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四章 吕臣父子说怀王 项羽主副谋西征

字体:16+-

一转眼,吕臣回到彭城将近十个月了。离开了战马嘶鸣的战场,每日陪伴怀王署理朝政,向刘邦、项羽两军以及各路诸侯发出诏命,然后就是回到府邸,与妻儿过日子。

吕臣不是耽于安乐之人,与熊心度过一段日子后,他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这位仓皇流落民间的楚国公子虽然用的是楚怀王的王号,可是他连那个昏庸的楚怀王都不如,更不必说称霸一方的楚庄王和与秦争雄的楚悼王了。他将刘、项从前方发来的战报统统交给令尹处置,每天就是要吕臣陪同他下棋、饮酒、观看歌舞,直到子夜,吕臣才能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府。

一次,吕臣陪同怀王下棋。当怀王连胜两局后,脸上就挂满了兴奋和得意。

“大王棋艺出奇,岂是臣敢比的?”吕臣这话正对怀王的心思,忙命中官赐酒。

说是赐酒,不过形式而已。吕臣轻轻抿了一口就放在一边,随后问道:“章邯投降后,上将军对西进有何打算?”

“听令尹说,上将军正在秣马厉兵,做战前准备。”

“那依大王之见,是上将军入咸阳好呢?还是武安侯入咸阳好呢?”

“这……”怀王捻着弱须,瞳仁转了转,没有立刻回答吕臣。事实上,究竟谁应该先入咸阳,他也无法做出选择。可从情感上说,他更倾向于项羽,毕竟他是项燕的孙子,项梁的侄子,都曾是楚宫的重臣;何况他也是项梁扶持登基的,这点再怎么也不会忘记。但现在,他不愿意当着吕臣的面说出来,他知道吕臣与项羽存有歧见,“寡人当初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看他们谁有能耐,寡人都乐见其成。嗯,先摆子走棋,寡人不爱听这些打打杀杀的消息……”

怀王低头看去,吕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好了棋子。两人刚走了几步,就见中官总管匆匆赶来,在怀王耳边低语几句,接着把一份奏章呈送给他。怀王大体浏览了一下,口中讷讷道:“上将军为何这样呢?”说着,便将奏章顺手递给吕臣。

“二十万吏卒,上将军一言就坑之,这与秦人虎狼之性何异?”吕臣一看,也大吃了一惊。但他并不想追究这件事的责任,而是眉毛凝聚在一起思谋良久,抬起头时,眼里就布满了忧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卿有何话,尽管说来就是。”

吕臣起身整了整衣袖,就跪在了怀王面前,一脸愤懑地说道:“二十万秦卒被坑,如此大事,上将军竟然不奏明大王,这岂非僭越?若是传将出去,诸侯闻之寒心,百姓闻之伤心,朝臣闻之忧心。臣斗胆问一句大王,楚国究竟是熊氏之楚国,还是项氏之楚国?”

这话算是戳到了怀王的心底。近两年来,因对项梁的感恩,怀王对项羽总是宽容和忍让。孰料他竟真的先斩后奏,将自己置于傀儡之地。吕臣这话使他尤为激愤,可过了一会,他就渐渐平静了。这倒不是他对项羽的所为理解和宽谅,而是他与项羽的力量实在太悬殊了。项羽现今不仅统领楚军,而且也统领着各路诸侯,而自己有什么呢?围在自己身旁的都是一些手无兵权的文官,即如吕臣这样的将军,也只剩一个司徒的名号。即便项羽有罪,自己拿什么去兴师问罪呢?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当初处决宋义时,项羽不也是先斩后奏么?

可当着吕臣的面,他需要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他看着棋盘沉思片刻,说出了一番让吕臣很吃惊的话来:“上将军疾恶如仇,故而有此举止。况且秦乃楚之世仇,今日不杀,来日必成后患。传令……”

中官总管领命道:“大王有何吩咐?”

“传寡人诏命,上将军诛秦有功,赏千金,即日赴新安犒劳三军。”怀王说完,又对吕臣挥了挥手,“寡人今日有些疲累了,卿也退下吧!”

