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九章 萧何受命担大任 韩信将兵扫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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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六月终于过去了,进入七月,栎阳的天气明显凉爽了许多。

立嗣大典完全改变了刘盈的生活,他再也不能自由地与姐姐刘蕊在一起嬉戏玩耍了。一大早起来,他就要在中人和宫女的陪同下到“育贤阁”听萧何讲书。这“育贤阁”本是当年秦孝公为太子嬴驷建的书馆,没有遭受兵燹。刘邦虽内心有不便言明的忌讳,但他架不住萧何的谏言,说在“育贤阁”读书,可察古知今,观始而思终。

刘邦想想也是。连他自己也奇怪,每每与萧何议政,总是被他说服。

辰时二刻,刚刚临位一个多月的王太子刘盈在中人和宫女的护卫和陪同下来到了“育贤阁”,当他看到萧何已经俨然坐在书馆里时,就禁不住一颗小心脏突突直跳。

“殿下到了。”萧何依照君臣之礼迎接刘盈。

刘盈礼貌地还礼:“丞相早。”

两人坐下,萧何问道:“殿下昨日的功课可已温熟。”见刘盈点点头又说,“那就请殿下讲说一二。”

刘盈晃了晃小脑袋说道:“丞相昨日讲的是《大学》第一章。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我反复思忖,所谓明明德者,要在君光明正大。夫君德之旨在亲民,不亲民者,遑论明德?何谈至善?”

萧何对这番言论十分吃惊,接着问道:“殿下可否举例一二?”

“远者不征,秦可鉴矣。始皇一统天下,迄今无二,然不爱惜民力,税负严苛,终于使金瓯倾覆,江山破碎,我也饱受其害,想起与母亲逃难的日子,心里十分难过。”刘盈说着话,眼睛就湿润了。

萧何觉得刘盈不但弄懂了书中所讲,而且还说出了一番体会,足见他是用心了,便情不自禁投去赞许的目光:“殿下所言甚是,大汉兴国,务必爱民。微臣今日就为殿下讲解第二章。”说着展开竹简念道,“《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康诰》乃《尚书·周书》中之一篇;《太甲》亦乃《尚书·周书》中之一篇;《帝典》是《尚书》中的《尧典》《舜典》篇,其所言者,皆为商周王者之言。所谓‘克明德’,是说能够弘扬光明之德;所谓‘顾諟天之明命’,意思是说要时刻想着上天赋予的光明秉性……”

萧何的声音在“育贤阁”回旋,仿佛涓涓细流,一点点滋润了刘盈幼小的心灵。

讲完第二章,萧何又问刘盈的理解。刘盈沉思了片刻后道:“丞相!这第二章应是第一章的延伸吧!所谓‘顾諟天之明命’,在我看来,为君者当替天行道,方能克明峻德。若始皇帝早知道这一点,也不至于二世而亡了……”

萧何听得很专注,并没有发现刘邦此时正静静地站在门外。当中人要进堂知会时,刘邦制止了。他很满意萧何这种举一反三的方法,更欣慰于刘盈的敏悟。

萧何留出一部分时间给刘盈温课,自己则展开《秦律》继续研读。他准备在《秦律》的基础上制定一部《汉律》,为将来治国之用。萧何觉得商鞅的“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等思想对治国十分重要,而李斯辅佐始皇“明法度,定律令”更是丞相之责。萧何举起笔时,无意中看见刘邦和陈平站在窗外,忙出来打拱道:“不知大王驾到,还请恕罪。”

刘邦看了看陈平,笑道:“寡人随便走走,丞相就不必拘礼了。”

萧何在前引路,君臣一行来到隔壁。萧何大略向刘邦陈奏了刘盈近来的情况,言语间不无夸赞之词。刘邦摆了摆手道:“他是比较聪敏一些,但丞相不可谬夸。他年纪尚小,寡人担心助长了他的骄矜。”

“大王之言,微臣谨记。”萧何以为刘邦的思虑深远,遂转了话题,指着放在案几的竹简道,“近来臣一直在研判秦律,臣观秦律虽然严苛,然赏罚尚明,为何却未能如韩非所言,‘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臣思虑多日,不得要领,还请大王赐教。”

“在洛阳时,寡人与郦生也说起此事。记得孔子的学生有若当年认为十之税一,民犹存饥饿,秦法税赋甚苛,故而法虽臻完,却未必能为民拥戴。”

萧何闻言,心一下子敞亮了许多,接道:“今年关中大旱,稼禾歉收,若以旧税征之,恐小民不堪重负。”

刘邦沉思片刻后道:“近年关中父老为大汉破斧缺斨,尽忠竭命。若致其敝车羸马,寡人于心不安,于社稷亦无益。须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寡人觉得关中税赋今年以十五而税一,让百姓休养生息,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陈平听着,心中便起了浪花,忙道:“大王英明。”

萧何更是心潮难平,正要说话,却让刘邦截住了话头:“不止关中,天下安定后,此事要成为一项国策。这些事情,就交给丞相去办如何?”

萧何侧身打拱道:“臣定不负使命,要在短期内让关中乃至汉军所辖之地富庶起来。”

刘邦起身准备离去,萧何又问:“大王不去看看太子?”

