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八章 戏下势分诸侯散 灞上风向汉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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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月,咸阳宫阙、六国宫室、巷闾楼台、碧林园囿,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据侥幸逃脱的黄门后来说,硕大的地砖被烤成黑色粗陶,一尺以下的黄土被烤成赭红色,瞅一眼心头都会恐惧不安……

可对项羽来说,无论怎样也找不回当初在秦宫点燃那把火时的快感了,反而眉头蒙上了复杂的情绪。这不仅因为他一回到戏下就遭到了项伯的申斥,更要命的是,虞姬迁怒他的鲁莽,自从那天在咸阳宫挥泪而去后至今未回。桓楚和虞娘沿着戏水上下寻找数次,依旧不见踪影。她会到哪里去了呢?是回定陶了么?可山高路远,她一人独行……是到灞上军营中去了么?沛公处事稳健,岂能将他心爱之人藏匿……是躲到戏下庄户家中去了吗?人海茫茫……虞姬,你在哪里?

他几次梦见虞姬骑着桃花马被人追杀,有几次马跃深渊,跌入谷壑,他惊醒后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还有一次,他梦见虞姬踩着白云,袅袅而去,他骑着乌骓马在后面奋力追赶,却总是眼可望而身不可即。

“虞姬……虞姬……”项羽一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

在帐外值守的韩信进来问道:“大王怎么了?”

“本王方才看见虞姬了!她回来了么?”在看到韩信摇头的表情后,他狂怒地大吼一声,拥着锦衾发起呆来。

韩信看样子要说什么,见项羽一脸惆怅的样子,叹息一声退了出去。他明白在这种气氛中多说一句话,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二月初二这天一大早,范增径直到大帐来拜见,直言道:“暴秦已灭,咸阳**然无存;然天下未定,诸侯翘首以待。戏下地瘠民贫,难以容纳诸侯军常驻,将军岂能终日郁郁,令天下失望?”

“虞姬不回,我无心旁顾。”项羽看了一眼范增,唤来韩信为自己束带、披衣,转身就朝外走。

范增追着项羽的脚步忙问:“大王欲往何处?”

“在营里待烦了,出去游猎一番。”项羽说罢,向在一旁的从事中郎招了招手,数十名侍卫簇拥着他呼啦啦向营外奔去了。

“大王、大王……”范增望着项羽离去的背影连喊数声,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回自己帐中去了。他没有发现,执戟值守的韩信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今天从一大早就阴沉沉的,太阳只在东边天际露了半个脸,很快就隐藏在云层后面,从终南山顶涌来的云团被风带着向平原上空铺展。分布在戏水两岸的诸侯军营在阴云天看上去就像一包包丘陵,一直延伸到数十里之外。从军营里传来的喊杀声打断了项羽的思绪,四十万大军滞留关中,不唯各国君主不放心,单是粮草就不堪重负。项羽这时候才意识到范增的话切中肯綮,隐隐生出了自责。

可这种瞬间**起的自责,须臾就被对虞姬的思念冲淡了。他要再一次去找回虞姬,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她不和自己一起回来,他也要当面表示深深的歉意。他要直白地告诉她,自从定陶一遇,他的心就注定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

尽管身后跟着从事中郎和侍卫,可他一人策马疾驰,很快就冲出了他们的视线。

来回几次寻找,让他决计将范围延伸到军营以外的山岭沟壑区。这一去就是四十多里,渐次走进高原的怀抱。两边原面隆起,呈葫芦状地留下一个入口,更为奇怪的是,若不入内,是决然看不见沟道深处的,更无从知道沟道里居然有人定居。项羽不明白,这地方怎么就没有人发现。

水面忽然变窄,河道淤出的土地上有耕夫吆着耕牛犁田,仿佛战火与他们没什么干系,日月在这里也多了几许灵气。偶尔有一两声“哞哞”的牛叫,更增添了几分闲散的惬意。

项羽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没有什么让人恐惧处,才牵着马向耕夫走来。在隔着几步远的地方,项羽向耕夫打拱道:“老丈在上,在下这厢有礼了。”

耕夫被瓮声瓮气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喝住耕牛,抬头见这汉子虽然长得腰圆膀粗,眼睛中却无凶光,举止也还得体,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遂回了礼问道:“壮士这是要……”

“走路渴了,想讨盏水喝!”

耕夫喝住耕牛,领项羽来到不远处的树下,拿过放在这里盛水的陶罐。项羽接过陶罐仰脖喝了一阵,觉得这水果然甘甜爽口。趁老者歇息间隙,两人随意聊起了生计,项羽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言说来秦地商贾,不料战乱骤起,咸阳焚于大火,他与堂妹中途走散,遍寻关中各地,未料误入此处。

耕夫眉头皱了皱,望着远方若有所思道:“秦政苛于虎,楚人猛如狼啊!”

闻言,项羽不由得脸上一热,急忙压下心火问道:“老丈何出此言?”