吕臣完全没有想到,怀王在这件事上会做出如此决定。他一时间纠结满腹,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想着回府邸与老父商议。

回府路上,吕臣的心思犹如这晃晃悠悠的车驾一样无法安定。他觉得,现在只有刘邦才能抑制住项羽滥杀无辜、到处屠城的暴行。前些日子,刘邦遣人送来战报,言说大军已过了武关,现在尚不知是否已进了关中。他在心里祝祷,让刘邦的军队顺利占领咸阳……

车驾在令尹府前“吁”的一声停住了,吕臣下了车,就看见家令在府门口等候。

“司徒回来了?令尹在前厅等候呢。”

“哦,有要事么?”

家令摇摇头道:“小人不清楚,只听说与前线战事有关。”

吕臣顾不得到后堂向母亲问安,换下朝服就去了前厅。刚进门,就看见父亲手中握着一封信札,听见吕臣的脚步,他转身示意吕臣在下首打坐。吕清先是询问了今日之事,当听说项羽将坑杀二十万秦卒之事禀报怀王时,便叹了一口气道:“臣之不臣,君之不君,何谓国乎?项羽所为,不得人心。”

吕臣表示了同感,他倒不认为怀王是偏袒项羽,更多是感到无奈。随着秦朝的灭亡,项羽迟早要取怀王而代之。所有的先斩后奏之事,都可以从中得到解释。但这些话他并不打算说出,他不愿意祸及年迈的父亲。

吕清知道吕臣自回到彭城以来心事一直沉重,也不想把这个话题延伸。于是他将手中的信札递给吕臣。吕臣打开一看,两眼顿时放了光,及至将信札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就情之所至地讷讷道:“沛公者,当今英雄也!”

刘邦的战报显然是出自萧何手笔,写得洋洋洒洒,文思飞扬——

武安侯臣刘邦叩见怀王殿下:

臣率大军自南阳而下,取武关,夺峣关,与秦贼战于关中,赖大王神威,一路西来,屡操胜券,**,已于十月岁首屯军灞上。暴秦皇冠落地,宗庙崩塌,秦王子婴系颈以组,白马素车,降轵道旁。臣率部入咸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百姓闻之,广传大王恩德,大张楚军仁义。

初!大王曾与臣并上将军盟约,先入咸阳者王。今臣兵至咸阳,请大王如约册封。切切

当吕臣抬起头时,就从父亲的目光读出征询的意思。

“一言而非,驷马不能追;一言而急,驷马不能及。君子尚且如此,况乎王者?大王理当践诺,慷慨封赐。”吕臣许是出于与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的比较,他十分关注刘邦在战报中提出的约法三章,“据此可知,刘邦军纪严明。仅此一点,就是项羽所不能及的。”

吕清皱了皱眉头道:“虽说当初有约在先,然项羽所为,必引起怀王犹豫。为父之意,当力谏怀王封赏。”

吕臣点了点头道:“依孩儿观之,刘邦既然进了咸阳,断无让出之意,而项羽绝不能坐视刘邦咸阳称王。两军大战只是时间问题,此事大王也无能为力。”

从父亲处回来,夫人早已倚门守望,看见吕臣进了大门,忙上前迎接:“夫君终于回来了,妾这就传晚餐。”

“不必劳动夫人。”吕臣说已在父亲那里吃过,现在想一个人到书房坐坐。

进了书房,拨亮灯火,研好浓墨,吕臣铺开面前的绢帛,挥笔向邓龙和张虎写下信札。

雄鸡在彭城的第一声啼晓,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吕臣伸了伸酸困的胳膊,知道该前往王宫早朝了。夫人起身来到书房,看到吕臣双眼的血丝,那爱怜顿时就写满了眸子:“又是一夜没有合眼。”但也仅此一句她就收住了话头,她了解夫君的性格。夫人呼唤丫鬟出来为吕臣梳洗整齐,吕臣上了车,晨星稀落地分布在头顶,在东方启明星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吕臣一路上闭目养神,耳边车毂的轰隆和马蹄声顷刻远去。过了不久,只听见驭手一声“吁”,车驾就停在了王宫前。吕臣下车,提起袍裾上了司马道。

