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九章 张良夜遁脱危境 萧何戴月追雄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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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率领侍卫二十余人到达韩国都城阳翟时是丑时二刻了,整座城市都沉浸在六月的梦乡中,只有街头店铺的灯火迎风摇曳。

安排侍卫在客栈住下,张良只带着樊阬径直回了司徒府。因身在汉营将近两年,司徒府已很少有人到访。深夜听到大门辅首“咣当”响,司徒家令立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来到门首问道:“何人深夜来访,司徒大人不在府上。”

“开门!难道没有听出是我的声音么?”

家令还是不放心,隔着门道:“兵荒马乱的,还请足下报上姓名为好!”

张良看了看身后的樊阬,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是张良,回来了。”

家令听清楚了,忙不迭地起开门闩,神色慌乱道:“小人没有听出老爷的声音。”

“兵乱年月,小心无大错。”张良随后问道,“夫人和公子呢?”

“夫人和公子都在后堂歇息,小人这就去唤。”家令说罢,领着张良来到二堂。樊阬自然守卫在门外。

不一刻,夫人冯慧与公子张不疑来到二堂。亲人相见,彼此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人生沧桑。自责油然铺满张良的心池,他觉得这几年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冯慧怎能看不出张良笑颜中的内疚呢?只是她想得更多的是夫君一人在外,起居无人照料,人都消瘦多了。她只觉得喉咙里一股辛辣直朝鼻翼上冲,眼睛就酸涩了。

不疑上前拜见父亲,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十五岁,在母亲身边读书习武。他觉得父亲太生疏,因此只是远远地站着。

冯慧是个明白人,丈夫带着侍卫归来,绝不仅仅为了看看他们母子,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果然,刚刚饮了一杯热茶,张良就问道:“近来韩王没有遣人来过府上么?”

“韩王?”冯慧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太尉呢?”张良问的太尉,就是韩国王室公子信、韩襄王的庶孙。楚怀王同意韩成立国时,项梁将所部六千人马拨与韩王成,任公子信为太尉,统领这些兵马。

冯慧想起来了,前几天太尉是遣过一个司马来询问过消息,他只道有要紧事,未知其详。

张良不及多想,就要儿子张不疑前往太尉府请公子信过来。

好在太尉府距司徒府仅一墙之隔,一杯茶尚温,公子信便过府来了。简单几句寒暄后,话题直接转到了项羽分立诸侯上。公子信沮丧地告诉张良,说项羽出尔反尔,墨迹未干就以韩王诛秦无功而收回了立国成命,并且在路过阳翟时,将韩王成并王室百人一齐带往了彭城。

张良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言语中也带了责问:“太尉手中尚有三万人马,难道就眼看着大王遭劫而无动于衷么?”

“唉!司徒有所不知,是大王言项羽暴戾,坑秦二十万士卒都视为笑谈,况乎区区三万人马,力主不可妄动,以免阳翟遭屠城之灾。”公子信长叹一声,“离开阳翟那天,我看见数十名楚军前后簇拥,刀剑林立,说是护卫,形同挟持。”

“不知何人跟随大王去了彭城?”

“中车令、令弟张俭。”

张良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事情变化得太突然,他现在不仅担心兄弟张俭,更忧虑韩王的安危。他的心剧烈地翻腾,望着站在对面的公子信,希图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一线希望,可他却得到了公子信一句近乎踯躅但很悲壮的话:“事到如今,我唯司徒之策是从。”

“好!”张良做出了一个吃惊的决定,“下官将去彭城营救韩王。”

“司徒欲入虎穴?”公子信大张其口,半天没有喘气。

“去,也许大王还有望获救;不去,便只有任人刀俎。与其苟且保身,不如赴汤蹈火,绝地求生。”

闻言,公子信很是惭愧,张良一介书生,尚且临危不惧,况且自己身居太尉,署理兵务,此时不赴国,更待何时?于是他一步上前道:“我愿与司徒同往彭城。”

张良握着公子信的手道:“人多容易见疑,太尉现有三万人马,可据守阳翟等待时机,如有不测,则立即投奔汉王,此乃韩国图存之策矣!”