耕夫转过脸来道:“先生乃走南闯北之人,你说说宫阙有什么罪,竟要一把火烧了,那可都是百姓血汗建起来的啊。老朽常想,假若当初这放火之人做过徭役,就不会如此不爱惜民力了。”

项羽暗暗吃惊,莫看老丈深居简出,原来天下风云都在眼中。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从南山头传来阵阵雷鸣,接着,沟道里起了大风,不一会儿,天空就下起了雨。耕夫对项羽说道:“先生能否帮老朽把牛和犁牵回村中,也好避雨。”

项羽觉得天意留人,也只能如此。

两人一人扛着犁,一人拉着耕牛,踩着泥泞的路顶风前行。等走到村头,已是浑身湿透了。虽说二月风扑面不寒,但淋湿的深衣经风一吹,还是冷飕飕的。在第三家茅舍前,耕夫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一老妪,看样子是耕夫之妻,她警惕地看了看跟在身后扛着木犁的项羽,没有说话。耕夫知道她有疑虑,便解释道:“先生虽年轻,但为商贾多年。走郡过县,不料与老夫相遇,也是缘分。快拿干爽衣裳来,我俩换了。”

老妪压低声音道:“女儿刚睡着,你能不能小声些。”

不一会儿,两人换了干爽衣服在厅堂坐下,出身贵族门第的项羽第一次穿上农夫装束,虽然打着补丁,却是干干净净。他喝着老妪送上来的姜汤,浑身觉得暖和多了,便随口问道:“老丈家中尚有千金?”

耕夫放下陶碗道:“我老两口一世孤苦伶仃,何来女儿?”

项羽指了指后堂,懵懂道:“那方才……”

耕夫明白了,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项羽,确认不会生事之后才道:“说来话长,前些日子老朽到山外去卖些山货,回来途中见一受伤女子昏迷在戏水岸边,不由得心生恻隐,便背了回来。经老妻数日照料,方得伤愈。女子有感于我夫妇良善,乃拜为义父母。”

“哦?”项羽应了一声,心思便动开了。他记得虞姬与他游咸阳宫那天没有披甲戴盔,要不,耕夫怎会救她回家呢?想到这里,他用试探的口气问道,“请问老丈,这女子何方口音?”

“不知何方口音,总归不是秦人。”

项羽侧过身子,向耕夫作了一揖道:“方才在地头在下曾对老丈言,说与堂妹走散,也许恩公所救正是堂妹。待会儿姑娘醒来,可否让在下一见?”

正说着话,就听见侧室轻轻唤了一声“母亲”,那声音听起来何等熟悉,项羽顾不得征得耕夫夫妇的允准,径直到了侧室门口,就看见老妪扶着姑娘朝外走来。那不是虞姬么?眼见得消瘦了,虽然素面朝天,却掩饰不住美丽。项羽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了地,轻轻叫了一声:“虞姬!可找到你了。”

虞姬也发现了项羽,不管当初她怎样负气而走,也不管离开后她怎样埋怨项羽的鲁莽,在经过一场劫难后,她心中的块垒消了许多:“你怎么来了?”

耕夫听虞姬的口气断定两人必是旧识。虞姬还要说话,项羽担心暴露身份,忙截住话头对耕夫夫妇说此正是他日夜寻找之人。耕夫闻之大喜,连道二月二,龙抬头,上天敲鼓庆贺兄妹重逢呢!

一阵雷声滚过屋顶,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耕夫夫妇见天送贵客,心中高兴,忙生火做饭,并将去冬自酿的麦酒拿出来,四人且饮且话,给这个老户家平添了不少的快乐。吃完饭,雨过天晴,太阳透出它灿烂的光芒,戏水岸边升起一道彩虹,煞是好看。

送到山路出口处,耕夫夫妇有些依依不舍,虞姬也流着泪道:“二老搭救之恩,女儿没齿不忘。待天下太平,定接二老去安享天伦。”

萍水相逢,耕夫夫妇从来没有问过姑娘住在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人,就是不图回报。现在,面对即将离去的这对“兄妹”,他们还是把最温暖的别语留在虞姬的心中:“天下太平了,我们就有见面的机会。”

项羽和虞姬刚刚走出山口,就见前方有一队人马匆匆朝这边奔来,项羽料定是从事中郎率领侍卫前来接应了。果然,一干人刚到面前,从事中郎就翻身下马上前请罪。

项羽摸了摸络腮胡子笑道:“你等何罪之有?起来吧,原路返回。”

“卑职要不离大王左右。”

项羽挥了挥马鞭道:“你等速带人马离去,我有话要与虞姬说。”

看着马队拨头而去,项羽下了马与虞姬步行。他关切地问道:“不累吧?”

虞姬抖了抖马缰道:“不妨事。”

“那天我……”

不等项羽说出口,虞姬就拦住了他的话头:“不得人心,怎得天下?”

