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恒用自己的生命和少年营将士鲜血,将楚军阻挡在了濉河西岸。
岳恒是在筋疲力尽到极点后与虞子期做最后一搏的。当他率领少年营将士在距濉水一里地摆开阵势时,虞子期就看得十分清楚,岳恒要为刘邦渡河赢得时间。尽管他已经知道,项羽派遣钟离眛从另一条路追赶刘邦去了。但是,他的铜锤依然招招打向岳恒的要害处,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当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时,岳恒迅速选择了边打边退的战法。只要刘邦父子能安然过河,他的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他以疲累之躯,全力对付虞子期的攻势。双方大战四十多个回合,岳恒估计刘邦父子已经离开濉河西岸,便跳出圈外,对与楚军正在酣战的将士喊一声“过河”,拖枪向濉河边奔去。
虞子期大喝一声“小孺子,哪里去”,高举铜锤就追了上去。岳恒一干人到了河边,远远地瞧见刘邦和数十名侍卫过了濉河,他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只是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整个濉河中漂满了尸体,在下游几丈远的地方筑起了一道“人坝”。岳恒很庆幸刘邦脱了险,如此,即便是自己死在西岸,也可以瞑目了。因此,面对穷追不舍的虞子期,他倒心底从容了。
没有在河心看到楚军俘虏刘邦父子,虞子期把一腔愤怒都发泄到了岳恒身上,他右手的铜锤狠狠地下去,岳恒的右肩膀就脱了,只能用左手操起长枪抵抗。虞子期再一锤,朝岳恒的胸前砸下,虽然由于左手握枪的抵挡,缓冲了力量,然而,岳恒的身体却极度失衡,落下马来。楚军蜂拥上前,乱枪刺向岳恒。他已经丧失了战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躲避雨点般的枪刺,只是闭上了双目。
虞子期环顾身边两军的累累尸骨,十分惊讶汉军少年营的战力,直到最后一名校尉倒在濉河西岸的草丛中,也没有一个投降。敬仰和感怀从虞子期的心底油然升起,他将铜锤插进腰间,下得马来,对站在身边的校尉道:“你到附近庄户去寻找乡豪,购一副棺椁厚葬岳将军。其他牺牲将士也好生掩埋。”
“诺!”校尉转身离去。
耳边传来车毂碾过大地的轰隆声,是项羽的车辇到了,虞子期上前迎接。
项羽下了车,站在河岸边望着尸体垒起的“人坝”,闻见从濉河水浪中飘来的血腥味,再看看身后横挺顺卧的尸骨,皱着眉问道:“刘邦呢?又让他逃了?钟离眛呢?不是遣他追杀么?”
“臣当时与阻挡我军的汉军少年营鏖战。”虞子期有些羞愧,接着把岳恒壮烈殉职的故事讲给项羽听。
项羽来到尸骨堆中,按照虞子期的指点找到了岳恒的尸体,凝视良久后道:“刘邦有此忠臣,乃大幸也。寡人要让天下人明白,寡人亦是惜才爱将的君王。”他默许了虞子期对岳恒的厚葬,而后下令,“追过河去,不给刘邦喘息之机。”
闻言,虞子期沉吟片刻后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刘邦之所以过河,必是有汉军接应。据臣所知,郦商、柴武皆为骁将,曹参、灌婴乃多谋者。经过午后一战,汉军必料我军追击,若是设下埋伏,我军必然失利。”
“哦?依你之见,就此罢兵不成?”
“不。我军南下,意在夺回彭城。臣闻王陵、牛良退出彭城,乃因司马欣和董翳中途倒戈。臣恐大王恋战追敌,致使彭城有变。倒不如先回彭城,整饬纲纪,安抚诸侯,然后合力灭汉,何愁天下不归?”