言罢,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眼里盘桓。

送走公子信,张良对守在门外的樊阬道:“速去客栈传侍卫来府上集结,卯时三刻出发。”随后,他来到后堂向夫人辞行。

一进内室,冯慧就扑进张良怀中,饮泣不止,说出的话句句牵肠挂肚:“离乱年月,朝不虑夕,夫君颠沛流离,妾孤守家门。吃苦受累倒也罢了,唯忧心夫君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居无定所,行无定向。有几次梦中,妾看见夫君回来了,一脸的血污,站在门外就是不进来,妾伸手去拉,却被门夹住了手。一阵疼痛,醒来后,冷月当空,西风呼呼,再无睡意。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张良捧着冯慧的脸,自知没有办法回答,但他更不愿意点破眼前危局,俯下身子道:“暴秦已灭,天下安定不远,且忍些日子。”

冯慧苦笑一声,从夫君怀中脱开:“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妾为夫君梳梳头吧!”言罢,她从案几的铜镜旁边拿起一把犀牛角梳子来到张良身后,先解开发带,再拢了拢蓬乱的头发,然后,才细细地梳理起来。

这一梳,勾起多少青春记忆。她现在还温馨地记得,新婚之夜,张良就是用这把犀牛角梳子为自己梳理缕缕青丝的。据说犀牛角上白纹,被称为灵犀,用它制成的梳子梳头,彼此就把对方藏进了心灵。然而就在他们沉浸在幸福梦境的时候,都城破了,韩国亡了,他们逃出了阳翟,从此开始了漂泊。

这一梳,含着多少生离死别的痛苦。张良带领义卒离开故土时,便将这把梳子留给她,说是有灵犀在手,如同他陪伴身边。可三年多了,他们何曾有过一段从容相伴的时光呢?

这一梳,她的眼睛就酸涩了。夫君刚刚四十三岁,正是人生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已华发暗生。她静静地望着那些扎眼的银丝,两颊贴在他的发际久久不愿挪开。

门外传来樊阬的声音:“先生,侍卫已集结完毕,请先生吩咐!”

时光之于人,说是有情倒更无情,一夜的时间在冯慧的感觉中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她将张良抱得更紧,似乎怕失去他。

张良最后一次吻过冯慧的额头,转身走出后堂门,对樊阬道:“弃车骑马,星夜赶往彭城。”

这时候,张不疑从晨光中走来,张良叮嘱道:“在家好生伺候母亲。若有事变,立即找太尉求助。”言罢上马,樊阬与侍卫们紧紧跟在后面,一干人出了城,朝彭城方向疾驰而去……

怀王已被迁到平阳,彭城现在是西楚的都城。远远瞧见城头上的“楚”字大旗,张良情知带着二十多名侍卫定会引起疑虑。在距城五里外的彭阳镇,他要樊阬暂且将队伍隐没在镇外的密林中,不到紧要关头,不可轻举妄动。

樊阬回道:“汉王临行前将先生交与末将,末将岂能惜身自保,而置先生安危于不顾?”

张良解释道:“项羽多疑,你等跟着我反而容易引起事端。项伯与我交好,你不必担心,管好属下要紧。”

一直看着樊阬带着队伍进了密林深处,张良才拨转马头单骑来到彭城城下,高声对城头喊道:“我乃韩国司徒张良,请校尉禀告左尹项伯,就说老友求见。”

一场鸿门宴让张良声名远扬,楚营里很少有不认识张良的,守城校尉将头探出城垛问道:“城下果真是张子房先生么?末将这就去禀告。”

校尉去了大约一刻时间,项伯就出现在城头。看见张良,他立时眉宇挂满了喜色,喊道:“子房少待,我这就命大阍开门……”

大约巳时时光,张良已洗去多日奔波的风尘,清爽地坐在左尹府的客厅叙话了。项伯用彭城有名的三清茶招待挚友,张良呷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脾。

项伯这时才问道:“子房为何一人到此?”

张良毫不隐讳地告诉项伯自己并非一人前来,城外还住着二十多名侍卫,只是担心项羽才未进城。

“汉王乃我儿女亲家,他的麾下如何能寄宿村野?”项伯当即要从事中郎出城接人。

张良见项伯一片诚心,便建议樊阬等人以左尹府役身份住在后院,若不这样,宁可露宿密林。直到项伯答应,两人才继续说话。

“在下奉汉王之命来彭城谒见霸王,禀明汉王在南下途中已将栈道尽行焚毁,以明永不东归之志。”

闻言,项伯“哦”了一声,心中暗笑范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前几日还提醒项羽谨防刘邦杀回关中,重据三秦;并要项羽传话给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当佩弦以自急,不可疏忽大意。现今刘邦焚了栈道,看他还有何话好说,便道:“好!待饮宴之后,我与你一起去见霸王。”

张良点了点头,随之把话题转到了韩王身上:“在下听说霸王收回韩国立国成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项伯似有难言之隐,沉思片刻后道,“据我所知,霸王收回成命,主要是巨鹿大战中各国纷纷出兵响应,唯韩王按兵不动。现复国立王,恐诸侯不服,故……”

张良打断了项伯的话:“霸王此说未免牵强,韩王立国在先,乃故项公所赐。在下作为司徒深知当时韩国兵微将寡,尚难自保,何谈驰援?”

