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镇依旧萧条,街道上人迹渺渺,仅有的几家酒肆半死不活地开着门,店小二有气无力地向过往的行人吆喝:“南来北往的客官,进来吃杯酒暖暖身子啊!”
吆喝半天,好不容易才招来一名客人。店小二乐得满脸笑成一朵**,他又是让座,又是擦拭案几,口里还不断地问:“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街对口是一家茶馆,情形比酒肆好不到哪儿去。只是进去的都是些乡间人,也就是润润喉咙,解解乏气。即便如此,那茶馆跑堂的声音丝毫不比酒肆的小二低。
没办法,生意不景气,是谁都着急。
好不容易盼到暴秦灭亡,当项羽在戏下大封十八路诸侯的消息传来时,泗水镇百姓的脸上三年来第一次有了笑容。尤其是当年的亭长当了汉王,全镇人脸上有光。虽说离故里远了些,可谁又能说,有一天他不会回到泗水镇上呢?尤其是那些曾经的赌友更是盼望着汉王早日归乡,好将前些年欠下的赌债还了……
但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失望。
刚刚与秦朝结束战事,诸侯间却动起了兵戈。先是田荣在齐国的内讧中杀了田市,自立为王。这惹恼了项羽,大兵从彭城出发,浩浩****北上,沿途军纪不严,抢掠不断。每攻下一城,就伴随着一场惨烈的杀戮。
泗水镇的人重新过起了提心吊胆的日子。那些豪族富户不再将刘邦看成是福星,而是祸根。说不定哪一天,项羽也会对沛县来个屠城,泗水亭就在城郊,难免遭池鱼之灾。他们对刘邦鞭长莫及,便对吕、刘两家冷落疏远,以致近来吕雉与孩子都不敢上街,许多事情都要张乙来回去跑。
“张乙,这些日子你就多辛苦些。”吕雉一边晾晒刚刚洗过的衣裳,一边对张乙说道。
“夫人放心,只要汉王一天没有召回小人,小人就一心一意地照料大家过好日子。”张乙现已习惯了与刘家人在一起,前几次牛良来时留下不少钱物,他都交给吕雉补贴家用。
吕雉还能说什么呢?她心里想等夫君富贵了,定当十倍报还。接着又道:“听说又要打仗了,百姓何时才能过上安生日子。你到镇上打听一下项羽的消息,若是兵过沛县,我等就该早日逃走。”
张乙刚刚给后院的马匹喂完草料,应了一声“诺”,转身便朝外走。吕雉又唤他回来,将一串钱币塞到他的手上道:“刘太公明日生辰,你好歹买些肉食回来。”
“诺!”张乙带上院门,朝街上去了。
刘家庄距泗水镇也不过二里地,抬脚就到。当张乙进了“泗水茶馆”,堂倌立时捧上一张笑脸,上前问道:“客官是要喝茶么?”
“来壶‘泗水香’。”张乙拣了一方僻静的坐处。
堂倌应了一声马上来,从肩头拿下绢帛擦了擦案几,转身泡茶去了。
张乙打量了一下周围,见不远处坐着三四位客人,听口音不是本乡人,正在谈论一件看起来颇为神秘的事情。为不引人注意,张乙将脸面壁,给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了。他们说的是有关项羽的消息。
“听说了么?”那个留着一缕山羊胡、年约五旬的汉子呷了一口茶道,“项王把王陵的母亲抓到彭城了。”
“王陵?他不是咱沛县人么?据说在南阳称雄一方,不把项王与汉王放在眼里。”稍显矮胖的男子应声道。
话音刚落,旁边精瘦的男子说话了:“那些都是旧事了,在下倒是听说,近来汉王托王陵、牛良等人要接刘、吕家小离开沛县,不料被龙且将军在阳夏拦住。项王闻信大怒,力逼王老夫人修书王陵令其归顺。你猜老夫人怎么样?”
山羊胡中年汉子不屑道:“还能怎么样?项王的刀架在脖子上,她敢不从?”
“兄长此言乃常人心理也。”精瘦男子感慨道,“王老夫人自幼读书明礼,怎可屈服于项王威势,竟然自刎身亡了。”
座上顿时一片唏嘘声:“可惜老夫人就这样走了……”
未料精瘦男子抢着话头又道:“仅仅走了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者瞪了一眼精瘦男子道:“有话就说完,何必吞吞吐吐的?”
精瘦男子站起来朝四面看看,这才将项羽如何将老夫人尸骨油烹后做成肉羹,如何分给参加他婚礼的客人,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渐渐地,三人都瞪大了眼睛,流露出惊悚和恐怖:“真的么?”
“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就在彭城当差,还能有假?听说当场即有人吓死了。而且还有呢!”精瘦汉子的声音更低,“听说项王对汉王重回关中恼羞成怒,要抓刘太公和刘季妻儿去彭城呢,难保……”
他的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听见耳边传来“当”的一声响,转脸看去,墙角张乙的耳杯掉在地上碎成两半。张乙将几枚钱放在案几上,起身就朝外走,正与送茶的堂倌撞了个满怀,差点将滚热的茶水洒到堂倌身上,他不无歉意道:“钱在案几,连同赔偿耳杯。”
堂倌惊道:“客官的茶还没有吃呢。”
“在下有些急事,先走一步了。抱歉。”张乙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向刘家庄方向奔去。
几位客官愣住了:“这人为何如此奇怪。”
山羊胡中年汉子摆摆手道:“不管他,咱只管吃茶说话。如今这世道,啥怪事没有?”
