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十月,一列车队在江北大地蹒跚而行,义帝熊心与他的朝廷正在南下途中。
整个迁徙的队伍分为两拨,一队由郎中令翟庄率领宫廷禁卫护送,除熊心外,还有中官总管、左史、右史、卜尹等人;另一队由莫敖率领,包括左司马、右司马、上柱国以及宫廷辎重。
尽管郎中令传达了熊心的旨意,两拨人马相距不得超过一里,可从彭城出发时,莫敖的人马总是落后五里以上,这使得翟庄的队伍显得有些孤单。虽然几次差人去催,他却以辎重太多为由而延宕。翟庄说不清为什么,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熊心寂然独坐在中间的车上,回望身后的江北大地,失落和怆然直上心头。生活有时候就像梦一样,绚烂而又虚妄。他至今忘不了被范增从民间寻回,在薛县第一次见到项梁的情景。他早已忘却了楚宫的尊贵,可项梁却尊他为正统的楚国君主。
但这样的日子何其短暂,仅仅几个月,项梁就中途殒命。那一夜,他以楚国君主的身份祭奠罢项梁,就把自己关在宫内,思虑了半宿。
熊心毕竟流着芈姓的血液,他不甘做一个傀儡君王,他做出的第一个决策就是立下“先入咸阳者王”的誓约,这样做意在牵制每一方力量。那时候,项羽尚位居次将,他是寄希望于“卿子冠军”宋义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项羽能够杀了宋义,并且自任上将军。没有了项梁的约束,他奈何不了项羽,只有承认现实。他知道项羽一开始就对他十分不屑,从那时候起,他的情感就向着很少见面的刘邦倾斜了。
一切皆祸出于“如约”两个字。倘是他罔视刘邦先入咸阳的事实,而诏命刘邦把咸阳让给项羽,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情。可他就是不能容忍项羽的跋扈,因而对项羽的追问只给了“如约”二字。从此,他的厄运就来了,项羽干脆将他抛在一边,大封诸侯。并且毫无理由地改称他为义帝,要他迁到江南的郴县去。
首先看到文书的是右尹吕清。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司徒吕臣一起来辞行了。
“陛下待微臣恩宠有加,然则,项羽器量狭小,臣恐难久留,特请陛下恩准微臣退隐乡里。”吕清颤抖着雪白的胡须,颤颤巍巍地说道。
熊心抑郁地看着吕清道:“爱卿守正持重,寡人向来每临国事当问政于卿,卿这一走,寡人……”
吕臣接着父亲的话道:“陛下不必担心。项羽虽然暴戾,可毕竟居于臣位,加之诸侯众目瞩之,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这些话在熊心听起来,虚幻而又无望。他也清楚,当初是自己要吕臣将兵马交于项羽的。现在,要人家留下来共赴危难,也说不过去,只好应道:“好!寡人就恩准你父子退隐。”
那天,他破例地送吕臣父子到王宫外,凄然道:“二位一走,这彭城寡人也待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吕臣父子的消息。
如今,跟随自己一起迁徙的倒是有莫敖、柱国、左右司马等人,可有哪一个能像吕臣父子那样与自己推心置腹呢?特别是曹无伤被刘邦斩首后,身边的右司马项庄本就是项羽的堂弟,自己纵有千般心事,又如何能对他直言呢?
从彭城到郴县,近三千里路程,他和左右臣僚的车队由王宫禁卫护送,每日行走不过四五十里。固然有辎重太多的原因,但更深的原因还在于许多人不愿意离开彭城,何况这一路不知道要遇到什么风险。
太阳在西边隐没的时候,郎中令翟庄前来禀奏,说已到了蕲县大泽乡。他的心就怦然动了一下,大泽乡,不正是陈胜当年举事的地方么?他随即吩咐道:“今夜就在大泽乡扎营。”
“陛下,这地方……”
翟庄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熊心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拦住道:“寡人知道你要说什么。陈王于此举义,却不幸为人所害。正因为如此,寡人才要在此停留,凭吊英魂。”
“诺!”郎中令转身离去,不一会儿,车辇、侍卫纷纷被安排到各户。熊心的车驾在镇北头的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郎中令进去不一会儿,从门内来了一位很富态的中年人,先施了一礼,然后请熊心进到院内,安排中堂坐了。熊心一路也真是走得渴了,一连饮过三杯茶才觉乏气稍解,嗓子眼也滋润多了。他这才问起庄主的身世,这一问不得了,原来这庄主就是当初为陈胜、吴广测算命运的卜者。
“不瞒陛下,当初小民将那龟板放在火上烤,当龟背的纹路里显出卜语时,小民也大惊失色。结果,第二天夜间就举事了。”
熊心眉毛一颤问:“庄主可记得当时的谶语。”
“当着陛下的面,小民怎敢信口乱言?”庄主面露难色。
熊心摆了摆手道:“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说无妨。”
庄主又推辞再三,翟庄却不高兴了,责备道:“陛下既然要听,你何必推三阻四?”