刘邦摆了摆手:“有丞相照料,寡人就不去看了,免得他分心。”

从“育贤阁”出来,陈平先扶刘邦上了车子,然后执起马鞭赶车。车子驶过街市,此时正是旺市时光,酒肆货店人声熙攘。刘邦便起了要到街市上看一看的念头,遂吩咐陈平将车子赶到背街处,对曹窋道:“你回去换了百姓装束,再为寡人与陈大人带一件商贾与管家的衣裳来。”

曹窋便有些不解:“大王要这干吗?”

“不必细问,照办就是。”

“诺。”曹窋懵懵懂懂答应一声,转身就要离去。刘邦又在身后叮嘱,侍卫只你一人即可。

看着曹窋匆匆离去的背影,刘邦望了一眼陈平,禁不住笑了。心想若是依旧做着亭长,还须费这般周折么?

上午巳时二刻,刘邦、陈平和曹窋已经换了全新的装束进了街市。但见一街两行的茶馆和酒肆里,坐着饮酒喝茶的人。陈平以管家身份问道:“东家可要去吃一杯茶?”

刘邦摇摇头,继续朝前走,进了一道小巷,原是一处山货市场。大路两边,摆满了山果。刘邦上前,蹲在一卖板栗的老者面前,从篮子里抓起几颗板栗,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老丈,这板栗产自何处?”

老者看了一眼刘邦,问道:“先生为何问这?”

刘邦笑眯眯地说道:“不瞒老丈,在下乃江淮商贾,欲从关中购些山货,去往南方售卖。”

闻言,老者的脸上就有了赧颜,道:“听先生的口气要得多。小老儿年迈,采不了太多,也就是换些油盐钱。”

刘邦脸上就流露出遗憾:“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勉强。你我随便说说,现今关中百姓生计如何?”

老者的心这才有些松弛:“比两年前好多了。自从汉王进了关中后,爱惜民力,奖掖农桑,百姓无不拥戴。只是……”

“怎么了?”

“只是沿袭秦制,什一而税。加上乡、亭层层加税,到百姓这里最少四成了,有些重了。”

陈平“哦”了一声,问道:“为何不告知官府?”

老者沉吟了半晌没有答话,心里却打鼓般上下翻腾。这两人问长道短,若是传进当地官员耳中,岂非自招其祸?他的身体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开始收拾板栗篮子。陈平见状,指着篮子问道:“天色尚早,老丈这是为何?”

老者也不说话,转身提了篮子就走。

曹窋见状,一步上前扯着篮子,瞪眼道:“我家主人好心问话,你不应答便罢了。反而要走,好生无礼。”那神色一下子惊坏了老丈,他浑身筛糠般地战抖不停。

“你干什么?”刘邦狠狠瞪了一眼曹窋,连连道歉。

陈平很快明白了刘邦的意思,从腰间拿出半串钱递给老者,笑殷殷地说道:“我家主人方才尝了板栗,觉得甚是甘美,这钱您拿上,板栗归我家主人如何?我家主人不过是关心百姓,随便问问罢了,老丈若觉得不方便,我等便不问了,告辞……”

出了巷子,刘邦责备曹窋道:“将心比,都一理。若是你父亲在乡间遭官家欺侮,恐怕早就刀砍上去了,怎么能如此对待百姓呢?今日念你初犯,且不计较,下不为例。”

之后,三人才朝骡马市走去。接下来,三人又连续查访了十数家店铺和摊贩,便觉得今天十分有收获。刘邦的心绪很好,不只听到了百姓的真话,更从他们的评价印证了当初选择萧何为丞相的正确。

回去后,戚夫人正在案几旁独坐做女红。她做得很仔细,也很投入,脸上浮现出难以掩藏的笑容。那是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自心底流淌出的幸福,是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的关不住的愉悦。于是,内室飘来阵阵婉转的歌声——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

戚夫人停下飞针走线,抚摸着高高的腹部,痴呆呆地看着从窗外飘过的秋云,讷讷自语道:“儿啊,你可知道,从怀上你时起,娘就受累受苦,可娘心甘情愿。”在她的身旁,一件童衣已经做好,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这些本来该由下人去做的事情,戚姬都要亲自来做,她觉得自己是孩子的母亲,要用千针万线把自己的爱注进孩子的生命中。

这情景被刘邦尽收眼底,让他有不尽的感动。当初吕雉生刘盈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候他在外奔忙,少有时间去体味一个女人是怎样享受腹中小儿幸福的。现在,他终于有时间了。

“夫人身怀有孕,不可太劳累了。”

戚姬抬头望了一眼刘邦道:“不累的,再有几针就完了。”

刘邦便坐在一旁,将街上所见所闻说给戚夫人听。未料戚夫人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大王圣明。妾在定陶时也常听百姓叫苦不绝,若能轻徭薄赋,百姓定感大王圣恩、百般拥戴,还愁天下不能归心么?”说话间,戚姬手中的针线已经走完,她轻轻喘了一口气,带着征询和祈愿问道,“大王可否在妾处用膳?今日是七月十五,依礼该是庆贺丰收,酬谢天地之社日。往年每逢这天,家父总是要舂好新米,酿美酒,宰牛羊,全庄上下上香祭祖,对月吹竽鼓笙,欢娱到深夜。如今家父已去,妾飘落异乡……”戚姬说着,眼睛就红了,晶莹的泪珠顺着腮边,将脸上的脂粉冲得一道一道的。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刘邦心动,不禁暗暗埋怨自己心粗,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好!寡人今日就陪夫人过一个秋社日。”刘邦伸出手,为戚姬擦去腮边的泪水,“寡人先与夫人用膳,待到月升之时便到月下祭祀祖宗天地。”这话刚说出口,刘邦心里豁然闪出一道亮光,转脸又对夫人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是庆祝丰收,何不与栎阳百姓一起?来人!”

