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陵再次来到牛良军营,一进大帐就拍着牛良的肩头道:“经过一夜思索,我觉得牛将军所言甚有道理。我孤军游弋,迟早要被项羽吞噬,只有归于汉王,方能图存。”
牛良大喜过望,急忙拉王陵坐下,吩咐侍卫上了茶点,才眉飞色舞地告诉他:“探马昨夜归来,禀报说汉王过了濉河,在夏侯婴、岳恒等人保护下去了下邑。”
“哦?汉王无恙,在下就放心了。”放下茶盏,王陵问牛良有何打算。
牛良表示将立即启程前往下邑,他又命从事中郎请来王吸、薛欧共同商议,以王陵军为前锋,王吸、薛欧军居中,他率军断后。王吸、薛欧听后便不同意:“牛将军每逢危机总是承难历险,令我等铭感肺腑,这一回无论如何我等也要率军断后,护卫大军过河。”
牛良摆了摆手:“诸位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在下能有今日,皆赖汉王恩典。但两军为战,总需有人断后。”
王陵也在一旁劝道:“薛将军所言有理。这一路将军麾下死伤最多,眼下大敌当前,还是牛将军居中比较安全。”
王陵并不知昨夜戚夫人到来,但“安全”二字却提醒了牛良。是啊!军营里有汉王夫人,他不能不谨慎从事。想到这一层,牛良没有再坚持,双手连连打拱道:“蒙众位抬爱,在下不胜感激。”
白日,全军上下忙于筹备移军。晚间酉时,大军分为前锋、中军、后军三路从张集镇出发,前往濉河岸边。一路上遭遇过零星战事,却没有遇到大的阻拦。显然,项羽只顾追击刘邦,没想到在张集镇尚有一支军队,这让诸将十分庆幸。
两天以后,大军来到下邑城下。由于事先已遣人飞报刘邦,所以刘邦、张良、吕泽、樊哙早早地等在城外。数日分别,恍若隔世,牛良此时跪倒在刘邦面前激动道:“大王啊,臣回来了。”
刘邦拍打着牛良宽厚的肩膀,出口的只有四个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刘邦怎能不理解牛良此刻的心境呢?前些日子,樊哙见了自己,不也感慨万千么?这种情感让王陵很是震动,他一步上前,来到刘邦面前道:“微臣参见汉王。”其他二位将军也都齐刷刷地跪倒了。
刘邦的眼圈红了,忙一一扶起大家道:“我等幸得存活,皆上天所赐也。有此重聚,大汉焉能不重振?”
牛良对从事中郎耳语几句,不一会儿,戚夫人兄妹便过来了,牛良又上前禀报道:“项羽定陶屠城,戚庄主不幸殒命,夫人兄妹幸得逃生。微臣一路护送,有惊无险。”
戚夫人上前见礼:“一路上多亏牛将军关照,妾兄妹才得以与大王团聚。”言罢,潸然泪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刘邦牵着夫人的手道:“今日重聚,乃是喜事,夫人当高兴才是。”
“夫人?”吕泽心中一动。戚姬是夫人,吕雉又该置于何地?但此刻他无法当众询问刘邦,只是担心日后免不了一场风浪。
王陵愣了愣,心中暗想这个牛良包裹得如此严实,自己一路都没有发现,禁不住长叹一声。
“皆是寡人轻敌,致使项羽得逞。”刘邦要曹窋扶夫人上车,这才转过身来挽着王陵的胳膊道,“兄于诸侯叛离之际回归汉营,此大义天日可鉴。待天下勘定,寡人定要分封。”
王陵刚刚看到戚夫人一幕时**起的些微不快被刘邦这句暖语化解了,忙回礼道:“谢大王。”
当晚,吕泽在县府二堂设宴,迎接王陵、牛良等人,并为戚夫人兄妹压惊。夜阑人散后,看着牛良出了二堂,王陵上前拉起其手臂到道旁树下小声问道:“将军何其小心,戚夫人到了足下军营,竟瞒得滴水不漏。”
牛良笑了笑,忙作揖道歉:“在下当时听将军去心浮动,生怕你得知汉王有了新夫人又要离去,故而暂时隐瞒了。将军海量,且饶恕在下吧!”
王陵放了手,与牛良肩并肩回军营:“君子一言既出,况且我麾下有数千人,岂能出尔反尔?”
