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七章 恨悠悠子婴断魂 火熊熊项羽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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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商和牛良一回到灞上,顾不得休整,就前来请罪。他们跪倒在刚从鸿门归来的刘邦面前,请求治罪。

“末将盲目轻敌,不听牛将军劝阻,贸然出战,给敌可乘之隙,请沛公治罪。”郦商抬起头,眸子里写满了悔恨和惭愧。

但牛良并不愿意郦商把所有的责任都担起来,他反复强调当时敌情突变,自己没有遵照张先生临行前的嘱托好言劝阻,以致酿成败局,如果要治罪,自己难脱干系。

郦商拨了一把牛良的胳膊道:“我乃守关主将,牛将军无须再言。”

两人相持,这情景让萧何看见,不禁感慨,历来有为些许小功争执不休甚至不惜诋毁对方的,这二位倒好,千方百计将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再看看刘邦,正眯着一双笑眼打量着他们。见萧何来了,遂收住笑容问道:“丞督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萧何沉吟片刻后道:“依属下观之,函谷关乃项羽必得之,且敌我力量悬殊,关破乃迟早之事。两位将军是在接令之后才将函谷交于英布的。故而,罪责不在二位将军。”

等萧何话音落地,刘邦便起身来到两位将军面前道:“丞督既如此说,我亦无歧见,二位起来吧。”

“主公!”郦商和牛良站了起来,望着刘邦,“谢主公宽恕之恩。”

“此事不必再追究。二位将军且回营休整,我有要事与丞督商议。”刘邦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张良,在郦商、牛良退出后,他急不可待地问道,“子房回来了么?”

“已派夏侯婴去接了。主公单骑回归,可谓胆识兼人。将士闻之,气志大增。”

“丞督之言过矣,若非子房运筹,樊哙骁勇,我岂能脱身,只是这一回怕是连累了子房。”刘邦摆了摆手,说着话眼睛却朝帐外瞅。

“主公但放宽心。”萧何笑罢,指着营门口道,“看看!回来了。”

果然,张良与夏侯婴同乘一辆车子进了营门,在他的后面是曹窋率领的少年营百名轻骑。刘邦见状,忙迎出帐外,隔老远便情不自禁地喊着:“子房!你终于回来了。”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道,“我回营后,一直担心项羽听信范增谗言,会扣留子房。”

夏侯婴在一旁笑道:“与子房之大谋相比,范增不过庸夫小计,何堪一论。”

几个人进帐入座,侍卫送上茗茶,张良一路走得渴了,连饮两杯才开口说话,将刘邦走后,他如何应对局面缓缓叙来。当说到范增因刘邦走脱,发狠剑劈玉斗时,萧何拊掌大笑道:“夏侯兄说得对。如此城府,岂能成得大事?”

刘邦笑了笑,话题转到日后的对策上来:“目今之势,项羽四十万大军在侧,称王之约践行无望,我军久驻灞上,终归成彼眼中之刺,必欲拔之而后快。日后我军何去何从,诸位有何高见,不妨直言道来。”

张良闻言分析道:“在下将归时曾探项羽口气,他要项庄与项伯赶回彭城,向怀王提出封王之事,估计近期未必会有战事。”

萧何点了点头道:“子房所言甚是,目今之计,属下以为要做好三件事情:其一,严令我军据守营寨,不可外出寻衅挑事;其二,对外广传拥戴项羽称王消息,不授人以柄;其三,加紧研习关中及四周地形,为日后做准备。”

刘邦听后,眉眼大开道:“丞督所言三事真乃当务之急。这些就交于丞督去办,我兄刘喜闲着无事,不妨从旁协力。”

夏侯婴一直听大家说话,等到刘邦问自己的时候,他将一个棘手的问题提到大家面前:“不知主公可否想过,子婴父子该如何处置?”

刘邦一听这话,忙道:“近日一直忙于应对项羽,现在看来,这果然是一件棘手之事。当初我不杀子婴,乃在宣扬我军仁义,可安抚百姓之心。结果却被曹无伤诬陷,险些被项羽借故兴师。到了现今这地步,我军留之无益,执珪有何良策,不妨说与大家听。”

夏侯婴眨了眨眼睛道:“当初不杀乃上策,而今再杀,更非良策。依属下之见,不如好生待之,劝其重归咸阳如何?”