曹窋应声进来,刘邦吩咐道:“速去知会丞相,今夜寡人要与栎阳百姓共度社日,祭祀天地之神,让他命栎阳令速去准备。”

“诺!”曹窋转身离去。

见状,戚姬就有些抑郁了。刘邦趁着宫女上膳的空当,温言劝慰道:“自古王者与民同乐。寡人与夫人之乐,乃为家乐;与民之乐,乃为国乐。寡人爱民,民必爱之,孰轻孰重,夫人不难明白。”

戚姬默默地点了点头。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跟了眼前这个号令千军的男人,就不能任由性子而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妾遵命就是,可吃一顿饭总不为过吧?”

“那是自然。”刘邦宽和地笑了。

戚姬这才眉头展开,宫女们相互传递了一下颜色,端着食盘轻脚轻手地进来了……

晚霞渐渐散去,夜幕悄悄拉开,戌时二刻,月亮从渭河水面冉冉升起,将满轮清辉洒在栎阳城的大街小巷。在十字街口,栎阳令命卫戍的军士搭起了一座社稷坛,上面安放着社神之位。站在社稷坛朝四面望,但见沿街的店铺都用绢帛包了长长的谷穗儿插在门首,以向上天禀报丰收的喜讯。鼓乐和弦乐从各个巷闾朝街中心前进,城中百姓以二十五户为一社,来到社坛周围集中。

酉时二刻,萧何、戚姬、陈平和刘盈等在栎阳令的陪同下来到社坛前,踩着台阶登上祭坛。萧何听闻陈平曾主持过社日祭祀,便建议由他主持社祭。

时间已到酉时三刻,陈平宣布社日开始,刘邦、戚姬、刘盈、萧何等按照陈平的安排一一上前,向天地上了香火,行叩拜之礼。接着,台下鼓乐齐鸣,由栎阳令代表刘邦向社稷神献牺牲,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随着各项贡品到位,陈平展开绢帛,宣读祭词。

陈平将他的祭祀知识发挥得淋漓尽致,伴随着情感饱满,虔心至诚的宣读,那声音久久地在吏民的心头回**,仿佛千亩稻谷,金浪翻卷;仿佛五谷飘香,醉人心扉。那种对土地的崇拜都化为福祉的憧憬,汇成此起彼伏的声浪,从百姓心头滚来——

圣帝明王,仁厚爱民。

明章之治,省刑减赋。

百姓安乐,德配天地。

刘邦没有想到,午间的一念之动竟收到了如此奇效。因为激动,他的面容倒有些矜持,他伸出颀长的胳臂揽过刘盈,声音有些发颤地对儿子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明白么?”

刘盈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祭祀典礼,对于父亲的感慨点了点头。

然而在刘邦看来,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给儿子幼小的心灵做了治理江山的铺垫。他再转脸打量握着刘盈另一只手的戚姬,发现她的情绪完全被感染了。她对故乡社日的依稀挂怀完全被眼前的情景所取代,也理解了刘邦的良苦用心。

萧何在一边注视着刘邦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虽然关于社日与民共乐的动议仓促了些,但他从吏民的情绪中感受到了此举的价值。“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一定要将轻徭薄赋的国策提上日程,争取在刘邦返回荥阳前定下来。

陈平觉得今日主持祭祀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这是民心的见证。他的思绪还没有平复,刘邦的一个新举动来了,对陈平道:“爱卿将鼎中之酒盛给栎阳三老及亭长,也给寡人盛一份,我也要与民同饮,共祈福祉。”

“遵命。”

陈平转身吩咐参与祭祀的汉军吏卒将温热的酒酿一一分给三老和亭长们,最后一觥才给予了刘邦。

刘邦扬起脖颈,将觥中酒酿一饮而尽,然后将酒觥放回托盘,对着坛下的百姓高声说道:“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寡人当与吏民共甘苦。至今日起,关中以十五税一为制,使民休养生息。”

月色如昼,栎阳城沉浸在不眠的狂欢中。

夜深人散之后,刘邦偕戚姬返回,当夜就歇息在彼处。

第二天一大早萧何就来谒见,一见面就道:“韩将军从前方来了上书,原以为大王尚在荥阳,未料信使到了荥阳,却从张良处得知大王回了关中。张良遣人以六百里快马送到栎阳来了。”

刘邦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语道:“如此说来,耽误了些时日。”两人相偕着来到前厅。

刘邦从萧何手中接过上书,匆忙打开,但见绢帛上写道——臣奉命北至魏,乃遣使者说魏王豹,未料豹轻慢无礼,非但不归顺,且道汉王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拒不见面。臣拟发兵讨伐……

刘邦收起绢帛,脸色就阴沉了:“这个魏豹朝夕多变。彭城大战前,归顺汉营。寡人遇难时,他背信弃义,叛汉自立。现在反诬寡人轻慢,真是岂有此理?寡人欲令韩信发兵攻取平阳,丞相以为如何?”

萧何建议道:“大王可使灌婴、曹参北上,与大将军共击魏,一则以示惩戒,二则以儆诸侯。臣以为,为使韩大将军便于节制诸军,不如任他为右丞相。”

刘邦想了想道:“就依丞相。只是不知道,当下魏豹阶前掌管军务的大将是谁?”

