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二十章 韩重言奇计布兵 九江王途穷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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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攻进平阳城时,魏豹正准备从南门出逃。不料未及离宫,就被灌婴的骑兵团团围住。

“项它不是言之凿凿,必阻汉军于蒲津么,如今哪里去了?”站在宫墙上,望着旌旗林立的精骑,魏豹脸色煞白。他并不知道,项它的大军被曹参所部死死拖在平阳城外。

眼看着九月将尽,平阳城破已是迟早的事情,项它建功立业的梦想被残酷的现实击碎。楚军个个可以为项王舍身赴死,而魏军上阵后首先想到的是保命,如此乌合之众,岂能成就大事?如此国力,魏豹又为何忽而叛楚,忽而叛汉,企图在夹缝中自立,这岂非痴心妄想?韩信从蒲津渡河后,如潮水般杀来。他腹背受敌,平阳失陷已定局,情势如此,非一人可救。十月后半月一个天色阴沉的夜晚,项它放弃柱国之职,率领当初的四千人马突围南下,回楚国去了。

魏豹不知道,柏直在据守安邑的战事中已经身首异处,以身殉国了。被重重围困的他,依旧希望能听到柏直杀进平阳的消息。

魏豹更不知道,冯敬在撤回平阳途中遭到曹参伏击,做了汉军的俘虏。曹参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劝他归降了。

但冯敬自觉魏豹待他不薄,因此,在曹参将他引荐给韩信时,他提出可以受命攻打赵国,但绝不参与攻打平阳。韩信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使他负疚的心稍稍地平静了些。

魏豹看了看身边的中官,怒道:“当初寡人待他们厚爱有加,如今寡人有难,他们一个个不见踪影,简直是猪狗不如!”

中官小心翼翼地劝慰着魏豹。

魏豹瞪了一眼中官,话里就带了恼怒:“你也在为他们开脱?难道你也要离寡人而去?”

中官急忙双手打拱道:“奴婢愿与大王同守王宫。”

魏豹清楚,整个平阳城都在汉军的掌控之中,一座王宫如何能抵得了灌婴的数千精骑。事已至此,他不免有些后悔在楚汉之间动摇不定,倘若在彭城不阵前倒戈,也不至于有今天的结局;即便如此,如果当初不驱逐韩信派来的使者,不谩骂刘邦,也许战事会来得晚些。可是,后悔又有何用呢?

魏豹转身准备回到王宫去,生死有命,是祸躲不过。中官紧紧跟在后面,刚刚踏上通往大殿的石径,就看见郎中令手持一支箭匆匆奔来,脸上现出仓皇不安的神色:“启禀大王,灌婴从宫外射进一支带着信件的箭。”

魏豹展开绢帛,大致浏览了一下,灌婴在信中声言并非汉军攻不进王宫,只是不愿宫内无辜遭受涂炭。降与不降,让他在两个时辰内做出决断。降了,汉王当宽大处置;不降,汉军杀进宫中……他将墨色清晰的信件攥在手里,手心很快就被汗浸湿。是啊,生死决断就在这两个时辰。他犹豫的是,刘邦会不会饶恕自己?

他将目光投向郎中令和中官:“你们以为寡人该怎样应对呢?”

郎中令回道:“大不了同归于尽,臣率侍卫杀出宫去……”

“不可!”郎中令的话还没有落音,就被中官截住了,“将军不以卵击石,区区王宫卫士怎敌汉军?如此,则大王命休矣。”

郎中令瞪了一眼中官道:“那依你所言,只有投降才能活?”

“投降是苟且之计,若汉王宽谅,也许日后尚有一线生机。”中官将脸转向魏豹,“奴婢听说当初刘邦攻入咸阳后,秦王子婴自缚妻女前往灞上,得到刘邦宽恕。当此生死关头,大王不可轻动,当以妻子为念。”

“天灭大魏,如之奈何?”魏豹仰天长叹一声,潸然泪下。他命宫中卫士放下兵器,不做无谓抵抗。又要中官将自己和王妃、公子缚了,打开宫门,迎接汉军进宫。

第二天辰时二刻,灌婴命士卒押解着魏豹来到韩信大帐。魏豹一进大帐,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罪:“罪臣魏豹,参见右相大人。”

韩信放下手中的兵书,看了一眼魏豹,不无揶揄道:“堂堂魏王,为何对本将军称臣?”

闻言,魏豹的脸就腾地红了:“臣罪该万死,不应该谩骂汉王,更不应驱逐汉使,以致有今日。”

“大王此言差矣。大王之错,错在暗于大势、目光短浅。楚有典曰,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藩篱之鷃,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韩信起身离开案头,来到魏豹面前,“夫汉王者,扶摇苍穹之凤鸟也,魏王者,鷃鸟矣,焉知鸿鹄之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魏豹也只能听任韩信的奚落和讽刺。只要不杀他,怎么样都可以。正当他胆战心惊时,就听到韩信一声怒吼:“来人!将这背信弃义之徒拉出去斩首。”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刀下留人”。灌婴冲了进来,看了一眼软瘫在地的魏豹道:“右相且慢,且听下官一言再做决断如何?”

韩信挥了挥手,两名刀斧手放开魏豹,灌婴拱手道:“魏王乃当初戏下项王所封,今天下未定,诸侯林立,若是阵前斩了魏豹,必致诸侯震恐,此乃项王快意之事,右相不可不慎。”

“那依将军之意呢?”