张良闻言称道:“执珪所言,在下甚是赞同。在下以为此时主公出面已然不妥,还是依旧由郦先生出面好言抚慰,劝其归去。至于未来生死,则仰赖天运了。”

“不过依项羽往日作为,恐怕子婴难逃一劫。属下之意,不如将国玺交还子婴,也许项羽念其主动交出传国玉玺,会放他父子一条生路。”萧何又道。

刘邦等人将这些事情商议妥帖,眼看日色已经过午,他命曹窋上了些酒菜,众人就在大帐内吃完饭,随后各执其事去了。

冬日天黑得早,申时刚过,晚霞就在西北方的终南山留下一缕胭脂红,而夜幕却是悄悄降临了。军营的灯火开始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照耀着四周,一阵风来,来回巡逻的士卒身影被摇曳的灯火投射在地上,忽长忽短。天冷得出奇,只有营帐内的炭火给人一息温暖,而一角蒸腾的酒酿,正诉说着冬夜的漫长。

郦食其、子婴父子与韩谈就着炭火席地而坐,饮着闷酒打发时光。郦食其举起酒卮敬道:“足下这些日子在沛公军营粗茶淡饭,还习惯么?”

子婴忙举酒回答:“亡国之君,承蒙沛公刀下留命,已是万分感激,何敢有非分之想。这些日子在沛公营中,深感沛公度量如海,志意广大。只是子婴戴罪之身,无缘请见,请先生代我转呈谢意。”

郦食其忙接过话道:“一定一定。”

曾为贵胄,今为阶下囚,短短的几个月,子婴经历了国殇、屈辱,对任何事情都分外敏感。他觉得郦食其今夜邀请自己饮酒定有缘由,因此放下酒卮后,他很平静地问道:“先生今夜邀子婴饮酒,不仅仅是出于驱寒取暖吧?”

郦食其心里称赞子婴是个明白人,也就毫不拐弯抹角了,望着四人道:“想必足下也知道项羽大军已进入关中,沛公担心一旦开战,会殃及足下与在座诸位。因此沛公决意将传国玉玺还给足下,今夜就送你们四人回咸阳,足下可将传国玉玺献与项羽,以求宽恕。”

子婴“哦”了一声,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命运再一次将子婴父子推到漩涡中心,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营帐内静极了,只有外面的风声和巡逻士卒的脚步声。韩谈眼里噙着浑浊的泪水,默默地看着子婴父子;两位公子听说要回咸阳,一脸的惊恐。他们都明白,咸阳现在是一座空城,不可能再带给自己什么。难耐的宁静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大约过去半个时辰,鼎锅下的柴火半死不活地维持着余热之时,大公子终于无法再沉默了,他抬起头忧伤地看着郦食其道:“先生能否告诉我等,此次回咸阳没有危机么?”

闻言,善辩的郦食其显得有些口吃了,他无法找到一个适当的词句去描述这四个人的命运。可这职责落到自己头上,再怎么也无法绕过去。他对在一旁伺候的士卒道:“给每个人卮中倒满酒,喝完这杯,我有话说。”

真乃天意,鼎锅里残存的酒刚够。

“诸位请饮。”郦食其将酒卮举过眉头,自己先干了,随后抹了抹唇边的酒珠,将最后的话语从胸腔中挤了出来,“我虽然无法回答公子所问,可依我观之,无论是项羽军还是沛公军皆是楚军。沛公能为之,项将军亦能为之。况乎传国玉玺在手,项将军定会以国事为重,善待各位。”郦食其明白不能再多说,便朝外面喊道,“来人!”