“是在下误解将军了,且容赔罪。”
“从宴会上举止得体,言语温雅看,这戚夫人倒是知书达理之人,但愿能辅佐汉王成就大业。”王陵其实也就问问,原本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众人散后,张良并没有走。有些微醉的刘邦被戚姬搀扶着,正要向后堂,便对站在门口的张良道:“天色不早了,子房有事明日再说吧。”
张良的脚步没有动,目光直视刘邦:“此事不容拖延。”
刘邦还想说什么,却不料戚夫人在一旁说话了:“军中事大,大王还是与军师说话,妾在后堂静候就是。”
刘邦便不好再说什么,吩咐曹窋送戚夫人到后堂,又命中官送了茶点,两人这才席地而坐。
张良不等刘邦问话,直截了当道:“据探马来报,曹参、灌婴、周勃、柴武等一干将领明日也将聚集下邑,只是……”
“下邑地域狭小,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将士,粮草、住处都会紧缺。寡人正准备明日帐前议军呢,不知子房有何计划,不妨说来。”刘邦接着张良的话道。
天气有些热,加上酒气消散,张良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刘邦看了,从案几上拿起绢巾递给张良:“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若是炎热难耐,就袒胸开襟也是无碍。”
张良闻言,于是解开前襟,从案几上拿起一把扇子纳凉,顿时觉得好多了:“臣以为下邑非久留之地。下一步,我军当转入砀郡,向西占据荥阳,打通关中与砀郡之路,以求敖仓补给。只要粮草充足,项羽便奈何不得。”
“子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明日就下令留吕泽据守下邑,其余诸军皆往砀郡。”
一阵凉风自窗外进来,吹得张良浑身清爽,他说起话来也顺畅多了:“不仅如此。大王还应该按前几日议决,速遣韩大将军北袭赵地,拓土开疆。”
“军师此计,正与重言所谏相合。”刘邦喜不自胜,从案头拿起韩信前些日子自关中六百里快马送来的上书。
张良接过来一看,那种喜悦顿时就飞上眉头了。兴之所至,他竟然脱口赞道:“重言者,安汉之良将也。”
刘邦兴奋地说道:“寡人已命韩信出兵了……”
从城头传来打更者的声音,张良遂起身告辞。刘邦送至二堂门外,然后转身去了后堂。
戚夫人并没有睡着,两只眼睛望着后堂的屋顶发呆。刘邦来到榻前,借着灯光端详着眼前的女人,心中就**起阵阵春波。戚夫人光洁的前额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刘邦的口唇贴近的时候,就从她脸上看到了莞尔一笑的妩媚和率真。
“想煞寡人了!”刘邦一边说,一边就上前解开戚姬的胸衣。
戚姬报以娇嗔的笑,用玉臂轻轻推开了刘邦:“大王不可,妾有了。”
“夫人说什么?什么有了?”
“亏大王还是已婚的男子,怎的就不晓得‘有了’的意思?”
“哦!寡人明白了,夫人怀上了寡人的骨血。”刘邦一拍脑袋,一连几个“哎哟”,兴奋得印堂发红,双眉飞彩。他有点惊异,人世间竟有如此的巧遇,仅仅是一夜,她就开花结籽,缔造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他抚摸着戚姬的如瀑青丝道,“寡人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他下得榻去,喝了一杯茶,又用扇子取了一会儿凉,才使心境平静下来。这状况倒使戚姬不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大王不高兴了?”
刘邦二次回到榻上,搂着戚姬的脖颈道:“你怀了寡人的骨血,寡人怎能不高兴呢?夫人说得对,为了孩子……睡吧。”
但戚姬却没有了睡意,刘邦整年在外,夫妻天各一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柔柔地依偎在他的怀中说道:“请大王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才两个月,起名字尚早。”
“不早了!大王终日戎马倥偬,今夜你我一聚,说不定明天就又要分离。您为孩子起个名字,也算是个念想。妾纵然四处漂泊,只要想着孩儿的名字,就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夫人言之有理。”刘邦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我劫后重聚,此乃天意,往后但求事事如意,早得天下,就起个‘如意’的名字吧,你看如何?”
“若是女儿家呢?”
“女儿家依旧叫‘如意’,这名字吉祥。”刘邦轻抚着戚姬的肩膀。
“好!就依大王。”戚姬舒了一口气,“只是委屈了大王……”
耳边传来男人的鼾声,戚姬转去看去,刘邦已经进入了梦乡。
从下邑城的某个角落里传来雄鸡的啼晓,戚姬明白,刘邦不可能终日守着自己,他有许多事要做。
果然,刘邦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在隔壁值守的侍女忙过来为刘邦洗漱更衣。辰时一刻,他已经来到县府前堂开始练剑了。他练得很投入,不一会儿就浑身是汗。
这时候天已大亮,晨曦照着县府的碧草翠树,一派盎然生机。刘邦收了势,准备进前堂处理军务,刚刚转身,就看见夏侯婴朝这边走来了。
夏侯婴向刘邦问安作揖,刘邦回他一声:“太仆何时回来的?”
“微臣昨夜子时才进的城。听说戚夫人来了?”
“是牛良在符离东南之张集镇遇到的。”刘邦点了点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夏侯婴心头就掠过一缕欣慰,“这些日子,臣奉大王之命四下寻找,始终未有结果,如今倒是牛将军送回来了。”
“也难怪,她流落南边,你在北边,自然无法相遇。”接着,刘邦询问了最近下乡筹集粮草情况。
夏侯婴回道:“臣今日到下邑乡间收粮,按市价购买,百姓甚是热情,盛赞我军军纪严明。”
刘邦伸出大拇指,对夏侯婴的做法深表赞同:“下邑屡遭战乱,先是秦税严苛,又兼项羽肆虐,我军若能严守军纪,自然赢得人心。太仆所为,正合寡人之意。大军不日将移军砀郡,北上荥阳,太仆应迅速将所征粮草押往敖仓,以备大战之需。敖仓原为秦置,项羽军亦虎视眈眈,须遣军伍严加防守,可惜岳恒殉职,少年营也元气大伤,否则……”刘邦叹了一口气,进了前堂。
夏侯婴近前一步道:“少年营虽死伤甚众,但锐气仍在。臣以为樊将军之子樊阬跟随岳恒经年,处事老成;倒不如以公子肥为将军,以樊阬为副将,随臣前往敖仓据守。”
“你是说肥儿。”刘邦沉吟了片刻,“寡人也曾想让他历练历练。”
“公子肥虽非夫人所生,然天下一定,亦在封王之列。现今让他历练,也是为日后做准备啊!”