“这……”项伯有些口塞。

其实张良内心清楚项羽这样做,是因为自己协助刘邦先入咸阳的缘故,由此而迁怒于韩王:“不立国且不说,他为何又要将韩王带来彭城呢?此举与当年秦王囚怀王于咸阳何异?”张良说到激动处,将茶盏“咚”的一声置于案几,“霸王如此,如何取信天下?”

这些话让项伯心中不安,他看看左右无人,才道:“霸王如此,自有他的苦衷,即便有不周之处,也多出于范增之谋。”

这时家令来报,说宴席已备好。项伯趁机邀请张良入席,并答应说服项羽,允准张良去看望韩王成。

第二天一大早,项伯携张良走进王宫的时候,项羽正在和范增议事。当司宫禀奏说项伯带着张良来见时,无论是项羽还是范增,都有些出乎意料。

“这个张良有何来意?”项羽问道。

“必是与韩王成被囚脱不开干系。”范增回道。

“那依亚父之见,见还是不见?”

“见!见之方能察言而观色,溯行而寻意。”范增眯着眼,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项羽朝司宫挥了挥手道:“有请左尹与张子房进殿。”

一夜静思,张良已意识到任何的怒形于色都于事无补,他必须左右周旋,这样才可能搭救韩王成。此时,张良满面笑意,对站在阶陛两旁的人频频致意。他的从容和淡定让项羽和范增有些迷惘,不知这位被传为倜傥儒雅、通幽洞冥的张子房到底揣着什么而来。张良藏而不露,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主动:“在下奉汉王之命,来向霸王禀奏,汉王赴南郑途中,将沿线栈道尽行焚毁,以示无东顾之意。”

这消息对项羽和范增来说真是石破天惊,尤其是项羽,“以示无东顾之意”这句话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心中生出隐约的惭愧:“汉王襟怀坦**,令寡人感慨万端。他有诚意,寡人亦相安处之。兄弟东西呼应,如此,百姓福祉无穷,也有益于天下。”

“大王所言甚是,在下定将大王之意书寄南郑,汉王必会感戴大王之恩。”张良说这话时,眼神暗暗打量着范增。他从范增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表情,简直就是水波不兴。

“哼!越是平静,就越表明他对项羽的话不以为然。”张良心想。

果然,范增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烧了栈道,未必就不能东进,须知汉水南通荆楚,怎知不能绕道出兵?”

听了这话,项伯却不依了:“此言差矣。大王与汉王金兰之交,岂能口是心非,置信誉于不顾。亚父这话未免以己度人,器量有些小了。”

见范增没有再辩解,张良不失时机地向项羽提出了要见韩王成的请求:“在下回到阳翟,才知韩王被带到了彭城,因此想见一见韩王殿下。”

项羽现在的心境松弛多了,只要刘邦不东进,什么话都好说。至于韩成,已在股掌之中,张良如之奈何。于是,他笑了笑道:“外界传言,子房未可轻信。我只是将韩王改封穰侯以平诸侯之怨,并无其他意思。”

“在下既来彭城,可否见穰侯一面?”

“这?也不是不可以探视,只是……”项羽将目光转向了范增。

范增会意,立即接上了话茬:“大王之意,并非不可以探视,只因穰侯无功,诸侯多怨,先生若是探视,诸侯闻之,恐心中不平。”

“哦?听先生的口气,穰侯已成阶下之囚了。”张良这话一出,项羽和范增顿生尴尬,不知如何应对,“韩成有功无功且不去论,大王囚一诸侯,传将出去,天下惊恐,怎知诸侯不会生唇亡齿寒之惧?其二,在下司徒之职亦是故项公所赐。司徒去见韩王并无不妥之处,大王若是推三阻四,天下人难免笑大王器量狭小,难道雄视天下的霸王会惧怕一书生么?再者,在下即便见了韩王成,必晓之以理,劝其追随大王……”

张良的话音还未落地,项伯却是听得心驰神往,为张良的雄辩之才,更为这样的高士不能就于项羽帐下而惋惜。他立即接上话道:“大王就该答应子房,允准其前往穰侯府探视。”

话虽这样说,可项伯、项羽与范增心里都明白,哪里有穰侯府呢?韩成分明被软禁在桓楚将军府后花园的三间房里,并且日夜有禁卫看守。范增眯眼沉思良久,眉宇间就溢出温暖的笑意:“子房乃重情重义之人,大王岂能不允准。只是穰侯初到此地,尚需准备一二。”说到此处,范增收敛笑容,很严肃认真地向项羽奏道,“请大王允准两日后,由老夫陪子房去穰侯府。”

项羽立即领会了话里的意思,爽快地回答道:“准亚父所奏,两日后偕子房前去探视穰侯。”

