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四章 鼓角鸣兵下彭城 军情急师回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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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回到城内,将灌婴处置陈余的经过禀报给刘邦,刘邦满意地笑道:“这个贩缯的灌婴,不仅锐敏,亦多才智,寡人知道他会通达应变的。”

陈平想想当初与刘邦一起从沛县走出来的人中,不唯有贩缯者,亦有屠狗、赶车者。然而这些人都能人尽其用,于是感慨知人者智,善任者强,怎能不取天下?看来,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刘邦立即遣使者带了“张耳”首级前往襄国去见陈余。待使者一走,陈平就把近来从楚营那里得到的重要军情告诉了刘邦:“不知大王可曾听说,齐王田荣殒命了。”

“哦?请道其详。”

“项羽耿耿于定陶大战中田荣不肯出兵,以致项梁折命,故分立诸侯时不予封王。后来,田荣驱走田都,接着又去攻胶东王,杀了田市,转而又进攻济北王田安,欲据三齐,故此惹恼了项羽,纵有伐齐之战。那田荣战败后,逃至平原县,为当地豪杰所杀。现今,田荣之弟田横收散兵数万人,正与项羽战于城阳。”

刘邦听罢,油然喟叹:“兄弟三人起自布衣,岂不贤哉?项王不封,亦见器量也。”

“等项羽灭田横后,我军再取彭城,就不容易了。”

“都尉言之有理,此事寡人当与子房商议后再定。”

刘邦很明白,汉军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仅在洛阳周围就集结着已经归顺的韩、西魏、塞、翟和河南王申阳的军队。站在洛阳城头望去,旌旗如林,吹角连营,一望无际。这些军队相当一部分是从项羽处倒戈过来的诸侯,并不受节制,不过是暂时的联军而已。延宕迟缓,只能使军心离散。

就在陈平禀报军情的第二天,张良在刘邦巡查军营归来的路上告诉他,说进攻彭城大军已达五十六万众,已非项羽所能比了。

刘邦闻言,皱了皱眉头道:“我军自沛县举事以来,从未有如此众多军队,粮草辎重必得保障无误。兵法云,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况五十六万人?”

“这个大王不必担心,这些日子,萧丞相派遣少年营押解粮草辎重源源不断运往洛阳,加之一俟攻下彭城,粮草自不担心。兵法亦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子房所言,正合我意。此乃是取之于国,因敌之粮是也。”

谈到出兵日期,张良也觉得不宜久拖,愈早愈好,绝不可以等项羽回过神来。

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初二,大军在邙山脚下举行誓师大会,祭祀路神,誓约同心杀敌。

早在大会前一天,张良就与夏侯婴商定,受祀者中,除了路神之外,一定要有义帝与项梁的神位,以此昭告世人,只有汉王才是复兴楚国大业的承继者,而项羽虽名楚后,却系乱臣贼子,必欲诛灭而后楚方兴;不仅如此,还要邀请诸侯在盛典上历数项羽罪状,以示天下,汉王出兵,乃仁义之举,顺天意,得民心。

这一天,天高阳暖,万里无云。邙山古木森列,苍翠如云,登高远望,伊河与洛河从山下淌过。两川形胜,尽收眼底。正是暮春时节,漫山遍野的龙柏耸立,连翘洒金,杜鹃吐红,紫气缭绕,祥云漫步。

当刘邦与韩王信、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阳、西魏王魏豹等一起登上盟誓台时,等候在台下的将士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声浪。

刘邦走在最前面,不断挥手向将士们招手。诸侯们被这阵容强烈震撼,他们虽然名为一路诸侯,然国小地狭,能够参战的最多不过数万人,相比之下,刘邦的军队不仅人数上占据优势,而且个个精神抖擞,意气昂扬。特别是韩王信,当初乃为韩国太尉,若非刘邦率军攻下阳翟,哪里会有自己的今日呢?于是,他更坚定了要跟随刘邦逐鹿天下的决心。而这种钦佩也是溢于言表的,他对走在身旁的司马欣说道:“汉王果然治军有方。”

司马欣除了点头赞同,却没有说话。他之所以同意参与讨伐项羽,是因为与项羽有着灭国之恨。可曾几何时,他的塞都栎阳亦为刘邦所据。这种复杂的心境难以为人所理解,也是他绝不愿意说与人听的。

走在最后的是西魏王魏豹,更是迫于刘邦大军的压力才不得不降汉。他心里清楚,刘邦在攻占平阳后之所以保留他的王号,正是要做给项羽看的。今日盟誓也是要告诉项羽,彼已成众叛亲离的天下之贼。