“爱卿所言有理。回头寡人亲自下令,命其押解粮草北上。”
夏侯婴起身告辞,刚一转身,就见樊哙急匆匆地进来了。
“大王,大喜啊!”隔着几步远,樊哙就高喉大嗓地将曹参、灌婴、柴武诸将归来的消息述说了一遍。
“上天眷顾我矣!”刘邦一边朝外走一边对樊哙和夏侯婴说道,“速传军师并诸将,与寡人一同出城迎接。”
……
树欲静而风不止。汉军重要将领集结下邑不久,即进军到砀郡的虞地。张良邀集曹参、灌婴、周勃、柴武等一干将领召开一次议军会议,总结一下彭城大战失败的教训。此刻,探马传来的两条消息,一条说项羽南下以后,田横恢复了三齐之地。另一条是说,项羽回到彭城后,命在北地与田横作战的龙且,遣精骑万人正驰往荥阳。
“果然不出臣之所料。”张良面对着地图对刘邦说道,“敌之所图,正在敖仓,欲断我粮道。”
“这个项羽诚心不让寡人安定片刻。依子房观之,我军将如何应对?”
张良捻着胡须,在大帐内踱着步子,眉头皱了皱道:“彭城之战,项羽战胜我军固然原因很多。然而以快骑应对我步军和战车,是一个重要原因。臣以为,我军此次该以骑战对骑战,方能保敖仓无恙。”
“你也听说了,项羽此次派出的是一支由楼烦人组成的精骑,我军如之奈何?”
“咦?”闻言,张良齿缝间便像是有冷风向腹中而去。当年在韩国时,他读过关于楼烦人骑射的书,知其是匈奴人的附庸,却不料竟在项羽军中。他双手摩挲了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面露喜色,道,“大王可记得我军攻下高奴后,曾有一支骑兵阵前倒戈。其中有两名骑校尉,一名李必,一名骆甲。其虽秦人,但与匈奴人素有交往,必懂得骑战之术。大王何不任二人为校尉,出战楼烦骑兵?”
“子房好记性,你不说寡人倒忘了。记得当时将之编入灌婴所部,何不传来一问?”刘邦言罢,一转身对在门外值守的曹窋道,“速遣人去灌将军营中传李必、骆甲来见。”
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必、骆甲出现在刘邦与张良面前。
“你等熟悉楼烦骑射么?”张良问。
“过去跟随蒙恬将军与匈奴作战,有所了解。”
张良又问:“何以破之?”
骆甲回道:“蒙将军当年遭遇楼烦、匈奴人精骑时,往往在所过之处多挖陷马坑,在陷马坑不远处部署弓弩手。楼烦骑兵驰骋急速,常常不慎落入坑内。”
“这就对了。”刘邦闻之大喜,对李必道,“如今楼烦之旅进犯荥阳,寡人有意拨付你二人五千人马前往迎击,如何?”
“这……”
见李必有些犹豫,刘邦问道:“有何难处不妨直言,寡人为你等排解。”
骆甲说出了担忧:“臣与李兄归顺大王以来,欲报恩典,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只是臣乃投降之人,只怕战时有逆令之举,难以收拾。”
“这个你二人无须所虑,寡人授你宝剑一柄,有先斩后奏之权,若有违令者,格杀勿论。”刘邦说这话时目光灿灿,李必看着心里发怵。
骆甲小李必数岁,接着刘邦的话道:“非是臣等不愿领受重任,实在是担心影响战局。臣倒有一言禀奏大王,臣二人现在灌将军麾下,灌将军多谋善断,全营将士拥戴非常。臣建议大王以灌将军统领全军,臣二人为校尉,如此则上下同心,共御强敌。”
刘邦将脸转向张良,张良立即回道:“臣以为二位所言有理,就以灌将军领军出战为宜。”
刘邦的脸色严肃起来:“李必、骆甲听令,寡人以灌婴为将军,你二人为校尉,即刻开赴荥阳御敌。”
“诺!”李必、骆甲同声回答,随后出帐去了。
出得帐来,两人互看对方,都为刚才精神的高度紧张而生愧。如今,面对刘邦的用人不疑,两人的心情无以言表。
“大王如此相待,我等若不效死力,天理不容!”李必说道。
骆甲回应道:“从今以后,我等当身先士卒,为大汉社稷不惜此命。”
两人都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却不料与从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扑通”一声,来人跌倒在地。两人低头一看,天哪,这不是郦食其么?两人急忙上前,一人扶起郦食其,一人帮着拍打他肩上的尘土,口中一个劲地道歉。郦食其倒不计较,两人这才作揖告辞了。
看样子是要打仗了。郦食其看着两人的背影,转身进了大帐。他一见刘邦,大礼参拜道:“微臣向大王复命来了。”
刘邦忙命侍女奉上热茶,郦食其呷了一口道:“九江王愿归附大汉,联军抗楚了。”
张良投来欣喜的神采:“先生用了什么奇词妙语,竟然让九江王归附大汉?”