哦!那不是父亲么?在他身边的像是莫敖(楚国军事官员职务)。自怀王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后,莫敖已成虚设,对军队已鞭长莫及,整日只能陪伴着怀王饮酒作乐。吕臣记得,在项羽斩杀宋义这件事上,莫敖似乎一直视为僭越。

吕臣转脸朝后看了看,就发现跟在后面的有左右司马、上柱国等人。这些重臣之所以这么早来上朝,其实是为了一件事情,就是决定楚国下一步走向。

辰时三刻,怀王在中官的陪伴下准时出现在大殿。他环顾了一下文武朝班的重臣们,随后看了看中官。中官尖着嗓音喊道:“大王有旨,有奏章者呈上来。”

吕清年迈的身子挪动了一下,出列奏道:“启奏王上,武安侯刘邦从前方传来战报,其所部大军已经进入咸阳,秦王子婴白马素车,亲往灞上投降。”说完,他把战报举过头顶,递给中官。

怀王从中官手中接过战报,大体浏览一遍,尤其是看到刘邦大军深受咸阳百姓拥戴,脸上顿时溢出笑意:“武安侯做得对。秦楚乃甥舅之交,只是近世才妄动兵戈,刘邦那是代寡人寻亲了,哈哈……”

众人也都为暴秦寿终正寝而欢呼雀跃,人群中一阵喧哗。但欢悦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如何应对,这让大殿陷入了一片寂静。

吕清接着道:“想来王上还记得当初誓约,请王上发布诏命,封赏刘邦。”

“微臣也以为王上当守信封赏,以取天下人心。”莫敖也支持吕清的上奏。

两人的话在众臣中引起一阵喧哗,接着上柱国出列道:“微臣以为,现在封赏为时尚早。依臣观之,与秦军力战者,乃上将军也;击败章邯大军,伤暴秦元气者,上将军也;置暴秦于死地者,上将军也。因此,刘邦才得以避实就虚,趁机进了咸阳。此时王上倘若封赏刘邦,不唯朝臣不服,上将军那恐也难以交代。”

左司马曹无伤和右司马项庄则以为取信天下,就需践约行赏,并且还讽刺道:“当初上柱国本项梁公,奈何天妒英才,你才得以为上柱国。你不图报恩,却曲解王上意思,难道是要让王上失信于天下么?”

众位朝臣的激烈争论,吕臣一直在悉心聆听。昨夜,他父子两人在一起谈到封王事宜时都觉得早封为宜。但现在看来,事情远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朝臣中各有选择且不说,项羽不能答应刘邦为王确是事实。倘若强行封王,必然导致项羽兵戎相见。吕臣趁着大家议论暂时平息的机会,整理了一下思绪出列道:“臣有事启奏。”

这一场争论吵得怀王头昏脑涨,不知所从。他很后悔当初立下这个盟约,希望这时有人能够出来分清是非。因此,当吕臣出列说话的时候,他满怀期待道:“爱卿有事且奏来。”

吕臣习惯性地举了举手中的笏板道:“各位同僚所言皆有道理,让臣颇受教益。然履约践诺关乎大王声誉,更关乎楚国国威,岂能出尔反尔?臣以为大王当一面遣使前往灞上宣慰王意,行封赏之旨;另一面则遣使前往新安,宣慰大王劳军之意,并言明刘邦已进咸阳,依约该称王。上将军若是通晓大义,定然不会拔剑动武的。”

事情到了这步,大家都以为这不失为一条万全之策,纷纷表示赞同。

朝臣们退出后,吕清父子却留下没有走。

屏退左右,怀王对吕清父子道:“二卿人前不便说的话,现今可以放胆说!”