一名曹掾应声进来,郦食其要他传话,由虎贲令周勃率轻骑二百送子婴父子与韩谈回咸阳。

子婴脸上水波不兴,没有任何表情。他起身向郦食其施了一礼,然后向外走去。两位公子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韩谈从入席的那一刻起始终沉默,在郦食其巧舌劝慰子婴的过程中,他的脑际却时不时重现刘邦初入咸阳宫时的惊诧和沉迷。他相信只要是人,就没有不向往黼黻文章,美姬歌舞的。他已在心底打定主意,要再演一场项羽游咸阳宫,使他沉醉于宫苑。也许,这不失为救子婴父子的一条良策……

“呵呵,我料定刘邦必将子婴送回咸阳。”在戏水岸边的楚军军营,范增很有把握地说道。

项羽惊问道:“亚父为何如此肯定?”

范增起身拨了拨渐渐暗下去的木炭才道:“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邦当初入咸阳拿住子婴时,决然想不到上将军会如此神速也进了关中。现今,留子婴在军营无异于留下祸根。他怎么可能为一个亡国之君而不顾与上将军的交情呢?”

“现在看来,曹无伤所言子婴为相乃为虚言。不过,留一个亡国之君在军营,足见其无社稷之怀,天下之志。”项羽望着帐外幽幽的灯火又问,“我军不日将进咸阳,这个子婴……”

“必诛之以安天下。”范增没有任何的犹豫。

这话一出口就对了项羽的心思,他耿耿于怀的就是祖父项燕、叔父项梁亡于秦军的家仇,他发誓要亲手杀了皇帝,用其头来祭奠列祖列宗。

“上将军国仇家恨,老夫感同身受。可子婴一区区亲王,何劳上将军亲自动手。”

“哦?亚父不妨明言。”

“不是有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么?此事最好由章邯出面,彼乃秦朝九卿之一,由他处置子婴,传出去既可震慑秦之余孽,又能为项氏雪仇,岂非一石二鸟?”

项羽虽然认为范增所言不无道理,可他仍然不能为亲手杀了秦皇后人而遗憾:“我亲手杀了,才解心头之恨啊!”

“章邯杀之,与上将军杀之何异?”

项羽便不再强辩。范增也不谦让,直接将向章邯宣达命令的责任担了起来。自从鸿门刺杀刘邦失手后,他总是将一些棘手的事情留给自己,生怕项羽临到关头又优柔寡断。

章邯没有任何异议。送范增出了营寨,他并没有回帐,而是迈着散漫的步子沿着玉川河去了。关中今冬少雨,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田禾懒洋洋地望着蓝天。道路上满是尘土,人马过去便扬起一阵烟尘。事情来得太突然,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是秦朝降将,现在却要向秦皇子孙举起屠刀。就是别人不说,他一想起来也脸红肤热。可他之所以接下了这带刺的荆条,是因为自二十万秦卒被杀后,他就失去了与项羽讨价还价的资格,他真成了楚军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断定如此狠毒的计策绝非出自项羽,必然是范增这个老儿提出的,他那双眼睛总是狼一样盯着他和司马欣。

章邯当然也不是混沌之徒,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当初投降时项羽封王的承诺。他以进入关中需要为由,希望项羽拨一部分人马给他:“老夫去日无多,一切皆为上将军着想,请老先生体谅一二。”

没想到范增竟答应了他的请求,两人商定三日后进军咸阳,为楚军先遣。

“老狐狸!”章邯轻蔑地撇了撇嘴,心里发泄着对范增的不满,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老将军”的呼唤。哦!司马欣也出来了。他告诉章邯,范增已传达了项羽的命令,要他奔赴栎阳。章邯“哦”了一声,心道,这个老儿当面怎么不对我透露半字呢?

“借重君我,乃因楚与秦不两立,有亡国之仇。项羽恐关中百姓仇之,我等自然要向他请兵,他自然不能不给。老将军今番回京,不唯国之不存,大概家亦破了。”司马欣长叹一声。

三天以后,章邯带着章平、司马欣、董翳三人率领从项羽处借来的兵马,分别向咸阳、骊邑、高奴进发。

大军到了戏水北岸,章邯向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惜别,言语之间充满悲伤:“此次分手,关中一分为三。愿翟王莫忘昔日战场生死情谊,无生纷争,更勿兵戎相见。”