“据韩大将军前时信中所言,其将名为柏直。”

听了这个名字,刘邦就笑了:“兵发彭城途中,他随寡人走中路,区区黄毛小儿,岂能与韩信较量?”

“不过,他还有一员骑将名冯敬。更有甚者,项羽还遣族侄项它做了魏豹的上柱国。”萧何又禀报道。

刘邦又是一笑,话语中就带了轻蔑:“这冯敬乃秦将冯无择之子,破他不难,灌婴麾下之李必、骆甲足矣;至于项它,曹参可取他项上人头。”

萧何以为刘邦所言甚是,他相信只要韩信掌兵,不单是魏,即便是赵、齐亦不过是盘中菜耳。

“就请丞相拟诏命,以韩信为右丞相,节制灌婴、曹参进军平阳,务擒魏豹。”刘邦想了想,咨询道,“可否命吕臣做韩信的长史?”

萧何一听,忙附议道:“大王明鉴。吕臣明于大局,必能与大将军协力同心,共破魏军。”

“光阴荏苒,转眼寡人回栎阳已近两月了。”刘邦换了话题,“项羽在东虎视眈眈,诸侯人心浮动,寡人决计八月初就回荥阳。既然盈儿已被立为太子,就当早日阅人历事,熟悉国政。寡人意欲将他留在关中,由丞相早晚教诲,将来也好承继大业。”

事实上,这一段时间萧何一直在为刘盈讲书,虽然他觉得太子颖悟聪慧,却不曾想让他离亲独处。因此,对刘邦的托付感到突兀:“这……”

“丞相之意寡人明白,然而诚如管仲所言,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若不从小施以严教,恐怕将来难当大任。此间深意,丞相自是明白。”刘邦接下来的话就带了乡友的语气,“盈儿降生时,你我尚在沛县。依辈分论,他该称你为伯父。寡人视丞相为至亲,请丞相视吾子若兄子,勿负寡人之请。”

萧何闻言,眼圈就带了潮红,双手打拱道:“大王托付重任,臣敢不从命?臣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寡人且代小儿谢过丞相。”说着,刘邦起身就要下拜。

萧何死死拦住:“大王如此,真是折杀微臣了。”

刘邦拉着萧何的手道:“有丞相这句话,寡人就放心了。”

……

八月初,刘邦带着戚夫人和刘蕊准备返回荥阳。临行前,他来到“育贤阁”,先是听刘盈禀报了这一段读书情况。午间,就留在书馆与刘盈共进午餐。饭后,他特意带刘盈到隔壁萧何憩息处,吩咐道:“你先拜丞相,寡人有话说。”

刘盈有些不解,自己经常与丞相在一起,为何父王今日如此严肃呢?他又不敢多问,只有认真地向丞相行了叩拜之礼。

萧何十分感动,忙上前扶起刘盈。就在此时,刘邦向儿子宣布了他将留在栎阳的消息:“你留下来后将由丞相辅佐,你可明白?”

闻言,刘盈愣住了,父王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为什么要留下他?这一切他事先一无所知,他的脑际一片空白。张乙的死,母亲的离散,姐弟相偕的颠沛,现在又要孤身一人留在栎阳,他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惧中。刘盈在呆愣了片刻之后,忽然放声大哭:“孩儿不留在栎阳,孩儿要跟着父王。”

萧何在一旁劝道:“太子不要害怕,有微臣在,太子可以安心读书。”

“我不读书,我就要跟着父王。”刘盈断断续续地哭泣,这样的情绪持续了大约一刻,见刘邦不为之所动,刘盈擦了擦眼泪,唏嘘着问,“父王是不是不要孩儿了?”

“胡说!你乃寡人骨肉,怎能丢弃?”刘邦不悦地呵斥。

“若非夏侯伯伯,父王岂不丢弃了孩儿?”

“你!”一句话噎得刘邦半日回不过神来。

然而,刘盈接下来的话更是直戳刘邦心底:“父王是因为有了姨娘,才不要孩儿的。”

刘邦没有想到刘盈此时会说出这番话来,被压抑的离别之痛顿然转为一股怒火,上前就给了他一耳光:“混账!谁让你如此与寡人说话?”

“大王息怒。”萧何没有想到刘邦会出手打太子,急忙将刘盈护在自己身后,“都是微臣失责,请大王念在太子年幼,且饶恕他。”

劝完刘邦,他转过身又劝刘盈:“太子可记得在沛县时,微臣常去刘家庄与大王夜谈的情景么。在微臣身边,与在你父王身边无异。太子现在读书,将来还要承继大汉基业。《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太子正当少年立志之时,若是贪恋父子之情,岂能自强?请太子三思。”

萧何说到这里,暗暗向刘邦使了个眼色。刘邦知会,悄然退下。萧何命人给刘盈呈上一杯热茶,喝了热茶,太子的情绪渐渐平复,开始思忖丞相话里的道理。是啊!那天群臣跪倒在自己与父王面前,不就是因为自己是太子?如今,自己哭哭闹闹,传将出去,岂不被人笑话。可他还是不能面对孤独的现实,于是他向坐在一边的萧何提出了一个请求:“请丞相禀奏父王,可不可以让阿姊留下来与我为伴?”

“这……”萧何稍事沉吟,便爽快地答应了刘盈的请求。姐弟相伴,本为常理,何况公主也需要知书达理呢!