庄主见状,只好诵来。熊心听罢,油然地来了兴趣,竟然要卜者也为他卜上一卦。
庄主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地砖磕得“砰砰”响,口里讷讷道:“折煞小民了,小民怎敢为陛下卜筮。”
翟庄又在一旁道:“陛下让你卜你就卜,恕你无罪就是了。”
庄主这才从后堂拿来龟板,点起火来烧。随着龟板升温,龟背上的纹理由模糊而越来越清晰。但听庄主口中念出词来——
江水空自流,中有几人愁。
云黑风高夜,恶浪卷孤舟。
念到最后一句时,庄主的脸色便如绢帛一样的苍白,尤其是一双眼睛充满了恐怖,似乎随时都会有大祸临头。他不敢看熊心,只是趴在地上,讷讷道:“小民该死,小民该死。”
翟庄虽然不懂卜筮,但他从庄主的惊悚判断这绝非吉卦,便急忙打断庄主的卜卦:“陛下也不过了劳累之余的消遣罢了,你还真的当一回事了,时候不早了,还是命后厨快进晚膳吧!”
庄主借机退了下去。到了后厨,厨子看见主人一脸的冷汗,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庄主只是摇头,出口的只有七个字:“休得多问,快上菜。”
庄主借口在后厨帮忙,再也没有出现,整个用膳过程显得十分沉闷。翟庄陪同熊心饮了几杯,却无论如何进入不到往日的情境中。至于熊心,更一字一字地思索着谶语到底意味着什么,便魂不守舍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翟庄遣中官安排熊心休息。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天色不早,翟庄起身告辞,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到熊心在身后说了一句:“从明日起,走水路须格外谨慎。”
翟庄心头一亮,暗惊义帝敏捷,悟出了其间的秘密。第二天登程时,翟庄下令沿途若遇水路,一定要在熊心周围部署四条禁卫乘船,以备不测。他自己则始终跟随在熊心身边,寸步不离。不仅如此,他还安排水性极好的禁卫在熊心的船上,一旦有变,即可救他离开。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使得庄主的谶语变得荒诞不经。
过泗水那天,虽值初冬,然晴空万里,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过淮水那天,虽然寒风凛冽,浪潮涌动,却是没有大碍。翟庄一颗揪着的心终于松开,看来,所谓的卜筮,也不过被卜人心中有事罢了。
过长江那天,站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熊心忽地就有冲破牢笼,脱去枷锁的感觉。当翟庄告诉他,过了江就是九江王英布的领地时,他在一瞬间就有了新的打算,若能游说英布与自己一起征伐项羽,也许可以扭转目下尴尬的处境。他那个当阳君的封号不还是自己给的么?这些,他还只能在内心深处秘藏,而没有也不敢轻易告诉翟庄。大泽乡一夜,让他想到陈王被庄贾杀害的悲剧,就对身边之人警惕多了。
大船在江南岸停泊,下了船,就有英布的部将钟融迎接:“九江王应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之邀,前往湘水祭吊屈原去了,临行之前派末将一路护送陛下前往郴县。”
“不知当阳君何时回来?”熊心不无失望地问。
钟融摇摇头道:“这个大王没有说,末将不知。”
“什么不知道,分明是避见陛下。”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熊心看去,却是左司马项庄。
这一路他一直随着臣僚的车子行进,这会儿忽然出现,让翟庄有些不解:“司马为何到这里来了,各位臣僚呢?”
“带着一帮残老弱少能快么?大约还有八里之遥呢!”项庄眉头一皱,说他是来看陛下有何吩咐的。
“哦!有末将在,可保陛下无恙。”翟庄回道。
项庄点点头,把脸转向钟融:“方才问你为何九江王不肯见陛下,你还没有回答呢!”
“在下区区部将,怎知大王想法?”钟融脸上呈现一副为难的情绪。接着,他拉起项庄走到不远处的林子旁说话。
项庄低声问道:“九江王对你讲清楚了么?究竟在何处下手?”
钟融回道:“大王吩咐必须在郴县附近动手。那时候,人马到了新都,警觉自然放松,正是良机。”
“项王诏命,务必干净利落。”项庄手按太阳穴沉思片刻后,继续说道,“过耒水时,将臣僚及其辎重留在东岸。成功之后,项王必有重赏。”
项庄安排完这些,转过身朝熊心旁走去,说话的声音就提高了,带了责备的语气:“见到九江王,请传霸王之命,义帝者,楚国之义帝也,沿途高接远送,不可怠慢。九江王如此,不唯对义帝不敬,更意欲置霸王何地?”他这样一番话,实际上已将项羽置于熊心之上了。
钟融频频点头:“都是末将虑事不周,回去之后定当向大王禀报。”
这些话,熊心没有往深里想,倒生了宽谅之情。是的!他一个部将,英布行止凭什么要让他知道。当晚在番阳歇息一夜后,熊心即乘船南下,从庐陵进入郴县。
在耒水东岸,钟融对熊心道:“过了河就是郴县,末将率部将返回六安复命。”
熊心感谢他一路辛苦:“他日见了九江王,寡人定要言将军之功。”
钟融脸上依旧谦恭非常,内心却笑熊心的迂腐。眼看死到临头了,却浑然不知,岂非笑话。但他没有表现出来,随后默默地退下了。
熊心又问翟庄:“莫敖一行何时过河?”