“依下官之意,不如遣人将其押往荥阳,交汉王处置。”

韩信想了想道:“将军言之有理。来人,将魏豹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押往荥阳。”

魏豹的脸色如死灰一般,浑身软瘫着被拖了出去。

第二天,韩信在魏王宫召集众人举行军前会议,商议下一步行动。

曹参来得最早,通过平阳战役,他从心底感佩韩信的善于用兵。一见韩信,他就真诚地赞道:“在汉中时,下官见汉王设台拜将,又听说大将军与汉王议兵,言道多多益善,原以为不过夸口。此次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平阳,令下官诚服。大将军果然胆力绝众,才略过人,虽白起、王翦不能相比。”

韩信作揖感谢道:“将军过誉了,在下区区布衣,能有今日,皆赖大王之恩。将军善战多谋,在下早有所闻,此次平阳大战,将军说服冯敬归汉,功莫大焉。在下以茶代酒,聊表敬意。”两人碰杯,待饮下第二杯时,灌婴便到了。

三人边饮茶边拉开了话题,韩信征求下一步汉军动向。曹参应道:“韩赵魏三家数百年来便相互依存,灭魏岂能留赵,下官以为下一步应灭赵。”

“我军伐赵,师出有名。”灌婴附和道。

韩信“哦”了一声,将目光转向灌婴。

“当初陈余恼项王未能封他为王而投身赵国,曾率三县之军大败张耳,并献地于赵。赵歇感其拓土之功封为代王,他却不受,留在赵歇身边署理国政。赵国之事,皆决于陈余。彭城大战前,汉王遣使说服赵国共击楚国,他以杀张耳为出兵条件。汉王以罪囚代之,此事被其知道后,趁着我军兵败彭城之际复归赵地。此等无德少义之徒,如不讨伐,天理不容。”

“师出有名,这很重要。可断楚粮道,此乃我军伐赵之目的也。”韩信赞许灌婴的分析,却从另一角度看待伐赵之战,转脸又问曹参,“曹将军有何见教?”

曹参皱了皱眉头道:“下官认为破陈余者,非张耳莫属。”

韩信当然明白张耳、陈余之间复杂的关系,倘若张耳能来协力攻赵,定能事半功倍,他将目光转向灌婴道:“曹将军所言甚是,就请太仆拟道上书,言及我军攻赵目的,以六百里快马奏报大王。请常山王率部与我合兵一处,北可以直下赵、齐,南可以断项羽粮道,西则可与大王会于荥阳。”

“此事就由下官来办,拟好后请右相过目。”

灌婴走出王宫,月光在他心头弥漫着。心想若非项羽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介布衣,如今大汉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位如此算无遗策的大将军呢!

十月初,张耳率三万汉军与韩信在井陉会师。当晚,韩信在大帐设宴接风,作陪的有曹参和灌婴。席间,说到这次率军北上,张耳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诸位知道,项羽当初虽封我为常山王,却是处处暗防。汉王海量,视我为知己,我敢不肝脑涂地?”

韩信举杯道:“常山王肺腑之言,重言感同身受。项王器量狭小,不能容人。吾等集结于汉王旗下,乃今生之幸。吾等且举杯,为汉王基业煌煌而饮。”

“当”!四只酒觥碰在一起,发出脆亮的声音。

汉军杀气腾腾奔赵国而来的消息,是在深夜传进赵王宫的。

那急促的传报声,惊得赵歇一头冷汗。他喝退舞伎,命中官连夜传成安君陈余和广武君李左车进宫议事。

时光刚交子时,陈余和李左车的车驾几乎同时停在了王宫门前。

下了车子,陈余就看到了李左车,问道:“广武君也听说汉军大举来犯的消息了?”见李左车点了点头,陈余故作深沉地说道,“此事早在预料之中。”

“哦?”李左车投来质疑的目光。

“君可知,唇亡齿寒的道理?魏亡之后,赵即为汉军唇边之食,岂能舍之?”

李左车乃赵国名将李牧子孙,自小熟读兵书。只是他向来不善夸饰,于是陈余益发洋洋得意起来:“韩信小儿,如此之举岂能瞒得过本王?”

当陈余以代王的口气说话,又如此轻视韩信时,李左车十分吃惊,正要劝解,两人却已到了大殿前。中官早在门口等着,看见两位忙上前邀道:“大王都等急了,二位快进去吧!”

事急矣!君臣之间简单问候后便进入正题。赵歇先将目光转向广武君,问道:“爱卿认为该如何应对汉军呢?”

从汉军在蒲津渡河,李左车就一直关注着战局。别人也许没看出韩信声东击西的策略,但李左车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就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赵王,奈何他当时正在宴乐,竟然将之置于脑后。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他的思路是冷静而又清晰的:“韩信渡西河,掳魏王,一路擒夏说,血洗阈于,锐不可当。”

他正欲继续下去,却被陈余截住了话头:“广武君此言不是长敌人志气,灭我大赵威风么?”

李左车眨了眨眼睛道:“且待下官把话说完如何?”