刘盈的情绪这才平静下来,止住了抽泣,又将一个问题提到了萧何面前:“我十分思念母亲,丞相能不能恳请父王找回母亲呢?昨夜我梦见母亲与祖父回来了。”

萧何的心就被刘盈的话揪得殷殷直疼,莫非真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要让其经历苦难方可?他小小年纪就离开了母亲,然而,战事无常,他也不知道被拘禁在项羽军中的吕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刘邦身边。但他也不忍伤害一个孩子的情感,尽力让笑意布满两颊:“好!微臣一定禀明大王,设法早日让你母亲回来。”

“谢丞相。”刘盈这才转身出门玩去了。

“唉,真是个孩子!”萧何望着刘盈的背影感喟道……

送走韩信的使者,魏豹虽然表面上顾盼自得,可心里却七上八下,这种情绪很快透过迷茫的眼神传到项它的眼里。项它是在彭城之战中,魏豹复归楚营后才来到平阳的。他从心底瞧不起魏豹,因为他首鼠两端,临阵多变。然而范增临行前反复叮嘱他务必安抚住魏豹,不让其再叛楚归汉。此刻,他看着心神不定的魏豹问道:“大王对刚才喝退汉军使者,心里是不是有些忐忑?”

突如其来的问话使魏豹立即陷入尴尬,但他出口的话却是:“刘季乃赌徒耳,寡人岂能怕他?”

“好!大王背后是皇皇大楚,彭城一战,叔王以三万精骑破五十六万大军,岂能惧怕刘邦这强弩之末?”项它心里笑他死要面子。

魏豹正是在彭城之战时阵前倒戈,率领柏直和冯敬连夜撤回平阳的。不知项它此时提起旧事是在讽刺他还是在鼓励他,只好含糊其词道:“寡人一向倚重项王,自然心安神定。寡人听说汉将韩信、曹参和灌婴等人来袭,不知柱国可有破敌之策?”

“大王请看!”项它来到地图面前,指着蒲坂县道,“此地之蒲津乃秦晋要道,我军只要遣得力将军死守蒲津,既可以防止汉军渡河东来,又可以拒敌步军于蒲关。如此,则大魏无恙矣。”

魏豹闻言,连连点头:“就以柱国统领柏直、冯敬之军,前往蒲坂拒敌如何?”

项它正值盛年,日夜憧憬着自己能像叔王那样驰骋疆场。此次受命援魏,他就抱定了这个想法。听了魏豹的话,他顿时器宇轩昂道:“韩信昔日不过是叔王帐前中郎,无名小卒,竟敢大言不惭进击魏国,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话一出口,魏豹就有些担心:“寡人听说,刘邦在汉中设坛拜韩信为大将军,想必其绝非庸碌之辈。”

项它仰天大笑道:“臣正笑汉营无人,以韩信充将军呢!大王不必忧虑,且看臣如何破他。”

“柱国果然韬略在胸,寡人就在平阳等候佳音。”

魏豹话虽说得热情,但项它告辞后,他还是传来柏直,叮嘱其紧随项它大军之后,在蒲坂到盐池之间驻军,一旦事急,即发兵驰援。柏直自小跟随父亲习武,略通兵法。未料听了魏豹的命令后,与项它一样以为韩信不堪一击:“大王放心,臣一定察形观势,不负王命。”

柏直喜穿银甲,衬白战袍。离开魏王宫时,肩头披着八月的秋阳,愈益显得青春勃发。

第二天,在项它和柏直率军离开平阳后,魏豹仍然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如悬旌,而无所终薄。于是他又传来骑将冯敬,要他将骑兵部署在安邑以北,谨防汉军袭击平阳。

冯敬觉得魏豹此举不失为控弦之策,一旦有事,进退从容。临别时,魏豹轻抚冯敬的肩头道:“扪心自思,寡人真不该轻慢汉使。将军此行,关乎大魏之存亡,万望勿负寡人重托。”

是的,身为国君,不该失态谩骂来使,且不说激起兵戈,传将出去也是贻笑天下。但冯敬只能好言安慰,他向魏豹施了一礼道:“事已至此,大王也不必耿耿于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军勠力同心,汉军能奈我何?”

魏军于蒲坂拒汉军的消息,很快就通过细作传到汉营。韩信看着探马带回的情报,就笑魏豹太天真了,竟然只想到汉军必从蒲坂经过。在临晋大营中,韩信对前天才从荥阳赶来的曹参和灌婴说道:“破敌灭魏即在眼前。”

他的自信并没有感染曹参,虽说刘邦在汉中拜了韩信为大将军,可还定三秦之战中他并未显山露水,凭什么他就一定能够生擒魏豹,扫灭魏国呢?曹参只是迷离着双眼笑着,看不出是反对还是赞同。不过,朝廷已任韩信为右丞相,刘邦、萧何之后就是他,故而也不能表现出任何轻视。

倒是灌婴的神色中有几分安静和谦恭,他“咳嗽”了两声后说话了:“我等刚到此地,人地两生,还请右相明示。”

韩信扬了扬手道:“我自关中而来,故而魏王以为必从蒲坂入魏。我军正好将计就计,来个虚西实北,我率部在蒲坂津口排列船只,做出必欲此渡河之势,吸引魏军注意;二位将军可率部从夏阳渡河南下,奇袭安邑至蒲坂之间敌之轻骑。如此,则胜券在握了!”

曹参有些疑虑,问道:“右相将船只集中在津口,夏阳如何渡河?”