堂倌长叹一声:“几位吃完茶也离去吧,现今少说话少招祸。诸位走了,惹下的祸却与本店脱不开干系,说不定项王的军队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
……
张乙出了镇子,脚步就加快了。腊月寒风凛冽,可是他却头上冷汗直冒。他觉得这是数日来从镇子上听到的最要紧消息。他惊惧于项羽的残忍,他怎么能够将人肉做成羹汤呢,这与禽兽何异?
路过刘家稻田时,他看到收过的稻田,只留下禾茬**在放干水的稻田里;田埂上有几株落叶的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刘家庄就在眼前,张乙却吃惊地张大了嘴,夫人不是要他去买肉的么,怎么忘记了?……
从后屋传来刘盈读书的声音,吕雉心里就十分欣慰。虽说这孩子只有五岁,可他读起书来却是一丝不苟,有时候,读着读着就会扬起小脑袋问她,为什么曾子要每天问自己?传不习乎?天天这样,不累吗?
吕雉望着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就想起老者的话。她已经把他看作自己的希望了。也只有这时候,她对夫君的思念才会被亲子之爱所缓解。此刻,吕雉端起刚刚洗好的衣衫到前院去晾,刚一出门,就看见张乙低头纳闷的身影。
张乙两手空空,她断定绝不是疏忽大意。她放下手中的活计,低声问道:“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乙朝堂屋望了望,小声问道:“太公在么?”
“两位太公正在走棋呢。”吕雉回答着,眼睛却没有离开张乙,“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神色如此慌张。”
“夫人,大事不好了!”张乙随之将在镇上所听一一道来,末了道,“小人一路想着王老夫人的遭遇,五内翻腾,真不敢相信此禽兽之行竟会发生在项王身上。”
张乙看见吕雉听自己叙话时神情淡定,心情稍稍平定了些,随之将担忧和盘托出:“小人担心项王听闻汉王借重王陵将军迎接夫人与太公,会遣兵前来袭扰。”
吕雉虽然目光行若无事,气定神凝,内心却是煎熬无比。其实,打从王老夫人被挟持到彭城的消息传来后,吕雉就料到往后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多次萌发带领一家人去找夫君的想法。只是困于堂前老人年迈体衰,腿脚不灵,才一再犹豫延宕,未料灾难真要降临了。吕雉不是那种柔弱怯懦的女人,她现在更多的是自责。她以为张乙的判断没有错,王老夫人的壮烈殒身,必然促使王陵归顺夫君,同时也会招致项羽会迁怒刘家。她骤然间就徒添了许多的丈夫气,既然刘邦遣军迎接家小,自己为何不能主动寻上门呢?
吕雉用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转身就与张乙进了堂屋。两位老人见她急匆匆的样子,停了对弈。吕雉遂将张乙所述一一道给两位老人听,末了道:“依儿媳之见,久居沛县必然招祸。”她将脸转向吕太公,“女儿之意,父亲不妨暂且到阿姊吕姁家住,待找到汉王,一切安定,定当来接父亲。”
“早走早安然,免得整日提心吊胆。”吕太公以为女儿虑事周全,把棋子推向刘太公一边道,“老夫早就看出,我那快婿非同常人,项羽岂能奈何?你等尽管放心前去,不要有牵挂。”
闻言,刘太公心中生出诸多不忍,不管吕太公如何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些年从来没有跟三儿享过一天福,倒是祸事不断。多亏了吕雉慧心巧思,长于经营,才于风雨飘摇中走过了一个个寒暑。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欠吕雉的太多,便颤颤巍巍地说道:“这些年若非儿媳苦心经营,也许早已家破人散了。三儿只知道自己在外闯**,怎知翁媳在家中的艰难。”
这话吕太公就不爱听了,正色道:“亲家此话好没有道理。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徒守家门,无所作为?他不举事,能有汉王之位么?”