经虞子期如此一说,项羽亦觉当回彭城。正要下令东去,却见钟离眛率军从濉河下游过来了。一看见项羽,他就翻身下马道:“臣追击刘邦到河心,发现河对岸有汉军,臣恐中埋伏,故而率军返回。”
“今日且放过他,总有一天让他做阶下囚。”接着,项羽就楚军去向征询钟离眛的意见。钟离眛也以为回彭城乃当务之急。
“既是如此,传令下去,申时二刻造饭,酉时一刻出发,兵发彭城。”
……
刘邦率领数十骑赶到下邑城外,就瞧见张良、郦食其、吕泽在门外等候。短短的几日,恍若隔世。刘邦的眼睛骤然潮热,顾不得车上尚有一对儿女,就跳下车扑上前去,紧紧扶握住了张良的双臂,口中连声喊着:“子房,我们终于见面了。”
张良的眼角也红了,望着征尘仆仆的刘邦,从舌尖上滚出的都是热乎乎的话语:“只要大王安然无恙,大汉就有希望。”
刘邦哽咽道:“寡人最担忧的就是军师与诸位的安危。”
“若非樊阬率领侍卫拼死相战,未知我等还能否见到大王。”郦食其一句话说得满场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刘邦又哽咽着说道:“可惜岳恒一员虎将,却因护卫寡人而殒命沙场。日后见到雍齿,真不知该如何说呢。”当他再度环顾身边的臣下时,眼里就充满了歉疚,“都是寡人忘乎所以,至有今日之祸。”
事非经过不知难,人啊,总是在犯错之后,才逐渐明白过来。张良的心头就充满了感慨,他多么希望刘邦从此幡然悔悟,不再被**乐所惑。
“若非当初军师力主末将据守下邑,只怕汉军目下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吕泽的声音打破了这种难耐的压抑。
“吕将军所言不虚。”夏侯婴一手牵着刘蕊,一手牵着刘盈来到刘邦身旁。
在栖身之处看自己的两个儿女,刘邦为自己大战中的作为而心中盈满自责。要不是夏侯婴的坚持,也许膝下儿女早做了楚军俘虏。此时,他心中的夏侯婴俨然一位忠厚的兄长:“若非太仆,寡人险些铸成终生之恨。”
这话让张良、郦食其和吕泽彼此对望,猜不透刘邦的意思。但夏侯婴并不揭破,只是憨憨地笑着对刘盈和刘蕊道:“快去见过你的舅父。”
刘盈和刘蕊怯生生地走过去叫了一声“舅父”,吕泽的心就化了,泪水唰唰地落下来了。郦食其在一旁看见,忙上前劝道:“劫后重逢,该高兴才是,抹什么眼泪?吕将军还不快请大王进城。”
吕泽拉着两个外甥的手,心中五味杂陈,孩子没了娘,便分外可怜。他俯下身子对刘蕊说道:“你母亲不在身边,往后你要当好阿姊,照管好盈儿。”
看着两个孩子破涕为笑,吕泽这才对刘邦等人道:“下邑虽小,但总是目下遮风避雨的栖息地,臣早已将一切备好,大王还是和诸位同僚一同进城吧!”
刘邦重新登上车子,夏侯婴安排两个孩子坐好后,扬起马鞭在空中打出一个脆响,三匹马撒开蹄子欢快地跑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下邑的每一天对刘邦来说都度日如年。他无法忘记暗度陈仓,兵进关中时的浩浩****,也忘不了勘定三秦的掣风骤雨,更不能忘记洛阳新城诸侯来朝的荣耀。这一切,来得如此快,去得也如此快,简直就是一场梦。轰轰烈烈开场,凄凄惨惨落幕。
让他焦虑的不仅仅是这些,每当夜阑人静,月亮的清辉洒满榻前时,父亲、吕雉的影子就会出现在脑际,还有南下时在定陶那难忘的几日,竟然留下一个戚姓女人……她如今也成了牵挂。他恨项羽没有人性,有能耐完全可以兵锋相对,岂可用家小做人质?他也恨自己,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把家人接到军营,哪怕南北辗转,总是有大军呵护,也不至于落入敌手。他了解项羽的性格,他可以将王陵之母烹煮,难道……目下,他再没有力量与项羽兵甲相对。他恨那些诸侯,那个当初对项羽怀恨在心而又无可奈何的魏豹,还有阵前投降的司马欣和董翳,竟然在大战的关键时刻倒戈……真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击败项羽之际,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彼等之为,皆为人所不齿。”刘邦仰面感慨。
就在这时,刘蕊牵着刘盈的手进来了。一场战争,让两个孩子经历了颠沛流离,也长不少见识,他们很谨慎地向父亲行礼请安,这让刘邦心底的痛苦暂时获得了抚慰和疗治。
“你们不在舅父处读书,来这里有何事?”
刘蕊回道:“孩儿有事要禀奏父王。”
“哦?”
“听樊阬和曹窋兄长说,他们昨日出城去祭奠岳将军去了。孩儿就想,若是没有岳将军奋力杀敌,孩儿与小弟也许就死在濉河中了,孩儿也要出城去祭奠岳将军。”
“樊阬和曹窋都是校尉,你们不一样。待日后长大,自可祭奠。”
“父王!”刘盈在一旁说话了。他的行为已中规中矩,仿照臣下们的样子上前先向刘邦作揖,然后才开始说话,“记得母亲教《论语》时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下尽忠竭命,君当宽仁以爱。孩儿想,父王日理万机,孩儿该为父王分忧。”
“哦!”刘邦没有想到刘盈会说出这一番话来,紧锁的眉头豁然展开,表示了对儿子说话的看重。
刘盈继续说道:“母亲还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岳将军舍命救了我姐弟,怎么能不祭奠呢?还有张乙叔为救我姐弟,奋力杀敌,死于乱军之中,令孩儿一想起来就难受。几次梦见他在咱家后院为马梳理毛发,醒来就哭了,孩儿希望能一并祭奠。”
自打刘盈来到这个人世,刘邦第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聪慧和仁厚。他忽然觉得那老者的测卜并非虚妄。他更感到,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儿女对岳恒的祭奠,何况他这些日子也每每睹物思人,需要一个表达的机会。
“好!父王与你们一起祭奠。”刘邦答应之后,便对外面喊道,“来人!”