“王上现置于火炉炙烤,危矣!”吕臣一开口,就把严峻形势摆上台面。

怀王的脸色眼瞅着黑了下来。

吕臣向怀王作了一揖道:“王上当初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意在督促刘、项两位将军合力诛秦。然则,却埋下祸根。今上将军巨鹿大捷,招降章邯,功在朝野;武安侯运筹有致,咸阳在握。此当今大势之其一也;其二,王上若要取信于天下,必将践约,允刘氏称王,此举必激怒上将军,若挥师西去,兵临咸阳,楚军内讧,在所难免;其三,王上若为安抚上将军,毁约不封刘氏而封项氏,以上将军之襟怀,必致尾大不掉,危及朝纲。此三者如何应对,请大王明鉴。”

闻言,怀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有等到他问话,吕清接着吕臣的话题延伸道:“昔日楚灵王欲在陈、蔡、不羹筑城,遣弃疾做蔡公。弃疾者,共王之子也。灵王问政于申无宇,申无宇曰: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杀上将军宋义,不奏而刑;坑秦卒于新安,亦不先奏,足见其功高傲主。王上不可不防。”

话说到这里,怀王的思绪都被搅乱了。他何曾遇到过如此难题,这时只有求助于面前这对父子:“依卿之见,寡人将如何处之?”

吕臣回道:“依臣愚见,一则必须封赏,不可毁约;二则,在封赏诏命送达时间上做些手脚,该先刘后项,相差五天行程。”

“这又是为何?”

“大王切勿急躁,且听臣徐徐奏来。”吕臣脚步向前挪了挪道,“上将军虽诛秦功高,然则至今未能西进,封王则失据;刘邦先期入咸阳,理当先封,即便上将军追究,大王亦有说辞应对。”

“若上将军必欲得之,岂不又要生乱?”

“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闻刘邦心胸恢廓,忠君爱上,倘若上将军一意孤行,必欲夺之,则刘邦感戴王上封赏之恩,必拼死一战。天下诸侯皆以沛公为楷模,必四海咸归。如此王上则无忧矣。”

在吕臣陈说理由之际,吕清全神贯注地听着,表情随着儿子陈说的起伏而变化。他没有想到,在陈胜身边做过中涓的儿子现在完全不是当年在膝下那样单纯。他对朝事的通晓,使得吕清强烈感受到儿子已成为一个栋梁之材。吕清不失时机地替儿子做了结论:“王上岂不闻郑庄公,春秋之霸主也,然则,于栎地筑城置子元,而致召公不立。然则,齐桓公置管仲于谷地,而成霸业。主之用人,在德而已矣!”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将个楚王宫变成了自己的讲坛,一番纵横捭阖,让怀王心胸洞开,听到兴奋处,情不自禁称赞:“好!就依二卿。今日朝后,司徒起草诏命,先五日发往咸阳,后五日发往新安。”

离开王宫,在回府邸的路上,吕臣的心思又转到另外一件事上,他已打定主意,暗中去信给邓龙、张虎两位校尉,要他们在刘、项大军遭遇时倒戈归顺沛公。

回望午间的王宫,吕臣轻轻地叹一口气。彭城,他滞留此地的时间不多了……

刘邦先期进入咸阳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就传到了新安。

“刘邦有翅膀么?”项羽对这个消息表示质疑,“难道他会飞过秦军的重重关隘?”

“上将军千万不可低估刘邦。根据细作所言,刘邦并没有直接西进,而是下南阳,取武关,再夺峣关而抄近路进入关中的。”范增边劝边解释。

项羽闻言哈哈大笑:“此亦传言。我闻武关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武关守将司马牛骁勇善战,岂能容他轻取?”

“他的首级早已被樊哙、曹参取下,就挂在关楼上,人皆见之。至于峣关守将韩荣,经不住刘邦谋士郦食其劝说,很快献关投降,可见刘邦善于笼络人心。”范增进一步道,“老夫还听说刘邦已任秦降公子子婴为相,将军再不挥师西进,恐失良机,到那时必悔之晚矣。”

冬一天天走进深处,但项羽大帐内每个人却因为战争而显得燥热。

项羽从案几后呼地起身,来到地图前指着咸阳道:“即便刘邦取了咸阳,我四十万大军亦必踏破关中。巨鹿一战,我军能大破王离;两水之战,我军能逼章邯投降,定能掠秦地于掌中。”他碗大的拳头狠狠擂在墙上,砸出一个坑,对入关充满自信。

“非也!”这话一出口,众位将军面面相觑,范增心里暗自叹息项羽又犯了骄兵轻敌的痼疾,但嘴上仍然好言劝道,“时移境迁,不可相比。关中乃嬴秦内史辖地,四塞为固,山川险峻,非熟悉地形之人为向导而不能克之。”