闻言,项羽明白虞姬并没有放下责备,他只有寻找新的话题:“你不见后我每日茶饭不思,急坏了。桓楚与虞娘终日寻找……”

虞姬暗暗打量项羽,双目布满了血丝,知道他是牵挂自己,夙夜难眠,心中便不免起了柔波,口里却道:“依大王神威,三妻四妾来之易如反掌……”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项羽用口堵上了。虞姬用力推开项羽,两人慢慢归于平静,项羽这才问:“你是如何到得此地的?”

虞姬咳嗽了一声道:“想想都有些后怕。”

……

现在想来,许多记忆都有些模糊,虞姬只记得当时流着泪从桓楚、虞娘和范增身边驰过,沿途见了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任由战马朝东北方向狂奔。大约离开咸阳二十里后,他与聚而为匪的秦朝残兵败将遭遇了。虽然虞姬一身好武艺,可当她被数十名杀红了眼,又对楚人抱着强烈复仇心理的秦兵团团围住时,还是感到了巨大压力。她挥动着一双鸳鸯剑左冲右突,不一刻,脚下便是一堆尸首。就在这时,一支箭矢飞来,正中她的腋窝。虞姬情知再也无法拼力杀退贼军,便拨转马头朝前奔去。贼军穷追数里后,姗姗退去。

虞姬昏昏沉沉地被马儿驮着,沿戏水游**,在傍晚的时候,跌落在山口。

“后来的事我一无所知。只听恩公说,是他在山口发现我,并背回家的。”

虞姬收回追忆的思绪,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项羽说道:“天下至善之人莫过于百姓。经此生死之劫,妾明白,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伤了百姓的心。”

项羽没有接虞姬的话茬,他虽然一时还无法想清焚烧咸阳错在哪里,自己报国仇家恨有什么不对,但从项伯到桓楚,从虞娘到虞姬都不赞同,至少说明这件事自己做得草率。作为一个年轻人,他还不习惯当面承认错失。此刻,他忽然有了归乡之念,因此说道:“我们回故乡去吧!”

还有一层,他从来不愿意告诉包括虞姬在内的所有人,他始终觉得关中对他就是一个凶地。他越早离开,就越能摆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在头上的厄运。

虞姬有自己看事的眼光,她并不完全附和项羽:“也许韩谈是对的。秦地四塞之固,广地千里,帝业所在。”

“唉,事到如今,你为何又旧事重提。我既已答应将关中三分给章邯等人,怎能出尔反尔呢?再者,秦虎狼之国,民乐于耕战,须得秦将治之,你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

虞姬不再劝解,两人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忽然,头上传了一声大雁的哀鸣,抬头看去,一只孤雁正自北向南飞去。项羽见状,主动打破沉默:“回到楚地,我欲将怀王迁往江南郴县,我既已称王,便当尊其为义帝。”

“哦!”虞姬跟着项羽的脚步上了桃花马,两人并辔而行。

项羽又告诉虞姬道:“王离、章邯军如此快被剿灭,不是我一人之功。三年来,灭秦而定天下者,皆诸侯与籍之力也,故而,我当分天下与诸侯,而后安之。”

虞姬道:“安定天下,事关社稷民生,大王可与左尹、亚父商议过?”

“这个你不用多虑,此议就是出于亚父之口,叔父也表赞同。本王当为霸王,意在复楚昔日霸业矣。哈哈哈……”项羽在马后抽了一鞭,冲到虞姬前面。他勒住马头,一声长啸后,散发出自顾为雄的气息,高声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

仗剑四方我御势

锥相伴兮欲何去?

虞兮虞兮最相知

……

虞兮虞兮最相知,

贵不归乡谁将识?

安得绣衣兮过江东

见吾父老欢宴时

……

锥相伴兮欲何往,

虞兮虞兮最相知

……

桃花马追着项羽而去,虞姬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泪花从眼角流到唇边,是甜是咸,是酸是苦?五味一齐涌上心头。唉,这就是项羽,英武而又刚愎,忠厚而又温情。当这一切牵系起他们之间充满波澜而又春风几度的情感丝带时,虞姬更多地将之看成宿命、天意。上天将这样一位英武男儿赐给自己,就注定他们今生只能相濡以沫地走完一生。多少次,她在心里祈愿,项羽能够少些莽撞,可现在她明白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够祈求他完美无缺呢?也许他的可爱处正在于此吧。别的不说,单是他深入山沟寻觅自己,这份情义就够她咀嚼一阵子的。

虞姬几天来埋在心头的郁结被这二月的春风融化了。既然焚烧咸阳宫已成事实,她且将新的期待寄予未来。戏水里映出悬挂在天际的绮霞,一如她化去浓云的心境,明快而又敞亮。晚霞落在她的两颊,泛起桃花色的光焰。

嗯,等局势稳定下来,她要去求项伯做主,为他和项羽完婚。

一转眼到了四月,眼看关中大地的麦子开始吐穗灌浆,丰收在望。云集在戏水两岸的诸侯军在获得了项羽赐给的名分后,集结队伍回到各自的封国去了。绵延数十里的帐篷一天一天减少……