“启奏陛下,左司马言说要整理、清点辎重,今日不过河了。”翟庄虽觉得事有蹊跷,但恰好这时候渡船到了,他吩咐侍卫们上船,自己则扶熊心上了中间最大的那条船。耒水河面宽约九十丈,只是水流湍急,船在河中心打了几个漩涡,虚惊一场。熊心决定,在耒水西岸等候莫敖率领的臣僚队伍。然而,翟庄和侍卫们临河等了整整两天,仍然没有音讯,第三天,翟庄谏言说多等生变,倒不如先进郴县再做打算。
熊心看着周围的中官和禁卫们,徒增了许多的孤单。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颓然地登上车驾,一任翟庄指挥队伍朝西南而来。
两天以后,郴县终于在望了。它就坐落在群山之中,呈西北东南走向,站在县城北头,两条街蜿蜒南去。城周围都是丘陵状的山头,一个接着一个,迤逦到远方。一干人在县城北关下车步行,不一会儿就看见北城门外有一汪清泉。虽值初冬暮色,但泉水却冒着热气,被夕阳映出五彩霓虹。熊心冰冷的心因为这一泓碧水而扫去了一路的凄清,他快步来到泉边,举起一拘清水洗脸,竟然暖烘烘的。他问身边的翟庄,却未得答案,便要郎中令去县府寻当地人问话。
“这……陛下初到此地,人地两生……”翟庄咽下后半句话。
但熊心没有把事情看得有多么严重:“这是寡人国都,想来项羽已知会当地县令。你不必担心,有这么多侍卫,贼人能奈我何?”
翟庄想想也是,但他还是留下了数十名侍卫,才满怀忐忑地进了县城。
而血案就在他离开后发生了。
熊心全神贯注地望着泉水,那里映出自己清瘦的面容。虽然方才用温泉水静了面,可还是掩盖不了映入眼帘的惆怅和忧虑。从此以后,他将伴随这眼清泉度过一个个难耐的日子。生活在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后,又回到了原点。苦笑不无自嘲地掠过他的额头,他发现泉水里映出的是一具十分恐怖的骷髅。他下意识地打乱涟漪,待再看时,却惊异地发现泉水面上出现了两个面孔,紧接着,耳畔就传来一阵冷笑。
“熊心!你没有想到吧?”他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正是在耒水边分手的钟融。
“你不是回六安了么?”
“哼!我根本就没有离开半步。”钟融的目光像结了两块冰,再也找不到臣下的谦卑。熊心顿时觉得大难降临,情急之中,他大喊翟庄的名字,又命身边的侍卫擒贼。
钟融提起熊心的衣领道:“郎中令再也回不来了,他刚一进城就被我的麾下杀了,你再看看周围……”
是的!周围的侍卫纷纷中箭倒在地上。他知道横竖难逃这一劫,反倒变得平静了。庄主的谶语,不正是描绘的眼前境况么?
云黑风高夜,恶浪卷孤舟。
钟融没有听懂熊心在说什么,他并不在乎熊心的心情:“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你,我是奉霸王之命来取你性命的。”
“这一天还是来了。”熊心的脑际只想了这一句,脑后就一阵风,他的头颅随之落了地,接着身子轰然倒地,鲜血从脖颈处涌出,染红了穷泉周围的一片衰草。
钟融正要命属下去捡熊心的首级,眼前却呈现出一幅让他心惊肉跳、失魂落魄的景象——就在熊心首级落地处,从血污中长出一把利剑,寒光闪闪,直刺青天,不一刻,就有数尺高。隔着几步远,能感觉到它散发的丝丝冷气,从剑的闪光处看到熊心一双愤怒的眼睛。
一阵大风吹过,顷刻间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漫山遍野的雪飘,将天地间涂成银装素裹,偏偏熊心尸体躺倒的地方片雪不存,那些枯萎的衰草竟然生出一丛一丛的嫩红的叶子,在大雪天显得分外嫣红……
钟融立时软瘫了,连连求告道:“陛下息怒,此皆是霸王之命,末将不过奉命行事罢了。您若是心有冤情,请问罪于霸王。”
但让他们始料不及的灾难骤然降临了,漫天风雨从对面的山头刮来,掠过穷泉,掠过山城,钟融只觉得眼睛模糊,很快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想说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再后来他冻僵了,成了一座冰雕,数十座冰雕齐刷刷地站在穷泉周围。
没有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
彭城王宫,张灯结彩,大红的宫灯从司马道口一直悬挂到大殿门口。
项羽与虞姬的盛大婚礼正在这里举行。从定陶城外的偶然邂逅到两颗心彼此倾慕,从健妇营的出生入死到葫芦峪中的执着寻觅,战火与烽烟伴随他们走过了三年。不管项羽因为鲁莽横暴而多少次遭到虞姬的责备,也不管项羽多少次对虞姬的劝告以规为瑱、我行我素,甚至惹起虞姬伤心落泪,但那个定陶城外夜色中的初吻永远是烙在他们生命中的印痕。