韩信笑着说道:“这不难,夏阳百姓有木瓮过河的习惯。我已命夏阳的校尉挨家筹措木瓮,以备渡河之用,将军只管出兵就是。”

刚刚到任的大将军长史吕臣连连称道:“此乃攻魏妙计,下官回营后立即命邓龙、张虎筹人准备船只,做出佯攻之势。”

曹参看了一眼夏侯婴,见他没有疑问,遂告辞出来,路上问道:“太仆为何如此相信韩信?”

夏侯婴回看了一眼韩信的大帐道:“当初韩信逃营,是我救下的;而萧丞相当初月下追赶他,正因为他韬略过人。既受他节制,自不该节外生枝。”

曹参捶了一拳夏侯婴道:“就你和事佬。”

“人和者,天时地利之基也。”夏侯婴了解曹参,不管他内心如何想,在大事上是从来不糊涂的。

连日来,韩信督促麾下在临晋城东沿河一带排列起大小上百条船,每日都做着摆渡的演训。喊杀声、号子声搅得河水翻波卷浪,汹涌澎湃地向南而去。河对面魏军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不断把消息传给平阳。项它严令属下严阵以待,不但如此,各路校尉按照部署在河岸开挖壕沟,修筑寨门,做出固守的架势。

为了给敌人以必欲从蒲坂入魏的印象,这一天,韩信披甲戴胄,在吕臣陪同下登上战船,朝着河东划去。甲板上,旌旗飘扬,兵卒林立。韩信手按宝剑,迎风而立。河风吹起他猩红色的斗篷,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他目光炯炯,直视河东。这风姿,让身旁的吕臣想起了张楚大将军吴广。汉王这次任命自己为大将军长史,他自感责任重大。他暗中令邓龙部署了数条战船,在韩信驶往河心不久,即悄悄跟在后面。

眼看到了河中心,湍急的浪花和漩涡使得战船剧烈摇晃。邓龙担心韩信经受不住颠簸,上前禀报道:“风急浪大,大将军可否回去?”

韩信的头也的确有些晕,但他知道,此刻自己每一个举动都会牵动士卒的情绪。他摇了摇头,决然地说道:“划过河中心,贴近前沿。我倒要看看项它是何人,敢与我军对阵。”

吕臣被韩信镇定自若的情绪深深感染了,对邓龙下令道:“遵大将军命,破浪前行。”

于是水手一起用力,船随即冲过了河中心。对面放哨的士卒见汉军一只战船驶来,又看见甲板上站着一位银甲银盔,缀红缨的将军,急忙禀报给守河的校尉。校尉不敢怠慢,忙禀报正在大营中饮酒的项它。

“你可看清楚站在前面的将军模样?”

“隔水,又有雾,看不太清楚,只看见银甲银盔……”

项它放下酒觥,披挂整齐,急忙来到河岸的瞭望台。当他看到韩信的战船过了河心时,禁不住就张开了口:“弓弩手准备。”

就在这时,校尉手指河心道:“柱国请看。”原来跟在后面的数条战船上,弓弩手早已严阵以待。此时,韩信的战船拨转船头朝回划了,那种镇定和从容让项它愣了许久。

吕臣正感喟间,却听见从韩信口中哼出了一阵歌声——

鲲鹏扶摇兮九万里

唯展翅而搏云

猛士之志在四方兮

唯天下以为任

……

回到大帐,吕臣终于情不自禁地说道:“大将军真乃英雄,项它没有胆量与大将军对阵。”

韩信却说出了自己的真正心思:“其实我也担心魏军弓弩手,之所以要冒险过河,一是要看看想项它的胆量;二是要告诉他,汉军必从此地过河击魏,使其不敢旁骛。”

吕臣点了点头:“下官明白,想来曹将军他们已从夏阳渡河了吧!”

不错,曹参和灌婴的大军此刻正在夏阳城外集结,准备木瓮渡河。

曹参和灌婴一到夏阳就走访当地船工,了解木瓮渡河的可能性。所谓木瓮,当然不同于水瓮。功用与渡船一般无二,只不过渡船体大,士卒无须屈身,而木瓮体小,人受到束缚罢了。

曹参向来做事细心周到,对木瓮可否渡河还是有些担心。于是,他派出两伍分乘木瓮,先试着过河,顺带侦察敌情。眼看着木瓮一点点朝河心划去,渐渐地变远变小,直至目光看不到,他的心也跟着士卒们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他都在一座土台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抬眼望着河心,直至那黑点再度进入视线,而且越来越清晰,他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当木瓮终于靠岸后,曹参迫不及待地跑向河岸。两位伍长面无倦色,向曹参齐刷刷行礼后说道:“禀将军,卑职回来了。”

“感觉如何?”

“禀将军,木瓮虽然曲卡一些,然则此处水面平稳,我军乘之过河,却无大碍。”

“夜间可否过河?”