凡是参加过巨鹿大战的各个诸侯国将军与立过战功的楚营将军都相继被封王拜将。

当阳君英布作为薛县会盟后就一直跟随项氏的将军,功冠楚营,被封为九江王,都城设在六安;韩王成仍然以阳翟为都城;曾在巨鹿大战中追杀过王离军的赵将司马卬被立为殷王,都朝歌。司马卬没有什么怨言,他很清楚,项羽之所以对自己情重有加,绝不仅仅是巨鹿大战,更重要的是在刘邦南下武关之际,他曾奉命渡河欲先入咸阳。故而撤军赴任时,他特地到大营向项羽辞行;曾拥立武臣为赵王的张耳,因巨鹿大战中战功显著,被立为常山王,都襄国;而赵王歇则被改立为代王;就连那个中途归降的申阳也被立为河南王,都洛阳;而一度与张耳翻脸,后追随项羽的陈余只得到了南皮三县的封邑,他一怒之下,当晚就率部投奔田荣去了。

大多数诸侯没有对名分表示意见,这当然与项羽勇冠诸军的形势不无关系,而他们中有的人本就没有多少功劳可言,能分得一杯羹已属大幸,就乐颠颠地离开了戏水。

其间不乏失意者,奉魏豹之命前来巨鹿参战的雍齿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仅没有获得王位,就连旧主魏豹也被改立西魏王,都城由大梁迁到平阳,而大梁周围的大片土地划归在项羽的辖内。

面对兵势正旺,连沛公都要让其三分的项羽,雍齿敢怒而不敢言。离开关中前一夜,沛县乡党卢绾到营中探望了。屏退左右,两人饮着闷酒,谈起桩桩往事,雍齿的脸颊就禁不住热了。两相对比,刘邦当初的信任让他感怀不已,言语中流露出愧意。卢绾不失时机地劝他回归,但雍齿婉言谢绝了,他觉得此时回去,会让萧何等人看不起……更为担心的是,此举倘若惹恼了项羽,那后果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因此他推脱道:“请卢兄转告沛公,一俟机会到来,我定当回去!”

卢绾自然无话可说,只是他没实现当初对刘邦的许诺,脸上觉得没有光彩。

回到灞上,卢绾蹒跚许久,才决计如实禀报雍齿暂不归来的消息。他刚刚走到大帐外,就听到刘邦的怒吼声:“项籍骄横!他凭什么封王拜将,他要将怀王置于何地?汉王?哼!谁不知此去山高路险,地瘠民贫。分明是鸿门未达杀我目的,借机置我于绝地!”

接下来是周勃的声音。

在历次议军中,周勃都不太说话,他刚刚开口就被刘邦厉声拦住:“你不要说,你以为我怕他,大不了决一死战。”

卢绾听明白了,刘邦这是对项羽封他为汉王心存愤懑,他觉得此时进去无异于自找霉头,便悄悄转身离去了。

刘邦一改往日临大事总是稳健从容的习惯,不停地在案几周围踱着步子,双手在胸前交叉摩挲,眉头散发着怒气,似乎随时都要向在座的几位将军发出进军令似的。

周勃并不生气,还是依照原来的思路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诸侯军尚未全部撤离,天下尚未安定,若主公逞一时之气轻易开战,则必两败俱伤,我方尤甚。”

灌婴顺着周勃的话道:“周勃这样骁勇的将军尚且以为不宜开战,足见他是充分估量了双方的实力。属下也以为以目下情势,忍则利,战则损,请沛公三思。”

“二位说得对极了,俺亦赞同。真的能战,当初何必让出函谷关,退出咸阳城,屈尊去鸿门赴宴呢?不就是因为我军力有不济么?主公一不高兴就想开战,孰知战局好开,残局难收。”樊哙仗着自己与刘邦是连襟,说话不讲究措辞,只图说个痛快。灌婴怕伤了刘邦的自尊,悄悄扯了扯樊哙的衣襟,不料他一瞪眼道,“你扯俺作甚?俺说的是实话!”

萧何一直没有说话,细细观察着刘邦的表情变化。比起别人好言规劝,樊哙这种调侃、揶揄的语气更能触动刘邦的心境。眼看着刘邦怒容渐渐退去,心境渐次趋于平和,而且与他的目光相对了。果然,刘邦问道:“那依丞督之见,当下情势将何以自处?”

萧何捋了捋美髯道:“属下有一番话,还请主公耐心听来。”

刘邦有些等不及了,挥了挥手道:“我有项羽那样刚愎自用么,何时不听你说话了?快快讲来。”

“属下以为沛公虽王汉中,看似入险恶之境,然则比起开战来,要好多了。”

“丞督夸张了吧?”