项羽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特别是从莽原腹地的乡村找回患病的虞姬后,这种愿望就更加迫切。依照楚人的婚俗,他们本可以不要媒妁牵线,只要他们两情相悦就足够了。然而,他现在的位置不同了,他是拥有九郡土地,身边将军如雨、谋士如云的西楚霸王。因此,在范增看来,他二人的结合不可以草率。而且,不但要祭拜天地,更要告慰项梁在天之灵。这样,程序就变得十分复杂了。项羽很不习惯于这种仪程,但他架不住项伯以长者口气的训诫。他这才发现,贵为霸王也有不自由的时候。
虞姬盼望这一天早已秋水欲穿了。进入十月,项羽已经二十九岁,而她也二十五岁了。母亲二十五岁时已是儿女绕膝了,可她至今还是戎马倥偬,漂泊不定。
范增当仁不让地担任了主婚人,早在四天前他就命宫女和中官将大殿布置得富丽堂皇。神庙里火烛高燃,宗庙里牺牲俱全。特别是一对新人的榻床更是目量意营、无微不至。程序上也是有条不紊的,先一天到神庙去祭祀天地之神,然后到宗庙去祭奠项氏列祖列宗。
跪在项梁的神位前,耳边充满着楚地余韵的雅乐,那些深爱严教,那些谆谆教诲,都如春雨一样掠过项羽的心扉。他向先祖深深地行叩拜大礼,一丝不苟地献上太牢。
虞姬是用銮驾从健妇营接到王宫的。项羽作为新郎,早早就在中官、宫女的簇拥下站在司马道口迎候。当虞姬由虞娘和堂兄虞子期陪同走下銮驾时,项羽庄重地向虞姬行作揖礼,然后从虞子期和虞娘那里牵过虞姬的手。
到了厅堂,女卒适时将一把鹊扇交到虞姬手中,由虞姬赠予项羽。然后二人盥洗,同在一个铜盆中净过手,之后相向而坐,同食黍。虞姬捧起从健妇营带来的小碗,盛一点黄米递到项羽手中,又给自己盛上,两目相视,举案齐眉,枝枝节节中都透出新婚夫妇的温馨。
接着,就去拜高堂。在项羽的情感天平上,项伯更亲近一些,青少年时代最多的责骂和处罚来自项梁,而项伯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他常常想,从未见到过的父亲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因此,他跪倒在地,也能够感受到项伯慈祥的目光。
项羽在范增的导引下来到大厅,朝臣和诸侯国的使者们在呈上礼单之后,按照官职大小席地而坐。当四人出现在众臣面前的时候,全场贺声阵阵。等项伯、虞子期在主宾位落座后,就听见范增一声吆喝:“夫妻同饮合卺酒。”早有两名宫女捧了方盘,上面放着盛了酒的酒器。等到两人分别端起杯子时,范增又是一声吆喝:“交杯!”就见项羽和虞姬,相互交换杯子,表示从此以后,两人合为一体,永不分离。
到这里,婚礼程序大体进入尾声。项羽牵着虞姬的手,送她回到宴会厅后面挂了红灯的大殿,然后再转回来与朝臣们欢宴。
这是项羽最风光的时刻,朝臣们纷纷举酒庆贺。其实,谁都清楚,婚礼不过是一个契机,更深的原因在于这是分立诸侯后第一次盛大的聚会,在很大程度上是做给诸侯们特别是刘邦看的。而刘邦也表现出对这位曾与自己有八拜结交的青年人的热情,不仅派郦食其作为使者前来朝贺,更送上五百金作为贺礼。
郦食其很清楚自己的使命,绝不仅仅是对项羽表示祝贺,更重要的还在于刺探刘氏族人在彭城的处境。现在,他小声向侧旁九江王的使者道:“临来彭城前,汉王要本使问候大王好。”
英布的使者眨了眨眼睛,就警觉是不是郦食其听到了项羽要英布密杀熊心的消息,忙支吾其词道:“大王一向甚好,也请本使向汉王致意。”言罢转脸与左侧衡山王吴芮的使者说话去了。
郦食其是什么人?此刻英布的使者闪躲其词,让他疑虑重重。恰在这时,侍者来到面前,向郦食其的酒觥中添了酒酿。郦食其趁机举酒来到项羽面前,先行了大礼,然后从容地说道:“微臣奉汉王之命前来恭贺大王新婚之喜。”
项羽也以礼相还,饮干觥中酒酿,一脸喜气地说道:“请使君代寡人向汉王致意。”
“微臣一定转致大王盛意。”郦食其忽然话题一转,单刀直入地问道,“诸侯纷纷传说,大王扣汉王家小于彭城,果真有此事么?”
项羽摇了摇头:“绝无此事。寡人乃天下霸主,岂能如此小量?”
范增急忙凑上来道:“乡野传言,使君岂能轻信?此事老夫最是清楚,汉王家小不仅在沛县,而且安然无事。”话虽这样说,可郦食其一句问话却形同一道光,范增暗自思量,真到了这一步,也许扣押刘邦家小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这样最好了!”郦食其看了一眼范增,再次向项羽敬酒,更有分量的话便随着酒酿滚出了舌尖,“微臣闻听,昔者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于殷,乃信在诸侯。微臣愿大王行好生之德,以天下为怀,以取信于诸侯。”
这话一出口,首先是范增不高兴了,责备道:“郦使君好无眼色,今日是大王大喜之日,你却满口弦外之音,殊不知大王威比庄王,岂是你小小使君奈何得了的?”