“并非在下巧舌如簧,乃汉王大誉之果。”接着,郦食其面向刘邦奏道,“臣率二十名随从到了六安,通过九江王太宰打通关节,终于有机会见到了英布。未料英布却说,他以往以臣礼服事于项王,如今叛楚归汉,未免不便。微臣说,九江王既是以臣礼服事,为何项王伐齐,他却袖手旁观,此亦臣子所为乎?项王杀义帝,背盟约,尽失人心,虽自恃强盛,却难逃诸侯叛离,天下共伐之败局。”郦食其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臣观英布沉默不语,便知他已心动了。遂将汉王愿与诸侯盟约,能共击楚者,与之分关东之土。”
“结果如何呢?”刘邦的脖子伸向郦食其。
“微臣当着楚使者面说九江王已归汉,英布当即杀了楚使者,决计起兵。”
刘邦听到这里,禁不住击节道:“郦生有功于大汉也。只要英布在淮南牵制住项羽,则荥阳之战无忧矣!来人!拿酒来,寡人要赐酒。”
……
第一次以中大夫身份率军出兵荥阳,而且还是在彭城之战后,灌婴深知肩上的责任。一到荥阳,他就带领李必和骆甲等麾下去察看了地形。登上荥阳关头,南眺嵩山,嵯峨崔嵬,奔涌如浪;北顾黄河,九曲东去。近观俯视,广武山峰峦尖秀,峭拔丛错;西南沟深坡陡;北有枯河,汛期大水漫漶,旱期河床皲裂。如此复杂地形,难怪素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灌婴指着城北的枯河河滩对李必、骆甲道:“二位请看,这枯河河道北移,南半边河面虽然宽广,却是无水;近来少雨,更是干涸。东来敌军为加快行军,必自河谷经过。倘若……”灌婴的话还没有落音,李必和骆甲便明白了。
“将军是要在此处设伏?”
灌婴脸上掠过一丝自信道:“嗯!我军可在此处深挖鱼鳞状陷马坑,陷敌于陷阱,如此则敖仓无忧矣。”
“守敖仓者,乃太仆大人与刘、樊二位将军,定然无恙。”
“骆校尉所言,正是本将军所虑。”灌婴挥了挥手,转身下了关楼,对身边的从事中郎道,“立即快马去请太仆大人与刘肥将军来城内议军。”
从事中郎答应一声,转身疾行而去。
当晚,夏侯婴、灌婴与李必、骆甲、刘肥等在荥阳城相聚。这是刘肥第一次以少年营将军身份参与战前议军,他走进大堂,看见大家一个个肃然而立,心顿时就提了起来,及至刚刚在骆甲身边站定,就听见灌婴说话了。
“太仆大人,诸位将领,此役乃我军彭城受挫后的第一役,只能胜不能败。”灌婴手指地图,谈了对整个战役的思路——
第一段,在枯河河谷以陷马坑阻击敌军;第二段,若枯河河谷未能阻敌进军,即在荥阳城北与之大战;第三段,在距敖仓五里地处设伏,绝不能使敌取敖仓企图得逞。随后,灌婴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夏侯婴,立即就从他眼里读出了赞许。
“将军部署严丝合缝,步步为营,乃制胜之策。”夏侯婴将手指定格在敖仓之南,“五里设伏有些太近,将军请看……”夏侯婴的手指向前移了移,“此处乃一片池沼,蒹葭丛生,浓密葱茏。我军若在此设伏,一定能收奇效。”
夏侯婴的话令刘肥眼前豁然,加之跟随岳恒良久,故而接着道:“末将率少年营之一部在此阻击敌军。”
夏侯婴和灌婴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为刘肥的话感到欣喜。当初那个因为避战,受到吕雉鞭笞的刘肥终于可以自信地站在这里了。灌婴觉得少年营刚刚受到重创,兵力不够,将骆甲军之一部划给刘肥指挥。
议军结束,已是朗月初上柳梢之际,灌婴命军厨备了夜宵,然后送夏侯婴和刘肥返回敖仓。在城门口,灌婴握着夏侯婴的手道:“公子肥年轻,还要大人多费心。”
“将军所嘱,下官定然记住。”夏侯婴这才上马,与刘肥出城去了。
月色溶溶,马蹄嘚嘚。刘肥追上夏侯婴问道:“灌将军难道不信末将么?”
夏侯婴看了一眼身边的刘肥道:“少将军不但是一军主将,更是大王公子。灌将军呵护之情,少将军须悉心体味,不可做旁虑左解。”
刘肥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暗下决心,非打好这一仗不可。
人急马快,敖山在望,夏侯婴想到虽在敖仓附近设伏,也应防敌军从侧旁偷袭,他还需提醒樊阬倍加注意……
在项羽南下之后,龙且奉命到了三齐之地,但为时已晚。田横趁项羽挥军南下之际迅速击败齐地各军,收复三齐之地。留守城阳的范增不失时机地建议暂缓讨齐,集中力量对付刘邦。
范增在任何时候都不失从容和老谋,他眯着眼睛对龙且道:“依老夫观之,刘邦必不能久居下邑。据探马禀报,萧何源源不断地将关中粮草运往荥阳东北之敖仓,倘若将军挥兵西进占取敖仓,绝了刘邦粮道,天下即归楚矣!”
