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依依不舍的心境回到灞上,刘邦刚刚住下,彭城的使者就到了。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怀王身边的左司马曹无伤。
曹无伤宣谕了怀王的诏令,声言沛公既然先入了咸阳,当践约称王。刘邦感谢楚怀王盛意,当即在大帐设宴招待。举酒时,刘邦问道:“怀王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我?”
曹无伤摇了摇头:“怀王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吕臣大人捎话给将军,言说怀王不日亦将遣使者前往新安,向上将军宣示践约诏命。”
“哦?”刘邦正要说话,不意张良却借着敬酒的机会暗地踩了他一脚。刘邦情知子房有隐情,便打着哈哈道,“上将军功高劳卓,嘉勉理所应当。”说着,又招呼曹无伤饮酒。
席间,曹无伤有意无意地打听刘邦进咸阳后的举止。刘邦坦**,遂将如何招降秦王,如何约法三章大略讲述了一遍。曹无伤连连称赞沛公英明,说回彭城后定要禀报怀王。刘邦当即举酒,再次表示感谢。
送走曹无伤后,张良留了下来。刘邦有些困倦,席地而卧道:“子房方才是有话要说么?”
张良也不掩饰,开口就道:“主公大智。撤回灞上,乃我军安己拒敌之上策。”
“子房这是话里有话啊?”刘邦立即嗅出了战争的味道。
“吕大人捎话给主公,是提示您警觉项羽兵进关中,要我军速做准备。”张良看了看帐外,见曹窋正全神贯注地值守,便在刘邦对面坐了下来,“探马来报,说项羽率百万大军正滚滚西来,大有必取咸阳之势。”
“百万大军?”刘邦笑着摇了摇头,“记得在薛县会盟时,项梁军不过二十万,经过几次大战,充其量也不过四十万。项羽向来好虚张声势,说百万言过其实了。”
张良觉得刘邦的分析很有道理,可仍然劝道:“即便是四十万也不容轻敌,我军至今不过十万,要面对四倍之敌,显然力不从心。况乎秦地四塞,进之容易,退出却难。”
这样一说刘邦也急了,忙唤曹窋进来在地毡上铺开地图,手指沿着河水由东而西察看,这一看,他的心忽然就悬了起来。从新安到函谷关,途经渑池,距陕县约一百六十里。项羽军只要越过渑池,不用两日即可到达函谷关。
刘邦抬头看了看张良道:“都是我怠于咸阳宫室,多亏子房提醒,否则我军危矣。不知子房有何破敌之策?”
张良将手按在地图上,指着函谷关侃侃而谈,似乎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沛公请看!从渑西到潼关之间是一条狭长谷道,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终南,北塞河水,乃天险屏障。据传当年孝公定都咸阳,便从魏国手中夺取崤函之地,在此设置函谷关。此关谷道仅容一车能过,素有一将当守,可敌万军之说。前年周文被章邯追赶,正是因崤山之故才得以退往渑池。故而,我军只需遣一名得力将军驻守函谷关御敌可矣。”
张良在陈述破敌方略时语气平静,恰似闲人对弈。这种气度深深感染了刘邦,他应道:“有子房在,我何惧项羽?只是不知遣哪位将军较为妥当?”
“柴武可矣!”
“如此,就依子房。”
刘邦转头就要喊曹窋传令,却被张良拦住道:“主公少安,在下还有话说。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向导者,不能得地利。我军初到关中,人地两生,须招关中兵以自益。如此,则有备无患矣。”
“征兵之事不难,就由萧何去办。他向来虑事周密,滴水不漏。”
拒敌方略在二人胸中越来越清晰,张良心底卷起一阵细浪。自跟随刘邦以来,他最感佩的就是刘邦的知人善任,他总能把身边之人安排到恰当位置。而其人一旦赴任,他又能豁然放手,从不干预具体举措。所以,在他身边做事,众人感到轻松,无须提心吊胆。
这时,刘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兄弟阋于墙,情非得已。楚军内战,我心中总是不忍,不知多少父母妻子又要饱受煎熬。”
张良心中又是一惊,这就是刘邦与项羽的不同之处,他忽然想起屈原的辞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楚人如此忧民,焉能不得天下?
有了刘邦约法三章的影响,灞河两岸数十里村庄的百姓都感戴刘邦的怀土爱民,纷纷前来参军。不几日,竟然募兵三千多人。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曾被征入秦军,而今怀着不同的心境入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士气分外高涨。
这天,刘邦检阅完新卒操练回到大帐,就发现郦商站在帐外等候。他远远瞧见刘邦,三步并坐两步上前施了大礼。刘邦一边走一边问:“将军有何事?”