“我要的是全家老小平安。”
“你呀!老糊涂了。”
吕雉拣了暖心排忧的话打断两位老人的争论:“公父不必歉疚,尊老爱幼乃儿媳分内事,只怕没有做好,委屈了一家老小。现今战事频仍,长途跋涉,又要风餐露宿,还请公父宽谅儿媳。”刘太公闻言,便不再说什么。吕雉遂安排明日之事。
“记住!我等意在寻亲,路途不可迁延。”吕雉送张乙出堂屋时,叮嘱道。
“夫人放心,小人记住了。”
鸡叫头遍时,吕雉速速起身梳洗,当她来到堂屋时,发现吕、刘两位太公早已起床,在炉前烤火。吕雉唤来张乙生火,不一会儿就做好了早饭。吕雉特地温了米酒,为两位老人斟满一觥。吕太公此时涌动在胸中的唯有依依别情,喉头哽咽道:“老哥,请满饮此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刘太公长叹一声,举酒过肩,仰首将杯中的酒饮干,满腹的话都浓缩成几个字:“兄弟保重,后会有期。”
这情景,让一旁的吕雉心中很不好受,她适时地向两位老人上了麦粥,结束了喝酒。这时候,吕姁、吕媭姐妹进了家门,她们是来接吕太公的。姊妹几个寒暄了片刻,吕媭高声大嗓道:“姐夫尚知道派个人接你们出去,我家那杀狗的父子俩早把我给忘了。他日回来,我定不让他们进门。”
吕雉也不辩解,只顾安排父亲随吕姁出门。
未料吕媭在一边埋怨道:“姐姐也是,难道父亲只是你等的父亲,我是半路捡来的不成?在我家与在大姐家有何不一样?”
吕姁拦道:“话不能这样说,不是妹夫父子都在外么?家事艰难……”
吕雉插话道:“我这次走后,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少不了烦劳二位姐妹照顾父亲。倘若父亲高兴了,你接过来住几天也未尝不可。”
“家里有我们,只是姐姐找到姐夫,早早报个信来。”吕家姐妹心里酸酸的,竟嘤嘤哭了起来。
吕雉忙为姐妹擦眼泪:“夫君做了汉王,可喜可贺,哭从何来?”大家这才破涕为笑。
这时候,张乙手拉着刘盈,身后跟着刘蕊出来了。小孩子才不管别离伤情的事呢?昨晚听说要去寻找父亲,高兴得半宿睡不着觉。今天一早起来,自己穿得整整齐齐。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父亲温暖的笑容。
时候不早,吕太公催促他们上车。吕雉亲扶刘太公上车,又叮嘱儿女一路上要听张乙的话。两辆车子“吱吱呀呀”地出了村,驶上了去往萧县的官道。几天以后,车子过了留县,就见到路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往往是扶老携幼举家迁徙。看见前面有两辆车子,难民纷纷抢着让自己的小孩坐。开始,张乙坚决拒绝,甚至不惜动了马鞭驱赶,吕雉却责备说都是出外逃难之人,不可无礼。后来,人越来越多,刘太公觉得与其为坐车费口舌,倒不如卖了车子和马,将钱分给难民,免得他们看着眼馋。
张乙迟疑道:“理倒是如此,只是苦了两个孩子。”
吕雉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再说了,难民的孩子能走,刘家的孩子也能走。”
张乙不再坚持,第二天就到留县城郊的市场上将车马卖了,按照吕雉的吩咐将所得钱币除了留自己一些盘缠外,都周济了南来的难民。然后苦笑着对吕雉道:“这下只有自己背行李了。”
吕雉也笑道:“都是受苦出身,不缺力气,背就背吧。”
午后的太阳驱散了寒意,他们坐在镇子外的庄稼场上吃着干粮。吕雉将随身带的行李分给张乙、自己和两个孩子背了。
“记着!不论遇到什么情况,身上的行李不能丢。”吕雉咽了一口麦饼,对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刘盈道。
刘盈向吕雉身边靠了靠,吕雉本能地用衣襟裹住儿子瘦弱的躯体,希望能够给他更多的慰藉。她看得出来,与几天前出发时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相比,刘盈这两天话少多了,开始耍性子,他抬起头问道:“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爹爹。”
吕雉顿了顿,很肯定地告诉儿子,只要往前走,很快就可以见到爹爹。但接下来儿子问到为什么这么多逃难人时,她就无法解释了,只能说前面可能打仗了。刘盈显然不满足,接着问:“谁打仗呢?是爹爹么?不是秦国都亡了么?”
“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吕雉说着,就用着急的目光搜寻刘蕊的影子。当她发现在不远处的一方石头旁,刘蕊正把半块麦饼递到刘太公手中,又端了清水给爷爷喝,这才欣慰地收回了目光。
“还是女孩子懂事。”吕雉心中这样想。
此时,从场院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人们纷纷把目光集中到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身上。不大一会儿,大家就弄清了,这女人的一双儿女刚才与母亲去街头讨吃时被恶狗冲散了,她只身一人回到场院,绝望地跪倒在难民面前,声嘶力竭地喊道:“众位父老乡亲,帮我找找儿女吧!给你们叩头了。”
日色西斜,那女人哭得昏天黑地,几次昏厥过去。但是,始终没有见到儿女归来。
由人及己,吕雉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她迅速把张乙和儿女叫到面前,从万一被冲散后如何应对到刘邦及其同行者的形象一一嘱咐清楚,接着,就要刘盈和刘蕊把自己刚才所说的一一回答清楚。
“万一走散了,你该如何对待陌生人?”
“不说出自己和家人的名字。”
“还有呢?”
“不随便吃人东西,不随便跟人走。”
吕雉转脸看了一眼十岁的刘蕊问道:“你呢?”