“我军军力不如项羽,此乃不言自明之势,百战百败,不死又能如何?”萧何不慌不忙看了看周围的几位同僚,见大家都等着自己讲述,于是牵出一段史事来,“当年商汤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然则,能够事于夏桀;周武三分天下有其二,犹能服事于殷,乃德胜矣!夫德胜者存而力胜者亡。属下愿沛公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则天下可图也。”

刘邦看到众人对萧何的分析频频点头,心中的疑云也悄然散去。他似乎觉得这话该出自张良之口,便情不自禁呼出了他的名字:“子房……”

“张大人今日一早,就将沛公所赠悉数转赠项伯了。”萧何见状道。

刘邦记起来了,因张良救驾有功,他曾赠金百镒,珠二斗。孰料他竟转赠项伯,胸怀由此可见一斑。他顺着萧何的话急道:“都是我一时疏忽,倒想在了子房之后,我也该送那儿女亲家大礼才是……”

几个人相互看看,都会心地笑了,因为刘邦接受了被封为汉王的现实。

四人正说着话,就听见曹窋在帐外问道:“夏侯大人回来了?”

夏侯婴回道:“刚刚接张先生回来,大王在么?”

曹窋点了点头,见夏侯婴身后跟着的三人都不认识,忙伸开臂膀道:“请三位少待,待我进去禀报。”

“他们都是跟随我投奔大王的。”夏侯婴解释了一下,接着对邓龙、张虎道,“二位且在帐外等候,我与韩信君进去片刻,就来请二位。”

在大帐内,夏侯婴向刘邦施了一礼,禀报了张子房在去见项伯的经历后,又转身拉过韩信问刘邦可曾见过此人。刘邦瞅了两眼,言说看起来面熟,夏侯婴提醒他,说鸿门相会时就是这位中郎值守,若非他暗中相助,主公岂能轻易出走?刘邦“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来了。夏侯婴接着道:“韩信君素重沛公惜才重义,今闻大王将赴汉水,故而前来投奔。”

众人这才将目光集中在韩信身上,不过他身材平平,未见过人之处。尤其是刘邦,心想倘若果然不凡,岂能久在项羽帐下屈身执戟郎?他侧目看了看韩信,随意地问道:“不知足下长于什么?”

韩信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回道:“自幼研习兵法,长于攻伐。”

刘邦又“哦”了一声,看着夏侯婴用热望的目光看着自己,就不忍拂逆他的好意,随口道:“目下战事暂息。足下既是长于攻伐,且在军营做个连敖如何?”

韩信的心就“咯噔”一下,心想为何沛公如此看待自己。可当着夏侯婴的面,他也不好深问,只好告辞。

深知韩信奇才的夏侯婴觉得遗憾,只是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场面不免有些沉闷,正进退维谷间,张良前来晋见,这才打破了这种尴尬。

“项伯者,大王可托之人也。”张良兴奋道,“昨夜,项伯说动项王为助大王去往汉中,乃拨三万兵马于大王。”

这消息犹如一石击水,溅起一池浪花,令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谁也没有想到,项羽会慷慨地将如此多的人马赠予刘邦。而张良明白,项羽比谁都清楚,这三万人马原本就是吕臣旧部。在项羽那貌合神离,倒不如落个顺水人情,也好平息芥蒂,给项伯一个面子。

夏侯婴不失时机地向刘邦禀告,说这三万人马的将军邓龙和张虎已在门外等候召见。刘邦神色大悦,忙请两位将军进帐问话。

其实,即便项羽不拨邓、张所部给刘邦,他们也要趁刘邦南行时前来投奔,这不仅因为他们这些年跟随项羽受尽冷落,而且前不久吕臣暗中送信给他们,要他们趁机投奔刘邦。当他们出现在大帐的时候,立即被那种君臣和谐、勠力同心的气氛感染了,双双拜倒在刘邦面前同声道:“末将参拜大王。”

“二位将军快快平身。”刘邦疾步向前,喜不自胜道,“南下之际,本王得二位将军,真乃天赐良将也。”

张良在一旁介绍:“邓将军乃将门之后,其父邓说与周文同为张楚王身边得力大将。”

在座的樊哙、灌婴、周勃等听了,纷纷作揖欢迎。

夏侯婴内心有些波澜,心想韩信乃大将之才,大王视而不见,却对这二人另眼相看,此识人之误也。他与坐在一边的萧何交换了一下眼色,他知道此前萧何与韩信有过交谈,相信他对韩信的了解要深入许多。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更令夏侯婴匪夷所思,刘邦扬了扬宽大的衣袖道:“传令下去,中午就在大帐排宴,为二位将军接风。”

刘邦再没有提到韩信,似乎把他忘记了……

四月底,在关中即将进入麦收之际,刘邦从灞上开拔,选择从杜县入终南山。

说是四月底出发,那是刘邦的最后行期。萧何与张良谏言,此前将麾下军队分为五拨,梯次移动。

曹参率领所部在四月中已悄悄离开,作为前锋探路排险。出发前一天,曹参到刘邦帐中辞行,两人相语良久,刘邦说起自沛县举事后曹参屡克难关,不尽感慨。曹参牵挂曹窋,刘邦牵着他的手道:“建成君尽可放心前去,我视窋儿如亲生。”