曹窋应声进来,刘邦安排他在县府后堂摆起岳恒和少年营牺牲的士卒灵位,备好香火,并要夏侯婴前来主持祭祀。曹窋道一声“诺”,出了县府二堂,不一会儿,就把一切安排妥当。夏侯婴到后将祭品一一查看了一遍,觉得井井有条,特别是听曹窋叙说了刘盈姐弟的谏言后,真是心花怒放。
但见烛火高照,香烟缭绕,少牢等牺牲摆放整齐。由于刘邦居于王位,故而由夏侯婴代他上香。随着夏侯婴一声“向岳将军灵位行三叩九拜礼”,刘蕊拉着刘盈双双跪倒在灵前,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庄严而肃穆。
行过大礼,献过祭品,本该是夏侯婴颂祭词,叮嘱亡灵平安远行。孰料刘盈上前一步,亲自在灵牌前点燃三炷香,接着凄然说道:“将军为我父子力抗楚军,舍身捐躯,才有今日刘家父子团聚。刘盈虽小,但当以将军为风范,修身自励,将来有所作为。”
拜过岳恒灵位,刘盈拉着刘蕊的手又拜张乙,口中讷讷道:“从离开沛县,您就早晚照顾我姐弟。若非我等年幼,您完全可以脱身的。请受刘盈一拜。”
夏侯婴清楚地看到刘盈眼眶的泪水,便知这孩子自小有心,不禁为自己不惜抗命保护下来两个孩子而欣慰。
其实,对儿子最刮目相看的还要数刘邦。儿子的这一番话很是得体,也很深情,表达了他此刻的心境。他忍不住上前,想和儿子一起为岳恒、张乙灵位上香。夏侯婴死死拦住他说:“大王万万不可,岳将军承受不了的。”
刘邦在与夏侯婴拉扯中不意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张良、郦食其、卢绾等人都站在了身后,纷纷要上前祭祀亡灵。夏侯婴见状,就站在主持祭祀的太仆位置,向岳恒等人的灵位高唱上香臣僚的姓名。每个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都会立即一脸的整肃,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好冠冕和朝服,似乎每一炷香,都照耀着亡灵远行的道路,都象征亡者一定会呵护生者吉祥安康。
“这就是人心。”回到二堂就座时,张良这样对刘邦道,“城池丢失,尚可夺回,若是人心一失,永远不可挽回。大王通过今日的祭祀不难看出,大汉人心尚在,据此即可以重整旗鼓,再图社稷。”
刘邦虽然赞同张良的看法,可他更明白,人心的背后乃是实力。自五月中以来,樊哙、曹参、灌婴、周勃、郦商、柴武等诸位将领未见归来,而王陵、牛良、薛欧、王吸自退出彭城后也了无消息。跟在自己左右的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纵然有奇思妙计,总该有人去作为吧?
“有谁能立功破楚,寡人就把关东平分给他。”刘邦作出了许诺。
大家以为刘邦说的是实情,就连平日里直言快语的郦食其也没有勇气回应刘邦的问话。至于卢绾更是只见口唇咄咄,就是听不见声音。刘邦打量了一下陈平,陈平却看着窗外的树枝发呆。他转而又去看张良,那目光就含了疑问的意思:臣僚不敢言政事,顾左右而言他,难道这就是你张子房说的人心?
张良不但从容地迎接刘邦投过来的目光,而且似乎这一切已了然在胸。他站起来来到刘邦面前道:“大王明察!不知大王有没有发现,彭城一战尚有许多斟酌之处。”
“哦?”这话一出口,如同投石击水,包括刘邦在内,二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张良。
刘邦摇了摇头道:“何须斟酌,我军失败乃成定局。”
然而,张良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座的所有人睁大了眼睛:“我军受挫,尽人皆知。微臣今日不谈战局,要谈的却是一个人。”
“人?何人?”
“英布!”张良这话一出,全场喧哗,几乎从每个人口中喊出了“英布”这个久违的名字。
“不知道诸位可曾觉察,在楚汉两军大战如火如荼之际,却独独不见英经他这么一提,大家感到这的确是一件奇怪的事。此前他不是对暗杀熊心分外热心么?”
“自入下邑以来,下官派出细作前往萧县、彭城一带刺探,获知大战前项羽曾三次遣使前往九江,邀英布共击我军,他皆以有病为由而按兵不动。项羽怀恨在心,几欲遣兵讨伐,只是由于北与田横为战,南与我军对阵,故而鞭长莫及。若是大王以分关东之地为诺而联英击项……”
“哦!”众人不约而同地身子向前倾去,紧接着就是一阵击节。
然而未及大家思路回转过来,张良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臣要说的第二个人乃是彭越。”
“哦!”众人又是一声吆喝,“他不是被遣往魏豹处为相了么?”