郦商跟随刘邦进了大帐,也不拐弯,便直接问道:“末将听说沛公要遣大将坚守函谷关?末将不才,愿意前往。”
刘邦笑了笑道:“将军果然忠勇,只是子房建言柴武将军前往。”
郦商抱拳道:“柴将军知兵善战,能担此重任。可末将还是希望主公能再考虑考虑。”
“哦,这却是为何呀?”
“末将自追随主公以来,寸草之功未见,滴涓之劳未有,每每听闻众将军功高劳卓,很是惭愧……”
下面的话没有出口,就被刘邦截住了:“将军何出此言,攻打芷阳,将军虽非主攻,然驰援亦是有功。”
“主公不提则罢,一提末将更无地自容。芷阳之敌不堪一击,樊将军一人克敌,末将只是跟随进城罢了。”郦商说到这里,言辞愈益恳切,“请主公将此机会授予末将,主公若是不放心,末将愿立军令状。”
刘邦摆手道:“将军言重了,我与子房、丞督商议后再说。”
郦商闻言,以为这是托词,当即单膝跪地,面对帐外青天高声道:“上苍作证,末将若是守关有误,甘愿军法处置。”
那凝重和虔诚让刘邦为之动容,他上前扶起郦商,当即允准他率军前往函谷关:“函谷关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而我军兵少,加之新招关中士卒训练不足,故不可掉以轻心。”说到这里,刘邦神色分外庄重起来,“请将军万勿轻易出击,只要坚守,敌则莫之奈何也。”
“末将记住了!”
郦商满面喜色地告辞出来,就直奔了兄长住处。未料他并没有从郦食其的脸上看到任何赞许,反而读出了忧虑:“不行!你人地两生,难当此任。”
“兄长不是总教诲我要竭忠尽命么?”
“项羽气势汹汹而来,能否守住函谷关关乎全军安危,你岂能逞一时之勇?”
“兄长勿再多言,我已向沛公立下军令状。覆水难收,只有慷慨赴任。”
郦食其无奈地看了看郦商,许久没有说话,等他再度抬头时,就多了作为兄长的庄重和宽容:“你的心境为兄理解。你我自来沛公麾下,赖主公精于运筹,子房多谋善断,萧何持筹而算,战事一路顺畅。你建功立业的机会较少,急于出战,情有可原。既然如此,为兄却是要交代你几句话。函谷关谷道狭长,难容大军通过。你只要坚守,敌要推进一寸皆难;其二,你须戒急用忍,不可因贪功而经不住敌军挑战;其三,不可擅动,须及时向沛公禀报军情,以求从容策应。”
“兄长的话,我牢记在心了。”听闻这些谆谆教诲,郦商的眼就有些发潮。
郦食其拿来酒酿,齐胸而举道:“为兄也无酒宴,且借这觥酒为你壮行。”
兄弟俩饮过酒,郦食其并不挽留,催促郦商回军营整顿军伍。
“关中新招士卒皆年少青壮,你须善待之。”看着郦商一跃上马,郦食其禁不住在他身后高声叮嘱。马蹄卷起的烟尘,趁着东来的风,在郦食其眼前拉开一道尘障,渐渐淹没了郦商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就像塞了块石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长兄如父。父亲因病早逝,母亲改嫁他方,郦食其和郦商是祖父带大的。祖父不仅教他们道德文章,也教给他们武功兵器。郦食其对纵横之学情有独钟,而郦商则对兵法情趣盎然。那时候,郦商俨然兄长的守护者,常常将那些因为口舌之争而欺负郦食其的乡间恶少打得鼻青脸肿。久而久之,他在高阳一带名声远扬。
随着年岁渐长,郦食其发现郦商心气太强,常常不能冷静地看待周围的人和事。而现在,他却毛遂自荐地去镇守函谷关,他的心就益发不安。事已至此,他只能在心中祝愿兄弟此去能挡住项羽大军。只要函谷关不破,沛公就会安然无恙。
第二天郦商出征之时,萧何和张良都去阳关路口送行,因为他们都知道此战对刘邦军的分量。
“我军安危系于将军一身,万望将军谨本详始,临深履薄,早有捷报归来。”萧何望着已经登上战马的郦商道。
郦商双手抱拳,慷慨激昂地回道:“请大人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
此时在郦商身边多了一员将军,那就是牛良,这是张良举荐的。知人甚敏的张良跟刘邦坦然谈了自己的看法,并且举荐牛良为副将,以便紧要关头遏制郦商的不慎和躁动。此刻他特地来到牛良面前道:“将军与郦将军当同心协力,共御强敌,万不可以掉以轻心。你为副将,凡事当多听郦将军才是。”
自从随刘邦上了芒砀山之后,三年来,从军侯到校尉直至将军,牛良一直处在副将位置,尤其是在少年营为岳恒副将时的两年中,他从岳恒身上学到了谋于大局的品德。也正因为此,所以刘邦才多次遣他外出公干,图的就是一个放心。现在,他又一次置于副将之位,他没有丝毫的委屈,微笑着对张良道:“先生之言,末将谨记在心。”言罢抖了抖马缰,跟随大军旌麾,奔函谷关去了……
张良的目光追着远行的队伍,一直没有收回,直到萧何在耳边提醒,才从纷乱思绪中转了过来。
“子房心事重重,这却是为何?”