“亚父所言有理。”龙且从内心感佩范增深谋奇计,亦觉此时再与齐作战,非但徒劳无益,反而影响灭汉兴楚大业。只是项羽有命在先,他怕担违命之嫌。
“无妨!”范增摆了摆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大王追究下来,老夫担责。”
“就依亚父,下官明日就发兵西进。”
“将军须记住,定要以占据敖仓为要,不可旁骛。”范增又叮嘱了一番。
如今,范增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龙且的大军已到了济水北岸。果然不出灌婴所料,楚军沿着枯河滩一路向西奔驰而来。
前锋是龙且最得力的校尉、楼烦人多隆,一向以彪悍善战闻名的他心中盘算的就是如何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为将来晋升积累战功。多隆还有一个密不告人的心思,就是希望项羽能给自己一个封国,好让楼烦人繁衍子孙。因此,当从事中郎梅尔建议他走大道时,他自信地笑了:“刘邦的残兵游勇逃都来不及,还顾得上什么埋伏?河川平坦,是去荥阳的近道,舍近求远,不是太蠢了吗?”
近一个月没有下雨,枯河的水显得细瘦清澈。故道更是茅草丛生,远远望去,一片没精打采的绿。多隆派出的探马走到茅草地边缘,见一切如常,回来后禀报。多隆看了一眼从事中郎,笑道:“怎么样?我就说刘邦早已惊破了胆。传令下去,迅速穿越河道,直插荥阳东北之敖山,与进攻敖仓的李益校尉会合。”
梅尔仍旧不放心,劝道:“据探马回报,河滩草丛蔫而不盛,间有黄叶。目下正是春夏之交,草长莺飞之时,草丛为何会枯蔫,莫非有人动过?”
多隆的话中带了责备的意思:“月余未雨,草木干枯,亦属常理,你何必大惊小怪。传令进兵,不得有误。”
轻骑们得了将令,一声呼啸向前奔去。刚刚进入草丛,倒还平坦,再往深处跑了半里路,但见一个个掉进覆盖着茅草的陷马坑。多隆见状,不禁大惊,欲喝令后面的轻骑止步。轻骑相继掉进坑内,互相挤压,发出“啾啾”的嘶鸣。多隆这才大声呼叫:“回马!快回马!”
然而,迟了。只听一声口哨,埋伏在深草区的汉军弓弩手射出数千支利箭,来不及回头的楚军纷纷落马。战马受了惊,在河滩上茫然奔跑。多隆好不容易才将散兵收拢在一起,却听到耳边又是一声口哨,哗啦啦地从深草去跃出一队骑兵,明晃晃的战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亮光,为首的正是李必。他冲进楚军阵内,一连将数名楼烦轻骑砍下马来。多隆一看此人的刀法,就明白是一位精通骑战的高手,急忙拍马上前迎战。两人大战十数回合,多隆发现汉军已将掉进陷马坑的楚军俘获,顿时战心骤退,拨转马头朝东而去。
李必也不追赶,回头检索战果,发现楚军战死者近百人,俘虏有数十人。他传令收兵回营,向灌婴禀报了战况。灌婴听罢大喜,随即叮嘱李必不可松懈警惕。他了解龙且的性格,好强成性,必不会罢休。他吩咐下去,除骑兵继续在城外游弋外,步军也要严阵以待,务必将楚军挡在城外。
“所有轻骑,饱餐一顿。”灌婴说着来到地图前,指着东北方向,“你看这是广武镇,镇外有一古城堡名大师姑城。虽残垣断壁,然城内道路曲折,扑朔迷离,你等可在与楚军作战时,佯装败退,进入城内。我率领精兵两千,在城中埋伏,必给龙且以重创,断其攻取荥阳之念。”
“哼!要我放弃攻取荥阳,不过是灌婴老儿一厢情愿罢了。”在距荥阳城四十里地的楚军营寨,龙且对败归的校尉多隆道。他并没有过多指责多隆,这不仅因为枯河进兵的决策是自己定下的,更在于楼烦人有着落拓不羁的性格,惹恼了会出事。他现在考虑的是下一步如何进取荥阳,彻底断了刘邦与关中的联系。当晚,他传来军中校尉重新部署战局,除拨出两位校尉率精骑两千驰往敖山外,他要亲自率领麾下骑、步军向荥阳发起猛攻:“我就不信刚刚被大王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汉军能阻止楚军登上荥阳城头。”
第二天黎明,龙且留一名校尉据守营寨,亲率三千人马杀奔荥阳。西行约二十里,他就遭遇李必的阻击。龙且大喝一声“汉将送上头来”,一杆方天画戟直刺李必咽喉。李必虽为校尉,可论起战力不在将军之下。两人在马上大战数十回合,李必渐渐喘气,给龙且留下力不能支的表象。眼见拖了将近一个时辰,李必卖了个破绽,拨马向大师姑城方向退去。见主将退却,麾下众人也纷纷退出厮杀,沿途有丢掉头盔的,有卸了甲胄的。龙且断定汉军欲逃进大师姑城做困兽抵抗,一边催马快进,一边严令麾下紧追不放:“有拿下汉军校尉首级者,赏金百斤。”
夏日的风将龙且的声音吹进楚军耳内。多隆有过中埋伏的教训,追上龙且沙哑着嗓子喊道:“将军,小心埋伏。”