张良细长的眼睛中就溢出淡淡的笑意:“当魏相不假,可在彭越眼中,魏豹乃俗主耳。他当年曾与田荣一起反楚,为此,项羽遣萧公角讨伐过他,彭越岂能臣服?此人与英布一样,皆是可用之人。”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都为张良之言而豁然开朗。卢绾、郦食其、陈平干脆将座位挪到了张良对面,想听听下面还有何良策。果然,张良不等声波平息,接着道:“还有一人,更当大用。”
张良将脸转向刘邦,作了一揖道:“此人就是大将军韩信。此次我军进击关东,韩信留在关中勘定三秦。大王已经知道,章邯自杀,三秦已定,当遣韩信担当大任。此三人用之得当,则项羽不足虑矣。”
这一番话似乎是琴声过弦,溪声出山,心生言立,恰如林籁结响,泉石激韵。然而,它在众人心头激起的回响却若惊雷贯耳,洪涛拍岸。特别是刘邦被张良一番话拨云见日,眼前油然呈现出一片澄明来。
“子房之言,道破寡人今日所思所虑,可谓对症施药,乃良医耳。”刘邦眼里布满了清朗,闪烁着奕奕光彩,他扫视了一周眼前的臣僚,问道,“不知何人愿意出使九江,说服英布?”
话音刚落,郦食其发声了:“臣愿意赴六安,说服英布与我共同击西楚。”
刘邦又问:“卿不知有几分把握?”
郦食其理了理散发道:“许以关东之地,尔岂能不从?大王但放宽心,臣相信从之者十之八九。”
议定之后,众人散去,唯独夏侯婴留下没有走。
刘邦明白夏侯婴必是有要紧的事情禀告,遂命侍卫在茶盏里续了茶水,才道:“寡人知道你是无事不开口,开口必有事,不妨讲来听听。”
闻言,夏侯婴就笑了,道:“还是大王了解微臣,此事不仅关系大王,更关乎大汉大业。大王临位已有年余,所谓王业百代,传世为要。臣夜观《春秋》,曰‘立嫡以长不以贤’,经过这次大战,臣观公子盈宽仁厚德,性度恢廓,故请大王早日谋虑立为王太子。”
这就是夏侯婴,他与萧何一样,总是会在关键处提醒自己——刘邦在内心这样感叹。这不仅在于他们是同乡,更因为经历过无数的风雨磨砺,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性格和心理。事实上,在被项羽大军追击之中,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刘邦总会惊呼自己已年过知命,叹岁月如白驹过隙;对镜自顾,几年的军旅生涯,已催白了双鬓。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立嗣,然而戎马倥偬,哪里有个空闲呢?再说了,当时盈儿也不在身边。明于此,刘邦就从心底感谢夏侯婴虑事周密:“爱卿之所言正合寡人之意。只是我军初败,此时立嗣恐有些急促。”
“臣所奏也是出于远虑,并非当下就要立。不过,不能久拖,久拖难安人心。”
刘邦点了点头,一说到立嗣,他的思绪的确转到了刘盈身上。掩了二堂的门,他对夏侯婴道:“此次与项羽交战,盈儿虽饱受颠沛之苦,然则正所谓砥节砺行,果然懂事多了。不过,寡人总觉得他有些怯弱,身为储君……再说了,若论嫡长,还有肥儿呢。”
“大王所虑,不无道理。”夏侯婴懂得刘邦下面话的意思,便接了话茬,“他只有五岁,已知君臣礼序,做事方寸不乱,已属不易。况大王目下膝前只有盈儿,理当立他。至于刘肥,其母逝去多年,若立,恐夫人……”
“嗯,那就依卿言。待情势稍稳,即可知会众臣,商议立嗣大计。”刘邦站起来道,“此事与丞相、子房商议之后再定,卿以为如何?”
“大王英明。”夏侯婴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行了,毕竟立嗣是关系王国存继的大事,马虎不得。他起身准备告辞,因为大军进驻下邑,粮草供需事急,现在正是五月,下邑周围乡村的麦子面临收割,他得与吕泽商议安排车辆下乡购粮,以供军需。但他“告辞”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刘邦的目光留住了。
“大王还有何吩咐?”