项伯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在宫门外,他邀张良同坐在一辆车上。一路上,他热情地询问刘邦的起居饮食,不断地憧憬刘邦和项羽联手复兴楚国的愿景;不加掩饰地赞扬王宫大殿上张良雄辩的才情。

张良默默地听着,心头却漫过一阵沉重。眼前这位左尹太实诚,最容易为巧言令色所惑。他把人世间的一切想得抱宝怀珍,而看不透背后的狰狞和图谋。作为朋友,他是那样值得信赖。然而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未尝不是一种悲哀。但现在,他凭什么让项伯相信项羽和范增是口是心非的虚与委蛇呢?面对这样一个善言善行之人,张良不忍打碎他心底那份纯净,决计瞒着他去尽属于自己的责任。

“不知穰侯现居何处?”张良看似无意地问道。

“这个么?”项伯想了想,变了个说法,“穰侯初到彭城,新府待建,暂时居住在桓楚将军府上一别室。怎么?子房等不及了,要自己前往。”

张良摇了摇手道:“在下就是随便问问,住在桓将军府上,自是无人相扰!”

晚饭后,借着项伯处理文书之机,张良一人来到后院。出了小门就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边遍种兰草和橘树,绕过波光粼粼的湖水,就看见临湖有大约十数间房舍,樊阬他们就住在这里。

这会儿,樊阬正带领侍卫们习武,见张良到了,忙屏气收势,站成两排。张良点头示意后要大家散开,拉了樊阬到一边道:“我欲命你带两人潜入桓将军府邸察看韩王居处,你可愿前往?”

自离开少年营后,樊阬第一次独当一面,不免有些兴奋道:“末将定将韩王居处打听个一清二楚。”

张良反复叮嘱:“千万不能惊动桓府侍卫。”

“请先生放心。末将在少年营时,岳将军曾传授夜探之术,正好用上。”

张良闻言十分欣慰,又叮嘱他们无论怎样,都要赶在亥时三刻归来。

项伯已经将文书处理完毕,出得书房,恰好看见张良从后院门进来。他却不曾多想,只道张良是看望属下去了,便道:“夏夜天热,子房若无睡意,不妨到前厅品茶纳凉。”

两人来到前厅打坐,丫鬟送上茶点,项伯举起茶盏道:“难得你我相见,真是弥足珍贵。”

张良回敬道:“自薛县会盟以来,汉王屡得项公襄助,每每提起都感戴不已,单凭这点,汉王也决计安居汉中,绝不同室操戈。”

项伯相信刘邦的话是真的。的确,在他看来,当初兄长将熊心从乡野接回,正是要尽一份忠臣之责,好将楚人凝结在一起;就个人而言,几次短暂相处,让他将刘邦视为仅次于项羽的天下英雄。至于这两人谁主沉浮,他从来不曾想过。直到项羽蛮横地将怀王迁往平阳,而把彭城做了西楚的国都后,他才感到了侄儿的不可一世。

此刻,他不想让这些事情冲淡了两人的茶趣,便告诉张良,自从儿子知道刘邦要将女儿嫁给他后,便勤奋多了。张良再一次感受到了项伯的忠厚,说道:“待汉王国事安定之后,在下一定促成此事。”

夜色在低语中走向深处,抬头看着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星星隐没在云层深处,破窗而入的凉风夹带着潮湿,从遥远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不一会儿,雨哗啦啦自天而落。闪电划过长空,映照出门外黑色的桧松和幽深的竹林剪影。张良的心被雨声打乱了,他不时站起来朝外看……

“有事么?”项伯给茶盏续了水,关切地问道。

张良心不在焉地笑道:“没事!就是这雨来得突然……”

忽然,一个黑影冲进前厅。借着灯火,张良看见在他后面跟着两位同样打扮的侍卫。

“先生,大事不好了!”樊阬喘着气道。

“怎么了?”张良呼地从座上站起来,双手抓住樊阬湿漉漉的双臂问,“发生了什么事?”

“韩……韩王他……”

“韩王他怎么了……”

“他被杀了……”

“啊!”张良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讷讷自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项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蒙了,白日大殿项羽的话言犹在耳,为何此时就发生了一国君主被杀的命案?但他从樊阬的叙说中确信这是真的:“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樊阬擦了一把额头的雨水道:“末将奉先生之命潜入桓将军府邸探听韩王境况,待爬上屋顶轻轻掀开瓦片朝下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韩王并非安居侯府,而是披枷戴锁,被囚禁在后花园。末将正要回来向先生禀报,就听见有开门的声音,接着就看见几名黑衣人声言奉范增之命来取韩王首级。可怜韩王,只是一声惊叫就倒在血泊中了。接着,从隔壁传来王妃和王子的惨叫声……”

“郎中令呢?”张良旋即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张俭。

“在韩王身边还有一个披枷戴锁的男子,想必就是郎中令了,他被勒死在韩王身边……”

“张俭!”张良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昏厥在地。

樊阬扑上去将张良抱在怀里,一声声呼唤:“先生,先生……”

项伯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忽然,他浑身一个冷战,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对张良道:“子房,趁着雨夜速速离开彭城。”

张良强忍失亲的悲痛道:“韩王死后,范增必将杀机转向在下,只是这彭城如何出得去?”