张良撩了撩衣袖道:“兵法云:‘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函谷关虽说关险道窄,然非骁勇善谋之将不能守之。郦将军自荐守关,其情可嘉。然则,彼对秦地地理人事生疏,故而……”
“子房所虑,亦我所思。”在回大营的途中,萧何并不急于上车,而是与张良并肩步行,“我意只在函谷布兵尚且不够,还须多做打算才是。”
“我已建言沛公,命柴将军在骊邑阻敌,曹将军在灞西布军,樊将军在芷阳,构成控弦之势……自古敢战方能言和,敌我兵力悬殊,我军此部署意在使项羽不敢轻视,逼他息战。”
萧何赞道:“此图存之良策也,子房果然韬钤满胸,折木成兵!”
张良摇了摇头:“在下也只能运筹,论起理政,不及大人,而论起统兵出战,不及……”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萧何还是听出来了。在张良的眼中,目下沛公身边尚缺为帅之人。
萧何拉了拉张良的衣袖,诡谲地笑了笑问:“先生心中是否有为帅之人?前几日,夏侯兄对我提到一人,先生可知否?”
张良转脸眨了眨眼睛道:“拿过手来……”接着,就在萧何手中写下了“韩信”二字。
“可惜此人在项羽处为中郎,‘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有谁知之?’”萧何很是吃惊,原来两人想到一处去了。
张良对此表示了同感,长吁一声道:“看机会吧!园有棘,其实之食,且待行国也。”
从灞上到函谷关约六百里路程,郦商和牛良率军晓行夜宿,赶到函谷关时已是十一月下旬了。
大军在关口搭建帐篷,埋锅造饭,饱餐一顿,歇息一夜后就投入紧张备战,郦商、牛良与原来在此守关的“二五百主”一起登关察看关防。
站在函谷关城楼向东望去,只见左边是起伏不平的土岭,右边就是巍峨耸立的崤山,中间一条狭长的谷道。站在南山,可以清楚地看见北坡的人在地里劳作。
“二五百主”介绍道:“这谷道长约十五里,因其地势险要,故秦孝公定都咸阳后就在这里设置关隘。秦王政六年,楚国、赵国、韩国和魏国合纵攻秦,兵至函谷关而败。从此,六国视函谷关为死地,从不轻进。”
“哦?”郦商看了看牛良道,“五国尚且如此,遑论项羽?倘若他敢于轻进,必败于我等手中。”
“二五百主”见状,奉承道:“将军定能稳操胜券。”
闻听此言,牛良在转身西顾之际,眉头就皱起来了。他发现不唯关前道路狭窄,关后亦然。倘若关破,军伍撤退亦难。牛良不敢轻言操胜,便对郦商道:“项羽非等闲之辈,素来喜欢出其不意;其麾下英布、桓楚、龙且皆能征善战之将,将军万万不可轻敌。将军请看……”郦商随着牛良的手指把目光投向西方,“倘若关破,我军亦危矣。”
郦商觉得牛良的话很有道理,便传令道:“关后谷道,自今日起严禁百姓出入,违者斩无赦。”
“如此叨扰百姓,不好吧?”牛良有些不愿。
郦商并不理会牛良,只管向从事中郎传令。从事中郎下楼去后,郦商才看了看牛良道:“守关乃要事,其余暂且无须记挂。”
牛良还要争辩,一想降将在旁,于是便忍了。
再往前走,就看见一队队士卒在屯长的率领下,将滚木礌石抬上关楼,“嗨哟嗨哟”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座座楼垛旁边,弓弩手严阵以待;不时有巡逻的士卒来回巡查,明晃晃的战刀举在手上。备战的氛围让郦商十分满意,牛良附耳告诉他已派出数十名探马出关十五里侦察,一旦发现项羽大军的踪迹,立即禀报。
郦商点了点头。他虽然是第一次与牛良合作,但张良已向他介绍过牛良的为人,果然细密周详。
接下来的日子,郦商始终处于枕戈待旦的紧张中,每日督促备战;牛良则负责新卒的演训,每日里校场上杀声震天,刀光闪闪。这一日演训完毕,牛良带属下校尉沿着北坡登上关后的山顶,他向西望去,但见河水在这里转为南北流向,便问道:“由此往西,可以到达何处?”