“夏侯兄请坐,寡人确有些话只能对你说。”刘邦嗫嚅了几次,终于说道,“寡人有一件私事,尚需夏侯兄费心。”
现在想起来,那也许是一次上苍注定的奇遇。大军从洛阳新城出发,一路攻城略地,势如决堤。号称无敌天下的楚军捐城弃地,纷纷撤退,不久就打到了曾留下他战争足迹的定陶。这一夜,军伍歇息在城北的戚家庄。庄主的家奴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名叫戚鳃,自小习武,被庄主请为教头,在庄上养了百余名家丁,个个勇力过人;女儿名戚姬,自小聪慧异常,又善音律歌舞。每逢客人来,都被庄主传来演舞。
曾遭遇项羽军屠村的戚家庄百姓,见刘邦大军进村以来秋毫无犯,军伍将士还利用短暂的间歇帮助百姓播种。尤其是郦商将军发现有一名士卒吃了酒不付钱时,当着全庄百姓的面处罚四十皮鞭,并照账清了酒债后,戚庄主十分感动。当夜,在庭中摆宴以致谢意。
席间,戚鳃率领家丁为汉军表演了十八般武艺,看得刘邦热血沸腾。接着,戚姬登台献舞。当她袅袅婷婷地出现在刘邦面前时,戚庄主不失时机地介绍道:“戚姬曾跟楚宫流落到民间的宫中舞伎学过一种‘翘袖折腰’舞,请大王欣赏。”
“那寡人倒要看看,怎样个翘袖,又怎样个折腰?”刘邦“哦”了一声,等他将目光投向舞台时,整个目光都直了。这哪里是舞伎,分明是仙女下凡!只见两只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极具韵美。尤其是长袖甩动时,宛如云霓,若仙若幻;忽然间弱柳细腰就成一弯新月,伴以回眸媚笑,刘邦的魂魄都要飞到她的身边了。他觉得咸阳宫女比之戚姬,简直是天壤之别。他曾十分嫉妒项羽有一位能歌善舞的虞姬,而眼前的戚姬,丝毫不逊色于虞姬。
刘邦双目迷离,心猿意马,如何能瞒得过戚庄主呢?他附在刘邦耳旁问道:“大王看戚姬如何?”
刘邦没有听见,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台上。戚庄主心里笑道,世上哪个君王不爱美人呢?若是戚姬跟了刘邦,自己的前程还用问么?他用手轻轻拉了拉刘邦的衣袖,再度问道:“大王看戚姬如何?”
刘邦终于转过神来,频频点头,吭出了几句词:
艳若霞兮室生光
飘飘若仙兮舒袖长
世间何有兮此女嫱
一曲舞罢,戚姬缓缓来到刘邦面前,端起酒杯向他敬酒。未知有意还是无意,却是一个趔趄,身子就前倾了。情急之间,刘邦伸出双手就扶住了戚姬的腋窝。这一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身上散发的玫瑰清香却循着衣袖,渐渐地沁入了刘邦的心脾。
戚姬显然读懂了刘邦眼中的意思,却碍着众人的面,悄悄转过身向庄主敬酒了。
这一切,让戚庄主心花怒放,他命人悄悄传来家奴夫妇道:“你们的女儿被大王看上了,今夜就让她好生伺候吧。伺候好了,本庄主不会亏待你们。”家奴夫妇正在迟疑间,戚庄主转身就走了。
再说刘邦本就心醉,加上饮了不少的酒,不能自持,被庄上家丁扶到楼上的绣阁中歇息。
那一夜,戚姬向刘邦诉说了因为欠债而全家为奴的经历。第二天,刘邦给了戚庄主一大笔钱,要求他从此不要将戚家当家奴看待。
“唉!说来都怪寡人酒后乱性……”
夏侯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刘邦的率性为何就没有改呢?走到哪里都染指女人,如何能让吕雉安心在家?更何况,吕雉被项羽羁押,她如果知道刘邦与一个舞伎在一起,又该做何感想?“既如此,又为何不将她带上呢?”
“战事频仍,居无定所,带上不是反倒不便么?”刘邦望着外面的云彩继续自语,“现在看来,没有带在身边,无论对寡人还是对她都少了许多为难。”
“听大王口气,确是一位良家女人?”见刘邦点点头,夏侯婴又问道,“大王希望臣做什么呢?”
“若有机会,代寡人寻找戚姬一家,寡人不忍看他们漂泊。”
“好!此事就交给臣去办。”夏侯婴这才起身告辞。
刚刚走出二堂大门,就听见一阵喊声传来:“大王在何处?大王在何处?”
夏侯婴定神一看,原是樊哙回来了,这对于因将领被打散而郁郁寡欢的刘邦来说,不啻为一个大喜。
刘邦闻声出来,顾不得身份冲上前去,彼此用拳头捶打着对方的肩头,口里就只剩下两个字:“你呀你!”