赵王歇也示意陈余打住。

“然则!”李左车话锋一转,眼睛就带了亮光,“臣闻敌欲下井陉,过太行而击我。可井陉路狭山陡,车不可并行,骑兵不能列队,其粮草必不能接济。因此我军应以逸待劳,请大王与臣兵三万,于此截断汉军粮道,成安君深沟高垒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不至十日,韩信之头可致于戏下。”

这番话说得赵歇心云顿散,重负尽释,连道:“广武君之计乃胜敌良策。”

不料李左车的话刚落音,陈余却急不可待地站起来,来到地图前,指着井陉一带的地形道:“臣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之。今韩信将兵号称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袭我已十分不易。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如何应之!诸侯谓吾怯,必会纷纷来犯。故臣以为,与汉军要速战。”

赵王本就不通兵法,如今见两人相持不下,心中不禁慌乱,摆了摆手道:“大敌当前,寡人决定由代王为统帅,广武君为前锋,率军二十万前往井陉御敌,务必勠力同心,克敌制胜。”

晨曦初露时刻,御前会议终于结束,李左车与陈余一同走出大殿,一阵冷风袭来,顿觉寒意飕飕。李左车追上陈余的脚步还想说什么,未料陈余已登上了车驾,回头看了一眼灯光下的李左车,回了一个礼道:“大王既已命我节制全军,还请将军阵前立功。”

马蹄声渐行渐远,李左车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陈余的车驾进了深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细作将李左车为前锋,在井陉应对汉军的消息通报时,韩信问计于灌婴。

灌婴回道:“此人乃李牧之后,深通兵法。只是陈余向来刚愎自用,这二人出兵,必有歧见。”

韩信又问细作:“陈余如何部署与我军大战?”

细作回道:“陈余不把我军放在眼里,以我军远师劳乏为由主张速战,因而与李左车意见相左。”

“你且退下。”细作一走,韩信就拊掌大笑,“此天助我矣,我不妨从击打李左车入手。”

韩信邀张耳、曹参和灌婴来到地图前,指着距井陉西南约三十里处说道:“太仆可从李必、骆甲部挑选精骑两千,人手一面赤旗,于山道隐蔽,密切窥视赵军动向。赵军见我军进击,必以为主力倾巢而出。轻骑可趁此机会突入赵营,遍插红旗。不仅如此,二位还要告知将士,今日破赵会食。”

“这是为何?”灌婴有些不解,“会食亦战,不会食亦战,何须告之?”

“太仆且不必问,只管如此部署便是,我心中有数。”韩信转过身来,看见张耳嗫嚅着,猜到必是请战之事,笑了笑道,“常山王勿急,待会必请您出征。曹将军率一万人背靠河水摆开战阵,赵军见我军此阵进而无退路,是为绝阵,必然轻敌。”

曹参有些疑惑:“既是绝阵,又为何要布,倘若真无退路又将如何?”

韩信又轻笑道:“将军只管去做,我自有主意。”

曹参退出后,韩信这才对张耳说道:“明日一早,我即进攻井陉口之李左车部。稍事交战即佯败而退,沿途多丢戎衣、盔甲。”

张耳顿时明白了,笑指韩信道:“大将军这是诱敌之策啊!”

“大王三万人马随时待命,我另有安排。”

张耳不再说什么,心想这韩信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何药?

晨曦初露,李左车带着从事中郎巡查各屯备战情况。走在营寨间的道路上,聆听耳边传来阵阵喊杀声,眼前的情景迅速冲淡了行前因对战事的歧见而积累的不快。之前他没有与汉军接过战,对韩信的了解也多限于传闻。但他也知道自己面对的绝非庸常之辈,不可以掉以轻心。他转过一处校场,就听见耳边传来隐约的鼓声和马蹄声,立即警惕地问道:“你可听见鼓声与马蹄声?”

从事中郎点了点头。果然,一骑朝这边飞奔而来。及至到了面前,探马翻身下马,就把一个令李左车十分吃惊的消息带了过来:“启禀将军,汉军韩信、张耳部朝这边杀过来了。”

“再探!”李左车挥了挥手,探马转身离去。

李左车的目光顿时布满了临战前的寒光,对从事中郎说道:“传令各校尉,随我出营迎敌。”

“全军出动么?”

“韩信、张耳亲自率军前来,此乃擒敌酋之良机。此处山高路狭,汉军绝无后援。”

从事中郎还想说什么,见李左车一脸杀气,忙转身传令去了。

韩信、张耳大军一路声势浩大,进军到井陉口五里地时,就遭遇了李左车大军的阻击。韩信很吃惊,李左车能在半个时辰内集结起如此严整的队伍,就知道平日里他对阵法熟稔在胸。

两军对阵,李左车拍马上前,厉声问道:“魏王叛汉,伐之尚可,赵王并不曾获罪于汉,为何刀兵相见?”

韩信站在门旗下没有动,却侃侃道:“彭城大战,陈余临阵而逃,岂能无罪?赵王若能交出陈余……”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听李左车打断道:“陈余乃代王,岂能轻易交出。今日相见,必是一番厮杀,何必多言?”言罢,催马挥戈杀来。

韩信阵中冲出邓龙,两人在阵前大战数十回合,张虎出阵助战,又是二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但见两人拨马回转,韩信也掉头逃跑。汉军将士见主帅逃走,也丢盔卸甲,一路奔走。

李左车见状,脸上就露出轻蔑之意,回身大喊一声“追”,便朝东北方向而去了。

这一追就是三十里,到了曹参部署在河边的军营,早有校尉将韩信、张耳迎进营中。

李左车追到河边,看到汉军摆出的绝阵,正疑惑间,就听见长空中“嗖嗖”的声音,数千支箭朝这边飞来,自己的部下纷纷倒地。

李左车这才觉得中了韩信的诱兵之计,但他没有惊慌。他相信只要镇定应战,有序撤退,对回到大营依旧充满了自信。他驱马冲上高坡,命从事中郎挥动大旗,指挥各路校尉与汉军在河滩上展开大战。双方人马搅在一起,喊杀声激**着河水呜咽东去……