校尉回道:“西去可以到达蒲坂,过了河水就是临晋、下邳,离咸阳不远了。”
牛良望着连天接暝的山脉,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忧虑,假若项羽遣一支军队从蒲坂渡河,绕过函谷关,从北侧进攻,岂不避实就虚,灞上危矣。这个发现让他倒吸一口冷气,由不得“噫”了一声,转身催动坐骑便下了山……
郦商正在大帐内观看地图,听见侍卫在外面说话,知是牛良回来,便在帐内大声吩咐:“快请牛将军进来。”
牛良进帐后并不落座,直接来到地图前指着蒲坂方向,将自己的忧虑和盘托出。孰料郦商听了哈哈大笑道:“牛将军多虑了。项羽人地两生,岂知有这样一条路可进入关中?你我就一心一意地守好函谷关即可。”
“将军三思,此事是否提醒主公?”牛良并不放弃。
郦商闻言,有些不耐烦道:“主公既将守关重任委于我,我自然心中有数,牛将军切勿杞人忧天,做好本分即可。”
“如此,末将就告辞了。”牛良说罢,便退出了大帐。
望西斜的阳光从山顶投射到营门前,虽不温暖,倒也鲜亮。人言张子房运筹帷幄,难道想不到这一层么?自己倒真有些杞人忧天了。想到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无自嘲地笑了。
牛良一回到营帐,派出去的探马就到了,禀报说项羽大军已过了曹阳,正向函谷关而来。
牛良忙问道:“率军将领是谁?”
“据南来的百姓说,乃当阳君英布。”
牛良心头一惊,英布乃项羽军中名将,早在陈留、外黄和定陶大战中,他就见过其力敌千军的英姿。项羽遣他为前锋,对关中志在必得。他不敢有丝毫迟滞,忙对探马道:“你与我一起去禀报郦将军得知。”……
两日后的子夜,在关楼值守的牛良听到有声音自远及近而来,似乎是大海的怒吼。他全身顿时紧张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果然,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就看见火把组成的长龙向关前滚滚而来,牛良一面安排弓弩手严阵以待,一面要从事中郎速报郦商得知。
那是怎样的火把长龙啊!肉眼看去,足有五里长,迎着夜风舞动。牛良据此估计,英布的军伍至少在两万众之上,而郦商和自己所部不过三千,确是力量悬殊。正想着,郦商上城来了,他的目光穿越夜色远眺,禁不住“啊”了一声道:“敌军果然不少。”
“弓弩手箭上弦,弩机张;步军生火烧沸桐油,备好滚木礌石。”郦商立即将几位校尉叫到面前下令,然后他从剑鞘里拔出宝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光高声道,“吾等平日深受沛公恩泽,今日不报,更待何时?杀敌立功者赏,畏缩脱逃者斩无赦。”
可从他们看见第一个火把过去了两个时辰,只是隐约地看到英布军伍在关外安寨扎营,却没有进攻的迹象。郦商和牛良都感到奇怪,难道英布到此只是佯攻,项羽大军真会从蒲坂渡河进入关中么?
夜深沉,人不寐。在函谷关外,英布正在召集麾下校尉部署攻打关隘。侍卫在四周围了一圈,英布和校尉们借着火把看地图,每个人脸上闪着明明暗暗的光芒。
一股冷风吹来,英布紧了紧腰带指着地图道:“函谷道狭,不易展开大战。还是范老将军善谋,要我等引敌出关。明日一屯为一拨,轮番在关前骂阵。军厨尽管将好酒好肉送到阵前,直到守将出关为止,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众校尉不约而同地回答。
英布又道:“不值守骂阵者,可安寝歇息,养精蓄锐,及时换班。”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色,雄伟的函谷关关楼屹立在晨曦中,十分宁静。经过一夜歇息,英布军中首拨骂阵的士卒在屯长率领下来到关前,对着城头高喊:“城头可是守将?报上名来可饶你不死。”
见关城没人回应,士卒们开始大骂,骂了足足一个时辰,第二拨便来替换,出口的话比前一拨更难听。
郦商和牛良都在关楼上。郦商一方豪杰,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敌军骂得紧了,他忍不住怒火中烧,几次欲出关迎战。
牛良死死拦住他道:“此乃敌军激将之策,将军千万不可动怒,你且下楼回大帐歇息,这里有末将守着。”
郦商想想也是,眼不见心不乱,心不乱则神定。于是道一声“牛将军辛苦了”,转身下了城楼。
一连五天,英布军都是轮番骂阵,而且越骂言辞越激烈。到了第六天,英布军屯长带着士卒来到关前,像往常一样高声骂道:“关楼上守将听着,你等如妇人一般胆小,不如穿了女装出来投降,我军饶你不死。哈哈……”
郦商此刻就在关楼上,他心火升腾,双目血红。当关前传来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语时,郦商终于忍不住了,操起大刀就向城下冲去。
牛良一步冲上前扯着郦商的战袍道:“将军!小不忍则可乱大谋啊!请将军三思。”
“你放开!”郦商猛一用力,战袍被撕下一块。
郦商下了关楼纵身上马,大呼一声“愿杀敌者随我来”,便要守关士卒放下吊桥,冲了出去。
关前,英布早已披挂待阵,手执斧钺。见郦商冲出关门,他对身后的校尉使了个眼色。只听校尉大呼一声“冲进关去”,英布军潮水般地涌了过来。牛良见此情景,大呼“郦将军退回来”,可郦商却置若罔闻,直朝英布扑去,两人很快厮杀在一起。郦商不知道,此乃英布调虎离山之计,他缠住郦商,是为给所部进关赢得时间。
牛良见无法阻止人潮涌进,亲自带领士卒试图扯起吊桥,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上来了。他急忙上马,挥动长枪,一连刺倒几位冲在前面的英布军士卒,喊郦商快速退回。
郦商明白自己中了英布之计,再也无心恋战,转身回撤。英布大喊“哪里逃”,追了上来。郦商凭借勇力杀出一条血路,赶到牛良身边,一脸惭愧道:“事已至此,怎么办?”