“不离开弟弟,照顾好弟弟,带他寻找父亲。”
吕雉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张乙道:“太公年迈,举止迟缓,我须早晚照顾,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张乙拱手道:“夫人放心,就是小人豁出性命,也不让公子与小姐有一点闪失。”
十天以后,吕雉一家辗转到了萧县,一打听,这里距西楚国都彭城仅五十多里路程。沿途随时都看得见项王的兵马从大道上驰过,对灾民鞭打脚踢,求饶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张乙走着走着,心情就沉重了。倘若不迅速离开,迟早要被楚军发现,那他就无颜面见主公了。
这天晚上,一家人歇息在黄桑峪口锁龙桥旁边的一个山洞里。张乙将自己数日来的担心和盘托出:“据目下看,我们是走错方向了,越走离彭城越近。这真是在老虎的鼻子底下睡觉呢,迟早会成为饿虎之食。”
“老夫这把老骨头,可不愿意被项羽那小人烹了做肉羹。”刘太公以为张乙所言有理。
“没有那么玄乎。”吕雉无奈地笑了笑,又问张乙有什么办法。
张乙以为往后该转而向西北方向走,不是说汉王二进关中了么?照这样下去,只会离汉王越来越近。
吕雉想想也是,与其不意间误入虎口,毋宁早日脱离险境,与亲人团聚。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纵有泰山压顶,情绪上却从来不流露些许慌张。在给一旁睡去的刘盈和刘蕊身上加盖了一件衣裳,再回过身来的时候,吕雉喘了一口气,似乎将浑身的困乏呼了出去:“你所言有理。明日黎明起身,转向砀县方向去,万一遇见贼军,就进砀山躲避,也方便些。”
夜,静极了。为避风寒,吕雉将刘太公、刘盈和刘蕊安排在山洞里,自己靠着洞口,让张乙前夜巡查,她醒来后替换。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偶尔从谷口深处传来一两声鸱鸮的叫声,杂有野狼的悲鸣,凄厉而又恐惧。吕雉虽然眼睛闭着,心却是没有一刻的空闲。屈指数来,她不禁暗暗惊叹,刘邦举事都四个年头了。这四年的日月,可谓天翻地覆。夫君成了率领数十万大军的汉王,而她却因此担待了多少孤守柴扉的孤寂时光。她是一个看过不少书的女人,商纣王宠妲己,周幽王宠褒姒的故事她烂熟于心,那都是些富贵男人的事。现在,她的丈夫通达了,会不会……她这样想着,心就飞到了遥远的关中。唉,男人的心,恰如天上的云,遇见点风就是雨。谁知道这会儿会不会有美女娇娘陪伴在他身边呢?他知道不知道,他的父亲、妻子和儿女正颠沛流离着呢。
吕雉的思绪被风吹到洞外,飘飘****。她似乎听到有一个遥远的声音直抵自己的心里:“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罗……”
她就这样忽近忽远、忽人忽己地胡思乱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她果然看见刘邦手中牵着一个女子,在一座花园中散步。那女子脚步轻盈如燕,腰肢婀娜如柳,面如白玉,唇如丹朱。他们看上去是那样亲密,仿佛是天成佳偶的夫妻……
吕雉由沉郁而恼怒,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拔出刘邦腰间的宝剑,就向那女子刺去。这时候,张乙从一旁冲了出来,大呼一声“夫人不可”,手就架住了她压下来的宝剑。
吕雉一激灵醒过来了,面前果然是张乙,正在小声喊着:“夫人醒醒。”
吕雉问:“何事?”
张乙指了指外面道:“夫人请听……”
吕雉侧耳细听,果然洞外不远处有说话声——
“大王也是,从彭城到沛县一百四十多里,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刘邦的家小早逃走了。”
“只有我等知道,怎么会走漏风声呢?只是大王既是认定刘邦是劲敌,何不鸿门宴时就杀了他,何必现在用他的家小要挟?”