当范增又提出起用章邯、司马欣、董翳、章平等降将西进时,项羽再度表示了轻蔑。项羽的络腮胡子抖了抖,显然,他为当初没有能一次处置降将而后悔。而因为降将的事,不久前他又同范增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事情虽然过去了许多日子,而且章邯等人并没有对项羽坑杀秦卒有过任何抗逆之举。“折翼之鹏,奈何高天”,项羽从内心认为章邯等人没有了秦卒,就是关进笼子的虎豹,纵然有梦,也是白日之梦罢了。尤其是当刘邦先期进入咸阳的消息传来后,他一则震怒,二则认为范增过高地估计了关中秦军的力量。因此,今天议军一开始,气氛就分外紧张。

项羽环视了在座各位将军,目光中透出凶杀之气:“自薛县会盟以来,我军南征北战,披坚执锐,斩王离,降章邯,高功卓劳。然则,刘邦却趁机进军关中,欲先称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桓楚神情激昂地响应道:“小小刘邦,沛县赌徒耳,亦敢生王者梦?末将愿为先锋,先发兵函谷关。”

“我意已决,以当阳君为前锋攻打函谷关。”项羽踌躇满志道,“我以数倍于刘邦兵力入关,料他必定交出玉玺。”

此话一出口,就招来项伯忧虑的目光:“籍儿急于入关,乃在情理之中。然则,为王关中而大兴兵戈,为智者不取。须知刘邦入咸阳乃履约之举,籍儿与之争锋,师出无名;再者,当初薛县会盟时,你曾与刘邦结金兰之交,现今同室操戈,兄弟相残,岂非亲痛仇快。”见项羽一脸的不屑,项伯禁不住话中多了强调的意思,“更进一步说,今日籍儿乃上将军耳,沛公亦为楚军主将。你为一地而兴师动众,难免朝野嗤笑。为今之计,莫如上书请怀王定夺。若怀王以功论,劝说沛公退出咸阳,彼时上将军进关,乃顺理成章之举也。”

“叔父此言差矣。刘邦入关为践约,我入关亦践约,难道咸阳刘邦进得,我就进不得,天下哪有如此道理?”项羽撩了撩战袍,直愣愣地望着项伯道,“请叔父扪心问之,怀王能食前言而劝退刘邦么?如叔父不能自圆其说,怎能说服侄儿?”

“你!”项伯气急攻心,转身出帐。

项羽也不恭送,听着叔父渐行渐远的脚步,转头便下达了西进将令——桓楚率战车紧随其后,一旦英布拿下函谷关,即**,力克驻扎在芷阳的樊哙军;以龙且骑射军分两翼同时并进,一翼由邓龙率领,直奔陕县;另一翼由张虎率军渡河,兵发渑西,成夹击之势,策应英布主攻,防止刘邦在函谷关外阻击;范增押运粮草辎重,随大营、健妇营跟进,以虞姬、虞娘为正副将军,率领健妇营护卫粮草。

部署完这一切,项羽转身问范增道:“亚父有何见教?”

“章邯、司马欣、董翳、章平如何处置?”范增依然关心降将的命运。

“这……”项羽想了想道,“随军入关。”

范增没有再说话,在各位将领散去后,他留了下来。

项羽见状,有些奇怪地问道:“亚父还有吩咐么?”

范增看了看外面的太阳道:“今值深冬,天寒地冻,上将军何不上城察看城防,老夫愿陪同前往。”

项羽点了点头,边朝外走边说道:“还是亚父思虑周详。”

十一月的太阳懒洋洋地悬于空中,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项羽裹了裹斗篷,担心范增受不了风寒,劝他回去。可范增却微笑道:“为将者,风餐露宿,终年相伴,岂可畏惧风寒。老夫与你同来察看防务,正因为还有许多话要说。”