两位伍长相互看了看,接着道:“只要是月色朦胧,过河仍然不失为奇袭之计。”

接着,曹参又询问河对岸布防情况。

“卑职扮作皮货商人到了河对岸的镇子,发现货易正常,魏军士卒在酒肆里喝酒,有一屯长喝得酩酊大醉,在大骂店家。”

另一位伍长补充道:“卑职二人沿街走了一趟,没有发现多少巡查的军伍,可见敌军纪律松散。”

“如此甚好。”曹参转身上马,向夏侯婴的军营而去。一见面,就喜滋滋地向他道明了过河侦察的情况。

两人进了大帐,灌婴告诉曹参这两天他也遣人探查了魏军的骑兵情况,得知魏军骑兵部署在安邑以北,大军过河后可以避开魏军骑兵,直奔平阳。

曹参疑惑道:“步军过河可乘木瓮,马匹如何过河?”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从夏阳富户庄主手中筹集到数十条大船,从河水最窄处渡河。虽然水急浪湍,但只要艄公尽心,应该平安无事。”说完,灌婴命侍卫搬来鼎锅煮酒,要为即将到来的渡河祝祷。

“战前饮酒,诚恐误事。”曹参拦住他,起身要回自己营寨。

灌婴送至营寨外,双手抱拳道:“待扫灭魏贼,你我一醉方休。”

“少不了叨扰你这个车夫。”曹参已经上马飞奔而去,挥手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三天后的戌时二刻,汉军步军和骑兵在五里长的河水西岸段开始渡河。当夜,云色黑厚,月色朦胧,近千只木瓮和数十条大船分别载着士卒和马匹,从两处渡口向对岸驶去……

守卫在河东的是项它的副将马忠。近日,他有种被冷落的憋屈。那天,当大军向蒲坂进发的时候,他曾向项它提出要率部作为前锋,与汉军正面交战。可就因为在彭城大战中他劝魏王临阵倒戈而被项它心疑,一道军令,他就到了皮氏津口。项它的理由是,尽管汉军重兵进攻蒲坂,但也要谨防汉军从皮氏渡河:“韩信曾在项王身边任中郎,屡次进谏遭到项王申斥。然则,其策项王每纳之,屡有奇效,故而不可大意。”

“末将遵命!”

马忠面对堂而皇之的理由,无法不从命,可暗地里满腹怨言。来到津口后,他终日以酒消愁,酩酊大醉。从事中郎每有军情禀报,总见他卧榻而睡,鼾声大作。

按理说,这是九月的上半月,正是月色如昼的时光。然而黄昏时,在吕梁山顶徘徊了一整天的乌云,忽然借风向津口天空铺开,到酉时二刻已是月色朦胧了。从事中郎抬头看了看天,忙来向马忠禀报:“将军,今夜月色朦胧,我军须加强防守,卑职担心汉军乘夜偷袭。”

“你又说昏话吧?汉军都在蒲坂,此处何来汉军?”

“卑职以为还是小心为好!”

“你的建议没错。”马忠睁开蒙眬醉眼道,“你辛苦一点,率一屯兵在津口瞭望,一有敌情即报。”

从事中郎来到瞭望台巡查,士卒禀报说一切如常,他的心就渐渐地落了地。想想也是,如此朦胧之夜,在水急流湍的河水中强渡,就不怕人马成了河中鱼鳖的美餐么?尽管如此,他还是叮嘱值守的屯长一有异动,立即禀报。回到大营,就听见从大帐内传来马忠如雷的鼾声。从事中郎叹了一口气,进了自己偏帐。这一睡,就过去了一个时辰。忽然,他听见耳边有呼唤声,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就听见屯长禀报道:“大人,汉军正在渡河!”

“弓弩手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发箭?”

“天色朦胧,待到发现时,他们已登岸。”

从事中郎怒骂一声“蠢材”,转身就奔了大帐。他见马忠仍然酣睡,大声呼道:“将军不好了,将军不好了。”

马忠睁开惺忪的睡眼,责备道:“何事如此惊慌?”

“汉军登岸了!”

“什么?”马忠一骨碌从榻上起来,冲了出去。

魏军守河的军伍刚刚冲出营寨,就遭遇了曹参大军,双方很快厮杀在一起。天色昏暗,分不清敌我,双方混战了两个时辰,东方渐渐露出晨曦,这才看见遍地都是尸体。受到两面夹攻的马忠已是筋疲力尽,决计放弃河防营寨,向平阳撤退。

曹参正准备追击,却看见灌婴率领骑兵赶来。两人相互看了看,曹参感叹道:“这个韩信,还真会用兵。”

“将军这一回信服了?”灌婴笑着问。

曹参脸上有些发热,口里却道:“我从来就没有不服啊!”

“你呀!”灌婴指着曹参的鼻子哈哈大笑。

说到追击,灌婴建议道:“步军不妨留在此处,我率骑兵追击马忠,到平阳再会师。”

“好!”曹参看着灌婴上马,呼啦啦地向东北方而去……

汉军从夏阳渡河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韩信和项它处。在蒲坂一带严阵以待的项它这才明白上了韩信的当。他匆匆来到地图前,用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下从皮氏到平阳间的距离,心里忽的一沉,自语道:“不好,平阳危矣。”他当下召集柱国长史和几名校尉,决计由长史继续留守,自己亲率大军驰援平阳。

“平阳一失,魏国便亡了!”项它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额头,不无自责道,“都是我失算了。只要我大军迅速赶到平阳,即可对汉军形成合围,如此,平阳还可救。”

“遵命。”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风暴即将到来。

看着校尉们离开大帐,项它还是不能放心,对长史道:“请足下快马知会冯敬将军,骑兵速向平阳方向行进。命柏直将军的步军移兵安邑据守,一定要把韩信的大军阻止在安邑。”

“哈哈!如果我没有错料,项它小儿这会正要撤出津口呢!”临晋汉军军营里,韩信自信地对吕臣道,“这一回我军不再佯攻,今日午后,千帆齐发,渡河击敌。”

吕臣应道:“此时魏军上下人心惶惶,有走心,无守心,正是渡河良机,下官这就去传令。”

