行,必得人心。”萧何也十分赞同。
刘邦一脸的喜色,他深深感到,打仗靠各位将军,可论起治军,还真得靠这些谋士。他想到在高阳第一次见郦食其时自己的无礼,不仅暗暗自嘲当时见识太浅。真是感谢三年征战,这让他改变了许多固有想法。刘邦起身在大帐中踱了一圈,然后在中央站定,气定神闲道:“今日议政颇有章程,可视为立国方略之预计。还要丞督辛苦拟一文告,将我军约法三章书之布告,命军中曹掾缮写清誊广为张贴,使四方百姓皆明我军所为,广传我军声誉。”
这半晌让卢绾大开眼界,昔日眼中的赌徒论政竟是如此得心应手,大有刮目相看之感。出了大帐,卢绾紧步赶上萧何小声道:“沛公果然不同往日。”
萧何神秘地笑了笑道:“你来楚营不过数日,见之尚少,日子一长,他定然让你耳目一新。没听说,他在芒砀山夜斩白帝子之事么?”见卢绾满眼的惊奇,萧何又道,“有机会,让跟随沛公从芒砀山至今的牛良与你细说。”
“哦!”卢绾长嘘一声,没有好意思再往下问。他暗自下了决心,定要说服雍齿来归,否则,自己将在军中没有立足之地。
……
在霸城门外的安子村,牛良经过打听,终于在村东头一座并不显赫的住户里找到了刘邦要他找的葛庄主。
牛良向葛庄主道了姓名,葛庄主围着他转了一圈,从头到脚反复大量许久,不禁“啊”了一声道:“你不就是那个最终没有离开,而是等待与刘邦一起上芒砀山的刑徒么?”
“正是在下。”牛良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热茶道,“果然是恩公,沛公一直没有忘记您的关照。近日他在三老名单中看见姓名,担心是否就是恩公,故而派在下前来寻访。”
葛庄主长叹一声道:“感谢沛公惦念,在下正思谋着这几日闲暇拜访呢,却不料他倒先差人来了。”
“庄主不是在丰泽西么,为何流落到此?”
“不瞒将军,说来话长。”葛庄主呷了一口茶道,“那日送走沛公,在下深知惹下祸端,连夜遣散了家仆,只带了些细软一路西行,到了这灞城住了下来。亏了义军,灞城县令早早弃城逃走,才没有人追究在下的来历。”
“五天后,沛公要在灞上会见诸县父老、豪杰。既然庄主到此,若无琐事,不妨到营中小坐。”
葛庄主一挥手道:“在下正有拜见沛公之意,这就动身。”
出了庄门,早有车辇等在那里。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军营。牛良发现,营门口贴了墨迹淋漓的告示,上书“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简明而扼要,却是字字戳心,令人生畏。
在帐外值守的卫士已换成曹窋,他上前通禀了情况,曹窋进去不一会儿,就从帐内传出“恩公在何处,恩公在何处”的询问。接着,刘邦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葛庄主看见,忙上前要跪,刘邦拦住道:“就是要跪,也是刘邦当跪恩公,岂可本末倒置?”言罢,拉着葛庄主就向内走。
见状,牛良唤了一声“主公”,刘邦回头问道:“你有何事么?”
牛良看了看葛庄主,却没说话。刘邦见状道:“葛庄主不是外人,你有何事尽可直言。”
牛良先行了一礼才道:“末将迎接吕泽将军归来,听说李甲兄弟犯罪,羁押在狱。他虽触犯军法,然则念及我们一同跟随主公出生入死的分上,请主公恩准末将前去探视!”
刘邦闻言,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葛庄主。葛庄主应道:“公私两分。即便杀头,亦不妨碍亲情探视,此法外人情之故也。”
“好!就依庄主。允准你前去探视。”刘邦顿了顿又道,“带话给李甲,他的父母,我会好生赡养的。”
“末将定当转述主公之意。”牛良言罢施礼,转身去了。
他先在街头备了几样菜蔬,沽了一壶滚烫的米酒,这才向大营西南角而来。
李甲披枷戴锁,除了脚踝骨处因为脚镣摩擦有血痕外,身上倒也干干净净。此刻,他两眼痴呆地望着地面,并不曾听到有人走近。牛良喊了四五声,他才抬起头,毫无表情地望了一眼昔日的同伴,冷冷地说道:“你来了。”
“我来看你!”牛良向看管的士卒小声低语几句,士卒开了门锁,牛良进了“牢房”,他在地上摊开酒肉和菜蔬,将酒葫芦递给李甲道,“天寒室冷,喝一口暖暖身子。”
李甲接过酒葫芦仰脖喝下一大口热酒,觉得浑身暖和多了:“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有罪之人。”
牛良又撕下一块肉递到李甲手上,李甲也不谦让,大嚼大咽。牛良在一旁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是了解李甲的。自从跟随了沛公之后,他忠心耿耿,不曾有过丝毫的畏惧和彷徨。牛良清楚地记得,义军攻打外黄时,董翳冲到刘邦面前,欲取其首级。刘邦平日使的兵器乃是双锏,近战尚可,远战根本使不上力。眼看董翳的长枪伸到了脖颈之下,就在这危难时刻,李甲纵身一跃,冲到刘邦前面,董翳的枪从他的肋下刺过。回到军营后,军医告知刘邦,李甲的一根肋骨断了。他还记得,在攻打昌邑战役中,敌军从城上发射箭矢,李甲当时护在刘邦身旁。要紧关头,他与刘邦换了马匹。昌邑城虽然没有打下,但李甲身上留下三处箭伤。
牛良怎么也不信这样一个艰险不畏、生死不惧的汉子,会干出强抢民女的罪行:“兄弟,你英雄一世,为何……”他把后面要说的话咽下肚子,相信李甲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甲喝了一口酒道:“牛哥,你想听为什么吗?”
见牛良点了点头,李甲放下酒碗,沉闷地说道:“兄弟说了,牛哥可打可骂,可不能生气。”
“唉!事到如今,你就放心说吧!”
“好!”李甲咬了咬嘴唇道,“我是何等之人?是押往咸阳服役的刑徒,若非沛公仗义释放,能有今日?可我亦非无功之人,从芒砀山到丰县,从外黄到定陶,直至咸阳。当年与我一起举义的大都成了将军,就是岳恒亦以将军之职号令麾下。我呢?在军侯之位盘桓多年,勉强做到校尉,这公平么?”
牛良没有接李甲的话,但关于李甲的职位他是知道的,有几次行赏时刘邦也提到了李甲,可张良、萧何、曹参、樊哙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李甲忠勇可嘉,可不懂兵法,难以率兵。他却没有想到,这成了李甲的一个心结。
“人生无非两样,名与利尔!既然升迁无望,何不及时行乐?”李甲咽下一口唾沫继续道,“既然今日铸成大错,我死而无憾。”
牛良长叹一声道:“强敌未灭而思**,社稷未据而行侈,此沛公不能宽恕兄弟之故。临来之前,沛公叮嘱,他将视兄弟父母如亲生。我也请兄弟放心,往后弟之父母即兄之父母,养老送终,拜祭追远你可无虑。”
牛良这话一落音,就从李甲的喉咙深处传出呼声,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沛公!李甲有罪啊!”
傍晚的风吹过军营,将李甲的哭声带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