闻言,项羽从心底感激范增,他不像项伯总是处处中庸宽让。他总会在自己进退维谷时说出攸关大局的谋略,就像夜路下的一盏灯,照着他的脚步,也照亮了他的心。

两人来到城头。一番攀爬,身子发热,驱散了刚刚离开大帐时的寒冷。范增靠着城垛平息了一下气息,风吹起鬓角银色的长发,翩翩中透出儒雅之气。

极目北顾,大约在七十里外,河水自西向东从县境边缘流过,转眼南眺,终南山余脉迤逦地向东奔涌,一山一水,就这样将新安与咸阳连在一起。在河水与南山之间,荆紫山、青要山、邙山、郁山四峰兀立,青河川、畛河川、涧河川三川并立。这情景,让范增的心顷刻之间飞到了咸阳。他从来没有到过咸阳,可他却对这方土地充满了向往。

他悄悄打量着身边的项羽,他勇猛善战的故事简直就是传奇。别的不说,放在项梁、刘邦,有哪位将军敢破釜沉舟,在绝境中求得大胜呢?像项羽这样的英雄,才有资格站在咸阳城头指点江山,喝令四海。可他很遗憾,在方才的议军会上,他没有听出项羽的宏阔远思。

恰在这时,项羽问话了:“亚父在想什么呢?”

范增顺势道:“我在想,上将军欲王天下,还是王关中?”

闻言,项羽有些不解:“何谓王天下?何谓王关中?”

范增向前缓缓挪动脚步,整理了一番思绪后道:“老夫听说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然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王天下之志也。”

“哦,”范增的话引起了项羽的注意,“亚父不妨细说。”

范增抬头看了看天道:“老夫命军中望气者观天象,见西北方向皆呈龙虎之象,此天子之气也。”

项羽明白了,接着范增的话道:“如此说来,王关中者,将沉浸于秦宫珠宝、妇人。依亚父之见,籍儿将何以自处?”

范增捋了捋风中飘摇的银须道:“依老夫之见,上将军当封章邯、司马欣、董翳于关中。如此,彼方能心安理得,不事抗逆。而上将军当广联诸侯分封天下,为王天下者。”

“怀王呢?将如何处之?”

闻言,范增笑了,缺失的牙齿看上去像一丛残枝败叶的蒺藜:“上将军可知项公当初为何要老夫寻访流落在民间的楚王后裔?”

“不是为号令天下么?”

“然也。但彼时上将军居霸主之显,而令天下诸侯,俨然周天子之亡天下也,岂非取秦皇而代之么?”下面的话范增没有再说,但他相信项羽已经听明白了。

是的!项羽的确听明白了。他惊异范增的敏锐,能准确猜透自己的心底之秘。从当初反对叔父立熊心为怀王到如今不断越俎代庖,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竖子焉能成器?一想到这里,他浑身血液沸腾,进军咸阳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一切与四位降将有何干系?龙且、英布、桓楚,哪一个不比章邯治理关中更可靠呢?

“即便如此,也未必要用章邯等人。在我看来,彼等总是离心,何必养痈为患呢?”

“此正老夫为将军计也!”范增陪着项羽向前走去,“老夫谏言起用章邯等降将,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我军要做得利渔翁。”

“哦!怎么说?”

范增成计在胸道:“如楚将占据关中,必先与刘邦诸将接战,楚军内战,好说不好听。不如将之送与章邯等降将,到时刘、章大战,两败俱伤,彼时我军获利,岂非事倍功半之举?”

说到这里,范增相信项羽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谋略。果然他转过身来,果断地说道:“回去!传令章邯来大营听封。”

闻言,范增故意笑问道:“不先奏明怀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项羽并不直接回答,随后两人相视一笑,下城去了……

午后的斜阳涂抹在谷山顶端,留下一片金光,司马欣进了位于谷山脚下的章邯营寨。

章邯闷闷地坐在帐中,把项羽送来的文书翻来覆去地看,却理不出个头绪。项羽在文书中说,秦卒因倒戈而被坑杀。平心而论,从当初二世诏命他征集骊山刑徒之日起,他就没有将之视为心腹麾下。可现在,当他们被坑杀的消息陈在面前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禁不住一阵阵紧缩。这倒不是因为他生出恻隐之心,而是他立即想到,这一场杀戮意欲何为?是在向谁挥舞屠刀?他在心里问自己,没有了这二十万秦卒,还拿什么与项羽抗衡?