首先看到李左车门旗的是曹参,赵军的从容应战使他觉得必须先擒敌主将。他大喊一声“李左车,纳命来”,便催马冲上高坡。两人来回大战近百个回合,虽时值初冬,但脸上都汗水淋漓,热气腾腾。两人都在暗自打量对方,却没有从彼此眼中读出退却的意思。

再看看周围,赵军被汉军步军分割成几块。汉军各路校尉盯着高处的令旗,忽而穿插突入,忽而收紧口袋。赵军几次突围,都被拦了回来。此时双方拼的就是韧劲,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掌握了决胜的主动权。李左车更清楚,论起阵前厮杀,自己远非曹参对手。就在这时,就听见传来一声“将军退下,让末将取李贼头来”,校尉邓龙挺枪上前接住李左车。曹参刚刚退出圈外,赵军阵中也冲出一位年轻校尉,喊一声“李将军稍歇,卑职来战这狂徒”。

两个年轻人对阵,分外眼红,都使出浑身解数力战对方。没过多久,却从汉军的门旗下传来收兵的锣声。邓龙来到韩信面前,不无遗憾地说道:“末将刚要取贼人头颅,大将军何故鸣金?”

吕臣看了看韩信,又指了指西方,残阳如血,照得河水金光闪闪,眼看着一点点溅落浪中,道:“大将军见今日天色已晚,将士均已疲劳,故而鸣金收兵,你好生休整,明日更有大战。”

张耳也附议道:“大将军如此安排定有深意,你从命就是。”

邓龙这才退下。

当夜,韩信、张耳、吕臣等在帐前议军,大家都为白日汉军殊死杀敌而感慨。张耳既感动于韩信让自己守营待命,又为没有阵前建功而觉得脸上无光,来到韩信面前施了一礼道:“我明白大将军优待之情。然则,昔日陈余要我首级,汉王秉持大义,以死囚代之。今日贼人就在面前,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愤。请大将军下令,明日无论如何也要让我率部上阵杀敌。”

“常山王不是要杀陈余么,明日就是机会。”接着,韩信就将想法和盘托出,“如果不出所料,李左车今夜必然退兵回井陉口营寨。然井陉营寨已为我军攻占,敌闻营失,必然自乱。常山王可以趁此机会攻取襄国,杀了陈余,擒了赵歇,此乃大功一件,也解了常山王心头之恨。”

曹参听罢,“哦”了一声:“原来大将军昨日命太仆埋伏山坳,意在于此。”

张耳闻言,却是紧皱眉头,似乎还有心事。果然,他又道:“我尚有一事,与大将军相商。”

“常山王有话不妨直说。”

张耳嗫嚅了几次才道:“赵王与我有过君臣之缘,巨鹿之战后才分手,因此我不忍对其大动兵戈。”

大丈夫岂能如此妇人心肠?韩信闻言,心中就笑了,口中却道:“我只是给常山王杀了陈余的机会,却不曾要赵王的首级。可将之请到汉军兵营,我差人送往荥阳即可。”

张耳的眉宇这才展开,告辞出了韩信大帐。

送走张耳,韩信对曹参道:“将军明日只做一事,就是在赵军返回途中截杀之。”

“末将领命!”曹参那颗桀骜的心,已经被韩信的用兵之术征服。他深信只要按照大将军的部署去做,必是胜券在握。

事情的发展确如韩信预料的那样,当夜色拉开帷幕的时候,李左车召集麾下的校尉部署撤退。

“我等不慎,中了韩信绝地布军之计。”李左车神色抑郁地说着,“现今看来,速战是一条死路,我已决计撤回井陉口大营以逸待劳,拖垮汉军。”

“若是成安君降罪下来,怎么办?”一位校尉不无担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非为私利,乃为赵之存亡考虑。如果赵王听信谗言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与你等没有干系。”李左车望着茫茫夜空,对车骑校尉下令,“你率部断后,其他各路校尉依序撤退,有贻误者,斩无赦。”

校尉们一声遵命,纷纷散去。更漏刚交子时,赵军以车骑断后,与汉军脱离接触。车骑校尉按照李左车之意点燃火把,摆出明日作战的姿态。各路赵军在掩护下,朝大营退去。

这是初冬的日子,山风冷飕飕地吹着李左车的战袍,发出嘶啦的响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纷乱的心。而现在他最强烈的感受是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敌手,他有点力不从心。李左车摇了摇头,试图把心中的烦闷赶出。这时,耳畔响起了马蹄声,他立即警觉地朝前望去并问道:“有何异情?”

探哨来到面前下马禀报道:“卑职沿着来路搜索五里,没发现异情。”

“再探!”

“遵命!”探哨驰马离去。

李左车的心境忽然有了依稀的开朗,心想韩信呀韩信,你精通兵法,也有疏漏的时候,你若是提前在此埋伏,我岂能畅通无阻归营?他喊来从事中郎,传令各路赵军加快行军,务必在凌晨卯时回到大营。

卯时二刻,赵军终于撤退到距大营五里的山道。李左车禁不住就扶着车轼站了起来,向队伍挥手大喊:“加速前进。”

就在这时,探马再度返回,带来一个令他瞠目的消息:“大营遍插汉军军旗,灌婴已占领军营。”

“这怎么可能呢?”李左车顿时蒙了,他从司驭手中夺过鞭子,一声脆响,辕马放开四蹄朝前奔去。

到了大营前,李左车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灌婴、李必和骆甲率领骑兵就在寨门前迎候。看见李左车的车子,他们禁不住仰天大笑。