“谢大王!”曹参转身离去,将坚毅的步履留给了刘邦。

第二拨为樊哙、吕泽。临行前,樊哙特地将樊阬送到刘邦身边并交代道:“你当不离姨父左右,他的安危胜于一切。”樊哙本不善言辞,然而这番话却说进了他的心里。

对于吕泽,刘邦没有什么可叮咛的,只是提醒他一路上听从樊哙调遣:“说起来,你我三人都是亲缘,不可让外人轻看。”

第三拨是周勃、柴武和夏侯婴。周勃、柴武负责押运夏侯婴的车辆辎重。为了不引起项羽的警惕,大军不仅安排在深夜子时出发,而且给每辆车的轮毂和马蹄都裹了马莲草。郦食其、卢绾、刘喜等人随行。

刘喜心中老大的不悦,想当初听到刘邦进入咸阳的消息时自己的狂喜,心头就充满了失落。从接到将要前往汉中的消息时起,他就不断埋怨,说进了咸阳屁股还没有坐热,又要离开。现今倒好,连关中也守不住了。

刘邦听了,心中就很不是滋味,特地将兄长传到大帐嘱咐道:“此去汉中,险关重隘,道路崎岖。兄长若是不愿前往,我这就遣人送你回乡。”

刘喜闻言忙道:“我不过说说而已。”

“既是如此,就该随军前往。”刘邦不打算与兄长多说,将其送到帐外,语重心长地说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兄当为表率,切勿枉生事端。”

第四拨为邓龙、张虎的队伍。

最后,留下的就是刘邦、萧何、张良等人,由灌婴所部与岳恒的少年营护送启程。

东方晨曦初露,刘邦在萧何、张良的陪同下出了大帐,离开驻留了五个多月的灞上。扶着车辕,刘邦举目前望,少年营三列生机勃勃的轻骑,整齐地走在队伍最前列。清一色的银色铠甲,在朝霞的映衬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岳恒和牛良荷枪持刀,并辔而行。

刘邦收回目光,他知道儿子刘肥此刻就在队伍中。在他的亲人中,只有刘肥在临行前没有得到他的召见。一想起刘盈,吕雉和刘蕊的影子就油然浮现在眼前。当初,曾有过入咸阳后接他们团聚的念头。可眼下连回乡机会都没了,遑论团聚。他按下万端心事,在车里坐下来,示意萧何下令出发。

灌婴率领所部跟在刘邦一行后面。灌婴虽然是定陶战役中归顺的,但他忠勇稳健,刘邦一向很看重。

大军离开灞上原朝南而去,往前走,就是杜县,曾是秦朝的内史辖区。过了杜县就进入子午谷,才算是正式踏上了赴汉中的征程。

大约巳时一刻,军伍行进至子午谷口。此处有一大村,名曰子午村。早年曾是亭治所在地,南北商贾云集,豪绅富户群聚,三条街整齐地排列在终南山下,远远望去,青山碧岫,白墙蓝瓦,景秀地美。然而,一场战乱,这里已是烟断人稀,风光不再了。

岳恒策马来到刘邦车前禀报,说前面云集数万人,皆言愿从大王赴汉中。

“有这等事?”

岳恒回道:“其中就有末将老主人雍齿将军。”

事情来得突然,刘邦忙传萧何、张良下车,早有曹窋、樊阬等侍卫备了马匹。三人弃车纵马,随岳恒前行一二里,果然前面旌旗翻动,人头聚集。正在行军中的汉军将士滞留路边,无法前行。

刘邦一行刚刚下马,就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喊:“汉王英武!汉王英武……”

声音由近及远,在子午谷口**起阵阵回声。

刘邦顿时心潮逐浪,难以平静了。须知这是在项羽有意打压,将自己发配到那么偏远的地方时,犹有数万人愿意景从,这是什么?这就是人心。哦,他想起来了,刚刚进入咸阳时,张良就曾向他讲过,言荀卿子曾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现在,这些载舟之水就在眼前,何其磅礴,而又何其温柔。人心真是一面铜镜,可以照出政之正误,情之深浅,缘之远近。

刘邦下马来到队伍面前,高声向大家致意,然后,侧身小声问萧何和张良:“此事如何应之?”