“天寒地冻的,唉……”
“抓住吕雉,我倒是要看看,这娘们是貌若天仙,还是乡野村夫,劳刘邦那小子搬动王陵出兵迎接。”
“刘邦那厮就是一个赌徒,想吕雉也好不到哪儿去……”
脚步声,马蹄声渐行渐远,吕雉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估摸大概卯时二刻了,经刚才一惊,无论是刘太公还是刘盈与刘蕊,都毫无睡意了。吕雉干脆将一家大小招呼到一起,详细地讲了当下面临的困境,要大家分外小心行事。
“从明日起,不再走大路,以免被楚军发现。”吕雉拉过刘盈和刘蕊的手,看着他俩脏兮兮的脸庞,泪花就禁不住流淌了下来,“让你姐弟餐风饮露,是为娘失责。可砥节砺行,自幼年始。此天将降大任于人的赐予。”
闻言,刘盈就哭了,道:“孩儿不要大任,孩儿就要早日见到爹爹。”
刘蕊见状,拉起刘盈的手劝道:“你只有听娘的吩咐,才能早日见到爹爹。”
“真的么?”刘盈抬起泪眼问,见刘蕊可劲地点着头才破涕为笑,“我听娘的话。”
几个人正准备起身,就听见洞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朝着洞内喊话,火把在洞口闪耀,有人提出进洞来看看。
“盈儿与蕊儿乃刘家之后,万望平安送达军营。”吕雉情知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低声吩咐张乙带着大家冲出洞后,由他保护两个孩子逃走。
“请夫人放心,有张乙在,担保公子、小姐安然无恙。”
这时候,刘太公说话了:“你们先逃命去吧,我这把老骨头,怎能拖累了你们。”
吕雉摇摇头道:“公父不必担忧,儿媳自有主张。”
“请公子、小姐跟着小人,寸步不要离开。”张乙“嗖”地从腰间拔出利剑,向外冲去。他趁洞外一位楚兵不注意,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他如此神速,其他人都呆了。张乙接连刺倒三个楚军,众人纷纷向后退去。张乙抢了一位楚兵的战马,腋下夹着两个孩子飞速上马,朝着黎明前的暗夜冲去。
那带兵的屯长一边上马,一边对留下的士卒喊道:“不可放走了老儿母女。”
刘太公自幼习武,早年也见过一些厮杀场面,现在处在生命危急关头,当年的浩气顿时涌出。他运足气力,朝着冲进来的一位年轻士卒就是一拳,那年轻人失去自持,踉踉跄跄倒在地上。吕雉一步上前夺了士卒手中的刀,用力砍去。翁媳二人相互照应,左冲右突,虽然杀了三五人,无奈楚兵人多,不一会儿,刘太公已气喘吁吁了。他被楚军擒住,推推搡搡地押到了萧县城东的楚军军营。
在这里驻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虞姬的兄长虞子期。他将刘太公和吕雉打量了半日,终于从刘太公的眉眼中看出了刘邦的影子,便问道:“你可否认识刘邦?”
刘太公将头扭到一边,倔强地回答:“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汉王之名?老夫正是汉王之父。”
虞子期倏地从案几旁站了起来,来到刘太公面前,指着一边的吕雉问:“她又是……”
吕雉轻蔑地瞪了一眼虞子期道:“连汉王夫人都不认识,我乃汉王妻吕雉。”
“哎呀,原是汉王妃到了,恕末将眼拙……”
虞子期很吃惊,这一老一女怎么就能连杀楚军三五人呢?假若站在面前的真是刘太公,那可真是天遂人愿。这些日子,项王正思谋着将刘邦家小掳去彭城,逼迫刘邦退回汉中呢?这不,他们倒送上门来了。虞子期命人为刘太公与吕雉松绑,并且安排了酒食招待。
第二天天一亮,虞子期就遣了得力校尉率领百名吏卒,用车子送刘太公和吕雉去见项羽。
临行前,虞子期亲自到营门外看望,叮嘱校尉一路上小心谨慎,又转过身子向刘太公行礼道:“项王与汉王乃八拜之交,视汉王之父如己父,担心兵乱年月家人安危,欲接到彭城早晚问安于堂下,替汉王尽一份孝道。”
刘太公揶揄地笑道:“莫不是宾客席上少了肉羹,要老夫的老骨头去烹吧?”
闻言,虞子期脸上流露出难以遮掩的尴尬,忙借着同吕雉说话岔了过去:“舍妹虞姬早闻汉王妃大名,惜乎未能谋面,此去正好叙仰慕之情。”
吕雉看了一眼虞子期道:“妾身倒是听闻虞夫人贤惠通达,但愿她不要助纣为虐,贻害百姓。”
面对如此话里藏锋的女人,虞子期情知多说无益,见过礼后,但见驭手一声鞭响,车驾便朝东而去了。
三月(公元前205年),春天的脚步走过函谷关,在广袤的关中平原装点出桃红柳绿的诗意。傍着华山西行,沿途的垂柳在春风中摇曳着万条丝绦,柔软而又轻盈地舞动在天地之间。
故秦都栎阳虽然比起咸阳来略有逊色,然而,经过塞王司马欣的经营,倒也不失当年繁华。三十三条街,十二座城门,因为没有遭到项羽的火焚,依旧嵯峨崔嵬。司马欣降汉后,刘邦就将大营移到栎阳来了。
栎阳的春意,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益发地卉木萋萋,鸧鹒喈喈。
早晨的阳光洒在清河两岸,刚刚起身不久的苇子显出淡淡的嫩绿;河水在这个季节虽然稍显凉意,可春的温暖还是被鸟儿们衔着,飞向四面八方。在绿色的映衬下,刘邦的军旗远远地瞧去,分外招眼。
河岸上走着一行人,在他们身后,是车驾和甲仗……
“丞相来得太及时了,有丞相在,关中定能安然无恙。”刘邦侧目看着走在身边的萧何。
“大王运筹有致。”萧何侧了侧身子,“臣当尽职尽责,为前方募集粮草钱币,以供军需。”
“不唯后援,丞相还当整顿乡里、除暴安良,张大汉德威。”刘邦又叮嘱道。
“微臣明白!”