章邯觉得胸口堵得慌,他觉得应该问一问项羽,这些降军为何就倒戈了。他站起来,对着外面喊道:“来人!备车。”

这时候,章平进来了,他脸上还留着战场的伤疤。他显然也获知了消息,看见满面怒气的兄长,一步上前按住章邯手中的宝剑道:“兄长息怒。”

“早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拼死也不降楚。”章邯顿足捶胸,愤懑填膺,“都是老夫有眼无珠,才致有今日。”

章平搀着章邯的肩膀劝慰道:“事到如今,兄长自责又有何用?还是静下心来思谋对策。”

章邯眼里写满了绝望:“今日坑杀二十万秦卒,分明折我双翼。下一步,只要我等稍有不顺之辞,生杀予夺,尽在项羽。”

章平正要说话,就听见侍卫在帐外喊道:“司马长史到!”

两人中止了交谈,迎到帐外。司马欣隔着老远喊了一声“老将军”,就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二十万人啊!整整二十万人呀……这到底是为什么?”

章平一步上前搀起摇摇晃晃的司马欣,三人回到帐中打坐,相对半日无语,竟不知话该从何说起。还是司马欣打破了沉默,道:“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士卒说,桓楚等人用皮鞭将放下兵器、手无寸铁的秦卒赶进万人坑,然后由刀斧手挨个砍杀,哭声求饶声喊成一片。”

章邯听着,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难道这是上苍对秦人一统天下时屠杀的报应,可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与我章邯何干,为何偏要我来承担后果呢?

在两位将军一筹莫展的时候,章平将投降前后的枝节梳理了一遍,就忽然想到了刘邦。前几日,他为排解郁闷,率领十数名侍卫到荆紫山狩猎,路遇逃难的豪家。据传刘邦大军已经过了武关,正向蓝田进军。如果沿途郡县秦军溃散,那么,他率领的楚军一定挺进关中了。假如项羽得知刘邦进了咸阳,他将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他决不会坐视刘邦先于自己称王,可自小在会稽长大的项羽对于关中一无所知,他凭什么知晓入关的路径,特别是风土人情呢?

一想到这里,章平的眉宇展开,做了一个超乎意料的推想:“如果我判断得没有错,不用一日,项羽必然要遣人来请我们议军。”

“此乃我等自救之良机!”听了章平的推断,章邯刚才的悲观渐渐褪下眉头。

“老将军所言甚是!”从帐外传来董翳的声音,看来,四人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章邯示意董翳在司马欣身边坐了,董翳确信帐内没有异心之人后才咳嗽了两声道:“项羽虽作战勇猛,可不善取人心。不唯我等,就是虞姬也常常与之争论不休。他虽然可以大军逼退刘邦,却不能尽得关中黔首之心,而我等一俟回归关中,犹如龙归大海,任我左右。”

“故而……”章邯打断董翳的话道,“我等要暗中知会身边曹掾不可向楚军透露丝毫关内消息。”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豁然开朗。章邯又叮嘱道:“眼下我等对坑杀秦卒一事装作充耳不闻,要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不仅如此!”司马欣补充道,“我观范增其人奸诈狡黠,不可不防。而项伯其人却忠厚老成,可以用之。”

章平接话道:“嗯,改日我等在营中宴请项伯,一则从他口中探听项羽动向,二则将治关中非我等不能之意传递给他,他定会谏言项羽的。”

看看天色不早,章邯正要遣散诸位,却不料值守的校尉匆匆进来,说项羽遣人过来请老将军进城。章邯忙使了个眼色,司马欣、董翳和章平避入后帐,章邯唤侍卫进来收拾了案上陈设,才传话有请使君。

使者不是别人,正是项羽帐下的从事中郎。一见章邯,他恭敬地行了大礼,然后郑重地说道:“上将军有请老将去往中军帐商议进军咸阳大计。”

“哦,”章邯沉吟了片刻,抬头说道,“请中郎回禀上将军,老夫即刻前往。”

章邯很有礼节地要章平送从事中郎,他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都会禀报给项羽,他要给项羽留下始终如一、忠诚楚军的印象。

刚刚送走从事中郎,司马欣等三人就转入前帐,几乎同时问道:“项羽要干什么?是要连我们一起坑杀么?”