“顺其自然。”

张良只说了一句,刘邦立刻明白了意思,回身来到一方高地上伸开双臂道:“刘季无他,唯以诛灭暴秦,安定天下为己任。今得诸位厚爱,愿从前往,季不胜感激。”

“愿随汉王,走遍天下……”人群中又是一阵声浪。

这时候,雍齿步行到刘邦面前,刚刚举手打拱,头就低下去了:“末将不才,在外漂流多年,今又姗姗归迟,不胜惭愧。”

刘邦觉察得出雍齿心中的失落,只是淡淡一笑,算是将过去几年的恩怨翻了过去:“将军英武过人,归来共谋大业,将来必前程远大。”刘邦说着,就要樊阬去传灌婴。

不一会灌婴到了,刘邦拉过雍齿道:“眼下大军刚刚行进,就请昌文君将雍将军所部排在你部之后,其他诸侯军依次。此后,随行诸侯军统归汉军。”

一下子增加了几万人,军伍不得不在子午口经过三个多时辰的休整。吃了午饭,大军才得以继续行进。

未时二刻,大军行至子午道,但见峰峦叠嶂,诸峰递次,险拔峻峭,仰头望去,山头在云层深处。临河的山崖上伸出一个个粗大的杠木,铺了藤条与竹篾编织的铺板,上面覆盖了阁楼,晴日雨天皆可行走。在路口,有曹参留下的校尉守候。岳恒上前询问,校尉回道:“此为秦时修建的栈道,险绝之处,傍凿山岩,而施梁为阁。曹将军担心后续军伍不熟地理,故而留下卑职在此接应。”

岳恒是个细心人,尽管前面已有数拨将士通过,但他还是详细地询问了能否走车、有无危险之后,亲自带少年营的轻骑走了一遍,随后又调来一辆拉辎重的车子,传刘肥来驾着走一趟。

刘肥看了看一边峭岩壁立,一边河水滔滔,先自眩晕了,问道:“这能走么?”

“前面已经有人走过,为何不能走?我等身为汉王心腹,就该尽忠竭命,为他安危先走一步。”

刘肥瞪了一眼岳恒,极不情愿地接过马鞭,犹犹豫豫磨蹭。岳恒急了,在辕马屁股上拍了一把,那车便上了栈道,碾在藤条与竹篾编织的铺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刘肥大惊,随着车子紧张地朝前挪着步子。

岳恒在旁边看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让刘肥将车子停在栈道上。他回头一看,牛良已经督促少年营来到面前,岳恒向牛良交代几句,到后面向刘邦禀报去了。

刘邦、萧何和张良正在车前说话。

“往前去路会越走越难,既然韩王邀足下回阳翟任相,不妨就此作别,待日后有机会再谋大业。”刘邦话虽这样说,但心里惜别的惆怅仍在盘桓。其实,从听到韩王成邀请的消息时起,刘邦的心境就没有轻松过。毕竟在多少个关头,都是张良运筹,使自己化险为夷。他也曾多次想说服张良留下,但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张良本就是韩国相门之后,此次回去任相,顺理成章,也是他的夙愿,自己如何能强留呢?现在,他不忍张良跟着自己跋山涉水,决计在这里作别。

张良婉谢了刘邦的好意。虽然目下来看刘邦颇不得意,但他断定刘邦必不会在汉中待得太久。他觉得自己有责任陪刘邦走一趟,为将来出山提些谏言。

“子房既有此意,大王就让他同往吧,回来时可遣侍卫护送。”萧何在一旁劝道,“沿途熟悉山水,也好为将来谋划。”

“如此……也好!我一路可听子房多讲些兵法。”刘邦只好答应了。

众人正说话间,岳恒来到面前,禀报了探路情况,特别言明曹将军命校尉在道旁等候。刘邦听罢,很是满意:“曹执珪平日少言,然则虑事周密,不在丞督之下。”

萧何点了点头道:“大王所言甚是。”

三人转身上了车子,司御催动辕马朝栈道驰去。

登上栈道,众人在铺板呻吟中缓缓而行,这才发现栈道的设计真是巧夺天工,两辆车对面可以会车,毫不拥挤;而且栈道的木架都搭建在不高处,距离水面不远。至于那栈阁,既能防雨,又可以防止贼人行刺。刘邦不由得感慨秦人奇智巧能,竟然在这绝壁之上凿出道路。

栈道在前面有一处拐弯,转而向西南而去。刘邦从车上回头望去,汉军人车有序,依次行进,蜿蜒数里。此时正是申时一刻,山谷间岚霭浮动,人马宛在云雾间穿行,甚是壮观。

“哼!重山阻隔,地远人偏,此正项羽立本王之所虑也。”刘邦想着想着,就笑了。这世上只有人不为之事,绝无人不能为之事。秦人能于此凿山铺路,怎知我不能二次出山。

当然,张良置身栈道,心思也没有停止运转。他想得更多、更远,几乎与刘邦同时想到了再度出山的问题。不过,他的思绪飞离栈道,飞到正准备返回彭城的项羽军营去了……

经过十天行军,大军来到褒中。这褒中因为境内有褒谷之水而得名,县城处在汉江与褒水交汇处,曾是夏朝褒国旧地。又有传说,它就是当年烽火戏诸侯的美人褒姒的故里。不过到秦时,它只是汉中郡辖的一个小县了,属于八百里栈道沿线的歇脚驿站。县城呈南北走向,一条街穿城而过,出了县城,又是栈道。