“哼!刘邦说得好听,什么愿从诸侯击楚之杀义帝者,谁从谁呢?唉!此一时彼一时,走一步看一步吧!”魏豹心里想。

巳时三刻,夏侯婴宣布盟誓盛典开始,刘邦带领诸侯王先祭拜天地、路神,献牺牲;然后就是祭祀义帝、项梁。刘邦肃穆地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其他诸侯依次而行。等到进行盟誓时,韩王信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紧跟着刘邦之后大声诉说道:“项羽军吏,形同禽兽,入我韩地,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宫室尸横遍野,街巷血流成河。”说到这里,韩王信高声对着台下的将士喊道,“本王誓死追随汉王,共诛楚贼,以慰义帝、项公在天之灵。”

等到诸侯们盟完誓已是午时二刻,只见夏侯婴一招手,台下立时走上来一队侍卫,每人手中端着一个方盘,上面立着一只盛着酒酿的耳杯。刘邦率先举起酒觥,环顾台下将士高声道:“寡人愿从诸侯共击杀义帝者,若毁誓约,形同此杯。”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起杯落,顿时碎为几瓣。其他的诸侯纷纷效法,一时共愤项羽的情绪,弥漫了整个现场。

刘邦走下台,张良、陈平已在车旁等候,陈平以骖乘的身份上了车驾,而张良则以联军军师的身份上了另外一辆车。刘邦扶着车轼向诸侯们作揖,但见司御甩动马鞭,浩浩****的讨项大军出发了。

按照事前的部署,讨项大军分为三路向彭城进发:曹参、周勃、樊哙、灌婴与赵军,由朝歌经定陶、胡陵出萧县,剑指彭城;早先出发受阻的牛良、薛欧、王吸和一直盘桓在南阳的王陵军,从宛城经叶县、阳夏直指彭城;刘邦亲率夏侯婴、郦食其、郦商、柴武、吕泽、司马欣、董翳、司马卬、张耳、申阳、韩王信、魏王豹等为中路军,由洛阳经雍丘、濉阳袭彭城。

刘邦并不糊涂,情知自己这路军虽然看似庞大,可最是人心叵测。因此每逢战阵,他总是先同张良、郦食其、陈平等人密议决策,才邀请诸侯们商议。而在作战时,他总是让自己的心腹将军率军担任主攻,诸侯军侧援,这倒也少了许多的摩擦和障碍。

四月中,中路军进击曲迂。曲迂守将阳新乃因暗杀韩王成而擢拔的一位年轻将军。他并不知郦商底细,自己倒先出城挑战。两人就在城门外大战十数回合,阳新的部伍死伤不少,而他也明显感到吃力。在城头的长史见状,急忙鸣金收兵。从此以后,阳新坚守不出。郦商每日督促部属攻城,毫无成效。刘邦见状,暗中遣使密告郦商,此战不能久拖不决,如停滞不前,势必导致诸侯分心。

这一天,郦商正在帐中苦思破敌之策,从事中郎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说曲迂北门被人攻破,阳新正与之展开巷战。

“你可知攻城者是哪路将军?”

“不知底细,听说是来自巨野泽。”

莫非是他?郦商心中“咯噔”一声。他记得在陈留举事时,就听人说有一位叫彭越的壮士聚众巨野泽中,令昌邑秦军闻风丧胆。郦商倏地从案头站起来,对从事中郎道:“命令我军从南门攻城。同时遣一校尉,率军前往东门埋伏,防止守敌从东门退走。”

阳新此时只顾与北门之敌作战,郦商指派一名校尉登城,城上守军先还是抵抗,后来见阻挡不住,纷纷退下城去。校尉命部下开了南门,汉军蜂拥而入。

兵败如山倒,受到两面夹击的楚军阵脚大乱,郦商好一阵痛快厮杀,没有半日,就打到城中街心了。他看见一位四十开外的将军与阳新厮杀,一把斧钺在他手上舞得风驰电掣。郦商猜想此人就是彭越了,大喝一声,手起枪出,朝阳新的后心刺进去。阳新躲避不及,枪尖从前心冒出,郦商顺势一抡,那阳新就摔在地上气绝身亡了。

这一枪看得彭越张口结舌,直到郦商收回长枪,他才横刀立马,就势作揖道:“将军好枪法,不知尊姓大名?”

郦商憨厚地笑道:“若是没有猜错,足下就是令昌邑官兵惊惧的彭越将军吧?”

“正是在下!”

郦商不等彭越询问,就自我介绍了一番。彭越闻言,叹息一声道:“在下惭愧,当初协同沛公攻打昌邑时,他也邀在下同往。在下自在惯了,婉言谢绝,不料又在此相遇,真乃天意。”

当下双方清理了战场,郦商约了彭越一同来见汉王。

郦商是个老实人,开口就向刘邦禀报了彭越率众攻城的经过。刘邦闻之大悦,上前一步握住彭越的手道:“一别三年,未料今日相见。记得在昌邑分手时,寡人就说一定会再相见,今日遂愿,真乃大喜。来人!”