郦食其正欲词锋相对,却不意项伯笑嘻嘻地从一边过来了,一手举杯一手拉着项羽道:“既是新婚大喜,就该忘却不快,君臣恭贺,何须争口舌高低,传将出去,贻笑天下。”
这话冲淡了紧张气氛,项羽觉得数日来叔父就这句话最顺耳,便向郦食其道:“寡人素怀仁爱之心,汉王常怀容人之量,此乃我二人结拜之故,寡人岂能生出亲痛仇快之念?”
郦食其急忙以礼相还,他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想来项羽不至于自食其言,出尔反尔。他总算不辱使命,可以回关中复命了。但他没有忘记在主宾席上坐着的另外一个人,这就是接替项羽为上将军的桓楚。他早已知道桓楚与虞娘的故事,因此很热情地祝福他们终成眷属。
习惯于马上征战的桓楚不习惯于这种场面,他总是少言寡语的,轻轻举起手中的酒觥向郦食其还礼:“请先生转致汉王,末将祈愿他康寿之福。”
郦食其本来还想与他多聊些军营之事,但他很快从桓楚的目光中读出警惕和拒绝,便仅仅履行了场面上的礼仪,将所要表达的藏在心底了。
从范增身边走过的时候,郦食其的衣袖带起的风吹起范增花白的胡须,一种冷飕飕的感觉直蹿心底。范增的老眼顿时蒙上了两团冰冷的云,心中大骂郦食其伶牙俐齿,埋怨项伯不识时务,更对项羽以礼待之百般遗憾。
“哼!老夫不信,打了黑牛,黄牛置若无事。”范增蹒跚步履来到宴厅门口,对在门口值守的侍卫耳语了几句,这才怏怏回到本座,悠闲地饮起酒来。
不一会儿,一群侍者手捧一个黑漆雕花方盘,上面置一金碗,里面盛了很细腻的肉羹,小心翼翼地放在每个人面前。范增起身,用目光扫视全场的宾客,带着几分神秘道:“诸位,方才呈送到面前的是今日宴席最重要的一道菜——养颜延年肉羹。后厨禀报老夫,此羹从前日夜间开始文火熬制,内加燕窝、鲍翅等十数种肉料,食之爽滑可口,有益寿延年、滋阴补阳之效。老夫代大王盛情邀诸位一同食之。”
顿时,宴厅内一阵筷箸响动,从喉结处发出贪婪的“唏溜”声,接着又是一阵哗然,各诸侯国使节纷纷交头接耳,极言肉羹之妙。就在这时,范增又说话了:“诸位一定猜不到,此羹中会有一样绝世食材,那就是……”范增说到这里有意刹住了话头,他要看看这些各怀心事的使者对自己接下来的话怀着怎样的期待。他发现诸侯使者们纷纷身子前倾,脖子伸得老长,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他特地将目光投向郦食其的座位,却没有从他脸上发现任何惊奇的情绪。他不免有些失望,继续道,“诸位,方才诸位饮下的是一位老人的身骨烹制的肉羹。”
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嘈杂声从边缘渐渐向宴会中心集聚:
“果真如此么,岂非形同禽兽?”
“此时奉上人肉羹,逆天之行啊!”
范增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再度提高声音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逆贼王陵之母。老妪竟敢抗拒大王旨意,拒说其子归附,老夫遵大王之命将其烹之于鼎,与诸位分食。”
范增说完这些,即转脸去看项羽的座位,却发现他和桓楚不知什么时候退席了。而项伯五内翻腾,趴在案上“哇哇”吐个不停。虞子期一开始还矜持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恶心,捂着腹部向外跑去,没走几步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全场的呕吐声此起彼伏,昏天黑地。再好的佳肴美味,吐出来就是一堆污秽之物,腥臭难闻;再看看各国使节,横挺竖卧,翻肠倒肚,脸色蜡黄,歪七竖八。范增仰天大笑,转身离去……
项羽奔向暖阁,虞子期就从后面追来了,他生怕虞姬知道了真相承受不了。他一边搀扶深醉的项羽,一边问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从此之后,诸侯国如何看待西楚?”
项羽眯着一双醉眼,嘿嘿笑道:“逆寡人旨意者,罪同王陵耳。”
虞姬看见虞子期扶项羽进了暖阁,道:“兄长且去歇息,妾伺候大王就是。”兄长一走,虞姬的杏眼就睁得老大,厉声问道:“今日妾身婚嫁,却用人烹制肉羹,想必有一日大王也要烹虞姬乎?”
项羽没有回答,虞姬回眸看去,他已呼呼大睡。虞姬独自坐在烛影里,想着这一天的经历,暗自淌下无以名状的泪水……
不久,义帝熊心不明不白地被杀在郴县穷泉旁,而王陵的母亲因为抗逆项羽之命而被烹肉羹这两件事情,迅速借助各国使节的利口扩散开来,一时诸侯震恐,人人自危。
牛良率部从析县归来,向刘邦陈奏了王陵母亲被掳的消息,自责没有完成接汉王家小来关中的任务。刘邦并不怪罪,反而夸赞他临机处置有节:“若用王将军之母换取寡人家小团聚,绝不为也!”