“调丞相入关,乃子房谏言也。”刘邦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张良又道。
张良撩了撩衣袖,与萧何并肩而行。还在刘邦大军刚刚平定塞王、进驻栎阳之际,张良就开始了东进中原的筹谋。尤其是从彭城回来后,他更加相信只有刘邦才足以与项羽抗衡。因此,他不失时机地谏言刘邦还定三秦后,一鼓作气冲出函谷关,向东拓疆:“眼下项羽无暇西顾,此正东进之良机。臣以为当遣灌将军南渡平阴津,攻取洛阳。关中沃野千里,得之不易,当为后援,非萧丞相莫能治之。”
这也是刘邦之意,当即遣人去往汉中,萧何就这样来了栎阳。
前日前方来报,说灌将军渡河后攻克洛阳新城,请刘邦东行。于是他选了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发,也是为了给未来的战事增添一缕士气。
刚刚相聚又要分手,萧何不免有些不舍:“微臣在汉中年余,未能当面聆听大王旨意,更未听子房纵论天下大势,甚感遗憾。”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刘邦抬头看了看天色,抚着萧何的肩膀对前来相送的韩信道,“等关中大局一定,大将军急速出关,寡人在洛阳等候。”
韩信看了一眼萧何道:“请大王放心,有丞相主事,臣心清气定。”
刘邦也对前来送别的吕臣道:“关中除暴安良,百姓安居乐业,还赖司徒协力萧丞相,万望尽责尽心。”接着,又问起吕清的病情。
“家父已无大碍,只是年事已高,行走不便,未能来送大王。他要微臣祝大王一路平安,进军顺利。”吕臣谢过之后,并向刘邦表示,他的麾下邓龙、张虎军悉数由萧丞相调遣,随时听命。
“如此,寡人谢过爱卿了。”在大泽乡举事的臣僚中,仅剩下吕臣了。论起资格来,他比自己老,但始终忠直尽命。仅这一点,就足以令刘邦不敢怠慢。
在甲仗侍卫的护卫下,刘邦与张良各自上了车驾,踏上了东去的征程。
三月半,刘邦一行终于到了洛阳新城。灌婴与樊哙、曹参、司马卬等将领一起到城外十里地迎候。
接风宴上,他介绍了中原战况:“项羽谋杀义帝、征伐司马卬,尤其是烹王陵母这几件事让诸侯震恐。他又自恃兵强马壮,动辄兵戈相见。近来他北上讨伐田荣,彭城兵力空虚,我军何不乘虚攻之,如此,项羽则首尾不能相顾。彭城一失,项羽便大势即去,鹿在我手。”
刘邦举杯与灌婴饮过酒,却将目光投向张良:“子房以为如何?”
“所谓‘师出有名’,我军当以项羽诛杀义帝为由,方能唤起诸侯共击之。”张良沉思片刻,站起来走到刘邦与灌婴面前,“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此时宜尊民意而行。”
话音刚落,就见曹窋进来对着刘邦耳语几句,刘邦顿时皱起眉头道:“此等乡野之人有啥高见,回他话,就说寡人正在饮宴,没空见他。”
“诺。”曹窋应了一声,转过身去,但立即就停住了。原来,那自称“新城三老”之人径直进来了,也不管座上客人情容,对刘邦施了一礼高声道:“大王可知曹刿乃乡人乎?然则,取信于民而后战,大败齐师,名垂后世。即以大王论,何曾不是乡人布衣……”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张良的眉头就飞上了盈盈的喜色。他越过同僚来到“老者”面前,一脸热情地问道:“请问老者尊姓大名?”
老者泰然如常地回答:“老夫免贵姓董。”
“哎呀,是董公到了,真是春风临室。”张良说着话执起了董公之手,来到刘邦面前,“‘三老’者,乡贤也,来见大王,必有良谋。”
刘邦会意,顿时将方才的不悦一扫而光,热情地邀请董公入席,并且亲自斟了一觥酒奉上。董公接过酒置于案几之上,直视刘邦道:“老夫听闻大王将欲东进,然不知师出何名?”
“还请贤老明示。”刘邦破例地向董公作了一揖。
此举让董公吃惊,他脱口而出道:“昔闻‘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想来大王不难明白。必须‘名其为贼,敌乃可服’……”
董公的话尚未说完,张良为之击节道:“董公之言,民之声也。”
得了张良的褒奖,董公益发不可收,竟历数起项羽的罪状来:“项羽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常言说,仁不以勇,义不以力,项羽恃力恃强,不得人心。大王当率三军之众,为怀王素服,以告诸侯而伐之。如此,则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举也。”
这一句“三王之举”如黄钟大吕,在刘邦心头发出雄壮之音,这不是表明天下就只有他能为么?于是,刘邦对老者由容忍转而尊敬,上前躬身施了一礼,所有的感慨就浓缩成一句话:“先生一言,寡人谨受教矣!”