“广武君不会想到,我率两千轻骑深夜偷袭营寨吧!”灌婴勒马横刀,朝身后挥了挥手,但见两名士卒押解着被绳索捆绑的留守校尉来到阵前。看见李左车,校尉低下了头。灌婴接着刚才的话尾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想那赵歇昏庸无能,才致君有今日。汉王英明,君不妨弃暗投明,我可在汉王面前举荐。”

李左车只觉得脸上灼烧,自赵立国以来,他是第一次遭遇如此惨败和奚落,早已无心恋战,拨转车头又朝回走。灌婴只派一队轻骑追击,他知道韩信必然派曹参在半路上截杀。果然,李左车回行不到十里,就遇到了曹参率领的邓龙和张虎两部。腹背受敌,李左车心里惦记着襄国的安危,干脆放弃井陉口,向南奔去……

当李左车率领残部行进到襄国城郊的内丘镇时,便从襄国逃出来的中官口中得知常山王张耳攻破了防守空虚的都城。张耳进城后不扰百姓,四处寻找陈余,终于在一富豪家中发现并诛杀了他。

“大王呢?”李左车关注的是赵王的下落。

中官声音哽咽着说道:“奴婢护送大王出了襄国,原本是到楚国避难的,未料在一庄院讨水喝时遭遇了汉军,被张耳擒获了。”

李左车不再说话,他的头垂到胸前,半日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赵未负天,天何以负赵?”

中官在一旁劝道:“事已至此,将军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办。”

李左车左顾右盼身边跟随的将士,不足百人。大部分在听到赵国灭亡的消息后,都悄悄地逃走了。他把剩下的人召到一起道:“赵国已亡,诸位不妨隐入民间自谋生路。”说完,他命从事中郎从车上拿出钱币分送给每个人。

“广武君将何以自处?”看着众人散去,中官小心翼翼地问。

“你也逃生去吧,李左车生为赵臣,死为赵鬼,绝无降汉之念。”李左车言罢,飞身上马,朝着井陉山深处跑去……

韩信初出关中就连克两国,不仅让汉军将士受到极大鼓舞,在诸侯间也引起强烈震动,须知这些诸侯是项羽反复征伐都未能征服的啊!当张耳、曹参、灌婴、吕臣等聚集在襄国王宫时,他们都被韩信的精于运筹、奇谋善断折服了。尤其是邓龙、张虎这些年轻将领,对韩信佩服得五体投地。

十月半的一夜,韩信在营中设宴庆贺,特地将曹参、灌婴、邓龙、张虎请到大帐。开席前,韩信命军中上计统计各军战功,以待上报为将士们请功。韩信高举酒觥,面向众位将领高声道:“诸位,此役乃我奉命出关后的第二仗,第一仗扫灭魏国,生擒魏豹;第二仗扫灭赵国,生擒赵歇,诛杀陈余。我军一路驱敌,上赖汉王英明决断,下靠众将勠力一心。我且借此薄酒,谢谢各位了。”

张耳、曹参和灌婴纷纷举觥,向韩信表示祝贺。

席间,邓龙、张虎双双斟满酒酿来到韩信面前。在接受两位校尉盛意的同时,韩信随口问道:“如今将士还有何议论?”

张虎心直口快,不掩内心的欣喜道:“不瞒大将军,大将军之前令我等背水陈兵,说破赵会食,将士们不能心服。今日三军果然会食于赵王宫,令末将感佩之至。”

韩信满面春风,面对两位校尉,出口的话显然是说给大家听的:“我所施的亦兵法所言,‘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况且我军平日少有机会训练将士,若不于绝处布军,使人人力战,岂不为求生而临阵逃走么?巨鹿之战时,我就曾谏言项王,但遭斥责。后来这话从范增口中出来,他倒采纳了。”

这番话说得众将面面相觑,尤其是曹参一句“在下自愧不如”,将他近日来的思索**在大家面前。韩信忙打拱道:“曹将军临阵勇武,气冠三军,我深感敬佩。”

这场庆功宴整整花去两个时辰,当曹参等将领微醉而去后,韩信留下张耳和吕臣。

借着酒意,吕臣赞道:“今日宴席上听大将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张耳也赞叹道:“我自陈县举事以来,阅人无数,如大将军这样经文纬武,战无不胜者,凤毛麟角。”

“谢二位盛赞。信区区布衣,不过喜读兵法而已。”韩信说完,把话题转到现实中来,“我闻李左车受其祖父李牧熏陶,颇知兵法,襄国城破却不见踪影,我欲见之,烦请二位留意,一有消息及时告知。”

吕臣拱手道:“这事就交给在下,不出七日,即可擒李左车来见。”

送张耳和吕臣出帐后,韩信却是睡意全无,这是他离开淮阴后心情最为舒畅的时光。想起来,简直如梦一样……

龙且南下九江后,战局很快发生了变化。

英布的突然背叛,让正忙于应对刘邦和三齐之地的项羽有些措手不及。情急之间,他遣虞子期前往平叛。当两军对阵的时候,英布一看见虞子期就笑了,他哪里是自己的对手。英布心里明白,他与项羽的分手是必然的。从三齐之战到彭城之战,他都抱着作壁上观的态度,只出兵数千用于应付。这一点,他相信项羽看得十分明白。在杀了楚使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自薛县会盟后,他先是跟随项梁,后来就一步不离地跟在项羽左右。他十分清楚项羽的性格,即便自己不反叛,迟早也会被他剿灭。因此,他必须挺身力战,才不至于亡于项羽之手。

果然,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他如饿虎驱羊般地追得虞子期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在刘邦与栎阳百姓共度七夕的那个晚上,英布站在六县城头西望安丰,忽地就想假若他趁着项羽无法南顾,而一直向西,也许会与汉军在荥阳会合。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英布望着长空的北斗星,抒发着此时心中的愉悦。