两人都大笑了。
这笑声,含了太多的意味……
王陵现在想起来,仍然对刘邦邀请臣僚观看“百戏”耿耿于怀。尽管他因为要为母亲服丧而留在彭城内的军营里,可牛良、王吸和薛欧都无一例外地遵命出城去了。桓楚在击溃城外军队的同时,迅速向彭城发动进击。正在休整中的汉军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仓促应战。正所谓兵不厌诈,桓楚军把自己装扮成从城外回来的汉军校尉。在黑夜里,城头值守的汉军无法判定真假。说来也是自己疏忽大意,总以为桓楚军在留县一带,而且是被汉军打散的残兵,根本不曾料到项羽军在击溃樊哙军后,就如此神速地与桓楚军会合了。当在南门城楼值守的校尉向他禀报,说牛良和他的侍卫观罢“百戏”归来时,他仍然谨慎地登上城楼去察看。
“请牛将军上前说话。”王陵透过夜色,向城下喊话。
话音刚落,从马队里走出一位将军,朝着城头答话:“王将军,短短几个时辰,你连末将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他虽然与牛良相处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但对他说话的声音还是比较熟悉的。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沉闷中带着干脆,又带着浓郁的砀山味,尤其是听牛良说汉王担心楚军袭击,要他回来一起坚守的话语后,他对来将的身份确信了,即刻命校尉打开城门。
现在想起来,那该是一队多么神速的精骑哦!吊桥刚刚放下,装扮牛良的楚军校尉一个跃马,首先冲进城门,跟在他后面是马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南门。等王陵从城头上冲下时,城门口的汉军步卒已经成片地倒在血泊之中了。楚军精骑的战刀仿佛割稻谷一样,一刀下去,就是头颅落地,血肉横飞。
“冲下城去!”王陵挥动宝剑,大吼一声,率先冲下城墙,与楚军精骑展开厮杀。一位楚军校尉手持长枪向他刺来,王陵一只手紧紧抓住枪杆,狠劲一拉,那校尉顺势跌下马来。未及起身,被王陵一剑取了首级。王陵拉过马缰,跃上马背。他挥动长枪,杀开一条血路,直奔彭城西南角的军营。
城西南角已经乱成一团,楚军精骑将睡梦中惊醒的汉军团团围住,刀枪可以够着的,取了首级;刀枪够不着的,马蹄踩死,夜色中惨叫声催人肠断。
王陵挥动长枪冲进马队,接连刺倒几个楚军精骑后,其他人顿时陷入恐惧,只见兵器挥动,却没有一个人上前。率队的校尉再三催促之后,仍然没有人敢于出战。校尉一怒,挥动长刀,催动战马,直取王陵。两人大战十个回合,楚军校尉被王陵一枪刺落马下。楚军见状,纷纷后退。王陵趁机冲进寨门,看见一名校尉正率领汉军奔来,开口就问:“将军,出了何事?”
王陵答道:“楚军夜袭彭城了。速遣人前往牛、薛、王将军营地禀报军情。”
“遵命!”校尉应了一声,立即命跟随在左右的两名屯长催马离去。
王陵沉思片刻,对校尉道:“看来楚军兵势甚大,彭城恐难再守。你等速速整顿队伍杀出城去,营救大王要紧。”言罢拨转马头,朝着火光处而去……
天色黎明的时候,王陵在彭城外四十里的张集镇,终于与牛良、王吸、薛欧残部相遇。
一见面,王陵就问牛良:“你何时入的城?”
“在下看不懂那些飘飘****的歌舞,中途向汉王言明守城要紧,先行告退。孰料到了城前,却是敌我杀成一团。其中有一位校尉穿着与我一样,说话的声音也极像,便知我军中了计谋。我杀上去,战不到两个回合,那人被我斩于马下,随之杀进城来。”
王吸叹了一口气道:“中途遭遇司马欣,他一见末将,举刀便砍。我才知道他临阵倒戈。”
“唉,若非诸侯中途哗变,彭城也不至于丢得如此之快。”
“不知道大王现在何处?”王陵又问。
牛良回道:“大王身边有岳将军、太仆等人,估计已冲出楚军包围圈了。”
说到战事失利,诸位将领都十分惊异楚军的神速,此前竟然没有得到项羽南下的任何消息。想当初巨鹿破釜沉舟,众人都无不为项羽的出其不意而感慨。
时间过午,军厨送来午餐,四位将军便草草地用了。虽说牛良安慰大家,但他最担心的还是刘邦的安危。在他的心中,刘邦不仅仅是君主,还有着父兄的恩泽。现在,他却没有任何消息,他整个心都悬在空中,根本无法落地。
一切都是因为汉王大意轻敌。几乎与此同时,王陵心中却回旋着另外一种声音。
从小在沛县一起长大,尽管由于家世的差距,他和刘邦有着完全异样的童年。成年以后,他们先后都进入了彼此的视线。出身豪门的王陵最看不惯的就是刘邦的懒散和好色,因此,当萧何、曹参等人推举刘邦举事并邀请他参加时,他谢绝了。他觉得同为义军,借兵可以,助阵亦可以,然而,绝不与之同伍。
后来,在听到刘邦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尤其是进入咸阳后以“约法三章”而名满天下,项羽却因热衷于屠城而遭到谴责时,他的信念动摇了。他终于明白,生活可以改变一个人。尤其是重大的事变,几乎可以造就一个全新的人。他终于决定归顺刘邦,共襄义举。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王陵的看法重新回到了原点。唉!他怎么就是改不了好色的痼疾呢?本来在彭城王宫中,他已经严词进谏过一次,刘邦当时也接受了。可刚刚过去几天,又要在大营举办什么“百戏”,还传了楚宫中的领舞登台献艺……
若不是这场“百戏”,汉军也不会败得如此惨绝。
王陵无法打开的心结还在于,打进彭城以后,他从楚军俘虏中打听到母亲罹难之处。他痛哭一场,然后为母亲制作了灵位,早晚祭奠。然而,在与楚军的战乱中,他却没有抢回母亲的灵位,以致被楚军连同住房一起烧毁。
这种种的事变,使王陵对刘邦很失望,早先不愿与之为伍的念想再度爬上心头。他想再度回到南阳去,过那种毫无拘束的日子。南阳郡吕齮这些年与自己相处甚恰,只要没有他人介入,他绝不会难为自己。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对得起刘邦了,只是刘邦不在身边,他该向谁表达自己的心愿呢?