“严令你部杀上前去。”龙且回头命令一句,两腿击打战马腹部,一个飞跃越过城堡的残门,却不见了汉军的踪影。龙且勒住马头,再次确定李必的逃跑方向,才策马继续前行。然而走到尽头,却是一条死胡同。他要想回头,却发现麾下拥挤在一起,遂大声吼道:“还不退出去,你等是要做汉军的箭靶么?”话刚落音,就听得耳边传来“嗖嗖”的箭鸣声,楚军骑兵纷纷落马。
龙且挥动方天画戟拨打箭雨,掉转马头沿着来路往回杀。可转来转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却发现又转回来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是汉军和楚军厮杀的声音。龙且此时十分后悔没有听多隆的忠告,以致被汉军引入城堡。
天空忽然阴暗起来,顷刻之间暴风骤起,电闪雷鸣,不到半个时辰,倾盆大雨哗啦啦而下。暮色比往日来得早了,城堡里更加扑朔迷离。龙且心中暗祈上天保佑,为自己提供了突围之机。他穿破雨雾,披着电光,朝城堡外驰去。在城门口,他与多隆等几名校尉相遇并通报了战况,方知灌婴率部在各个暗处设了埋伏,楚军死的死,伤的伤,三千人马损失过半。
龙且只觉得眼睛发酸,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擦了一把额头道:“回营,谨防汉军偷袭。”
楚军行出五里地,龙且回眸,一道闪电,大师姑城在电光下像一只黝黑的猛虎,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回到大营,龙且就接到从敖山方向传来的消息,说骑兵遭到了汉军的伏击,损失严重,一千多骑兵正在回撤中。龙且看罢,将绢帛摔在地上,仰天长叹:“天不助我矣。”
接下来的日子,龙且又先后发动过数次攻击,可灌婴坚守的荥阳城岿然不动,倒是龙且徒然死伤了不少骑兵。
这一天,龙且正在帐中闷坐,从事中郎来报,说项王的使者到了,龙且忙出帐迎接。使者来不及坐定,就宣读了项羽的诏命,说九江王英布在六安起兵反叛,命龙且率军南下,围战英布。
龙且捧着诏命,似乎是在问使者,又似乎是对自己说:“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站在身旁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他的诘问。
刘邦一行,是在战后第六天从虞县移军荥阳的。
当晚,灌婴在城内设宴为刘邦接风。相比于当初攻下彭城,今晚的夜宴恰如美人洗去铅华,一切都是简单而庄严的。其中有一样大葱蘸酱,将生葱切成小段盛于盘中,佐麦饼而食,甚有滋味。刘邦与张良吃了,都觉得爽口。大战之后,君臣难得相聚,大家纷纷举酒向刘邦致意。
酒过三巡,刘邦特地给灌婴赐酒,灌婴一改往日豪饮时的粗犷,细细品味了这酒中的情感。刘邦接着又问道:“李必、骆甲两位校尉战功甚伟,寡人要赐酒与他们。”灌婴忙命人传校尉进厅回话。
刘邦从侍女捧着的盘中举起酒觥,一一赐予李必和骆甲后道:“此次荥阳之胜,赖中大夫运筹有度,更赖二位校尉英勇善战,寡人赐你等米酒一觥,以为犒赏。”
“谢大王。荥阳之胜皆大王神威所至,灌将军运筹有方。”二位校尉饮罢酒出厅去了。
刘邦不失时机地将话题转到战局上来:“荥阳之战,只为小胜,诸位不可骄矜,且听子房为诸位解析战局。”
张良闻言十分欣慰,有道是“祸兮福之所倚”,事情就是这样,若无彭城一败,刘邦绝不会如此清醒。他放下酒觥,目光轻轻掠过灌婴、周勃、樊哙、柴武、郦商、郦食其、陈平等人,才开始侃侃而谈:“依在下看来,英布在南攻伐,项羽无暇北顾,龙且挥军南下,西楚由此兵力薄弱。”
樊哙嚼着一块肉,口齿不清地说道:“既如此,我军何不趁机攻城略地,还犹豫什么?”
张良笑了笑道:“敌虽不能北顾,未必就有我军进兵天时。”
“这又是为何?”
樊哙话刚出口,就遭到身边周勃的阻止:“不要打岔,且听军师如何说。”
张良撩了撩衣袖继续道:“我军彭城一战,元气损伤,亦需恢复战力方能大举,此其一;其二,韩大将军与常山王奉命举五万之众北上击赵,我军尚无力分兵中原。故而,相持乃为必然之势。我军可借机休整、扩兵、演训,一俟有机会,即可兵进中原。”
刘邦频频颔首,以为张良所言清晰地道出了汉军今后的出路,遂接过话头道:“可项羽必不甘于两军对峙日久,因此荥阳必是交战中心,我军当以重兵守之,方能前拒劲敌,后顾关中。”
张良与刘邦这一番话犹如暗夜灯火,顿时点亮了众位臣僚的心。大家都觉得今夜这场酒宴若以汤沃雪,雪去而石清。尤其是樊哙,带着微醉走出大厅,向站在门口相送的张良竖起大拇指道:“还是你等书生厉害,什么事情经你一说,就亮堂多了。”
郦商拍着樊哙的肩膀道:“平日樊兄不总是瞧不起读书人吗,这一回倒服了?”