曹窋应声进来,刘邦要他立即去请张良和陈平过来,并要军厨速备宴席,为彭越接风。

不一会儿,张良与陈平到了。对于张良,彭越并不生疏,在巨野泽中的日子,他就不断听说张子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传闻,特别是鸿门宴协助刘邦逃出虎口,令彭越十分感慨。今日一见,虽说与刘邦年纪相差无几,可看上去眉清目秀,要年轻多了;至于陈平,却是第一次见面,个头不高,但所有的精明都在那双眼睛里了。彭越与他们一一见过礼,这才落座饮茶。

不一刻,宴席备好,刘邦又邀了郦食其、卢绾等人前来。大家推杯换盏,邀约互敬。彭越没有想到,三年未见,刘邦身边竟然集聚了如此多的良将谋士,尤其是当他从张良口中得知此次诸侯军有五十六万之众后,更是瞠目结舌。现在,刘邦的功业日升月恒,还会在乎自己么?就在这时,张良举着酒杯来到他面前,谦恭地邀他同饮,接着问道:“听郦将军说,足下现已聚众三万余人,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彭越抿了一口酒道:“请先生指点迷津。”

“项羽暴戾,早已对将军虎视眈眈,卧榻之旁,他岂容将军安睡,一俟回过神来,势必派重兵进剿,将军三万之众,纵然人人皆能征善战,又怎敌项王数十万军马。”张良径直道破彭越现在的处境,发现他的眉毛颤动了一下,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当着众人的面,彭越只是对张良表示了感谢,却没有明确归顺的意思。酒阑人散后,张良将之禀报给刘邦,刘邦倒是显得大度:“他能助我攻城,足见其无敌意,至于归顺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寡人相信,千里有缘,终将相聚,不过是早晚问题。”

再说彭越一回到城外的营寨,就找来军师马申,将今天宴会上所见所闻悉数说与他听,末了问道:“军师以为当如何呢?”

马申捋了捋灰黄的胡须,一双小眼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便说出一番让彭越吃惊的话来:“主公目下投入刘邦营垒,正当其时。”

听了这话,彭越便有些不解:“你先前不是不赞同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项羽横行跋扈,诸侯震恐。义帝尚且死于他手,遑论他人。刘邦虽然狡黠,却待人不至于必欲除之而后快。因此投靠刘邦乃我军图存之策,望主公采纳。”

彭越点了点头,两人又就眼前情势谈论了许久,马申告诉彭越:“彭城之战,刘邦必欲取之,但能否守得住,尚不敢断言。但在两强争霸之际,置身事外已无可能。”

彭越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终于决定答应刘邦邀请参与攻打彭城。他希望马申能够一如既往地陪伴在自己左右,这样有了事情,他也有个人商议。但马申谢绝了他的邀请:“主公归顺刘邦之日,即马申退隐之时。”

彭越疑惑道:“我观刘邦胸襟开朗,军师足智多谋,定能凤翔鹤舞,大展才能的。”

马申摇了摇头道:“属下有自知之明,在主公面前,尚能赞画一二,可比起张子房、郦食其甚至陈平,则不能望尔等项背。去了,于事无补,反而让主公难堪。”

“你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何故现在去意甚绝?”

“主公不必再劝,属下自在惯了,受不了那么多约束。”马申言罢,起身向彭越深深施了一礼,转身离去。彭越的眼睛湿润了,忙传来校尉,要他择十数名侍卫护送马申回昌邑老家。

第二天一大早,彭越就来见刘邦,表示从此以后跟随的心愿。刘邦大喜过望,当下传来张良商议下一步进军方向。张良提出,将郦商军与彭越军合为一军,彭越为主将,不日攻取外黄,与北路樊哙军会师后,大举向萧、砀一线推进。

彭越的加入使得中路军力量大增,在进击外黄时,郦商军依然为前军,彭越军为后援。进军外黄,刘邦别有一番感触。秦二世二年八月(公元前208年)在项梁薛县会盟后,他第一次与项羽合军进击外黄,孰料时间不过三年,他们之间竟然相互攻伐起来,时焉命焉?谁又能料到,彭越竟然在这时候加入讨项队伍中来了。那一次征战的失利使他变得谨慎起来,他情知张耳在外黄任过县尹,连夜邀他来了解地理情势。

刘邦命夏侯婴李代桃僵骗过陈余,让张耳感动了多日,如今听说刘邦邀请,知道必有重要事情商议,立即丢下手头之事,赶到外黄城大营,恰巧张良、郦商与彭越都在座。刘邦以礼敬之,令两位将军对张耳十分高看,纷纷上前见礼。

上了茶点,刘邦说道:“常山王少年时即定居外黄,后又为县尹,定然对外黄地理环境了然在胸,可否陈说一二。”

张耳侧了侧身子,眉毛颤了颤道:“大王对我恩重如山,就是不问,我也要禀知的。外黄地形北高南低,县城东门外有黄沟,沟深草密,倘若我军以一部埋伏在沟内,另有一部诱敌深入,可聚而歼之。待敌明白之后,我军第三部已占了城池,如此,则大胜可据也。”