项伯沉默片刻后道:“我可签署一道出城令,你可持令出城,一直朝西,溯汉水回到汉中。”

“如此就多谢项公了!”

张良当即命樊阬召集起二十名侍卫,人人换上夜行衣。在侍卫们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张良回身抱住项伯,然后翻身上了坐骑,消失在夜色之中。

“范增,你多行不义,岂能善终?”项伯在心里想。他疲倦极了,在走回前厅的时候身子踉踉跄跄,几欲跌倒。

且说张良一行来到南门,被值守的大阍拦住问道:“你等深夜外出,不知奉了哪家大人之命?”

樊阬持项伯的尹令上前道:“我等奉左尹之命出城,请快快放行。”

大阍借着灯火将尹令仔细看了一遍,印信俱全,便开了门放行。樊阬暗暗看了一眼张良,不敢怠慢,匆匆出了城门,向南而去。

雨势越来越大,雨滴顺着蓑衣流淌到脚面,鞋袜都是水渍,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张良被侍卫四面护卫着,而心却随着雨雾再度盘桓。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离死别,从今以后,韩国不复存在,而他的司徒一职也伴随着韩国的灭亡而烟消云散,他的复国梦被雨水冲刷得**然无存。从此,他那颗浪迹天涯的心割断了与故国的最后一丝联系。他决计不再漂泊,要回到刘邦身边去。他要将国仇家恨埋在心底,等待项羽一天天失去人心,最后变成孤家寡人。

樊阬似乎听到后面隐隐传来马蹄声,他回头一看,但见二里路之外,一支支火把伴随着马蹄声自远及近而来,他迅速来到张良身边禀道:“先生,后面有追兵。”

“快!速到芦苇**隐藏。”

樊阬低低吹了一声口哨,侍卫们离开官道,向小路边飞奔而去。此时此刻,樊阬就十分感叹少年营岳将军严格的训练,终于在危急关头用得其所了。但见侍卫们进得芦苇**,抱着战马的脖子轻轻一按,那马便都齐刷刷地卧在芦苇丛中,了无声息,外人如果不走进芦苇**,决然不会发现这里藏着数十人马。

樊阬刚刚帮张良调理好战马,就听见从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说话声——

“他不在左尹府上,能去哪里呢?”

“一定逃回阳翟了。阳翟在北,我等向南,岂非南辕北辙?”

“是不是逃进芦苇**了。”

接着就听到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踩着泥泞,发出“扑哧扑哧”的沉闷声响。张良和樊阬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战马失控,暴露了一行人的行踪。这时候,就感觉数支长枪向芦苇丛中刺来了,苇叶被拨得沙沙响。樊阬敏感地向后缩了几寸,紧紧抱着战马的脖子不放松。在他的左右,年轻侍卫们也都看好自己的坐骑,使其不发出声音。终于,脚步声渐渐走远,追击队伍朝北而去了。

但张良一行趴了整整一个时辰,判断楚军的确走远了才一个个走出芦苇**,不敢有丝毫停留,径直朝西南飞奔而去。

张良等人一路夜行晓宿,为的是避开楚军耳目。八月初的一个黎明,他们来到南阳郡宛城城外。看看城头的旗帜上书有“刘”字和“吕”字,便知原郡守吕齮并没有叛变刘邦。他知道这一切都有赖于他的门客,一心崇仰刘邦的陈恢,他现在已被刘邦任为郡长史。

张良的眉宇顿时展开了,有陈恢在此,他和侍卫们便安然无恙了。正要叫城,却听见身后一阵马蹄,紧接着从不远处传来声声呼唤:“城下可是子房先生?城下可是子房先生?”

张良回头看去,但见四五骑朝这边奔来,看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及至到了面前,张良才发现来者乃楚国司徒吕臣和其父、右尹吕清。吕清他并不生疏,过去曾在刘邦营中任过曹掾,薛县会盟时又在一起相处过几日,为人厚道老成,后来去了彭城,被怀王任为右尹。只是不知因何原因,竟然父子二人共同出现在这里。

面对张良,吕臣也不隐瞒自己的行踪。遂将项羽如何挟兵自重,并不征得怀王同意就将之强行迁往平阳的经过述说一遍,末了道:“家父见此情景,不免心灰意冷。又听闻邓龙、张虎所部已归了汉王,便不辞而别,奔汉中来了。”