闻言,众人都笑了。刘邦许久没有看见大家如此开心地笑了,心便如春水淌过。回转身时,却见张良没有走,他挥了挥手,两人进了刘邦的宿处。
“子房有话要对寡人说?”
张良在刘邦对面坐下来,呷了一口茶道:“荥阳之战后,中原局势暂无大变,臣意大王不妨回关中看看。虽说三秦已定,毕竟离开数月,也该回去看看。”
“子房所言,正合我意。毕竟关中乃粮草之源,一刻也不能放松。寡人近日就回去看看,只是这里……”
“有臣在,大王尽可放心。”张良说完,换了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情,臣思之良久,还是觉得陈奏大王为妥。”
“哦?什么事子房不妨直言。”
“回到关中后,也请大王与丞相相商立嗣之事。臣观公子盈仁厚聪慧,故谏言大王虑之。”
“太仆也曾向寡人提过,只是战事频仍……”刘邦沉思片刻,“回去后寡人一定同丞相商议。军师与夫人相离太久,寡人命使者前往汉中,接夫人来中原与军师团聚。”
“臣感谢大王。只是荥阳战事时起,她来了反不安全。倒可以去书命犬子不疑加入少年营,也好历练历练。还有,雍齿那边也请大王多所抚慰,毕竟汉中鞭长莫及……”后面的话张良没有说,但刘邦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好!此事就由寡人去办。”
张良起身告辞,刘邦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匆匆的背影。
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六月,刘邦偕戚夫人带着刘盈、刘蕊回到了栎阳。
仅仅只有两个月,然而,走在栎阳的街道上,他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街道上商贾繁茂,百业有条不紊,巡逻的汉军军纪严明,都使他感慨萧何理政有方。
披着六月的阳光,君臣沿着渭河悠闲地散着步。陪同他散步的不只有萧何,还有陈平、吕臣。
萧何在任何时候都十分注意别人的感受,当刘邦称赞之词都给了自己的时候,他不失时机地说道:“关中之治,皆赖诸位同僚协力同心。吕将军麾下校尉邓龙、张虎,每每承担了运输粮草辎重重任,总是胜任愉快,此皆吕公教诲有方也。”
刘邦侧过身子看了吕臣一眼道:“丞相所言不虚,寡人深知吕将军为人。当初寡人兵微将寡之时,他决然离开彭城,足见胸怀矣。”
吕臣忙回道:“大王言重了,此为臣子本分。”
这样说着话,众人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五里行程。远远瞧见前面军旗招展,一顶顶帐篷向东绵延,从寨内传出训演的喊杀声。
萧何见状,拱手道:“这就是邓龙、张虎的军营,大王可是要去看看?”
“好!去看看。”刘邦说着,命曹窋驰马前往传达消息。
邓龙、张虎听闻汉王到了营前,整顿好方阵双双来到营前。刘邦一行已经到了寨门前,两位年轻校尉却不行跪拜礼,只是双手抱拳道:“微臣恭迎大王阅军,盔甲在身,依军律不行跪拜礼,请大王恕罪。”
刘邦觉得很新鲜,侧身看了看吕臣。
吕臣解释道:“大王有所不知,当初臣在陈王驾前时,陈王终日披甲戴胄,故定下规矩,将军甲胄在身,不行跪拜之礼。”
“好!寡人虽未见陈王,然此举利于战事。”刘邦回身对跟在身边的陈平道,“你替本王拟一道诏命,今后汉军将军披甲者见了本王,不必行跪拜礼。”
“诺。”陈平应了一声。
吕臣的心中就**起一阵浪花,如此胸怀,岂能不得天下。正想着,刘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吕老侯爷近来可好,改天寡人登门看望他。”
吕臣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扑通一声跪在刘邦面前道:“臣代老父谢大王恩典。”
“吕老侯爷早年跟随本王,现今年迈,理当受到尊敬。”
趁着起身的当儿,吕臣拉过邓龙、张虎介绍道:“他们一个是陈王身边将军邓说之子,其父为掩护陈王而火焚其身;一为都尉张贺之子。其父死于战阵。”
刘邦多所抚慰:“你等父亲皆是当世英雄,愿你们以父为楷模,建功立业。”
接着,吕臣邀刘邦观看军演。
刘邦在萧何、吕臣和陈平的陪同下登上阅兵台,观看了邓龙、张虎的阵法演训,深为两位校尉治军有方而感喟。邓龙、张虎命军厨备了饭菜,刘邦一行午间就在军营用餐。
回城时,刘邦命萧何与自己坐在一辆车上。正是六月,麦收刚过,**的土地上,农夫们驱赶着牲口正在播种新一季的黍稷。牛儿的欢叫,刚刚出土的禾苗,这些织成绚烂悦目的图景,与当初离开关中时的满目疮痍形成鲜明的对照。刘邦兴之所至,由衷地脱口道:“丞相功不可没。”
萧何打拱道:“赖大王英明,臣留守关中后做了几件事。一是广播大王恩典,施惠百姓,安定人心;二是开放皇家园囿,供百姓耕种;三是让百姓推举有德行者任为‘三老’,每乡一人,协助县令教化民众。”
刘邦频频点头:“丞相此举非为关中一地,将来取了天下,寡人要推之州郡,以此治国。”