刘邦看了看郦商和彭越,两人都以为张耳所言有理,当下决定将彭越部三万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埋伏在黄沟,一部分由夏侯婴统领潜伏于城西,待敌军被诱后,立即攻城。

张良又叮嘱郦商:“将军所部且做诱敌之兵,将军既要做出真战的架势,又不可贪功恋战,要一步一步退,直到退至黄沟前,此其一;其二,在彭越将军所部发起攻击后,你立即杀回马枪,对敌形成夹击之势。”

历次战阵,郦商对张良的部署深信不疑,当即表示定当遵命,绝不贪功恋战。

第二天黎明,郦商号令部下开始攻城,他先命弓弩手从高处发出万千火箭,不一会儿,城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各路校尉命军士将鼓擂得震天响,摆出必欲取之的架势。不久,他就借着城内的火光,看到外黄守将登上了城楼。

郦商催动战马上前,高声喊道:“城上可是外黄守将,报上名来,本将军不杀无名之辈。”

不错,城头上出现的正是参与了谋杀韩王成的另一位凶手,名叫路虎。他对汉军底细并不知晓,忙问站在一旁的外黄县尹:“城下将军是谁?”

县尹睁大眼睛朝下看了好大一会儿,摇头道:“卑职也不认识。”

于是,路虎对郦商喊道:“莫说你不杀无名之辈,本将军刀头更是不染鼠辈之血,若有胆,何妨报上名来?”

这句话激怒了郦商,他挥动手中的长枪道:“你家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汉王麾下大将郦商是也。有本事你出城来与本将军决一死战。”

路虎首次出战,不把郦商放在眼里,当下回答道:“谁怕你不成,看本将军出城去取你头颅。”说着就要下城。

外黄县尹从旁边扯住路虎的战袍,说此乃激将之法,不可大意。

路虎刚刚因为斩杀韩王成得到奖赏,立功心切,哪里听得进劝告,挥手拨开县尹的手道:“项王待我不薄,我若不能再次诛灭刘邦老贼,何以有颜见项王?”言罢,奔下城头,命从事中郎牵过战马,大呼一声:“随我擒拿刘邦者,赏百金;取其首级者,赏千金。”

县尹眼见得路虎率部冲出城去,自己无力阻拦,忙向城楼上值守的校尉叮嘱道:“请密切注意军情,一有意外,即鸣金收兵。”

这边郦商看见城门大开,路虎率部冲了出来,他心中一阵窃喜,暗道只要你出来就好,便挥起长枪就过去了。两人在马上你来我往地大战了三十多个回合,郦商便呼呼喘起气来。路虎见状,更是求胜心切,挥动双锏步步紧逼。郦商“拼”尽全力,架住双锏,“嘶啦”一声拉出枪柄,转身向黄沟方向跑去。

路虎见郦商拨马逃窜,益发心浮气躁,定要拿了人头方肯罢休。他挥动双锏,眼见得离开外黄城而去了。

城头上,值守的校尉记着县尹的话,见校尉跑马而去,觉得不大对头,急忙鸣金示意。可正在兴头上的路虎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催动坐骑,瞅准郦商的背影紧追不舍。战马似乎了解主人的心境,四蹄生风,急速如电。

县尹万万没有想到,这鸣金的锣声却成为夏侯婴进击城西的号令。夏侯婴每挥动一次手中的宝剑,就有一拨士卒抬着云梯,手持盾牌,朝城墙上攀登。那前仆后继的气概,在气势上压倒了守军。大约半个时辰后,城头上传来厮杀的喊声和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又过了半个时辰,西城门打开,夏侯婴率军冲进城内。等到将“汉”字大旗插上城头,时间刚刚过去两个时辰。

再说郦商诱敌的方式也真是特别,跑一段就回头厮杀一阵,然后瞅个机会卖个破绽,转身再跑。二十多里地,先后五次交锋,几乎每四里就是一战。这使得路虎对郦商的力怯深信不疑,必欲杀之而后快。眼看着到了黄沟口,郦商停下来,又是大战十数个回合,然后向沟内退却,大约进了沟四里地,郦商估摸着路虎进了彭越的埋伏圈,决计不再退却,回过身来对着路虎大喊:“你不要欺人太甚,不然本将军就在此取了你的人头。”

路虎听罢,仰面大笑。这一笑不要紧,但见从树丛、草丛中传出排山倒海的声浪。路虎的笑顿时僵硬在脸上,他显见地被夹在中间。他这才明白,此前与郦商的厮杀不过是为了引诱自己进沟而已。事到如今,路虎顾不得多想,挥动双锏向沟外突围。彭越哪里容得他走脱,一把斧钺横在面前,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若下马投降,可饶你不死。”

但路虎很清楚,此时降了,虽然可以苟延一时,可自己刺杀过韩王成,迟早还是一死,纵然有一天项王胜了刘邦,桓楚将军又怎能饶恕自己的叛主行径。横竖都是死,何不拼死一战,持动双锏就向彭越打来。彭越挥动斧钺接招,只听“砰”的一声,路虎两臂震得发麻,心先自乱了。两人战了没有十个回合,彭越一斧下去,将路虎拦腰斩于马下。再看看周围,楚军死了一大片,与拼杀而死的汉军混在一起,一道黄沟,弥散着血腥味。

郦商驱马来到彭越面前,连道:“将军真神力也。”

彭越双手作揖道:“郦将军足智多谋,才可置敌于死地。”

打扫完战场出得沟来,日色西斜,四月的天空一碧如洗,两人心生不尽的快慰。来到外黄城下,见城头上换了旗帜,便知夏侯婴已经得手。

“大王应该进城了!”