“函谷关一破,沛公危矣。我等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为沛公重新部署兵力赢得时间。”牛良这会儿也顾不上追究责任。
郦商点点头道:“都是我不听将军劝阻,误了大事。回大营后,我当自缚前往沛公帐下请罪。”
“眼下不说这些,御敌要紧。”
两人随即分头整顿队伍,在狭长的函谷道中与敌军展开厮杀,且战且退。到第二天巳时,英布军向前推进了数十里。谷道里到处是两军留下的尸体,战马一踩下去就血柱喷涌,惨不忍睹。
从事中郎清点士卒人数,回报说一战下来,人马损失一半。郦商听了长叹一声……
天空阴沉沉的,午时二刻飘起了雪花。半个时辰后,已是漫天皆白,银装素裹了。双方的士卒都很疲惫,战事渐渐慢了下来。郦商靠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坐下,艰难地咽了一口糇粮,转脸看去,只见牛良按剑而立,迎风警惕,心中便充满了感激。
这是牛良跟随刘邦以来第二次遭遇失败,他的心火烧火燎,没有一点食欲。此时他的思绪再度回到前不久察看关情时想到的问题,假若项羽真从蒲坂渡河,那他们在这里鏖战还有什么意义呢?
远方一骑正披着风雪朝这边奔来,赤色的战马与白色的斗篷看上去十分显眼。一定是灞上有新消息了,牛良迅速飞马上前迎接来人。在几丈远的地方,使者发现了牛良,便道:“牛将军,沛公有书来。”
说话间,牛良带着使者来到郦商面前,他们打开信札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项羽已攻到戏水,沛公听从张良建言决计休战,要郦商和牛良将函谷关交于英布,回撤灞上。使者也不停留,转身上马走了。牛良估计,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使者在路上至少走了三天。
“都怨我……”郦商大睁血红的双目,欲站起来唤军中曹掾起草书札。他忽然一阵头晕,险些跌倒。牛良赶忙扶住,要从事中郎去传人。不一会曹掾来了,当即铺开绢帛写道:
同为楚军,何故相残?沛公深明大义,命我等罢兵息战,将函谷关交于当阳君。望将军好自为之,勿再生事端。
回军途中,郦商不断自责,这是自举事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窝囊地退却。
灞上,现在是战云密布,鼓紧锣密。
不断从前方传来消息:
柴将军不敌项羽军,已撤出曹阳;
樊将军不敌项羽军,项羽大军已抵戏水。
项羽大军已抵鸿门。
刘邦到这时才真正体会到,项羽果真不同凡响。现在看来,当初是过于乐观了,相信一纸誓约就可以圆自己先入咸阳为王的美梦,看来是把事情想简单了。项羽一路所向披靡,不仅靠的是各路诸侯,也不仅是兵力上的优势,他手下的战将的确个个骁勇。
这让刘邦觉得尴尬。坐在灞上军营大帐,他的心绪很乱,甚至有些愤怒地朝在外面值守的曹窋喊道:“丞督、子房为何如此迟缓,难道不知道兵势如水火么?”
“中郎大人已经快步去请了。”
曹窋话音刚落,萧何便匆匆进了大帐,刘邦脸上露出不悦道:“灞上战事吃紧,你们倒也能坐得住?”
萧何解释道:“主公且息怒。属下是遇见一件要紧的事,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什么事还能比战事更要紧?”
萧何回道:“属下正在整理关中图册呢!”
刘邦闻言一愣,气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商议退敌之策,你整理什么图册?”