他回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军师马申,似乎并没有随着他的性子说出赞许的话来。彭城之战中,马申不愿屈居与萧何、郦食其之下,别了彭越,本是要隐居深山的。未料一个偶然机会,他被人引荐到英布帐下。他推辞再三,架不住英布礼贤,终于答应为之赞画军务。虽然他目睹主公对虞子期一胜再胜,可他预感项羽绝不会坐失东南,不久就会遣骁将重兵前来的。此刻听英布自诩大鹏,他谨慎地提醒道:“项羽暴戾多变,主公不可不防。”

马申的担心很快成为现实。七月底,龙且就到了曲阳,摆开必欲剿灭英布的态势。

之前,龙且是项羽帐下最愿意与英布交好的将军。特别是巨鹿大战中,一有间隙,龙且就会到他的军营中饮酒畅叙。龙且对项羽的忠诚,英布是刻骨铭心的。记得在戏下分封的那天夜间,已经领了九江王封号的英布来到龙且大营,品茗之余,他为龙且没有封王而遗憾。孰料龙且根本就没有心存怨艾,反而以能终身事项而感到荣耀:“吾自吴县举事起,就抱定终身服事项将军之志,岂有他想……”

这话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而今,他们却成了对手。

龙且遣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信札,坦言自己南下的心绪——

且与大王,比肩并起,共诛暴秦,同事项公,共历定陶烟云,同沐巨鹿烽火。然则,此为私情。九江对阵,乃为公怨,且不敢背项王之命,必当力战,切切……

英布深知龙且智勇多谋,当然不敢轻视。他把信札拿给马申看,马申也以为来者不善,但沉思之后判断道:“龙且虽然骁勇,可九江毕竟是大王辖域,人地两熟,此乃彼所不能比之。只要大王运筹得当,九江应该无恙。”

七八月间,由于英布尽占地利之优,龙且处处被动,不得不向项羽求援,希望范增能够前来赞画军务。很快,范增就来到龙且身边。从九月开始,英布强烈感受到龙且的战法变了,他不再被英布牵着鼻子走,总在英布移军途中予以伏击,然后迅速撤退;龙且每到一地,将官仓之粮广散百姓,赢得人心。英布为寻找战机,疲于奔命。几战之后,损失惨重。

马申对英布道:“若属下没有猜错,一定是范增到了龙且营中。”

英布将这几个月的战事前前后后梳理一番,豁然明白了马申的话。若范增真的来到了前方,那……英布将目光投向马申,问道:“若果真遇见范增,军师如之奈何?”

马申毫不掩饰自己与范增的差距,但他依旧有应对之策:“大王勿虑,即便范增来了,楚军依旧不占地利之优。九江几座重镇均在我军手中,只要稳扎稳打,以逸待劳,久而久之,楚军将士必然厌战。那时,我军聚而歼之,何愁不能驱敌?”

英布接受了马申的谏言,率军退进六县,龙且将六县团团围住。两军相持两月,六县的粮草开始紧张起来。英布遣校尉从北门杀出,北上寿春运粮。孰料英布军出了北门不久,就遭遇了龙且军的阻击,并被擒获了一名军中司仓啬夫。龙且得知从六县到寿春,中间要经过芍陂湖船运,于是中途截了粮草。消息传来,英布顿时跌坐在案几后,半日没有回过神来。良久,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范增,我要食了你的肉,抽了你的筋!”

“事已至此,与项王重修旧好已无可能,孤守六县更是绝境。”马申见英布听得很专注,接着道,“为今之计,就是向刘邦求援。”

“彼在荥阳,即便到了洛阳,也还是迢迢千里,远水不解近渴。”英布长叹一声,“悔不当初听信郦食其之言,才有今日。”

马申劝道:“项羽、刘邦皆当世之枭雄。就算当初不与项王分道,一旦天下勘定,迟早也为他所害;倒不如暂栖身于刘邦营中,一旦有变,重起大业也未尝不可。”

英布承认马申说得有道理,可要接受这个现实,他是何等痛苦。他不甘屈居人下,不甘刚刚立国不久的九江就这样拱手送了项羽。然而,决战的时刻就在这样的惆怅中到来了。

时序进入十月,楚军就向六县发动了进攻。已经断粮两个月的英布军再也没有力量据守,一位校尉主动开了城门,迎接楚军进城。

龙且驱马街头,盈目而来的是满街饿殍。他勒住马头,对身边的校尉道:“你速率人马前往王宫,以防英布逃走。”

而英布此时早在马申的引领下丢下王妃,顺着王座下的地道逃出了六县城。

急驰三百里后,他们得以在陈留县南的一家客栈投宿。是夜,月冷霜重,寒风凛冽,英布听着外面风吼树泣,思绪连绵,不能入睡。出得门来,他看见跟随的几名侍卫瑟缩着身子在僻背处放着暗哨,便知道这是马申的安排。他心头禁不住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这些人中,有不少从举事时就跟着自己。他不忍惊动他们,来到隔壁轻轻敲了敲马申的门,却没有人应声。

他推门进去,不禁大吃一惊。马申躺在榻上,鲜血顺着指尖,在地上流了一大摊。榻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张绢帛,是血写的信札。英布拿起一看,方知乃是马申留下的遗书——