正说着,就见吊桥悠悠放下,夏侯婴的声音带着十分的自豪和自信:“请二位将军进城,汉王等候多时了。”

……

这些日子,刘邦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在中路军攻占外黄后,他就发出了向萧县、砀县进军的命令,并急催樊哙加速进军,早日会师。

中路军在外黄休整的几天中,从北路和南路发来的战报让他感奋不已。看到高兴处,甚至连连发出“好”的感喟,惊得曹窋进帐来看。刘邦看着曹窋英气勃勃的青春面容,甚至忘记了君臣之间的礼数,热情地拉过曹窋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捧起北路军的战报,凿凿有声地念给他听——

臣曹参、灌婴、周勃,奉命自围津渡河后,樊哙攻煮枣,击破楚将王武、程处。曹参、灌婴攻定陶,破之,遂使樊将军南下与中路会师外黄。我军一路东进,沿途百姓箪壶食浆,夹道相迎……

“嘿!你这个爹还真是能征善战啊!”刘邦瞅着曹窋,笑出了声。

曹窋在刘邦身边久了,比其他将领要随意些,遂皱着眉头道:“等父亲把仗打完了,臣就剩下享乐了,真是不甘。”

刘邦手抚曹窋的肩头道:“你急什么?与项羽的大战才刚刚开始,以后有你打仗的机会。”

刘邦又拿出第二份战报,在曹窋面前晃了晃道:“看,这是来自南路的战报。”接着兴冲冲地念道,“臣王吸、牛良、薛欧会同南阳王陵将军,出宛城,先攻阳夏,遭遇阳夏守军诸将龙且阻击,初战不顺……”

念到这里,刘邦的目光就直了,怒道:“这个龙且真是阴魂不散。”

曹窋耳尖,觉得后面还有话没有说完,忙提醒刘邦继续往下看。

“好!继续看。”刘邦的目光顺着曹窋手指自右至左地浏览,就发现了新的军情——

然则,中途不知何故,龙且军忽然留下守城副将,自己亲率大军趁夜色北上。臣等勠力同心,力克阳夏,现正奔袭彭城,与大王会师。

“哈哈哈!如此就对了。”刘邦收起战报吩咐,“快去请军师、太仆两人来。”

“诺!”

不一会儿,张良和夏侯婴到了。看过战报,张良很欣慰地点了点头:“所谓‘得道多助’,我军一路吊民伐罪,乃得诸侯协力之故。”

刘邦赞同张良的看法,正要说话,张良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龙且北上,必是讨齐战事吃紧,项羽调彼侧援。如此倒好,少了一块绊脚石,否则,以龙且军战力,王陵克之恐有难度。”

“子房所言,清晰明彻!”刘邦转过脸问夏侯婴,“丞相的运粮军伍到了何处?”

夏侯婴回道:“前哨禀报,岳将军护送军粮辎重,自函谷关出一路疾行,现在距外黄大约只有四十里路了。”

“如此之快!”刘邦眼眉中不加掩饰地充满了对萧何的赞赏,“丞相理政,寡人放心,有劳太仆带些人马前去迎接。寡人许久没有看到肥儿了,不知这回能不能有缘见一面?”

“岳将军定能想到大王父子之情的。”夏侯婴说完,告辞出帐去了,留下张良和刘邦。

两人说起下一步打算,张良建议道:“为迷惑楚军,可命彭将军北上继续袭击梁地,转移项羽视线,使其不能南下。”

“子房所言甚是,寡人这就差人知会彭将军。”

“先等一等!魏豹虽然归顺大王,然王位犹存,大王若能任彭越为魏相,则不仅解了魏豹之疑,也使得项羽多了一个敌手。”

“此等好事,寡人何乐而不为呢?”刘邦击节拍掌,立即要曹窋通知魏王豹和彭越到大帐议事。

张良又劝道:“彭城虽然近在咫尺,可要取之甚为不易,还望大王万勿掉以轻心。”

“以我军目下之势,诸侯协力,将士用命,彭城指日可下。”刘邦那种喜不自胜的样子,仿佛已经进了彭城,甚至登上了项羽的大殿。

闻言,张良的心头有些沉重。以往包括进咸阳之时,刘邦都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张良都能够理解。这一次却不同,他们的敌手不是天怒人怨的秦军,而是居于十八路诸侯之首的项羽,是万马军中取人首级易如探囊的西楚霸王。他的勇猛震慑着每一个汉将,而他绝地求生的运筹往往使得大意者功亏一篑,谁又能断定,他不会再来一次破釜沉舟呢?