萧何见状,缓和了一下气氛道:“论起军中大事,自然离不了子房。”
刘邦也觉得生气不是时候,没好气道:“已经遣人去请了,不知为何再三拖延。”
萧何继续平息刘邦的火气道:“子房向来处事谨慎,绝非误事之人,主公少安,估计他很快就到。”
张良的确处事周密,此刻他正在住处会见一位老友,这也是关乎战局的重要客人——楚国左尹项伯。
张良没有想到,巨鹿大战后项伯就一直留在军中。
项伯见到张良时,气喘依然没有平息,显然是一路走得太急。张良正要差人上茶,却不料项伯摆了摆手道:“茶就不喝了,我是来救先生的。”
“此话从何说起?”
项伯不答反问:“敢问足下可知曹无伤其人?”
“是左司马曹无伤么?他是怀王派往沛公军营的使者,不是早回彭城了么?”
“非也!就是这个曹无伤跑到上将军处,言说沛公尽得咸阳宫中珠宝,惹得上将军十分震怒,发誓要踏平灞上。”项伯说到这里,拉着张良的衣袂道,“我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故而夜奔而来,请先生与我一同去往鸿门。”
张良挣脱项伯,眼看着神色就严肃起来了:“项公好意,子房心领了。想当初我本答应追随沛公,后来应韩王请求出任司徒,沛公二话不说,十里相送,其情其景,历历在目。当下事急,子房纵然要走,亦不能不辞而别,当禀报沛公。”
项伯叹了一口气道:“先生真书生耳。你若禀报沛公,还走得了么?”
“纵然走不了,也决不能不辞而别。”
项伯又再三劝解,张良只有一句话:“项公深夜外出,必遭上将军疑虑,阁下还是趁夜速速回去,子房这就去禀告沛公。”言罢,急忙朝刘邦大帐奔来。
项伯着急地在屋内踱着步子,可就这样走开又放心不下,于是跟在张良身后往沛公营帐而来。
刘邦久等张良不来,正在火头上,见了面便劈头就问:“军情紧急,子房为何延宕至此?”
张良先不回话,而是把曹无伤如何向项羽告密之事从头至尾大略叙述一遍,刘邦边听脸色边由吃惊渐渐转为愤怒,最后铁青着脸一拳击打在案几上大骂道:“这个贼人身为左司马,内心竟然如此阴暗。”
“主公何必为小人怄气?”张良这才在萧何身边坐下,接着将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刘邦面前,“主公自忖,我军能否抵挡项羽军入灞上?”
刘邦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出的话就显得不那么有底气了:“当然不能。请二位来就是思虑如何应对。”
萧何在一旁道:“当今之际,只有缓兵而后图之。”
“丞督所言极是。趁现在项伯还未走,倘若沛公有意,属下自与项伯前往项羽军中,道明主公并无称王反叛之意,在此屯兵是等候上将军入咸阳,共谋安定大事。”
刘邦对项伯还是了解的。项氏父子,项燕因轻敌而自刎;项梁善战,却因刚愎自用而殒命;现在只留下项伯一人,为人忠厚,不善谋略,虽为左尹却无建树,然好交友,人缘甚好。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项伯会冒着危险来救张良。
“说来话长。那还是始皇在世时,在下年轻气盛,欲遍游天下名山大川,行至吴县,不料遇见项伯,两人共结同游。有一日为赶路程,耽误了投宿,到得一山村,在村头一农人家里借宿,被安置在后院柴房。后半夜,忽然听见有叩门声,主人起身开门,就听见来人在外面问:‘可有生客夜宿?’主人答道:‘倒是有一书生、一壮士来投宿。’来人说话的声音忽然地就低了:‘看看清楚,若是带得钱币,就将之做了,钱财对半分。’他们说这话时,完全没有注意项伯如厕回来,听了个清楚。他蹑手蹑脚来到柴房,提了腰刀出得门去,大吼一声:‘好贼人,竟敢趁夜打劫。今日不杀你,日后必贻害他人。’说时迟,那时快,项伯上前就是一刀,结果了主人性命。接着,又与歹人厮杀在一起,不一会儿,歹人也倒地身亡了。第二天,当地亭长就向县令报了案。一日之间,城乡街头都贴满了我俩的海捕文书。”张良说到这里,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一看项伯惹上官司,在下连夜将之化装成肺痨病人,用车拉出吴县,直奔新郑老庄,隐姓埋名数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便连夜奔来相救。”
刘邦又问道:“君与项伯,孰长?”
“项伯长在下数岁,故称之兄长。”
刘邦轻拊掌心道:“我在薛县与项伯有过交往,如君所言,忠厚诚实,我当敬之为兄,不妨今夜一见,好向上将军明心迹。”
萧何在一旁听了刘邦的话,忙道:“此言甚妙。项伯乃项羽叔父,由他转告最好不过。若是子房前往,免不了多费周折。”说完便喊来曹窋,要他速请项伯前来大帐。
不一会儿,项伯进了大帐,刘邦不等他开口就上前大礼参拜道:“薛县一别又是两年,然兄长者之风,时常挂怀。请受弟一拜。”
如此热情倒叫项伯极不自在,忙还礼道:“谢沛公。”
萧何见此情景,暗命曹窋通知军厨速备酒菜上来。等酒热起来后,刘邦斟满一觥来到项伯面前,高举过肩道:“弟素慕兄以社稷为重,待人赤诚,以友善为先,请兄且饮此杯,弟还有话说。”言罢,与项伯碰杯各自饮下。
刘邦借着热酒,话就出口了:“不知兄膝下儿女几何?”