司马欣和董翳表示绝不与雍王为敌,况乎秦地初定,盗匪猖獗,当联手除暴为要。

浩浩****的大军走过渭桥,章邯立马桥头,举目北顾,咸阳的宫殿依旧矗立在冬日风中,但早已没有了祥云盘桓的王气,看起来有些瑟缩和冷落;而由二阶台的原畔上,曾经长达五里地的冶铁业、制陶业、烧转业作坊,看不见一丝腾空环绕的烟火,无言地向天地诉说岁月的沧桑;由二阶台逐渐登高,就到了秦皇当初每兼并一国,就仿其建筑而积累成的“六国宫室”。当年被秦皇迁到这里的六国贵族,不少人逃往故里了。

章邯断定子婴不会住进咸阳宫,他心灰意冷,必是恋着昔日的公子府邸。于是,他命令章平包围子婴府邸。

随着章平一声令下,楚军哗啦啦地向咸阳宫东北方向而去,那里就是昔日的亲王府邸,子婴的府邸在第二条街的深处。楚军从西门进入,先封住了街西口;另一队一路狂奔,到街东口布了岗哨。那些在刘邦军撤出咸阳后又回到旧地的豪绅和公子们,顿时被这阵势吓坏了,纷纷关了府门。

在十字街口,章邯与章平并马而立,直到几名校尉前来禀报,说已将整条街围个水泄不通后,章邯才朝街中心那座高峨的府门挥了挥道:“进府。”

两屯士卒在屯长率领下来到子婴府邸,明晃晃的战刀照得眼花。章平仅仅叩了两下,府门就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人脸问道:“你是何人?”

“我乃雍王麾下将军章平,今日奉命前来擒拿子婴。”说着,向身后的士卒挥了挥手,冲进了府邸。

章平直奔中庭,孰料不等他号令属下动武,就见从里边走出一人来,正是子婴。子婴的镇静使章平有些意外,于是再度申明道:“本将军奉雍王之命,前来捉拿亡国之君子婴,快快束手就擒,免遭皮肉之苦!”

“雍王?谁是雍王?”

章邯从府门外进来,子婴便明白了,但口里却道:“这不是少府大人么?何时成了楚人的雍王了?”

章邯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干咳两声道:“将死之人,还有何话可说?”

子婴正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刚喊了两声就被绢帛堵了,只听见沉闷的“哼哼”声。子婴明白,两位公子被捉拿了。他吩咐韩谈捧出国玺道:“倘若我交了传国玉玺,可否饶我儿子性命?”

章平从子婴手中一把夺过玉玺,不无讽刺地说道:“亡国之君,有何资格讨价还价?”

子婴最后一点希望断绝了,他没有泪水,也没有恐惧,伸出两手对章邯道:“国之不存,我活着有何意思?愿杀愿剐,任由少府处置。”

章邯咬了咬牙道:“我与兄弟在前方浴血剿寇,你叔父胡亥将我一族三百余人投进牢狱烧死,此仇不报,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闻言,子婴面如死灰:“二世非但有罪于少府,亦有罪于秦室。若非他听信赵高谗言,大秦岂有今日?如果杀我能一泄将军之愤,就请动手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子婴这句话让章邯多少有些感动,他也明白章氏一族蒙难与子婴无关,可他毕竟是嬴氏遗脉。章邯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道:“念你临行之前尚有醒语,就留你个全尸,来人,赐子婴父子各三尺白绫,送彼等走吧。”

“诺!”

……

子婴留在嘴角的依稀笑意与圆睁的双眼让章邯感到恐惧,口中讷讷道:“公子要明白,是项羽要我杀你的,你要报仇,就去找项羽吧!”

子婴父子的尸体被移到王府后院,一位校尉前来询问是否掩埋,章邯无力地摇了摇头道:“且放置在冰室,留人看守,待项王验过之后再掩埋不迟。”

处理完这些,章邯觉得眼前的咸阳就是一口枯井,一道深渊,甚至是吞噬灵魂的鬼魅,他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停留了。当章平问他要不要寻找父母罹难处去祭奠时,他咬了咬牙,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从口里吐出三个字:“回废丘!”