“项羽虽然鲁莽,却也不失狡诈,我军须谨防其出其不意。为防不测,可遣一军进驻下邑,一俟有事,也可有退路。”

“好!就遣吕泽据守下邑。”刘邦笑了笑,“昔日子房临乱不惊,泰然若定,为何今日提起项羽,倒生了恐惧之心。寡人倒要看看,他能怎样出其不意?”

张良没有将话继续下去,他明白,眼下刘邦很难听得进去谏言。告别刘邦走出大帐的时候,张良的脚步有些踯躅,忽然想起韩非子那篇著名的文章《说难》,他今天真有了这样的感觉。

夏侯婴率领数十骑,赶着两辆车子,行进在曲迂到外黄之间的路上。大战刚过,这里留着萧条的痕迹。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逃难百姓从车旁经过,贪婪的目光瞅着车上的东西。这情景,让夏侯婴很不好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古以战止战,乃不易之理。哪一次安定不是以饿殍遍野为代价的呢?谁都不愿意这样,但谁都只能顺应生活的安排。

中午来到一处叫作梨花屯的镇子,眼看日色过午,夏侯婴严令属下就在镇外歇息,只命一位伍长带五名军士到镇上购些吃食:“你等不可扰民,倘若强抢百姓,斩无赦。”

伍长向夏侯婴作了一揖,转身离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们从镇子的酒肆中买了麦饼、菜蔬和热酒回来。夏侯婴又再度询问了货易经过,才放心地分给大家。

夏侯婴就是这样的长者性格,他看到每个士卒手中都分到了食物,才从伍长手中接过自己的那一份。伍长特地多要了一份米酒给他,他却将酒散给了众人。他靠着树身舒了一口气,准备吃麦饼。就在这时,一双黑乎乎的手伸了过来,接着就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响在耳旁:“大爷,施舍一点吧!”

夏侯婴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两个孩子,女孩大约十二岁,男孩也就五岁出头。他正准备把自己手中的麦饼分一半给姐弟俩,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天哪,这不是刘蕊与刘盈么?”

两个孩子这才看清,坐在面前的就是经常到他家做客的夏侯婴大伯。刘蕊的泪水骤然地就淌在了两颊:“夏侯伯伯,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而刘盈则干脆扑进夏侯婴怀里大哭起来。夏侯婴等两个孩子哭过了,这才仔细询问了他们的经历:“张乙呢?他不是在府上当差么?”

刘蕊告诉夏侯婴,他们在黄桑峪口遭遇了楚军,母亲要张乙带着他们朝一个方向逃走,而她与祖父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张乙为保护他俩,在与楚军厮杀中殒命,他们姐弟因为隐藏在草丛深处的土坑内才没有被发现。这些日子,他们不辨东西,懵懂地跟着逃难百姓流落到此。说完这些,刘蕊拉着夏侯婴的手问道:“伯伯,您能帮我们找到父亲么?”

夏侯婴的内心充满了酸楚,点了点头:“今天就带你们去见父亲。”

闻言,两个孩子这才破涕笑了。

……

田荣死了,他是被平原人杀死的。

他死得很惨,身体被平原县富豪砍成肉泥。他自跟随陈胜起义,就一直在绵延的复齐之梦,到这里终于落幕,留给他兄弟田横不尽的追念和痛苦。

田横原以为项羽所怒在田荣,田荣一去,他会放过齐地百姓,罢兵回到彭城。孰料项羽心胸狭窄,杀了田荣犹不解气,不仅**平了齐国的都城,而且部下毫无人性,在临淄大街小巷逢人便杀,逢女人便抢。在追击田横的行军途中,所过之处,皆以屠村、屠镇为快。

三齐军吏终于明白,投降没有出路,逃亡更是绝境,他们唯有奋起抗争,尚有一息图存之机。他们同仇敌忾给了田横巨大的鼓舞,那一夜,他在平原县南泰山北麓的一处密林中找见了田荣的儿子田广。蓬头垢面、战袍褴褛的田广一见田横,就伏地放声大哭:“叔父,齐国完了!齐国完了啊!”

田横强忍悲痛,没有使自己哭出声来。待田广心境稍有平和,他半是抚慰半是责备地对田广道:“你站起来说话。”

田广站起来,借着淡淡的月色,看见田横胡茬包裹的脸严峻冰冷,呈铁青色:“齐王殒薨,国之大痛。可当务之急是项羽日夜屠杀我父老百姓,三齐之地尸横遍野,你身为齐王之子,欲当如何?”

田广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道:“国之不存,能够如何?”

“糊涂!”田横以长者的口气教训道,“你父亲死于战阵之中,百姓亡于屠刀之下,你岂能心灰意冷,苟且偷生?”