仆自二世元年以来,追随彭越将军,聚众巨野泽,辅主于战中阵前,赞画于帐下左右。虽不敢自比管、乐,然忠贞竭命,天日可鉴。至彭越将军归汉,仆自忖不能望张良、郦生项背,乃流落草野。得友人引荐,蒙大王垂爱,不胜感激。然则,九江国亡,大王唯归汉而别无他途。仆愿大王效囊昔越王卧薪尝胆之行,忍辱负重。仆不愿屈居于张良、郦生之下,又自知不能见容于项王,思之再三,乃别大王而去……

下面的字已经模糊,足见流血过多,不能自持。

英布俯下身子,声音哽咽道:“天下之大,军师何故如此?”他抚平马申的眼睛,传来值守的侍卫,命他们天亮之后购一口棺椁,将马申好生掩埋。

之后,英布从行囊中拿出一些钱交给伍长,要他分给随身的侍卫:“此去路途遥远,逆风恶浪。只你一人随我前往荥阳,其余皆散去归乡。他日若是有缘,定会重逢。”

“大王,小的们愿跟随大王左右,生死不惧。”

“散去吧!何须徒损性命,让人间多了孤儿寡母呢?”英布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众人。

十二月初,英布化装成商贾,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了汉军驻扎的京县,有缘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了曾经担任过汉使的郦食其。

说来也许是上苍眷顾。这一天,郦食其奉汉王之命到驻扎在京县的少年营巡查。车子在前往京县的道上缓缓行驶,马蹄在官道上敲出稳稳的节奏。郦食其望着眼前的一切,由衷感叹世事无常。几个月前,汉王尚被彭城之败的沉郁所困扰。可到了新的一年,汉王不但平魏灭赵,直下燕齐,而且将触角伸到了荥阳周围的郡县。

当初,是郦食其谏言少年营单独进驻京县的。他认为经过彭城之战的洗礼,少年营可以独当一面了。但刘邦还时不时牵挂他们,郦食其就是奉命到这里查看的。

到了京县城外,牛良、刘肥早在城外迎接。郦食其下了车子,两位将军上前见礼。因为刘肥的特殊身份,郦食其分外严肃地回了礼:“两位将军好!”

“先生请!”

进了京县县城,路上,牛良告诉郦食其,昨日出城巡逻,擒获两名楚军奸细,现关押在县城大牢。

“哦?”在如此接近荥阳之地擒获楚军奸细,足见项羽用心,郦食其也十分好奇,道,“我倒要看看,这楚军奸细如何模样?”

一干人进了大帐,牛良命侍卫上茶。郦食其一连喝过三盏,舒了一口气道:“好茶!入口清爽,入心舒坦。”

刘肥问道:“请问先生,父王可好!”

“大王近来身心俱佳,劳公子挂念,在下回到荥阳后,定当禀报大王。”郦食其又大致通报了一些樊哙近来的境况,便将话题转到两名楚军奸细上来,“如无不便,两位将军可否将两名奸细提到帐中,让在下一观。”

牛良笑了笑道:“先生秉承大王旨意阅军,末将敢不从命?”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名“奸细”便被押进大帐。郦食其不等牛良介绍,就禁不住叫出声来:“哎呀,这不是九江王么?”

“九江王?”牛良看了一眼刘肥,顿时愣住了。

两人还没有回转过身来,就见郦食其亲自上前为英布和随身的伍长解了绳索,一边将他让在上座,一边说道:“都怪在下来迟,致大王受惊。”

说起六县知遇之事,宾主说不尽的感慨。接着,郦食其就将如何奉汉王之命,说服英布归汉等往事一一说给两位将军,末了道:“九江王一世英武,名闻天下,今来归汉,乃大汉之幸也。”

牛良和刘肥听罢,立即上前向英布行礼:“末将不知详情,还请大王恕罪。”又吩咐军厨摆宴为英布压惊。

席间,刘肥向英布敬酒道:“父王盼与大王见面,若大旱之望云霓也。请大王满饮此觥,聊表敬意。”

郦食其不失时机地向英布介绍了刘肥的公子身份。他欣慰于刘肥的变化,现在竟然可以说出一番雅意之词,由此想起了彭城之战中殒命的岳恒。良将麾下无弱兵,此言是也。

趁着酒意,刘肥又道:“大王初到京县,风尘仆仆,末将与牛叔之意,大王且在京县歇息两日,也趁机指点末将麾下士卒。待快马通报父王后,再去荥阳也不迟。”

牛良也频频点头赞同:“欢迎大王指点。”

当夜,郦食其向刘邦起草上书,禀奏英布兵败归汉的消息。英布目下穷途,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刘邦引荐。怎样说,说到什么程度,他颇费心思。时而埋头疾书,时而停笔沉思。却不意听到门外有咳嗽声,便问侍卫道:“谁在外边?”

还没有等侍卫回答,刘肥就进来了,不经意道:“夜间时长,无法入睡,想与先生叙叙话。”

郦食其何等聪慧,白日里刘肥询问刘邦身体,就猜到其必有心事。郦食其停下笔,唤来侍卫给刘肥上了茶,这才问道:“将军深夜到此,不单是为了打发长夜吧?”

郦食其猜得没有错,刘肥是有心思。想当初,他与牛良、曹窋与义军一起,从淮北打到咸阳。虽说每临战阵,自己的表现总是差强人意,可不管怎么说,总是跟随父亲久历战阵的。刘盈呢?一直过着安稳的日子,就是后来逃难,也有母亲陪伴。这些且不说,要紧的是刘盈是自己的小弟,却堂而皇之地做了王太子,他觉得父亲太不公平了。难道就因为刘盈是继母生的么?难道自己没有母亲,就没有继承王业的资格么?