嗯!牛良,牛良为人忠厚,又长期跟随刘邦,只有他能够向刘邦转达自己的意思。他决计直接去找牛良,刚刚走出门,却遇见牛良的从事中郎来向他禀报:“张集镇外五里地发现楚军,正朝这边奔来。牛将军已遣校尉前往迎敌,他建议将军您、王吸将军和薛欧将军向彭城以南的符离撤退。”
王陵听罢,就要从事中郎传令所部与牛良军一起迎战。
牛良的从事中郎劝阻道:“眼下尚不知楚军有多少,汉军经过大战,加上诸侯叛变,损失惨重,不可轻易与战。”
“牛将军,真义士也。”王陵由衷感慨,转身对自己的从事中郎道,“留下五百人马驰援牛将军,其余部伍向符离方向撤退。”
离开张集镇不远,王陵就与薛欧、王吸部相遇。彼此通报了情况,原来每人都留下一些军伍援助牛良,大家都为牛良的为人赞叹不已。
“牛将军虽农家出身,然晓得大义,为人旷达,实在难得。”王吸一边催马,一边说道。
薛欧接着王吸的话说道:“楚军攻进城时,牛将军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部伍如何,而是遣人向我等传递军情,否则,我军损失大矣。”
听着这些议论,王陵有了一种新的想法——到了符离后,若能够说服牛良、薛欧和王吸归顺,岂非又成一支新军,驰骋南阳、陈郡间,游弋于楚、汉之外,何其逍遥。
第三天傍晚时刻,聚集在符离县城南的王陵、王吸和薛欧军终于与牛良军会合。
说到与楚军的战事,牛良先拱手谢过各位将军的驰援,然后憨憨一笑道:“所遭遇者,乃楚军小股军伍,欲前往彭城,被末将杀了个七零八落。”
这种轻松的口气让王吸、薛欧再一次感到了刘邦用人有方,纷纷向牛良提出遣探马四处探听刘邦下落,定要赶去会师。
牛良接过从事中郎递过来的水,仰头大喝一口,用袍袖擦了擦口唇道:“此正是在下之意。”转脸问王陵,“将军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陵没想到王吸、薛欧寻找刘邦的心情如此迫切,一路上反复盘算的心绪此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面对牛良的询问,他只是淡淡一笑道:“几位所言,王陵并无异议。有些话,尚需与牛将军私下言明。”
“好!既如此,我军在符离暂歇几日,等待探马消息。一俟有了大王存身之处,即行前往。时候不早,诸位且歇息去吧。”
薛欧和王吸都没有深究王陵话中的意思,各自回自己营垒去了。
“通过这场大战,加之失母之痛,在下决计重回南阳,将军以为如何?”当大帐内只剩下两人时,王陵向牛良表达了想重回南阳的意思。
牛良顿时用不解的目光打量王陵,问道:“要紧关头,将军何出此议?”
王陵并不打算隐藏自己对刘邦的看法,而且,他也不愿意面对一个诚实的朋友说假话:“不瞒将军说,在下对汉王有几许失望。”王陵略去了刘邦早年在乡间的龌龊,只就目前战事而言,“社稷未定,即奢华安乐,岂是明主所为?项王暴戾,汉王乏志,皆非逐鹿之主,故而在下决计重回南阳。”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地来到帐外。抬头看看天空,月色溶溶,银辉洒地,举目北望,远山如黛,山岭起伏。近处,一道道树影如同军伍一样站立在道旁。王陵的心绪就如这迤逦起伏的山岭,跌宕回响。大约走出一里地,王陵又开口说话了:“在下与将军相处数月,十分敬仰将军敢打善战之勇,明月入怀之胸。将军若能同我一起回南阳,必能再图大业。”
王陵此时说出这样的话,牛良并没有意外。曾经有过失亲疼痛的他完全理解王陵此刻的心境,包括对刘邦的某些失望。可在他看来,无论有着怎样的愤懑和幽怨,都不能构成脱离刘邦的理由。
道旁有两块石头,相隔不过两步,牛良邀王陵坐坐,王陵没有拒绝。牛良看了一眼王陵道:“足下若能回答在下几个问题,即可再回南阳。”
见王陵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牛良继续道:“即便在遭受大败之后,请足下自忖,与汉王相比,军力如何?”
“当然不可相比。”王陵在心底掂量了一番。
牛良接着又问:“请足下自忖,与项王相比,军力如何?”
王陵摇了摇头道:“将军何须此问,此乃不言自明之事。”
牛良点了点头,又问:“请足下自忖,当今天下,能与项王逐鹿天下者能有几人?”