“孩儿当然不敢忘记国仇家恨,然则手无一兵一卒,拿什么报仇?”

“谁说无一兵一卒,你看看叔父身后?”

田广越过田横的肩头,看到他身后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面对田广,他们喊出发自肺腑的声音:“杀项救齐,誓雪国耻。”

那声音虽然很低,田广却能强烈地感受到他们的血液在奔涌,胸中的仇恨在喷薄,而聚集在目光中的意气让他顿然感到了一股力量。田横生怕田广再有犹豫,不待他说话便先开了口:“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当继承王位,叔父当任丞相,全力辅佐你恢复齐国。”

事已至此,田广还能说什么。于是,田横对身后军吏道:“我等拜见齐王。”

田广拭去腮边的泪水,虚扶着双手道:“诸位平身,寡人当以社稷为重,与众卿共渡艰危。”

接下来的日子,田横以丞相身份派遣心腹将领到齐国各地召集散兵三万余人,随后再度回到惨遭浩劫的临淄。映入视线的残墙断壁,催下了齐地男儿愤懑的泪水。他们明知以三万之众对抗项羽二十万人,众寡悬殊,可他们宁愿慷慨赴死,也不愿屈身为奴。

田横是一个深通兵法的将领,他知道以现有的兵力,试图夺回失地已不可能,他不在乎一城一地的丢失,而是采取骚扰、夜袭、埋伏等多种方式,从二月到四月,搅得项羽大军夜不能寝,食不甘味。

四月初,也就是刘邦在洛阳大张旗鼓祭祀义帝熊心的日子里,项羽传话给留守彭城的左尹项伯,要他遣人速押运粮草到城阳,以支前方急需。使者出了大营不久,这消息就被埋伏在城阳的细作传给田横。田横立即召集众位校尉商议,一方面将袭击改在白日,摆开一副攻城的架势;另一方面,却派遣人在城阳南埋伏,截了楚军粮草。

为了取得民心,田横将所获粮草拿出一半分给百姓。那一天,饿极了的父老乡亲捧着白花花的稻米跪倒在田横面前,久久不愿起来。当场就有不少老者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军营,不几日,齐军就扩充到了五万多人。虽然依旧不能与楚军展开大战,然而,这却给了田横巨大的精神力量。

“有齐地父老在,齐国就灭不了。”田横这样给侄子、新立的齐王田广打气。

田广回道:“有叔父在,齐国复国有望。”

一天,外出探听军情的校尉带回一个重要的消息,说刘邦统领各路诸侯总计五十六万人马,杀气腾腾地奔向彭城了。

“什么?”田横睁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启禀丞相,刘邦率领五十六万人杀向彭城了。”

“果真有这事?”校尉再一次肯定回答后,田横仰天大笑,“此乃天助我也。刘项大战,项羽必然南撤,此正是我复国之良机。项羽,祸因恶积,遭遇刘邦,是上苍要你人头。”

“哼!刘邦想要我的人头,先得问寡人手中的长戟答应不答应。”在城阳大营中,项羽以轻蔑的口气评价刘邦进军彭城,“除了刘邦手中尚有几员可战之将外,其余皆乌合之众,人心各异,能奈我何?”

项羽要侍卫传话给范增,请他代拟王命,调远在阳夏的龙且率部北上,替他与齐军作战,而他准备回师彭城。不一会,范增脚步疾疾地进帐来了,两人一见面,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臣闻大王欲调龙且北上,果真如此么?”

项羽指了指案头的文书,范增拿起来浏览一番,原是项伯从彭城发来的紧急军情。范增放下文书,却没有项羽的焦虑,道:“臣这里也有一个消息。”

项羽有些不耐烦:“还有什么比国都重要呢?”

“在臣看来,与敌犯彭城可以相提并论吧!”范增捋了捋胡须,就将虞子期在萧县黄桑峪擒获刘邦父亲刘太公和夫人吕雉的经过叙述一遍。

项羽顿时豹眼圆睁,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道:“哈哈哈!刘邦,此乃天赐胜券于我,如其奈何?有了你父亲妻子,寡人还怕你不退兵么?”这条消息没有让项羽改变调龙且北上的想法,反而,他更坚信自己的部署是正确的,“拟一道诏命,命龙且星夜赶往城阳,寡人欲挥师南下,与刘邦等乌合之众一战。”

范增看了一眼项羽,略带沉思地说道:“当初大王遣龙且据守阳夏,一则为了阻止王陵军去往沛县迎接刘邦家眷;二则拱卫京师安全。今刘邦大军压境,大王却要调龙且北上,此敌不毁我,我自毁矣。”

项羽却是不以为然:“亚父言重了。过去,寡人没有擒获刘季家眷时不曾怕过他,如今有他父亲和妻子在手,恐怕刘邦不能不有所顾忌吧!难道他愿意因为与寡人决战而置父亲、妻子安危于不顾,落一个为天下人所不齿的骂名么?”