吕清在旁补充道:“当初之所以接受了怀王任命,乃在项公深得人心,忠贞不贰,承继张楚业绩。孰料项羽背恩逆取,我父子迟早要成为砧上之肉。故决计弃暗投明,协力汉王逐鹿天下。”

张良看着父子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知道一路遭遇与自己一般无二,忙接上话道:“子房也正要回汉中,能与右尹同行,真是幸运。”

这时候从城头传来陈恢的喊声:“城下可是子房兄么?战乱年月冷落了诸位,下官这就开城迎接。”

张良紧绷着的心弦一松,一方面向城头的陈恢表示感谢,一方面想该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傍晚,夏侯婴来到府库寻找韩信,约他一起去清点库存粮食,孰料看守粮仓的士卒回禀说已经有半日没有看到他了。闻言,夏侯婴一下子就僵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所谓何处不起思乡情,当年跟刘邦从沛县出发,直至后来不断汇入队伍的两淮将士,许多人都是抱定先入咸阳,享受荣华富贵的梦想出生入死的。如今倒好,咸阳没有守住,反而到了这远乡僻壤,失落的情绪逐渐在一些人心中形成思乡愁缕。自从过了褒中,就有不少士兵或单身离开,或结伙逃走。前不久,樊哙抓回十几个逃跑的士卒,韩信就在其中。刘邦下令要将这些出逃者斩首示众,恰逢夏侯婴从刑场经过,韩信抱着求生的希望朝夏侯婴喊道:“汉王不是要取天下吗?为什么还要斩壮士!”

是呀!这是怎么回事?杀谁都不能杀韩信呀!夏侯婴对樊哙说一声刀下留人,转身就进了刘邦大帐,不但说服刘邦开释了韩信,而且授予他治粟都尉之职。

“难道他以为治粟都尉也是大材小用么?”

是的!那天与韩信一路回到军需大营,夏侯婴也觉得韩信太委屈。他决计在适当的时候再向刘邦进言,促使他委韩信以重任。可这个韩信为何就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呢?纵然要走,也该道明原委。而他更担心的是,一旦再被樊哙麾下抓住,恐怕就只有九死而无一生了。不!这样的将才屈死于刀下,不仅丢的是一条命,更是汉王的臂膀。他想到这里,转身就去找萧何。

“什么?韩信不见了?”夏侯婴的话让萧何顿时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军士说已有半天没有看到他了。”

萧何“哦”了一声,抬头看天,月亮从米仓山头爬上天空,在云霓间穿行。一连数日的大雨,终于在这个夜晚结束了。他稍作推想,因白日有雨,那韩信不可能走得太远。

“我去追韩信。”萧何说着,径直来到相府后院,牵了那匹陪伴他多年的白马,“此事先不禀报大王,待我追回韩信再说不迟。”

夏侯婴劝道:“你去追不如我去追。”

萧何已经登上马背,摇了摇头道:“不一样,你已救他一次,这回大王未必开恩,你也不好再说。”

夏侯婴想想也是,遂问道:“若是大王问起你的去处,我该如何回答?”

萧何一边催动坐骑,一边留下一句话:“什么也不要说,等我回来。”

待到夏侯婴再看时,萧何已融入松烟月波中去了……

然而,这松烟月波对韩信来说,却充满着眷恋、寒心、失望。

马蹄在山道上敲出孤寂单调的节奏,也敲击着他那颗愤愤不平的心。抬头望天,一群乌鹊飞过星空,偶尔传来几声凄凉的叫声,有几只环绕在山道旁的一棵苍松,飞了几圈,终于还是南去了。

韩信至今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腔热情就是没人能够读懂?记得早在项羽军中时,他就曾经冒死向他进言,料定刘邦必然借着楚军与章邯大战之机先入咸阳,要他分派人马西进。可在项羽眼里,他是多么不屑。后来,范增也看出了这点,项羽倒欣然接受,并派了司马卬渡河西进。他也曾向项羽谏言宽待秦军士卒,使其归心可用。可项羽一意孤行,终于酿成惨案。一次又一次冷遇,使他对项羽失望了。明于此,他有了再择新主的想法。因此,鸿门宴上,当刘邦借口如厕而逃走之际,他没有阻拦。

也就是在这次剑拔弩张的关头,他结识了夏侯婴。两人一番交谈,夏侯婴为他的满腹谋略而惊诧,为他的境遇而叹息,并且慷慨应允要在沛公面前举荐他。可结果刘邦与项羽一样将他视为“乡人”,没想给他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从连敖到治粟都尉,每一次近乎随意的任命,在他的感觉里都是对自己的羞辱。因此他同样不能明白,萧何、曹参、夏侯婴这些人怎么了,竟如此忠贞不贰地跟着这个传为赌场无赖的刘邦。

治粟都尉,说穿了就是看管粮库的小吏,上任后,韩信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处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无事的时候,排解寂寞的唯一办法就是躺在粮库门前的台阶上看《兵法》。

一天,他正在看《兵法》,一边看,一边把先贤所述与今日所经历的战例加以对照,揣摩其间的得失。忽然,他眼前一亮。刘邦面对项羽的排挤竟选择委曲求全,甘愿到偏僻的汉中落脚,这智谋必非出自常人之口。是张良,还是萧何?这时,有人从身后夺走他手中的竹简,韩信回头一看,原来是萧何。他忙翻身站起来施礼,萧何谦恭地回了礼,两人就坐在粮库门前的台阶上叙话。

“来此还习惯么?”