“大王深谋远虑,如此则天下安也。”车子转了一个弯,上了通往栎阳城的道路,萧何又告诉刘邦,他正考虑制定《汉律》,“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度则悖。臣近日即将法稿草成,送大王御览。”
这一切既在刘邦的意料之中,又有不少出乎预料:“有丞相分忧,寡人便从容多了。”
萧何了解刘邦的性格,他让自己骖乘,绝不仅仅只说这些话的。果然,在栎阳东城门在望之际,刘邦将话题转到了正题上来:“寡人此次回来,一则为了巡查关中,看望丞相;二则太仆、军师都向寡人提出立嗣,寡人想听听丞相的想法。”
萧何感于夏侯婴、张良与自己不谋而合。其实,从刘邦回到关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有立嗣谏言的念头。只是近日刘邦一直忙于巡查,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好了,刘邦主动将此议提到自己面前,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军师、太仆所言,亦正是臣想向大王谏言。夫人现在敌营,若是闻听大王立了公子盈,其心也稍安。”
这一层刘邦不是没有想到,却不似萧何那么细微。他不能不承认萧何说得有理,虽说身边现在有了一位戚夫人,可他没有理由冷落吕雉,便顺着萧何的话道:“寡人也是如此想。”
“大王圣明。军师和太仆都在中原,此事就交由臣来办。”萧何说话间,车子缓缓地进了东门,二人的说话暂时打住。刘邦看见,中官正陪着刘盈在街口迎接。
一连数日,刘邦除了打点日常政务外,都在忙于立嗣的事情。戚夫人除了每日督促刘盈姐弟攻书习文外,就是与自己腹中的婴儿说话。现在刘邦在一班臣僚谏言下启动了立嗣仪式,她不仅不能阻挡,还要承担本应由吕雉完成的事项。现在,她看着埋头默诵文章的刘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觉得他待在自己身边只能徒惹烦恼,于是说道:“你书也背了半日了,可以去阿姊那里玩耍一个时辰,等你父王回来,就进午膳。”
闻言,刘盈有了一种被释放的快慰,放下书简就朝外跑,却不料身后传来“哎哟”的声唤。他回头看去,就见戚夫人捂着腹部,眉毛郁蹙,似有千般痛苦。刘盈是个懂事的孩子,急忙转身朝回跑,就见几个侍女扶着戚夫人躺在了榻上。
刘盈小心翼翼地问道:“姨娘病了,孩儿这就向父王禀奏。”
“你不必担心,尽管去玩耍。”
戚夫人一句话未了,却看见刘邦从外面回来了,见此情景忙进了帐,着急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忽觉腹部不适。”戚夫人摇摇头,看了一眼刘邦道。
刘邦立即朝外面喊道:“来人!速传御医进宫。”
不一刻,御医到了。这御医叫淳于念,祖父曾是扁鹊的入室弟子。
御医虽然年轻,却是医术精通。进宫后先向刘邦行了礼,然后坐在榻前诊脉。过了大约一刻时间,他睁开眼睛对刘邦道:“夫人脉象呈弦状,火热内盛,总是阴阳不调,臣开三剂汤药,服后当轻。”说到这里,御医转了话头,“可良药难医心病,还要夫人心境舒畅,方能奏效。”
刘邦点了点头,吩咐中官随御医前往抓药,又要左右退下。他坐在戚姬身边,托起那只纤纤细手道:“听见了么,你要心境舒畅方能体健。你现在怀着身子,怎可整日郁郁寡欢?”
戚夫人手抚日渐隆起的腹部,眼角却淌出晶莹的泪珠:“大王真不了解妾的心思么?妾千思万虑,皆在如意。”
“这个寡人当然明白。”
“大王不明白。”戚夫人先是饮泣,渐渐就出了声,“大王整日忙于诸事,倘若立了盈儿,如意出生后又该如何?”
原来戚姬的心思都在这里,刘邦心中便**起暗暗的不悦,却不便发作。这时候,侍女已经将药煎好捧了上来。刘邦接过药盏和调羹,自己舀了药,用口吹吹,感觉不烫,才亲自喂给戚姬。戚姬喝完药,漱了口,重新躺下,刘邦这才说道:“夫人要听寡人的家事么?”
见戚姬点头,刘邦遂从早年生下刘肥,前妻产后身亡,后来吕雉一家搬到沛县,吕太公将吕雉许配自己;从夫妻间的相濡以沫到他沛县举事后吕雉又是如何理家教子,苦度时光。话末刘邦问道:“现今她又因寡人而被项羽拘禁,生死未卜。夫人不妨想想,这些事情放在你身上,又该怎样?”
“这……”
“吕雉早于夫人进入刘家,这个夫人是知道的。”刘邦抚着戚姬蓬松的长发道,“至于如意,将来不论男女,都是寡人的至亲,享王子和公主名分,你又担忧什么?”
刘邦的话句句在理,戚姬觉得再执拗下去反倒无趣,于是破涕为笑道:“妾也就是想想而已。”
刘邦看了一眼戚姬道:“不能想,多虑伤身……”
中官在外面禀奏,说萧丞相求见。刘邦转身出了内室。
萧何听见刘邦脚步声,忙转过身来禀报:“启禀大王,立嗣大典已安排就绪,大王还要检查么?”
“丞相办事一向周密详致,寡人没有不放心的。”
“好!明日乃六月初六,时交壬午,立嗣大典就在明日午时三刻。”萧何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