范增叹了一口气道:“大王善战而未必善知刘邦也。臣闻刘邦在沛时,因不事生产,游手好闲,家人皆厌之。刘太公多有斥责,然则他一意孤行,出入于赌场之中。若是输了,就是当掉身上衣物也在所不惜。臣又闻,他自举事离开沛县后,从未回过一次家,难道他不知道在父亲膝下尽孝么?如此硬心肠之人,岂能因顾忌家小而舍掉王位?龙且乃善战之将,若命他北上,后方定然空虚,给刘邦可乘之隙,请大王再思。”范增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着道,“倘若彭城失陷,则楚军无退路矣,请大王又思。”

项羽根本没有听进去范增的话,自信地说道:“龙且来了,还有桓楚,他不是驻守萧砀么?退一步说,即便桓楚不济,寡人深信当初能够破釜沉舟,一举击溃章邯,现今也能够扫平刘邦。”

范增显得无奈,当晚,他替项羽拟好了文书,第二天辰时二刻便呈送给项羽看了,盖了印玺,封了签,又讨了虎符,送使者上路后,这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大营。他远远地瞧见一骑飞快地朝门口奔来,刚刚进营门就奔了项羽的大帐。范增立即意识到,一定是彭城方面出了大事。他顾不得多想,就跟着使者的脚步追了上去。

范增的猜想没有错。使者一进大帐,就扑倒在地上,带着灼痛的嗓音道:“启禀大王,彭城……彭城……”

“彭城怎么了?”

“彭城失陷了。”

“什么?”项羽一声怒吼,炸雷一样的声音惊得帐外枝头上的鸟儿惊恐地飞向蓝天。项羽一把抓住使者的衣领,将他提到了半空,“什么?你说什么?”

使者的脸色灰白如死,惊悚和恐惧使他魂飞魄散,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暴怒的项羽。在彭城时,他曾听人说过项羽震怒斩使者的往事,未曾想到,厄运就这样落到了自己头上。他浑身剧烈地战抖,冷汗淋漓,早把一路上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就在命悬一线之际,范增进来了,伸出手拦住项羽:“大王息怒,此乃左尹的文书,与他无干。”

“气杀我了!”项羽把使者摔到地上。范增早已拆开文书,递到项羽手中,果然是项伯发来的消息,大意是说刘邦的三路大军从四面向彭城发起进攻,守城将领抵挡不住,桓楚率领所部前来增援,被曹参、灌婴团团包围。虞姬率健妇营护送项伯突围到留县一带,与桓楚会合,万望项羽速速回师南下,夺回国都。

看到虞姬平安,项羽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然而,他的一颗心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停留在城阳了。他放下文书对范增说道:“城阳之战就拜托亚父了,在寡人南下的日子,亚父只能据守,不可出战,等龙且到任后再做商议。”

“大王尽管放心,有微臣在,城阳无恙。”范增一口答应。

是夜子时,项羽离开城阳,率部南下。为了不惊动田横,范增部署下去,将所有马蹄都裹上了蒲草,所有军队都卷了旗帜。

更漏刚刚到子时一刻,项羽登上战车,司御正要挥鞭,不料范增从后面追了上来,站在车前道:“臣送大王一程。”

项羽拱手道:“请亚父上车。”

项羽回军彭城,范增心境复杂。从昨日接到文书那刻起,他的心就十分沉重,不时泛起深深的自责。当初项羽剥夺陈余、韩成、田荣等人的王位时,他就应该劝他胸襟开阔些,以免树敌过多。然而他没有,以致曾经与项羽一心的诸侯纷纷背离;如果项羽在三齐大地屠城之际,他能够拼力阻止,也不致引起齐地庶民的反抗,群起而攻之,让楚军自顾不暇。项羽的性格他了解,要听进去别人的话很难。因此,这一次分手,他觉得有必要提醒项羽,一定不能再重演屠齐的悲剧。

“大王!”范增以试探的口气道,“臣……”

但项羽没有等他说完,却先说话了:“亚父昨日与寡人分开后,寡人思索许久,觉得彭城之失寡人也有失察之责。”

“哦?”范增没有说话,等待项羽继续说下去。

“寡人自忖,最大之失是不该与刘邦结金兰之好,鸿门宴上,寡人若是以国事为重,他岂有今日?”

早有如此自知,则刘邦必死无疑。然而,当初项羽却是连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当然,范增想听到的绝不止这些,他还想听到项羽对失去人心的反躬自问,他以为与对刘邦的仁慈相比,失去民心才是最可怕的。这既是秦朝留下的教训,也是项羽最根本的失误。可项羽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反而突出了这样一句话:“寡人至有今日,乃在杀人太少。”

闻言,范增的喉咙顿时像塞进了一块石头,怎么都吐不出来……

耳边传来巨野泽的涛声,在静夜里,如雷吼一般拍打着范增老迈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