可当着刘邦的面,他却没有胆量说出口。现在,郦食其来了,他就有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希望他能为自己在父王面前说句公道话。

一向嘴拙舌笨的刘肥挠了挠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不一会儿,额头便憋出汗来。郦食其见状,便明白了八九分,干脆直接点破他的来意:“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公子一定是为了大王立嗣之事吧?”

刘肥因心事被人猜透而益发不自在,口中绊绊磕磕道:“我是……长子,父王为……为何……”

“公子的意思是为什么立了刘盈为太子?”见刘肥频频点头,郦食其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大王如此自有道理。太子盈知书达理,聪颖明达。加之你继母现在楚营拘押,大王如此做,也是为了安慰你母亲不是?自古立嫡不立长,太子盈毕竟是你继母所生,还请公子明于大局。再者,未来社稷当然是刘氏天下,也有公子一份,免不了要封王授邑。现时,诸侯割据,天下未定,公子不可心存旁骛,误了大事。”

刘肥还要说什么,转念一想,觉得郦食其说得不无道理。再说,自己现在出入于战阵,将来刘氏坐了天下,论功行赏,自己也该是亲王……心中疑惑消解,刘肥起身告辞。郦食其送到门外,抚着刘肥的肩膀道:“公子与牛将军带兵有方,在下定当奏明汉王,擢拔奖赏。”

回到室内,就从县城的某个角落传来雄鸡啼晓的歌唱,新的一天开始了。郦食其忙在案几前坐下来,他必须尽快写好上书,不一刻,送信的使者就要到了……

几天后,陈平作为刘邦的使者从荥阳赶来迎接英布。自薛县分手后,英布还没有与刘邦见过面。陈平一到,他就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匆匆打点行装,登上了去荥阳的车子。

十二月初,郦食其和陈平陪同英布到了荥阳。

陈平在一边劝道:“大王一路鞍马劳顿,不如先安顿歇息,明日再见汉王不迟。”

英布看了看郦食其道:“我欲见汉王,若稼禾之盼甘霖,立即去拜望,岂不更好?”

“这个……”陈平嗫嚅其口,却说不出口。

郦食其却读懂了话中的意思。在刘邦身边待久了,就知晓他的脾性,每逢生人到来,他总会不意间流露出轻慢,但这与项羽器量狭小不可同日而语。可他更理解英布败后的心境,于是说道:“大王诚意,感人肺腑。在下与陈中尉这就陪同大王去见汉王。”

当陈平进入居室去向刘邦复命,并道明英布急于拜见的消息时,刘邦正在两位宫女的伺候下沐足,他抬头看了一眼陈平道:“请九江王进来吧。”

陈平没有动,眼睛却盯着刘邦还没有洗完的脚。

“有何不可?”刘邦瞪了一眼陈平,“他又不是妇人,难道还怕寡人的脚么?”

陈平无奈走出居室,悄悄向郦食其使了个眼色,郦食其却看着别处。陈平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对英布道:“汉王请大王入室叙话。”

三人进了居室。刘邦已经洗好,正被一侍女捧着脚用绢帛擦拭。他似乎没发现英布进来,直到陈平上前禀告,他才穿上麻履站起来,示意英布入座。

这做派彻底打碎了英布一路上的憧憬和遐想。哼!不用仪仗也就罢了,没有亲自出帐迎接也可以忍受,你竟然光足接见本王。当初分封时,一为九江王,一为汉中王,并无尊卑之分,你为何如此盛气凌人?既如此,毋宁死!

英布一转身,面对刘邦站着,满腔的愤懑喷发而出:“若非本王在九江拖住龙且,大王岂能如此安然无忧地洗足消遣?人言汉王性度恢廓,礼贤下士。如今观之,皆虚言耳。告辞!”言罢,转身就向外奔去。

“大王留步!大王留步!”郦食其二话没说,就追了出去。

刘邦看了看陈平,却笑了:“寡人想试一试他的度量,果然斤斤计较,难怪总不能成事。寡人昨日已要中官为他安排好居处,一切皆与寡人相同。”

“哎呀,大王,哪有如此试人的?”陈平跟着郦食其的脚步跑出去,远远瞧见英布手持宝剑,要往自己脖颈处抹。

陈平上前抱住英布的腰,郦食其趁机夺下宝剑道:“大王这又何必呢?”

“二位休要拦阻,受此羞辱,本王有何脸面苟活于人世。”

“大王久历战阵,秦军闻之丧胆,岂可因小屈而舍大义。在下刚听汉王言道,不过玩笑,何必认真?”陈平见英布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汉王言道,昨日已为大王觅好居处,不妨随在下看看,再做定夺如何?”

郦食其在一旁跟上话茬:“中尉所言甚是,我等这就陪同大王走一趟。”

三人上了车子,往东行约一里处有一庭院,大门紧闭,从墙头伸出几枝修竹,平添了雅静。听见有说话声,看守门户者在内应声,大门“吱”一声开了,原来正是与英布同来的那位伍长。

伍长看见英布,上前大礼参拜道:“卑职在此恭候大王多时了,请大王入内,卑职已在厅内煮好茶点,请大王品茗。”

众人来到院内,但见花木扶疏,修竹掩映。侍女分立两旁,个个芳菲妩媚。及至进入厅内,才发现一切陈设皆与刘邦居处相同。英布刚刚平静的心又掀起了波澜,转脸不好意思地对郦食其道:“本王错怪汉王了,奈何?”

郦食其和陈平相视而笑,忙道:“大王勿虑,汉王明日在居处设宴,为大王接风。”

英布望着窗前的小竹林,一时倒无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