从街道上传来校尉们整队的声音,不一会儿,脚步声、马蹄声就渐行渐远了。韩谈这才从后花园的一个废水缸中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停尸的地方,他正要上前,却被在这里值守的校尉发现,厉声喊道:“什么人在此偷看?给我拿下。”

士卒们哗啦啦上前扭住韩谈的胳膊。韩谈尖着嗓子叫道:“千万不要误会,小人乃公子府黄门。”

校尉上前打量了韩谈一眼,听他说话的声音情知是一位宦官。正待下令砍头,韩谈忙道:“大人且慢,待小人说完,任打任杀,悉听大人之便。”

“哦?我看你能说什么?”说着命士卒放松了韩谈被强扭的胳膊。

韩谈这才有机会向校尉行了一礼:“小人听说项王不日就要入城,想必这咸阳宫他从来没有去过吧!小人十岁进宫,在宫里待了三十多年,每一座宫殿都很熟悉。小人可以带领项王游遍咸阳宫,一任项王择殿居住,也算秉承公子遗嘱了。”

“公子遗嘱……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生前已知自己必死无疑,故而对小人说,二世有罪,皇宫无辜,可禀告上将军,居之而勿毁之。小人也想,现成王宫居住方便,免得大兴土木,滋扰百姓。”

校尉沉思片刻,觉得韩谈所言甚有道理,于是吩咐士卒押送他到公子府僻静处羁押,等待项羽到来。

韩谈没有任何怨言,他顺从地来到关押处,在黑暗中沉默地靠墙坐下,夜幕降临的时候,他草草吃了士卒送来的饭食,然后就是孤独地望着天空发呆。透过小窗,他发现星云中有一颗星特别亮,他觉得那一定就是子婴。他到天上去了,不再忍受亡国的痛苦,扶苏公子会呵护他的魂灵……

正月(公元前207年),项羽以“项王”的身份进入咸阳,帝都再度陷入动**之中。

沿途没有秦军的抵抗,更没有刘邦军队的阻拦,逃难的百姓,甚至包括当地家财万贯的豪绅都成了楚军袭击的对象。每到一处,哭喊连天,烽烟冲天,一片狼藉。

杀戮是从葬着秦将白起的杜邮亭开始的。看护白起墓的秦军早已逃之夭夭,只剩下给寝殿打点灯火的老人白安。他清晨刚刚起身,准备到墓园里修剪枯萎的松枝,脚步还没有来得及迈出大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十数名楚军堵住了。白安惊恐地问道:“各位壮士有何事?”

楚军校尉也不搭话,吩咐部属将各个角落搜了个遍,见没有什么珠宝,便将放在屋角的一件铜香炉扛上肩头。白安上前求告道:“此乃祭奠白起将军所用香炉,还请壮士留下。”

他的双膝还没有来得及着地,就听见耳边传来校尉的一声吼:“就是那个坑杀四十万赵军的白起么?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哪里配得上早晚祭奠?”

士卒们得了令,每人手中举一火把冲进墓园,将一片松柏林点燃。顷刻间烈焰熊熊,风助火势,殃及寝殿、献殿和厢房。白安跪在地上,将额头磕得咚咚响,不一会儿,印堂鲜血直流,模糊了双眼。忽然,他觉得身后冷冷的,原来是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白安未及喊一声,就倒在了血泊里。

杜邮亭街头已是血流成河,尸骨遍地。校尉带着人冲上街头,就看见几名士卒正把一个年轻女子压在身下,那女子拼死挣扎,双脚蹬地,从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尖叫:“你们这些禽兽,光天化日之下……”未等他将下面的话说出口,嘴就被堵上了,接着就是一阵狂笑。

他带着一干人来到杜邮亭西头,见到另外一种情景,一群楚军正与一群家丁厮杀。那些家丁显然是经过操训的,对付起楚军来虽说有些力怯,但并不退却。校尉立即从腰间拔出宝剑,大呼一声:“上!”家丁们见楚军援兵到了,一个个心思纷乱,渐渐不敌,最后退缩到外垣墙的墙角。那家丁中的为首者显见是一位热血男儿,他从地上拾起一个火把先将自己点燃,然后一回身,紧紧与同行抱在一起,霎时火势熊熊,却是没有一人发出叫声。