王陵没有回答,但内心分明起了波澜。在短短的一刻时光,英布、栾布、魏豹、司马欣、董翳、韩王信等一个个形象从眼前飘过,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刘邦遭遇彭城之败的情况下,能与项王分庭抗礼的,仍然非他莫属。
见王陵没有回答,牛良相信他心中一定有了定论。他并不期望获得明确的答案,只要王陵承认刘邦的实力,就为他下面的说辞做了铺垫。
月上中天,夜风拂面。牛良将最后一个尖锐的问题提到王陵面前:“请将军再自忖,项王能容许足下在南阳继续游弋么?”
“这……”王陵手捻着胡须,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如果说,前面几个问题他都觉得不难回答,但这个关乎自己生存的问题,却不得不感到沉重。其实事情是不言而喻的,项羽怎么可能任由他在自己身旁纵横驰骋呢?纵然自己与项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却没有力量去复仇。反之,刘邦就能够让自己逍遥于社稷之外么?与项羽相比,刘邦就是有人品上的瑕疵,也不过是修为上的歧见而已。王陵的眉宇渐次收缩,口张了几次,似乎有许多话要说。这一点,近在咫尺的牛良看得清清楚楚。
夜露正在悄悄下沉,落在道旁的草叶上,染湿了战靴的足尖。牛良起身将随身带来的战袍披在王陵肩头,说出的话就显得如夜露般地湿润了:“不错,汉王轻敌,招致彭城大败。然而汉王纳天下贤才,救百姓于水火,却是有口皆碑,有目共睹的。方才在下已将情势直陈于足下,与其被项王吞噬,不如择良木而栖,还请将军三思。”
看看月影西移,王陵起身往回走。他没有立即回答牛良的话,如此重大的抉择,他需要认真思虑。在营寨门口分手时,王陵对牛良道:“此事容思谋之后再回答将军,谢将军一番金玉良言,人生有君做知己,足矣!”
看着王陵进了营寨,牛良招了招手,也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他的脚步是轻快的。他觉得,今夜的明月就是为了照彻他的心扉才悬挂在万里长空的,而他此时的心境也如同月色一样澄明和清澈;他更觉得今夜的时光没有虚度,如果他能够为汉王挽回一位战将,也算无愧于汉王多年的栽培了。他相信王陵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他一定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他相信明晨太阳升起的时候,王陵一定会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
带着踏月的快慰回到营寨,从事中郎就告诉牛良,说在他离开营寨半个时辰后,营门外来了一对男女,言说乃汉王亲戚。闻知汉王在彭城,即前来投奔。却不意听人说,刘邦打了败仗,去向不明。他从百姓口中得知汉军军营,便找过来了。
是谁远道前来投奔呢?牛良一面让侍卫卸掉铠甲,换上常服,一边问从事中郎:“他们没说是从何处来的?”
“那位叫戚鳃的男人说是从定陶而来。”
“且慢!你说他叫什么?”
“戚鳃,看样子乃武林出身,说话声音洪亮。”
“戚鳃!那女人呢?”
“自称戚姬。”
牛良“哦”了一声,脑际忽然闪过前些日子攻下定陶后樊哙曾埋怨过的一件事。他当时也没有多想,莫非找上门来的就是那对兄妹。天哪,若是王陵知道刘邦在定陶纳了一房夫人,岂不又要起离去之心?
想到这一层,牛良严肃地对从事中郎道:“此事只你我知道,外人问起,就说是我的亲戚。若是走漏了风声,拿你是问。”
从事中郎虽然口中应诺,心中却嘀咕,汉王亲戚来访乃光明正大之事,何须遮遮掩掩?但转念一想,主将如此正色正容,必有道理。牛良这才放心,遂到隔壁帐中看望戚氏兄妹,一进帐就单膝跪地道:“方才有些军务,让夫人久等了,还请恕罪。”
“将军请起,也是妾身来得突然。”这戚夫人显然也是经历过场面的,随后便将汉军走后之事一一道来,说戚庄主死于乱军之中,兄长戚鳃率家丁拼死力战,才得以脱身。兄妹二人一路辗转而来。戚姬说话时,眉宇微蹙,心事重重,“谁知到了这里,却听说汉王兵败,不知去向。”
在戚姬说话之际,牛良暗暗打量,窃惊这戚夫人果然绝代佳人,不唯黛眉含冶,桃腮朱唇,谈吐亦雅气若兰,口齿流香,委婉动人。单这一点,倒胜了吕雉一筹,只是少了吕雉的大气。想着想着,牛良就笑了,你这不是杞人忧天么?你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戚氏兄妹平安送到汉王身边。
军厨已经将饭菜备好,牛良请戚夫人兄妹用饭。戚氏兄妹一路奔波,加上时光已过酉时三刻,早饿了,只是拿起筷子,戚夫人仍然没有忘记问一句:“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汉王?”
牛良解释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目下虽然汉王兵败,然军心依旧,元气旺盛。尤其项羽多行不义,人心尽失。夫人不妨先在营中歇息几日,一旦有消息,即送夫人与汉王团聚。”
“如此,那多谢将军了。”戚夫人这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