刘邦一行是从北门进城的,让他十分惊异的是,在战乱纷然的年代,这里似乎并没有受到兵爨殃及,倒保持了一方难得的安静。军伍刚一落脚,萧何便去找灌婴安排大军食宿;刘邦、张良被曹参留下的校尉接到褒谷客栈歇息。

傍晚时分,萧何才赶回客栈,一下车便长呼一声“渴死了”。刘邦命侍卫送来当地产的大碗山茶,萧何一口气喝完,才“噗塌”一下坐在地上,将数万大军食宿安置情况大略叙述了一遍。这时候,校尉进来禀道:“卑职已略备薄酒,请大王及各位前去。”孰料刘肥回答说军伍一住下,岳恒就约牛良去县城四周察看地形,部署岗哨了。

这酒喝到月上中天,席间,大家的话题多围绕着到达南郑后,如何以汉中为中心,广纳贤才,福赐民生,收用巴蜀,扩大业绩。众人各抒己见,气氛倒也热烈,离开灞上时的沉闷一扫而空。在座的各位忽然觉得,立足汉中,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我观汉中北倚秦岭,眺望关中;南临汉水,可控巴蜀。古云‘天汉’,其称甚美。”萧何呷了一口酒,夹起一块山鹿肉道,“其西据剑门、阳平之固;北凭子午、陈仓之险;更兼汉川一马平川,鱼米丰盈,实乃强兵兴业之地也。”

张良十分感慨萧何的天下在胸。看来,当初进入咸阳时,他在赵高府中尽得天下郡府之图册,实乃治国必备。现在,汉既已立国,百废待兴,当然不能无律令、规矩、职官设置,而这一切,都非萧何莫属。想到这里,张良站起来先向刘邦敬了酒,然后才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不可一日无相。今汉已立国,请大王任萧丞督为相。”

接着,张良如数家珍地追述了从沛县以来,萧何辅佐刘邦的卓劳殊勋,说他虽未历战阵,然则理政扶主,力顶千军。一席话说得在座的灌婴频频点头,以为萧何确系相国之才。

其实,这也是刘邦一路上思虑的,此刻他更觉得张良不仅有一双慧眼,更有一腔热忱和胸襟,忙接话道:“我也以为首任丞相非丞督莫属。待到了南郑,文官、武将一应封赏。”刘邦的目光扫视了一番在场的几位,举起手中的酒觥道,“请各位共饮一杯,为来日兴盛同心协力。”

山间天狭,月色穿天而过,不到一会儿就落在西山背后。客栈外的天色渐渐转暗,大家饮尽鼎中酒酿,纷纷向刘邦告辞散去。

刘邦抻了抻张良的衣袖道:“子房若无睡意,不妨与我闲叙片刻?”

“谨遵大王旨意。”张良顺口说出的这句称呼,刘邦乍听有些不习惯,但他并没有下意识地去阻止,也许今后,这就是他与众人的一种新关系。

山风从林梢吹过,发出沙沙鸣唱;褒谷水哗哗地流向远方,愈显出夜间的寂寥。刘邦邀张良在对面坐下,然后吩咐曹窋备了些茶点,在这样的夜阑人静中对饮品茗,思绪自然就被茶点的热气牵出丝丝缕缕来。

刘邦看着张良,将之前的话题再度提到面前:“千里相送,终有一别。韩王尚在阳翟等候,君我今夜话别,明日子房且回韩,后会有期。”

张良向刘邦作了一揖:“谢大王体恤之心。在下相信,不久就会见面的。”

“子房还有何话,不妨留下。”

张良沉思片刻,将在子午口上栈道思虑的陈说在刘邦面前:“请问大王,是欲取天下抑或屈居汉中?”

“愿闻其详。何谓欲取天下,何谓屈居汉中?”

“大王若欲取天下,须得明晓当今大势。”张良站起来来到窗前,望着窗外满天星云道,“天下诸侯,譬如星云,项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大王若欲取天下,当先消彼等疑虑。”

“子房的意思……”

“在下以为诸侯中令项羽唯一不放心者,乃大王。故大王何不烧绝栈道,以示并无还心,以固项王之意。”

“子房一言点醒事中人。”刘邦不禁拉着张良的手道,“若非韩国乃足下故里,我岂能舍你归去,我明日就遣人将栈道烧毁,以示绝还之心……”

“大王无须回师,在下沿原途返回,且行且烧,即可绝项羽之疑。”

“先生一路归国,安危至要,我怎忍看你独行。曹窋……”刘邦朝外喊道。

曹窋应声进来,刘邦吩咐道:“传令樊阬率侍卫二十人护卫先生一路北去阳翟,不得有误。”

曹窋应了一声“诺”,出门去了。

“恭敬不如从命。”张良十分感动,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句话从喉咙里滚出,带着五月的灼热。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一别,竟有意想不到的危险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