两名校尉被这情景强烈震撼了,面面相觑道:“百姓若此,遑论军伍,人言秦乃虎狼之国,果然不虚。”

杀戮向都城核心区蔓延……

楚军将官营作坊的工匠们或活埋在陶土坑内,或就地斩首,然后将作坊焚毁殆尽。傍晚时分,站在宫殿露台北望,火光映红了北边的天空,隐隐约约传来灼热的感觉。

楚军向没有来得及逃出的病残老人举起了屠刀,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从会稽举事以来,屠城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

楚军开始向咸阳宫进发……

将军们这会儿在哪呢?他们当然看不上蝇头小财,这会儿纷纷奔向秦朝的丞相、将军和九卿们的府邸。

诸侯军中的赵国别将司马卬带着麾下直奔了少府府库,命令将所存珠宝悉数装车运往军营。虽一连运了两天,才不过运了个零头。

“天哪!这秦皇存下多少财宝啊!”司马卬对一同进入府库的魏将雍齿道。

雍齿看着一车车珠宝,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该拿多少?雍齿在沛县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如今置身府库,才知自己是一粒米掉进大海,连踪迹都寻不见。在司马卬连说了三遍后才醒悟过来,才跟着道:“是呀!这才是金山银山。”

司马卬对赶车的司御们喊了一声“回营”,十数辆马车才呼啦啦地离开了少府,在车队身后,雍齿所部一把火烧了府库,可惜那些珠宝伴随着烈焰化为灰烬。

他们刚刚走出街口,就看见从街东头飞来两骑,等到来跟前,才发现是桓楚和虞娘。桓楚与虞娘交好已成了将军们心知肚明的事。司马卬勒住马头,作了一揖道:“二位将军这是要赶往何处?”

“足下可知项王一早去了何处?”

“这……听说黄门副总管韩谈陪着去了秦宫。”司马卬支吾了一声。

雍齿补充道:“好像虞姬姑娘一同进了宫殿。”

桓楚“哦”了一声问道:“这些财宝,将军准备运往何处?”

司马卬觉得这话问得好唐突,不假思索地回道:“当然是运回军营,分发给弟兄们。”

桓楚看了一眼虞娘,眉头就皱在了一起:“将军此言差矣,秦宫财宝民脂民膏,即便开库,也应归楚国府库,或交项王处置,你等却欲图私分,好没道理?”

虞娘也在一旁劝道:“不如二位将军且将财宝运往楚军大营,项王闻之,定会褒奖将军之功。”

司马卬闻言,有些轻蔑地仰面大笑道:“二位这番话好不迂腐,岂不知屠城掠宝乃项王之命,末将这样做,正是奉命行事。”

“你!”桓楚一脸怒容,指着司马卬道,“你竟敢矫项王令,该当何罪?”

“什么矫项王令?分明是将军闭目塞听,孤陋寡闻。”司马卬言罢,向身后挥了挥手。

车队从桓楚身边经过,雍齿看了一眼桓楚与虞娘,不无得意地说道:“若无诸侯军,项王岂能这么快就攻入咸阳,这些财宝算什么?”

一句话噎得桓楚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狠狠抽了坐骑一马鞭,直奔咸阳宫而来。一路上,桓楚觉得心里堵得慌,看看身边的虞娘,油然发出喟叹:“如此军伍,岂能赢得天下。”

“看这架势,也只有项王才能力挽狂澜。”

桓楚点点头,再一次鞭策战马加快速度。

路过丞相府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从赵高相府出来的范增。在诸将瞩目财宝的时候,范增首先想到的是去丞相府寻找表册和图谱。但他很失望,在这里,他除了看到散乱在地上的无关紧要的文书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范增挠了挠耳畔的灰发,对进来的几名曹掾道:“怎么会这样呢?赵高是被子婴杀死的,他绝没有可能将这些转移出府。再说姑且转移,也会只转移珠宝,将这些表册带走,对他毫无用处。”

曹掾回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刘邦从这里带走了这些东西。”