项伯平生最不习惯就是猜测别人心理,此刻,他更是来不及思考刘邦的目的,就答道:“我现有两儿一女,皆在彭城。”
刘邦一击掌,“啪”的一声惊动了在座的各位,大家纷纷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脸上,但见他眉目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我亦有一女两儿,岂非天赐良缘于我与项公?”
项伯有些不解,孰料刘邦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应接不暇:“弟生有一女,虽不能说是金枝玉叶,却是端庄秀丽,项公若不嫌弃,何不与贵公子结为良缘,从此刘项一家,还惧楚国强盛无日么?”
刘邦只顾在那里毫无顾忌地说着,这边萧何却动了心思,心想你与项羽结为金兰之交,如今又将女儿嫁与项伯公子,这样,女儿与项羽岂不成了大伯与弟媳的关系?他的这个心思很快被张良猜透,暗地拉了拉萧何的衣摆。萧何会意,两人几乎同声贺道:“贺喜二位,恭喜二位,我等举酒恭祝了。”
项伯急忙举酒作答:“沛公愿将女儿下嫁项府,真是天赐良缘。我在这里先谢过沛公,再谢过子房,若非今夜来访,岂能有此机缘。”
这话一出口,萧何与张良都很惊诧,项氏竟出了这样一位木讷实诚之人,也该沛公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果然,在一番寒暄之后,刘邦不失时机地将话题转到先入咸阳之事上来:“不知项公可还记得,薛县会盟时,弟曾与上将军结为金兰之好?”
这时候项伯的思路完全顺着刘邦走了,忙回道:“如此义气之举,我岂能不记得。正是足下与犬侄合力,才使得楚军如日中天,其功可嘉。”
刘邦接着项伯的话茬道:“如此说来,弟亦是左尹侄辈了。”
这话一出口,萧何又是掩口暗笑,一会儿儿女亲家,一会儿叔侄相称。刘邦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就是张良这半会儿也为刘邦的左右逢源而目眩然而不瞚,舌挢然而不下。不过他明白当务之急是退去项羽大军,便跟着刘邦的话邀请项伯饮酒,道:“沛公一番话天日可鉴,刘项一体,方能固国安民。上将军不明其里,动怒发兵,情有可原。然则,沛公心思,项公不难理解。”
刘邦进一步贴近项伯,以致他的呼吸项伯都听得清楚:“我入关,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以待上将军,几于引颈东望。所以遣将守关者,乃在备他盗之出入于非常也,岂敢反乎?”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项伯完全相信刘邦绝无二心,慷慨答应将实情转达给项羽:“既是如此,明日何不早点到鸿门向上将军说清楚呢?”项伯说罢起身,直言自己是私下出走,须得当夜回去,向项羽说明情况。
刘邦一干人送项伯到军营外,刘邦望着上马的背影喊道:“明日鸿门拜见左尹、上将军。”
……
这个看似平常的腊月夜晚,不但刘邦军营无人入睡,鸿门项羽军营中也烛火通明。范增、项羽以及彭城来的使者、项羽堂弟、右司马项庄都在秉烛夜谈,等待项伯归来。
项羽问道:“为何怀王遣曹无伤出使刘季军,而遣你出使我军?”
项庄摇摇头道:“弟不甚明白,而且前后相差五天。”
范增眯着眼睛听这两兄弟说话,心思却是一刻也没有停。他微笑着转脸问项庄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怀王的诏命定是吕臣转达的。”
闻言,项庄顿时睁大眼睛:“千里之外,老将军为何知道?不错,正是吕臣向我宣达了怀王的诏命。”
范增合掌道:“这就对了。吕臣是要抢先将诏命传给刘邦,践约称王,彼时上将军即便知道,也晚矣!”
“吕臣算什么?若是惹恼了我,杀奔彭城,取了他的首级。”项羽说罢,端起案头的酒酿一饮而尽,从胸腔中吐出一股恶气。看看帐外,更漏该是亥时三刻了,依旧不见项伯归来,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见众人心神不定,范增再一次表现出他的料事如神:“依老夫之见,左尹必是去了灞上。”
项羽吃惊地问道:“亚父如何知道?”