众人见刘邦如此,纷纷将目光投向董公,齐刷刷地举觥致意。
张良没有想到,董公的突然闯入竟酿出一项大计来。他在心里默默念道:“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水亦覆舟。惜乎,项羽不明其理。”
送走董公,也到了酒阑席散的时刻。众人走后,刘邦留下张良一起商定祭祀义帝的事宜,吩咐由郦食其起草讨项檄文,由夏侯婴筹备祭奠程序,由张良代刘邦发布出征令。
张良又加重语气道:“檄文须送达各路诸侯,共举讨项大计,如此,义在我方,仁在我方,人心在我方。”
“就依子房。”
三日后,洛阳变成一片雪海。从东西南北的城门口一直到城中心的汉军大营都挂满了白幡、纸花,包括各个店铺的门前,都挂上祭祀的旗幡;在街上巡逻的汉军,盔甲上都着了白色的孝衣,一个个面含悲哀,如丧考妣。加之阳春三月,杏花、梨花盛开的日子,风过枝头,漫天飞花,愈添了哀伤气氛。
义帝的灵堂就设在原来的郡府大堂。由于义帝的尸骨远在郴县,故夏侯婴抽调城中名裁缝做了棕黄色的“曲裾”衮服置于棺椁之内;棺椁刷了明亮的黑漆。象征义帝国君地位的冠冕置放在灵桌上,上面缀了十一根冕旒。尽管刘邦明白项羽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义帝放在眼里,但他就是要告诉诸侯,他刘邦才是楚国真正的传人。
至于太牢等祭品,也都严格按照楚国王室的标准,一应俱全。
按照楚国宫廷的礼仪,国君在入殓之后并不立即安葬,而要在宫中停殡数日,供诸侯、卿大夫前来吊唁。因此,从灵堂门口到灵前,每过一道门,都会有两名士卒持刀而立,情容肃然,俨然国葬之肃穆。
从第四天开始,灵堂接受诸侯国的祭奠。已经降汉的司马欣、董翳、司马卬等先后到灵堂祭奠,远道的诸侯如韩王信等,皆派了使者前来。
刘邦率先祭奠。一大早,他在夏侯婴的陪同下,率领张良、郦食其以及在各地驻守的将军派来的使者前来吊祭。前面有两名士卒开道,一边走一边哀声高喊着“义帝归来兮”。刘邦紧跟在招魂者后面,满面痛苦,行走的脚步也显得十分蹒跚。
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刘邦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灵前。夏侯婴依照祭祀程序,一道一道进行着,及至献牺牲后,刘邦趴在地上许久不能起来,哭声听起来很凄凉,说出的话语都噙满泪水——
哀哉义帝,金枝玉叶,命途多舛。暴秦肆虐,城破国亡。帝不堕其志,不屈其身,隐身乡里数载,苦其身于风霜,劳其骨于饥饿。幸哉项公举义,号令天下,迎帝荣归,尊为怀王。季虽不才,然追随左右,马首是瞻,乃此生大幸矣!
哀哉义帝,以仁施政,志在诛秦。项公大业未成,中道辞世,诸侯震恐。帝以天下为怀,不存私念,枉顾己身,乃盟约立誓,先入咸阳者王。季唯遵帝命,不敢懈怠;三军同心,威若摧枯,问兵咸阳。约法三章,民心大悦。此帝威所在,季不胜欣慰之至。
哀哉义帝,贤明遐迩,魂兮远行。季恨项籍无道,恃强恃力。弃项公遗训而不顾,置诸侯共愤于罔闻。强迁都于湖湘,暗弑君于密谋。湘水哀鸣,难释其悲;穷泉涌泪,乃哭亡灵……
刘邦声动天地。陪在他左右的张良、郦食其、灌婴、张耳等人莫不泪水潸然。
一连三日,刘邦每天都在夏侯婴的陪同下准时到灵前哭灵。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一时节,刘邦成为妇孺皆知的明君贤王,而项羽则被骂为无道昏君。
与此同时,刘邦在檄文中历数项羽罪状,遣使者送到各个诸侯国,联络大家共同起兵讨伐项羽。
檄文出自郦食其之手,将熊心奉为周天子一样的共主,而刘邦则以臣子的名义极言报仇雪恨之心切——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方放杀义帝江南,大逆不道!寡人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共击楚之杀义帝者!
郦食其将檄文起草后,拿到张良处征求意见。张良看了良久,拿起笔来将“愿与诸侯共击楚之杀义帝者”改为“愿从诸侯”。郦食其看了,禁不住大呼:“改得好!唯取谦恭态,方能说动诸侯。”
刘邦遣使者带着檄文前往各个诸侯国游说,半个多月后,消息传来,除了参与弑君的英布、吴芮、共敖外,诸侯们或以项羽违天逆人、暴虐无道,表示响应檄文,共同起兵伐楚;或持观望犹豫的,但绝不愿再追随项羽。
首先响应的是韩王信。看到檄文后,他二话没说,发誓定要取项羽首级为韩王成雪恨。
这一天,陈平从代地归来了,一见刘邦就沮丧地说道:“微臣无能,檄文没有送到赵王歇手中,就被赵国太傅陈余给拦截了。”
“这却是为何?”
“皆因为张耳也!”