范增先是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刘邦明知项王不能容忍他先入咸阳,他要这些东西有何用呢?一定是赵高临死前将这些烧掉了。但范增毕竟是个细心人,他命曹掾们将丢弃的文书梳理一番,拣了些可以参照治国理政的文书装车运回军营。

“看看!这才是老先生的过人之处!”桓楚十分感慨。

说到近两日的军纪,范增也皱起了眉头:“老夫在西行之前就曾提醒项王,刘邦进咸阳,不贪财,不扰民,乃有天下之心。惜乎!大王进城之后,就将之置于脑后了。”

三人当即商定,由曹掾押解文档回营,他们去咸阳宫寻找项羽……

“大王请随小人来。”韩谈很谨慎,脸上挂着笑,引导项羽和虞姬沿着咸阳宫的阶陛进了前殿。项羽站在宫门口回望,才发现这宫殿建筑在堆积很高的土台上,一层夯土台体南部有五室,北部有二室,周边绕回廊。二层中部矗起两层楼的主殿屋,西部有二室,东南角有一室,东北部呈转角敞厅;除敞厅外,均绕以回廊。可谓廊腰缦回,曲径回折。

“秦皇平日就在此打理国政么?”

“启禀大王,此乃秦皇每日批阅奏章,与大臣议事处。”

项羽似乎并不关心始皇在世时多么勤政,更对外界传闻他每日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章没有兴趣,却向韩谈提了一个很久远的问题:“本王听说,早年老楚怀王就被囚禁在咸阳,你可知囚在何处?”

韩谈一下子被噎住了,他不知道项羽为何旧事重提,何况这是昭王时代的事,他也是来到宫中后断断续续地听人说的。他暗暗打量项羽的表情,情知躲不过去,于是小心翼翼地回道:“小人也是道听途说。”

伴随着韩谈的叙说,项羽眼前就浮现出一幅幅惨烈的画面。

是张仪狡黠的笑容使得楚国与齐国绝了联盟,而且使怀王蒙受了最大的欺骗和羞辱。

是怀王恼羞成怒发动战争,八万将士血染丹水。

而让项羽不可思议的是,昭王的母亲宣太后就是楚宫的女儿,却对甥舅举起了屠刀。那时世间还没有项羽,但在他的幼年时代,叔父每每叙说这段国耻时怒发冲冠的模样,都深深印在他的记忆中。

“至于囚地么?”韩谈沉思片刻后道,“据宫中人说,似乎是在渭河南之甘泉宫。”

一路上,虞姬都关注项羽情绪的变化。毕竟项氏的荣辱与楚国的存亡连为一体,可她更知道,这是楚军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咸阳的,她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大局,失心于诸侯。

冰雪聪明的虞姬不失时机地问韩谈还有何处可以游览。韩谈也觉得虞姬比项羽好说话多了,忙转换话题,邀请项羽去看东南角的居室。

“大王请看!”韩谈推开居室门,详细地介绍了室内的陈列和各种设施,“此处就是秦皇的居室,他每晚批阅奏章困倦了就此歇息。在居室隔壁有浴室,可供皇上沐浴;浴室内建有排水道,浴过之水顺着管道流向宫外。”

“大王再看,这里就是取暖的官道,冬日殿外冰天雪地,可居室内温暖如春。那里便是冰库,夏日在里面置有冰块,可以储藏鲜果,供皇上享用。”韩谈过去在宫中只是普通的宦官,那时候,秦皇在他的心中神圣而又神秘,直到现在仍然摆脱不了这说话的口气。及至发现项羽脸色黑下来时,急忙改口道:“嬴秦奢华至极,才有倾覆之危。”

但虞姬的眼神因为韩谈的介绍而顾盼流转,似乎这一物一件都熠熠生辉,诉说着秦宫的绚烂和辉煌,想到这里地下的一块砖就要费去黔首半年粮的情景,不仅触景生叹:“哟!想必天帝也不过如此吧!”

这时,韩谈已打开了通往露台的门:“大王请看,此处就是露台,嬴政当年署理国政之余,常于此瞭望咸阳的巷闾门市,或与大臣商议国事。”

“哦?”项羽的兴趣忽然来了,“这么说,王翦当年也曾在这里接受过嬴政的诏命?”