刘邦相信,随着战事的进展,他和家人总有团聚的一天。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把眼前的每一件事情做好,绝不给项羽可乘之隙。
此时,刘邦正全神贯注地阅看灌婴从栎阳发回来的战报——
臣自奉命东进栎阳后,一路士奋将勇,径行直遂,取栎阳若阪上走丸也。我军所过之处,无扰百姓,军纪严明,仁义之师,妇孺皆知。
刘邦禁不住拍案叫好:“灌婴神勇,果然不负寡人所望。”
看到此处,再接下去,他就发现令人兴奋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郦商领军北上,战章部将于焉氏,破周类军于旬邑,战苏驵军于泥阳,三战皆捷,平定了北地和上郡;丁复、朱轸部大破高奴,董翳弃城败走;靳歙平步下西县,平上邽,一路气决泉达,无所凝滞。
放下战报,刘邦对在外值守的曹窋喊了一声:“拿酒来。”
曹窋应一声“诺”,不大一会儿,就见两名侍卫抬着一个小鼎锅进来,里面盛了米酒,军厨又上了一盘椒盐狗肉。刘邦拿起一块狗肉,边嚼边问曹窋:“比之樊家狗肉如何?”
曹窋笑了笑,回道:“此事大王还是请樊将军回答吧!”
刘邦觉得这曹窋真是机灵,他的答案就在这句话里,显然不认为这肉有多好吃。正要继续询问,曹窋见没有旁人,便道:“大王,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刘邦口里含着狗肉,又喝了一口酒,伸着脖子咽下去,这才抬头道:“有话就说,该像你爹才是。”
曹窋于是整了整身上的盔甲道:“过了今年,微臣已二十一岁了……”
话还没有说完,刘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打断道:“想带兵打仗?这个寡人得问问韩大将军,还要问问你爹。不过,依寡人观之,你倒可以一试。”
这后半句话才是曹窋最爱听的,他忙单膝跪地谢过,兴冲冲地到帐外值守去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曹窋接了几粒雪花,冰凉冰凉的。他正要叮嘱侍卫提高警觉,就见雪幕中两辆车子朝营寨而来,后面跟随着十数名侍卫装扮的人。他立刻手按宝剑问道:“何人竟敢擅闯大营?”
侍卫们立刻跟随曹窋朝寨门口扑去。及至到得车前,曹窋借着雪色看清了来人面目,禁不住惊呼一声:“呀!张先生回来了。”
侍卫们听说是张良归来,纷纷站立两旁。曹窋平日值守时,不止一次地听刘邦念叨张良的名字,知道汉王思念心切,立即转身进了大帐,连声道:“大王,张先生回来了。”
“啊,子房回来了。”刘邦先是一愣,接着忙向帐外奔去,一边跑一边喊,“子房在哪里?子房在哪里?”
及至听到张良回了一声“微臣回来了”,两人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
“想煞寡人了。”刘邦拍打着张良的肩膀。
“微臣在外,没有一天不思念汉王。”
这亲如兄弟的情景,让吕清父子十分感慨。人言汉王胸纳万壑,目及四海,果然名不虚传。张良也想起同行的吕清父子,忙向刘邦介绍。
刘邦笑道:“何用子房介绍,右尹当年就曾在我军中任职。至于吕臣将军,我久闻大名,今日得之一见,果然不凡。”
张良拉过一直站在一边的儿子张不疑道:“韩王遭遇不测,微臣险些成为项羽刀下之鬼。赖太尉公子信相助,才将微臣家小送往南郑。犬子不疑多年陪伴他母亲,读书习武。这次微臣带他前来,也见见世面。”
“好呀!英雄少年,群聚大汉,此乃日升月恒之兆。”刘邦当即要樊阬领张不疑去少年营入编。回头一看,曹窋与樊阬拥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张良指着樊阬道:“此行一路,多亏了樊校尉骁勇多谋,才得以化险为夷。”
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比他那个爹强,皆是岳将军带兵有方啊!”