刘邦一听就明白了。事情缘由仍是项羽分立诸侯时,以张耳参加了巨鹿大战而分赵国之地给他,封常山王。而同样在大战中截杀过章邯的陈余却仅封为侯,陈余满腹愤懑。后来,田荣背叛楚国引发战争时,陈余即向田荣借兵,声称愿追随齐王伐楚。于是,他以三县之兵大败张耳,重新恢复赵国,并且以太傅身份协助赵王歇理政。
就在刘邦刚刚任命陈平为都尉之后,张耳前来投奔了。当时,汉军尚在关中围困章邯。正当用人之际,刘邦对张耳来投表示了极大的热情,隆礼厚待,奉为上宾。现在,他正协助灌婴集结伐楚大军。
“他有何要求呢?”
“大王,陈余说只有杀了张耳,他才肯出兵。”
“这个陈余,不是欲要挟寡人么?”刘邦说着,将目光投向陈平,“依都尉观之,此事如何处置为好?”
这是陈平入汉营以来,刘邦第一次严肃地向他征求意见。陈平是何等聪明之人,当初刘邦礼遇张耳的情景余温未去,他又怎么会为了一个陈余而杀了张耳呢?可不杀张耳,就少一位出兵的诸侯,实为难事。陈平眼睛转了转,却没有直接说出意见,而是讲了一个春秋故事:“昔日晋国司寇屠岸贾欲杀赵盾之孙,下令若不交出赵氏孤儿,便将全国同日所生婴儿尽行杀戮殆尽。程婴为救赵氏孤儿,乃以亲子冒充骗过屠岸贾。此乃千秋忠义,臣每于夜阑人静之刻,思及此事,感慨系之。”
“寡人明白了,都尉且附耳来。”刘邦听到这里,双手一击掌,接着小声耳语。
但见陈平听得频频点头,施礼出门去了。
陈平出了大帐,径直奔出洛阳东门,向距城五里外的灌婴军大营而去。
此时,灌婴正同张耳在帐内一边品茶,一边谈论义帝之事。
灌婴举起茶盏,呷了一口茶,问张耳道:“大王如何看待项羽杀义帝之举?”
张耳看了一眼灌婴道:“项羽杀义帝乃自毁楚国也。不瞒将军,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小王也很是吃惊。试想,他连天下共立的义帝都敢杀,诸侯王又岂能不人人自危。即便不谋叛,亦必被玩于股掌之中,此所谓人不毁而自毁矣!”
“大王所言,乃明理也。项王明于战役而暗于大势,此其不能制胜之故。当初项公立怀王,乃因为楚国宫室能号令天下,共诛暴秦;秦灭后,亦唯义帝可居北辰而众星拱之。项王杀义帝乃胸无天下之举,以胸无天下之识而欲得天下,不亦愚乎?”灌婴分析道。
张耳接着话茬道:“项王之暗,反衬汉王之明也。此次汉王大祀义帝,深得人心。据我所知,诸侯们私下里议论,皆以为伐楚非汉王莫属。”
灌婴一听,笑道:“大王所言一针见血,此乃汉王不同于项王之处。项王之愚,不仅如此,更在于拒听逆耳之言。昔日在楚营之日,在下屡次进谏,其皆置若罔闻。”
两人正说到兴奋处,从事中郎进来在灌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灌婴的脸色顿时严肃多了,不自然地朝张耳笑了笑道:“在下尚有些军务处置,改日再与大王品茗。”
张耳是明白人,虽说自己是协助灌婴集结诸侯将士,可刘邦临行时明令灌婴以将军身份处置一切。此刻听他语气,必是有不需要自己知道的事情,于是,他起身告辞。
张耳一走,陈平就进了帐,灌婴随即问道:“汉王如何说?”
“汉王要将军决定呢。杀还是留,全在将军。”陈平应道。
灌婴沉默了,他开始掂量刘邦话中的意思。若是他杀了张耳,那不是要给目下诸侯集结设置障碍么?若是他不杀张耳,那总得给陈余那边一个交代。渐渐地,他领会了刘邦的意思。他把这些费思量的事情都交给了自己,用意深远啊!
想到这里,灌婴转身传来从事中郎,照样耳语几句。从事中郎点点头,出帐去了。等他回头时,就看见陈平迷茫的目光,他诡秘地笑了笑道:“都尉少待,我这就取张耳首级来。”
一个时辰以后,从事中郎手捧着一方红漆匣子进来禀报:“启禀将军,卑职已将张耳头颅取回,请验明正身。”
灌婴接过红匣,看了看,又邀请陈平亲自验看。陈平低下头瞅了一眼,不禁惊呼一声:“呀!将军果然……”
灌婴命从事中郎将首级盒置于案几,令其退下,这才对陈平道:“我明白汉王绝不会拿张耳人头去换陈余发兵。怎么办?我只有在俘虏的楚军中寻找了一位与张耳面容相像之人代之。”
“哦……”灌婴这话更是让陈平惊异刘邦的料事如神,原来一切都在汉王掌控之中。但他把这些都隐藏在心底,他深知这既是刘邦秘不示人的驭人之术,又是灌婴处理君臣关系的秘密,是不容任何人道破的。
陈平转而以祥和的笑化解了灌婴目光中的疑虑,伸出大拇指赞道:“大将军果然睿智。”说罢,陈平起身告辞,打马回汉营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