韩信似乎很随意地回道:“割鸡焉用牛刀?”

闻言,萧何笑道:“这么说,韩信君该是牛刀了?”

韩信不置可否地一笑,反问道:“丞相以为呢?”

萧何并不因韩信的傲岸而反感,反而提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依先生看,汉中可久居否?”

“丞相是要下官说真话么?”见萧何点点头,韩信继续道,“非下官以为此地不能久留,大概汉王也作此想,丞相也以为然吧?”

萧何感慨韩信见事之明,接着问道:“依君观之,该如何应对呢?”

“倘若汉王用我,我则还定三秦,逐鹿中原……”

萧何要韩信陈说其详,他却转移了话题:“今日天气晴朗,若是有飞鸿横空而过,当射之食其肉也。”

萧何强烈地感到韩信的不同凡响,那天一离开,就直奔大殿向刘邦举荐。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对自己十分尊重的刘邦这回着实没有给他面子,甚至对他俩一再举荐韩信有了反感:“一个小小的治粟都尉都不安心做,还能成什么大事?此事今后毋庸再提。”

在没有任何消息能够慰藉心灵的时候,韩信选择了离开。

可是离开了刘邦,他又该去向何处呢?他的心是迷茫的。重新去彭城投奔项羽么?根本不可能。项羽平生最恨者莫过于背叛之人,到了那里,就等于进了牢狱;回淮阴去么?那里举目无亲,更为要命的是,王屠户等人尚在,当他们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时,将会以怎样的羞辱迎接自己呢?

一想到淮阴,他就想到了漂母,当年曾发誓要回报她的赐食恩德,难道他就这样回去让漂母伤心么?再说了,至今不名一文,拿什么回报呢?又有什么颜面再见她呢?

月亮渐渐西移,坐骑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九曲回肠,步子逐渐慢了。回望身后,山影绰绰,山风乍起。韩信觉得腹中饥饿,看到前面山凹处有户人家,便走上前去轻轻敲门。

不一会门开了,从门里探出一老者的头来,警惕地打量着韩信,显然是把他当歹人看了。韩信暂忍被怀疑的屈辱,上前打拱道:“夜间紧着赶路,误了投宿之地,现腹中饥渴,想讨些水喝,好伴着干粮充饥。”

“你等着。”老者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端出一碗清水说道,“喝吧,碗不要了。”转身关了门,不再露面。

韩信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和着清水吃了临行前带的“糇粮”,看看月亮已经西沉,启明星从东方升起,刚才还洒满银灰的山道,这会儿却变得模糊不清。他解开马缰,不再鞭策,任由战马缓缓在山道上蹒跚。他忽然觉得对刚刚栖身不久的汉国,有了说不清的眷恋。他的脚步慢慢,思绪漫漫……去与还的冲突折磨着他的情感。

韩信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庄户一个时辰后,萧何也到了这里。当他打听到一高个中年男子从这里经过后,就断定是韩信。萧何不敢有任何怠慢,迎着晨曦追赶而去。

一天一夜的奔走,萧何已经很疲累了。两眼布满血丝,久坐马上,浑身酸疼。但他心头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放走了韩信等于放走了一位无双国士。这不仅对他,对汉国亦是顿失栋梁的遗憾。

心急马快,萧何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月光下的树影急速向后移去。忽然,战马一声“啾啾……”前蹄腾空,萧何情急之中勒紧马缰,整个身子贴在马背上。过了一会儿,一只乌鸦从山沟里飞出,“呱儿呱儿”地向对面山头飞去。萧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策马继续向前奔去……

第二天午后,韩信来到了故道县。屈指数数,他已离开南郑一百五十多里了,及至明白这里还属于汉中郡,始知一夜奔行尚未走出汉国疆域。故道是个穷县,沿着山沟一条街拉开三四里地。韩信牵着马,找到一家名为“不醉不归”的酒店,他将马交给店小二,自己寻了一僻静处坐下,招呼店家温一小鼎米酒,切一盘牛肉来。一会儿后,酒菜上齐,韩信一人自斟自饮。这时候,就听见邻座传来两位男子的说话声——