听到汉王赞扬自己,樊阬倒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拉着张不疑离开了。
送走不疑,刘邦这才见大家都在雪地里说话,每个人的眉毛上都落了一层雪花,急忙招呼大家进厅说话。
故旧相逢,感慨良多,吕清父子一直没有说话机会,张良的话刚落音,吕臣上前直抒胸臆:“项羽背信弃义,不尊义帝,不承项公遗风,诸侯纷纷叛离。在下观之无望,便投汉王来了。”
刘邦牵着吕臣的衣袖道:“将军仁厚,功在诛秦,名闻遐迩。今来我汉,此天赐大人与我。今夜已深,寡人命军厨上些酒菜,为诸位驱寒取暖,明日午间,就在此处,寡人要为诸位接风洗尘,共商东进大计。”
第二天午时,新归的张良、吕清父子,早进关中的夏侯婴、韩信、郦食其、卢绾等,齐聚一厅。
韩信闻听张良归来,喜不自胜,早在巳时一刻就到了。两人坐在大厅的一角叙话,韩信盛赞张良屡出奇计,助刘邦积功建业:“子房先生谏言汉王焚栈道于途中,实属良策。连范增老儿都以为汉王从此偏安一隅,不再东顾。”
张良急忙摆摆手道:“重言兄过奖。在下不过一布衣闲士,无智名,无勇功。何如兄握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兄‘暗度陈仓’一计,出乎意料,堪称奇绝。”
韩信伸手指了指张良,又指了指自己道:“无先焚毁栈道,即无后暗度陈仓。”
言毕,两人哈哈大笑,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张良还告诉韩信,说在他回汉营的途中听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说项羽遣英布、吴芮在郴县暗杀了义帝。
“果有此事?”韩信十分吃惊,接着也向张良道,“郦食其先生从彭城回来后,向汉王禀报,说范增在项羽大婚之日竟然烹了王陵母亲,做成肉羹,端上酒宴。”
韩信仰头看着屋顶良久,待目光再转回到张良脸上时,就颇带先见地说道:“项王有背约之名,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依在下观之,不出五年,天下归汉矣。”
“重言兄明鉴!”张良正要说出胸中的宏略,却听见厅外传来说笑声,众位主宾相偕着进帐来了。两人遂住了叙话,融入众人之中。
时间已到午时三刻,刘邦见酒肴均已上齐,遂举起手中的酒觥高声道:“诸位,正值岁首,喜子房远途归来,右尹、吕将军来归,此乃人和之兆。寡人借此薄酒,一愿诸位身体康强,美意延年;二愿我大汉君臣一心,同舟共济;三愿天下黎民受天之佑,人寿年丰。”
众人纷纷举起酒觥,齐声道:“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刘邦按了按手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接着道:“第四,子房于汉功莫大焉,寡人要封他为诚信侯,择日授印玺。”
同僚们又是一阵掌声。张良起身,向刘邦深深施了一礼,心中许多想说的话却凝结成一句:“自此以后,微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接下来,就是众位臣下向刘邦恭贺岁首之喜。刘邦来者不拒,一觥接着一觥饮下去,随着推杯换盏,脸上泛起朵朵红云,人也一下子看上去年轻了几岁。刘邦此时的心境是多味的,论起高兴来,莫过于张子房的归来;论起惆怅,莫过亲人离散。不过比起还定三秦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对刘邦心境知之甚深的莫过于张良,他觉得排解刘邦思亲的最好方法就是将灿烂的前景摆在面前。他起身来到刘邦面前,先恭贺新岁,然后转身向在座的臣僚们敬酒。张良豪爽地仰起脖子,将觥中的酒酿灌进口中,然后以谋臣的潇洒和俊逸道:“诸位同僚,赖大王神威,我军入汉中短短几个月后就回到了关中。目下,司马欣与董翳大势已去,唯余废丘一座孤城,不用数月,京城天府,尽在我掌握之内。然则,项王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更兼烹人之母,其罪天诛地灭。故而,为天下计,我军必得东进。臣愿为大王计,请大王以韩国太尉信为将,北掠韩地,以牵制项王兵马。”
“子房先生所言,乃我军初进中原之首战。臣闻项王北讨田荣,所过城池尽屠之,千村断烟,万户鬼号,民不聊生,此正我军用兵良机。臣为大王计,今春我军当以朝歌为据,南渡阴津,攻夺洛阳,与项王形成对峙。”
韩信的话音刚落,宴席上爆发出一阵掌声,臣僚们眉飞色舞,纷纷交头接耳曰:“子房、重言,兴汉之二杰也。”
“不!”刘邦挥舞着臂膀道,“尚有一杰现在南郑,供给军需,非他莫属。”
众人频频点头。是的,若是萧何在场,岂非更加精彩万端,夏侯婴暗自想。
汉二年的岁首,就这样在冬阳西斜的暖辉中从身边流过,一场新的大战在刘邦君臣的谈笑声中拉开了序幕……
十一月,河南王申阳降汉,刘邦下令置河南郡。
十二月,韩太尉公子信北掠韩地,逼降取代韩王成的韩昌,消息传来,刘邦立公子信为韩王。
春正月,郦商率军继续大战北地,俘获驰援北地的章邯弟章平。
三月,刘邦率军自临晋渡河,下河内,掠魏地,魏王魏豹与殷王司马卬先后归降。
四月,司马欣与董翳先后降汉。
刘邦很得意于身边韩信、张良两位的运筹,司马卬的归降不仅打通了东去的壑口,更为刘邦身边送来了一位被世人称为“帷幄之至妙,中权合变”的人物陈平。
平心而论,司马卬的反叛完全是项羽逼迫的结果。龙且的属下在大军路过朝歌内都城时,命人将司马卬为报母恩而刻在城内的四只石羊打碎。这四只石羊有三只都呈跪姿,取羔羊跪乳之意,司马卬孝名由此而远播四方。打碎四只石羊,与逼死他的母亲无异。尽管如此,司马卬只是用皮鞭惩罚了滋事者,孰料滋事者回到彭城后,造出一番司马卬谋叛的谗言来。陈平就是在这个时候以都尉身份奉命攻打朝歌的,但他没有想到,刘邦会乘机南渡,攻占了朝歌。
失城之罪当死,项羽盛怒之下必欲斩之而解恨。若非项伯一句“谨防逼我将领降汉”的提示,他大概早归九泉了。
如果说司马卬被自己击败后选择归降汉王,陈平还希图继续留在项羽军营时,那么,当王陵母亲被烹的消息传来后,他的最后一点希望终于破灭了。自戏下分封十八路诸侯以来,已有数名诸侯或项羽身边将领归顺刘邦。他一想起这些,眼前就会浮现出鸿门宴上刘邦智脱险境的情景。那一次,他以沉默为汉王创造了一次机会,刘邦一定记住了这件事。
这是六月之初,夜幕拉开之际,陈平终于做了最后的决断:“走!早走早平安,晚走遭凶险。”他用一块绢帛将都尉的印信妥善包裹,连同当月的俸金一起悬挂在前厅的梁上。他来到马厩牵了那匹陪伴自己数年的黑马,朝着河水(黄河)岸边飞驰而去……
此刻,项羽麾下都尉、在鸿门与刘邦有过一面之交的陈平勒马在临晋汉营外。一道晓光,清亮地洒在他的肩头。
战马对着飘扬的“汉”字大旗,扬起前蹄,“啾啾”长啸,惊动了在营门前值守的樊阬,他上前问道:“何人在此喧哗?”