“想来应该是。小人曾听当时的黄门总管说,王翦就是在这里向嬴政提出了为子孙赐田宅的请求,不料他竟然应允。王翦一路东去,下齐灭楚……”

“你说什么?”项羽断然打断了韩谈的话,气喘明显加速了。

韩谈顿时明白触到了项羽的痛处,一时汗水湿了前额,忙跪地连连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虞姬也在一旁开罪:“口下之误,大王怎会计较?”

但项羽的情绪没有舒缓下来,不仅因为“灭楚”二字让他蒙羞,更因为当年王翦就是从这里奉诏出兵楚国,与祖父展开一场殊死决战……为此,他对这庞大的秦宫产生了厌恶,甚至觉得在这里多待须臾都会愧对祖宗。项羽毅然转过身,大呼一声:“来人!”

在不远处警戒的龙且迅速赶过来道:“末将在!”

“传令下去将秦宫焚毁,不留一瓦一砖。”

“大王!”龙且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王!末将……”

“让你焚毁咸阳宫,没听清楚吗?”

“遵命!”龙且忙应了一声,转身正要离去。

不料韩谈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恐惧在这一刻骤然远去,他来到项羽面前禀道:“大王一言九鼎,小人不敢非议。然则,子婴公子临行之前有一句话留给大王,请大王听之一二,然后再下令焚宫不迟。”

虞姬拉了拉项羽的战袍,项羽回道:“念及子婴已死之人,你且说来。”

韩谈清楚,依照项羽的性格,自己这句话出去断无再活的可能,但他心中反而坦然了。他之所以陪刘邦和项羽先后游宫,目的就在于不致使耗费民力的宫室毁于战火,只要能够达此目的,纵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韩谈整了整衣冠,慢慢说道:“子婴公子在被杀之前曾要小人禀报大王,人有罪,宫无辜。秦宫耗费民力无数,切勿毁之战火。”

项羽不屑地说道:“那又怎样呢?本王还能轻信死者之言么?”

“大王!”韩谈近前一步,做最后一次努力,“小人尚有一言进献大王。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地肥饶,可以为霸。大王尚居咸阳宫中,则运于掌握天下,可以成千古霸业,请大王三思。”

项羽听完,仰面冷笑道:“何止关中,楚地就不能成霸业么?烧了咸阳,回师彭城,驰骋江南,地广千里,何愁霸业不成?富贵而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人知之。你从口口声声下齐灭楚,到方才谏言帝业关中,分明处处瞧不起楚人,今日若不杀你,难去我心头之恨。来人,将韩谈押下去,处以烹刑。”

韩谈试图保住咸阳宫的最后一缕希望彻底灭绝,他心如死灰,面容呆滞,冷笑着回看了一眼项羽,仰天长叹道:“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言罢,坦然地走向囚车。当晚,龙且秉承项羽之命,烹韩谈于油鼎中。

看着韩谈上了囚车,虞姬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觉得韩谈所言很有道理,项羽没有理由拒绝,更没有理由焚毁耗费民脂民膏建成的皇宫。因此,当项羽要点燃焚毁秦宫第一把火之际,虞姬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按住他的胳膊道:“大王息怒!妾有话要说!”

项羽怒视着虞姬道:“你也要让本王蒙羞么?”

“妾觉得子婴、韩谈所言不虚,大王真要焚毁秦宫赚得千古骂名么?”

“纵然落下千古骂名,本王也不愿见秦宫一日存在……”项羽说罢一甩手,虞姬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项羽顾不了这些,他看到火苗腾地冲上大殿屋檐,哈哈大笑,他没有发现,虞姬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虞姬不忍秦宫焚于火海,转身打马向宫外驰去。在宫北的冀阙下,她遇见了前来寻找项羽的范增、桓楚和虞娘。虞姬双泪满面,从桓楚身边擦肩而过,口中只是念着“咸阳完了”。她的哭声撕扯着虞娘的心,她向桓楚打了一声招呼,就跟着虞姬的背影追了上去。

“姐姐留步……”虞娘在后边喊着。但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见前面马蹄**起的烟尘,而一街两行,都是燃烧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