“知道不?寒溪涨水了,往西的路被截断了。”

“偏偏这河上没有船只,你我也只有在这故道县城多滞留几日了。”

闻言,韩信心头一沉。为什么自己要过河水就涨,上天都与我作对。带着这样的心绪,这顿饭没有吃出什么味道。囫囵吞完一盘牛肉,将卮中酒喝干,韩信径直下了楼,驱马来到寒溪河边。果然,由于连日来上游多雨,寒溪河不仅涨了水,且水流甚急。从深山冲出的碗口粗的树枝顺着激流流向远方;站在河岸边,耳边涛声如雷,这条河虽名寒溪,却是一条并不算窄的河川。站在寒溪河东岸,韩信望着西岸弯弯曲曲的山道仰天叹道:“上苍!你真要陷韩信于死地么?”

他现在十分担心,如果刘邦发现他匹马逃走,定会派麾下追来。那时,他就是死路一条。他还有许多抱负未实现,这一生岂不太亏了。

“我岂能与彼等燕雀之徒同日而语?”他试着下了一次水,但很快就觉得那巨大的浪涛要吞没他和战马。战马有灵性,长啸嘶鸣声在山谷间**起阵阵回声,就是不愿意下水。

这时,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治粟都尉且留步。”

韩信回头看去,见斜阳中一骑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治粟都尉留步!”当呼唤再度传入耳内时,韩信听清楚了,来人正是萧何。

“哦!他还是追来了。”韩信本已不安的心这时候绷得更紧。他猜不透萧何此来意味着什么?是被捉拿回去,死于酷刑;抑或是被请回去,委以重任。当他警觉地搜寻着萧何身后,直至确定他单枪匹马时,才明白萧何是前来劝自己的。他奔波了一夜的身子顿时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力量,方才因河水暴涨而引起的烦恼悄然消退,心里充满了温暖。

此刻,萧何已经驱马来到寒溪岸边,热情地打着招呼:“终于追上都尉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值了。”

韩信忙向萧何行礼:“参见丞相!”

“此地没有丞相只有知己。”萧何上前扶住韩信的肩膀,接着不无嗔怪地说道,“都尉乃无双国士,胸怀抱负,志在千里,为何如孩童一般,不留一句话就走了?”

“在下出走,非为丞相,万勿生疑。”闻言,韩信脸上顿时发热。见萧何两眼专注地看着他,韩信接着说道,“某闻王人者上贤,下不肖,取诚信,去诈伪,禁暴乱,止奢侈。周至成王,有上贤之材,因文武之业,以周召为辅,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非其人。今汉王不辨贤庸,徒有王名,信虽不才,然愿择良木而栖之。”

听了这话,萧何并不生气,而是以兄长的语气关切地问道:“但不知都尉欲往何处?”

“这……”究竟去往何处,韩信自己也说不清,又如何能回答萧何呢,便搪塞了一句,“汉王不用,自有识才者用信。”

“呵呵!不尽然吧!”萧何眼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难道都尉还想回到项羽那去么?”

“项羽不足谋。”韩信目光里立刻写满了不屑。

“那田荣呢?”

韩信毫不隐讳地说道:“田荣、张耳等人,皆鼠目之徒,何足挂齿?”

“那都尉还能到何处去呢?”面对语塞的韩信,萧何接着说道,“汉王光明磊落,一旦识人,必善用之,都尉何须在乎一朝一夕之落寞呢?诚如前日都尉所言,汉王定不会屈居汉中,当还定三秦。依我观之,鞪划经略,游刃有余,非子房而不能达之;统军布阵,捉将挟人,非君莫属也。当此用人之际,都尉却擅自出走,人不识君而君不自识,能不愚乎?”

“这……”

“舍本逐末,错失良机,能无憾乎?”

“丞相!在下……”

“忍看雀噪蝉鸣,天下纷然,能无恨乎?”

韩信无语,只是直直地望着萧何。

“无功而归故里,能无愧乎?”

萧何一连四句反问,句句戳到韩信的痛处。可他并不需要韩信的答案,只要他跟着回去,就是最好的答案。因此,在韩信悔愧的叹息中,萧何慨然道:“只要都尉回去,我定在汉王面前力荐都尉为将军,将兵强汉,经略经国大业,如何?”

话说到这个地步,韩信还能说什么呢?他原本就没有真正打算离开,他不过就是寻求一个被人重用的机会,于是上前紧紧握着萧何的手道:“在下跟丞相回去。”

萧何不无调侃地用马鞭指了指寒溪西岸。韩信会意,笑了一句:“此寒溪留我,丞相留我啊!”言罢,踏上了归途……

萧何的心境此时就像这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追着韩信归去的马尾,鞭子在山谷间打出响脆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