章邯摇摇头道:“看样子不像,他若真想杀我等,绝不会白日来传,倒是商议攻打咸阳不假。”

章平还是不放心道:“项羽、范增等人生性无常,还是预做准备为好。”

司马欣赞同道:“章将军所言有理。末将暗自掐算,我等卫队加在一起近两千人,纵然战死也不能束手就擒。”

“好!就依长史。你等在此警戒,老夫若有不测,便拼个鱼死网破。”章邯说罢,暗暗藏了匕首在袖中。

来到帐外,驭手已经备好车驾等在那里。章邯登上车轼回头看时,心就禁不住悠悠颤抖,他分明看见,章平眼里含了泪水。章氏一族,自被赵高以人质身份囚禁后,生死未知。谁又能说,此一别不会是兄弟之间的诀别呢?但这一刻,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叮嘱驭手催动辕马,出了营门直奔新安城而去。

天气格外寒冷,但章邯却觉得额头汗水津津,他对跟在车两边的侍卫道:“你等与车驾停在中军帐不远处,倘若生变,立即转回大营禀报几位将军。”

“吁!”驭手一声吆喝,新安城已经横矗在面前。守卫城门的司直和校尉显然早已接到了项羽的军令,在确认车驾上坐的是章邯,便放下吊桥。车驾进了城门,走了大约一里地,就看见项羽府门前的岗哨。

下了车,章邯径直入了大门,朝中军帐前走来,远远地就瞧见范增朝这边张望。果然,当章邯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时,范增的宽袖就如鸟儿翅膀一样展开,伴随着风卷袖起,他沙哑的声音传递的是热情的问候:“老将军驾到,老夫这里有礼了。”

“谢老将军!”章邯也很有分寸地行了礼。

两人一同进了大帐,项羽一转身,嘴中说出的都是热情的话语:“老将军一向可好?”

章邯点了点头,行了一个军礼:“戴罪之将章邯拜见上将军。”

项羽一摆手道:“老将军言重了。老将军既然归楚,就是我大楚重臣,何言戴罪?赐座。”

接着,就见几名侍卫每人捧着一颗用黄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印信进来了。项羽高声道:“请范老将军宣示诏命。”

范增闻言,展开手中的白绢宣道——

闻将军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等,归楚有功,着即封章邯为雍王、王关中西,都废丘;封司马欣为塞王,王关中东,都栎阳;封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章平为大将军。即日起,挥师关中,兵定三秦……

一个“闻”字,表明诏命来自怀王。章邯丝毫没怀疑这是项羽和范增的矫诏之举,因此,他叩首道:“谢大王封赏。”

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刚刚接过四颗印信,英布、桓楚、龙且等人就进了帐,纷纷向他恭贺。项羽似乎并不计较章邯没有感谢自己,他以上将军的身份宣布,为庆贺章邯等人封王拜将,要在大帐中设宴:“来人!”

值守的郎中韩信应声进来,项羽看了一眼他道:“速传司马欣、董翳、章平三位将军赴宴。”

“诺!”韩信转身出去后向一同值守的侍卫交代了几句,就来到后院马厩牵了战马,径直朝新安城外的营中去了。

马蹄嘚嘚,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喧响在韩信耳旁。树木山景向身后迅速移去,一如韩信现时的心境。一转眼三年过去,眼看着项羽要率四十万大军直取咸阳,而自己却还在郎中的位子上盘桓,韩信在心里问自己:“渺渺尘世,知音何在……”

战马路过一处军营,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喊:“韩郎中,你欲往何处?”

韩信勒马看去,发现是吕臣麾下,如今归项羽节制的校尉邓龙,便在马上拱手道:“奉上将军之命,请司马欣、董翳将军赴宴。”

“哦!赴什么宴?”

“封王之喜!”

韩信准备策马离去,不料邓龙拉住马龙头道:“末将听闻中郎多智,你回来时可否在我营中稍作停留,有事请教。”

“下官明白了。”韩信说完,在马臀抽了一鞭,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