当日午后,汉军近千条船同时朝着河东袭来。项它一离开,魏军长史顿失方寸,仓促迎战,三个时辰后,汉军占领蒲坂,魏军长史率数十名侍卫逃往安邑。汉军在蒲坂打开魏军粮仓,稍事休整即兵进安邑。

韩信一到安邑城外,就与吕臣一起查看地形。他们登上中条山近峰,发现安邑城正处在山脚下。站在山坡密林处,他们隐约就可以看见城中来回巡逻的军伍,百姓在军人的督促下向城头搬运滚木礌石。显然,柏直是准备据守。

良久,韩信收回目光对吕臣道:“安邑必取,否则我军在此盘桓太久,恐致灭魏难以奏效。”他又望了望城中,发现在西门正有一队车子往城内运石头,顿时眉头展开,“有了,若是我军有两什人马扮成百姓混进城中,到了夜间制造恐慌。城中吏民猝不及防,必然自乱。我军趁机攻城,安邑可取矣!”

吕臣皱了皱眉头道:“此计不失为一条妙计,只是不知柏直会相信吗?”

韩信笑了笑道:“兵不厌诈,柏直黄毛小儿,未经战阵,在混乱中不由得他不信。”

在一旁的邓龙立即上前请命道:“末将愿率两什人马进城诳敌。”

韩信高兴道:“邓校尉若能进城诳敌,再好不过。灭了魏国,本官奏请汉王,擢升你为将军。”

当晚黄昏时分,邓龙等二十人换了百姓装束,将车子装满石头,兵器都藏在石头下面。他们躲在距西门不远的道旁,瞧见运石车队过来,便悄悄跟在后面,却不意被押车的魏军伍长瞧见,上前盘问道:“你等怎么如此面生?”

邓龙上前回话道:“军爷不知,我等因同伴受了脚伤,故而落在了队伍后面。”

魏军伍长正在狐疑间,邓龙从腰间拔出匕首从伍长后心刺去。身边的汉军士卒扑上前去,用双手捂住他的口。魏军伍长没吭一声,就做了刀下之鬼,他的手下也纷纷被毙。邓龙和另外几人在旁边的林子里快速换上魏军的戎衣,押解着车子来到城门口。在这里值岗的是魏军的一位军侯,见有人押着车,便上前问道:“你等为何落在后面?”

“禀将军,方才拉车的百姓脚崴了,故而延宕,卑职已经斥责了。”邓龙回过话,又回头骂道,“再敢延宕,定斩不饶。”

军侯挥了挥手,邓龙忙向身后的五辆车子呵斥道:“还不快走!”

大家会意,急忙朝城内走去。

夜色渐浓,军侯已命关闭城门。邓龙指了指旁边的小巷对属下道:“将车推进小巷,等待时机。”

汉军渡河逼退马忠的消息传到安邑北,柏直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半空。正在这时,他接到项它的命令,急忙率军撤进安邑城据守。他虽自幼熟读兵书,却很少阵前指挥。彭城之战中,他还没有来得及战场试刀,刘邦便已大败,魏豹倒戈,率领魏军回了平阳。一进驻安邑,他就下令多备滚木礌石,据城坚守,等待援军。

一整天,柏直都在巡查守城情况,直到暮色降临才回到大帐。一进大帐,他便问跟进来的从事中郎道:“城中可有异动?”

从事中郎禀报道:“一切如常,未见可疑之人。”

柏直这才放下心来,草草用了晚饭,打了一个哈欠道:“我今日累了,就和衣歇息片刻,有情况立即禀报。”

“遵命。”从事中郎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帐。

巡查的卒伍换了一茬,第二批巡逻的卒伍刚刚上岗,就听见夜色中传出阵阵惊呼:“汉军打进来了!汉军打进来了!”

带队的什长带领卒伍奔上街头,看到百姓在街头乱作一团,朝西门口涌去,哭喊连天。他本想出面稳定人心,可声音淹没在哭喊声中,便对身边士卒道:“你等且安抚百姓,我去禀报将军。”转身就来到偏僻处,手起刀落,杀了一位逃难的百姓,换下自己的戎衣,又跑进百姓群中。

从事中郎从梦中唤醒柏直,他一听汉军进城的消息顿时蒙了。这怎么可能呢?这些日子不是一再严令不轻易开门么?难道汉军插翅飞进安邑的?然而情况紧急,不容多想。他上了从事中郎牵来的战马,手持长枪就向外冲去。

“跟上将军!”从事中郎对着身后的侍卫喊道。

一行人马冲上街头,却被逃难的百姓挡住,施展不开手脚。柏直怒吼一声“拦道者斩”,但见侍卫们挥动兵器,砍倒一片百姓,其他人纷纷闪开。柏直踩着尸骨冲到东门,却并未发现汉军。柏直思忖片刻,惊呼一声“中计”,转身又朝西门奔去。

这时,邓龙已率领汉军杀了西门的城门司直,点燃放在城头的柴火。等到柏直冲到西门,正遇见杀进城来的张虎。两人在马上大战数十回合,有人在身后喊道:“柏将军小心,身后有人。”

柏直一惊,回头看去,却不料邓龙一刀砍来,身体立时一分为二,倒下马去。

楚军主将一死,守城的校尉们顿时人心离散,有的干脆就投降了。到东方欲晓,晨曦初露时,安邑城已在汉军手中了。

邓龙笑着对张虎说道:“收拾收拾战场,迎接大将军与长史进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