陈平放松马缰,下马上前打了一拱道:“烦请少将军禀明汉王,就说阳武陈平求见。”
樊阬说一声“少待”,进了营寨。不一会儿,从营寨里跑出柴武,隔着老远就喊道:“门前可是陈平兄?”
陈平一看,乃是在薛县会盟时知遇的柴武,他不禁感慨世事多变,浮云苍狗。当时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认为,项梁乃当世英雄,兴楚砥柱。孰料几年之后,会相聚于刘邦军营。
两人寒暄一番,柴武即引陈平来见。刘邦指着陈平仰面大笑道:“足下不是又奉项王之命,寻找寡人来了?”
陈平知道他指的是鸿门宴时,刘邦如厕时久不归,项羽命自己出帐去找的事情,禁不住回应道:“大王好记性。大王呈送项王与项伯之礼品,还是在下转赠的呢!”
柴武本来是就临晋驻军用度来奏请刘邦的,未料与陈平不期而遇,看看时候不早,遂告退了。大帐里就只剩下刘邦与陈平两人。念及往事,刘邦关切地说道:“足下初到,还是歇息之后再说吧?”
陈平上前一步道:“臣为事来,所言不过今日。”
“哦?”刘邦脖颈不知不觉间向前伸了伸问道,“不知足下要说何事,如此着急?”
“不知大王可曾听说,项羽暗使英布、吴芮等杀义帝于郴县之事?”见刘邦点了点头,陈平说话的语气更加慷慨激昂,“此乃项王自焚其军之始也。臣以为大王应擎旗东进,广散檄文,极言项王逆德无道,放杀其主,乃天下之贼也。大王还应命三军素衣素服,祭奠义帝,如此则诸侯必背于项王而从大王矣。不仅如此,大王还要誓师发关中兵,从诸侯击楚,为义帝雪仇。于此之后,天下不再有大王与诸侯之争,逐鹿中原者,唯汉与楚耳!”
这一番话,虽然只是陈平一人在说,然则刘邦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心与对面这个人的心剧烈地碰撞着,他的情感湍流与陈平的话语波流在急剧地交融。他不仅丰富了张良、韩信曾经不止一次与他谈过的方略,而且是这样具体而现实。
“君之到来,正当其时。”刘邦禁不住叫好,伸出手拍打着陈平的肩膀问道,“不知足下在楚营所任何职?”
“臣为都尉!”
“甚好!寡人依旧拜足下为都尉、典护军,如何?”
“谢大王恩典。”
陈平谢过刘邦,转身出门时,却看见有六七人簇拥着一位中年人进了刘邦军营。他避在一旁的大树后观看,等到那人越走越近时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常山王张耳么,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他一定是来投奔汉王的。”陈平不尽感慨。正所谓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戏下不可一世的项羽,如今众叛亲离呢?
陈平没有看错,进到刘邦帐内的正是张耳;陈平的猜想也没有错,张耳在与陈余的大战中败北,走投无路之际来投奔汉王了……
第二天,樊哙军长史来禀奏,说樊哙、曹参、郦商等军将废丘团团围住,数日攻之不下,樊将军引渭河水淹了废丘。城中水深数尺,不少贼军死于水患。
刘邦皱了一下眉头道:“水淹贼军,岂非殃及百姓?这个樊哙,总是如此孟浪。”
长史解释道:“战事绵延数月,城中百姓纷纷逃离,所剩无几。”
“章邯呢?”
“水淹城破,章邯绝望自刎,是将士清扫战场时发现的。”
刘邦的情绪这才有了好转,对身边的陈平道:“明日前往废丘,都尉骖乘,与寡人同车前往。”
陈平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谢过。
刘邦紧接着对身后的曹窋道:“知会子房、重言,与寡人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