范增自信道:“左尹出走,是在曹使君向上将军通报了刘邦在咸阳境况,上将军发誓要进军灞上之后,他会去何处呢?据老夫所知,他与韩国司徒,今在刘季营中的张子房交情甚笃,必是通风报信去了。”
项羽却是不信,摇了摇头道:“叔父虽然平日处事优柔寡断,然身为楚国左尹,岂能做出如此不慎之举?”
“他也许并不想向刘邦陈言,然救张子房却是意料之中。”
但项羽仍旧不信,以为范增故作玄虚。范增也不反驳,将目光移向窗外道:“上将军少安毋躁,不过半个时辰必见分晓。”
话刚落音,就听见帐外传来一阵战马嘶鸣,不一会儿,从事中郎进来禀报,说项伯回来了。项羽刚要问个究竟,岂料项伯却不传自到了。一进帐便打了一拱道:“让诸位久等了。”
“叔父这半日去了何处?劳众位为您担心?”项羽便顺口问了一句。
“不瞒诸位,我刚从灞上归来。”项伯接过侍卫递上来的酒觥,贪婪地饮尽觥中酒酿,长长地喘一口气,“真是渴坏了。”
项伯刚扬起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就听见项羽沉闷的声音传来了:“刘邦不念金兰之情,趁我军与秦军鏖战之际,投机取巧,先入咸阳,我正要挥军西进,以伐其罪。值此大战之际,叔父却前往灞上,难免不令人生疑。”
接着项羽的话,项庄开口了:“侄儿奉命出使军中,宣达怀王诏命,从新安追到鸿门,却未能见叔父一面,憾之至矣!现今项氏兄弟三人只剩叔父一人,若是您有个意外,我兄弟如何面对祖宗?”
项伯这才注意到项庄就坐在自己斜对面,他心中很是纳闷,这怀王究竟如何想的,先遣曹无伤去了刘邦处,又遣项庄来此?正沉思间,却看见范增向自己走来。
范增在项伯身边坐下,不唯面上和颜悦色,连说话都带了分外的温婉:“当初上柱国将上将军托付于项公,老夫以为项公前往灞上,绝非另有他图,乃在探听刘邦军情耳。”他觉察到项羽的茫然,明白他对自己前后相异的说辞不理解。但他并不计较这些,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问话,“项公既从灞上来,可知刘邦如何应对上将军?”
项伯的眉毛立即展开,以长者的口气对坐在对面的项羽道:“我到灞上走了一遭,方知误解了刘邦。”接着,就绘声绘色地将刘邦怎样热情接待自己,怎样急切期待上将军进入咸阳的心境向各位述说一遍。说到激动处,项伯脸上光彩熠熠,发出对刘邦军纪严明由衷的称赞,“我观刘邦军上下勠力同心,深受百姓拥戴,乃仁义之师,大楚砥柱也。”
项伯并没有发现,他的礼赞让范增的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是的,刘邦的所作所为,不仅与他以往贪财的性格相异,更与刚刚坑杀二十万秦军的项羽形成鲜明对比,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拊掌大声道:“刘邦军坚甲厉兵,沛公推襟袒怀,如此说来,我等错怪沛公了。”
“然也!”项伯为范增对了自己心思而兴奋道,“离开灞上时,沛公当面对我说要亲自来鸿门向上将军致歉,邀上将军入主咸阳。”
“甚好!甚好!此正是两军弭兵之良机。上将军……”范增为项伯带来的这个消息而神色飞扬,看着项羽道,“沛公既有诚意,上将军自然不能怠慢,不妨就在鸿门设宴,款待刘邦如何?”
“这……”项羽正迟疑中,范增挤了挤眼睛,项羽明白必有隐情,遂对项伯道,“就依亚父,明日设宴鸿门。”
闻言,项伯的心头缓缓溢过一丝欣慰。当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的时候,一路的疲劳渐渐爬上身来,于是打了一个哈欠就告辞了。
送走项伯,范增舒了一口气,仿佛从心头搬开了一块石头,忙对项羽道:“明日宴会,乃杀刘邦之良机,请上将军万勿迟疑。”
项羽面露难色:“既是刘邦无心称王,杀他岂不显得没有雅量,于国于己皆非上策。”
范增叹了一口气道:“上将军叱咤风云,威震四方,然则待人良善,往往因情误国。须知今日不除,来日必是后患矣!”
“此事容我三思。”项羽还是摇头道。
范增上前一步,将所虑和盘托出:“老夫明白,上将军与刘季有金兰之誓,脸面上过不去。此事上将军尽可放心,一切皆由老夫运筹。”随后,范增动情地捋了捋银色的胡须道,“上将军呼老夫一声亚父,老夫自是事事想着上将军。但为上将军运筹帷幄,摄制四海,成一代明君,纵埋骨渭滨,亦在所不惜。”
“亚父!”项羽的心似乎被什么猛烈撞了一下,眼看涌上喉咙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此刻从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