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二十一章 张子房拨云散雾 陈中尉献计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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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的行辕移到信都城内,尽管还有大片土地有待于他率军去扫平,然而,随着赵歇被擒,当初陈余扶持的赵国已不存在了。在节节胜利的喜悦中,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能够与李左车对阵。

“李左车乃名将之后,我日夜都想着与他促膝议兵,听听他对下一步战事的思虑。”坐在行辕的案几旁,韩信望着从窗外飘过的冬云,对常山王张耳道。

“大将军不是已经通缉悬赏,有擒住李左车者赏千金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久就会有消息的。”张耳倒很乐观,他担心的不是李左车不肯投降,而是惹恼了韩信,取了他的首级。

闻言,韩信笑道:“在我看来,凡桀骜不驯者,非能人异士,便是骁勇战将。死于刀下者,大致皆是无用之徒。”

张耳对此不置可否。过去也听说韩信夸口自己用兵多多益善,只是不甚了了。现在机会来了,他倒要看看韩信怎样对待这个李左车。

“大将军果然能令李左车臣服,则是汉王之大幸矣。”张耳一半是带有激将,一半也是带着某种忧虑。

恰在这时,曹参的从事中郎奉命来见韩信,一进大帐就兴冲冲地禀报道:“今晨有人押了李左车到曹将军营中,曹将军命卑职将此人押送到行辕,听候大将军发落。”

韩信大喜,转身就冲出帐外。果然,几名士卒正押着李左车在帐外等候。韩信瞪了一眼曹参的从事中郎,责备道:“你们怎能如此对待广武君呢?还不松绑?”

不是悬赏捉拿么,怎么又不让捆绑呢?从事中郎正迟疑间,就见韩信上前一边为李左车解开绳索一边道:“让广武君受苦了,都是属下办事不周。”

原本做了赴死准备的李左车面对如此殊遇,顿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恩师在上,请受韩信一拜。”

眼见得韩信跪在面前,李左车顿时慌了神,一边后退一边道:“吾乃败军之将,如何受得了将军如此厚礼?”但他没有料到,自己每后退一步,韩信就向前挪动一步,一直退到大帐的一角,李左车只好就范,“将军快快请起,你我有话就明说。”

韩信向李左车叩了一首才起身,他拂去膝盖上的尘土,亲自扶李左车坐到上宾席位,然后才对着外面喊道:“来人,速传吕长史、常山王、曹将军与太仆大人前来,我要宴请恩师。”

不一会儿,诸位就都到了,听说李左车归汉,纷纷打拱道贺,依序入座。军厨上了襄国知名的菜肴,韩信举起酒杯,面朝李左车道:“久闻恩师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师颜,不胜荣幸,请恩师饮下这杯,且做压惊。”

李左车想不出任何词语来表达心境,只有默默举杯同饮。接着,是张耳、曹参、灌婴依次敬酒。张耳与李左车并不生疏,举杯上前道:“赵有广武君,是朝野之福;而有了陈余,乃祸乱之源也。今将军归汉,殊堪庆贺,请饮下这杯。”

如此饮过三巡,在场的人都有些心潮耳热了。这时,军厨送上一种面食,李左车一看,正是井陉锅盔。韩信顺口说道:“此乃赵国名吃,知道恩师喜欢当地菜肴,特地做了这个请您品尝。”

李左车捧起锅盔,顿时麦香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道:“想不到吾祖当年的无意之举,竟造出一种美食来。”

“哦?”韩信转过头来,对李左车的话表示出浓厚的兴趣,“恩师可否陈述其详?”

在众人的邀约下,李左车将当年李牧如何率众与匈奴激战,如何遇雨后将面散给将士,用头盔作锅,烙饼充饥,从此便有了井陉锅盔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说着说着,他两眼就潮湿了:“听家父说,赵王迁听信谗言,杀了祖父。而今,赵王歇不听忠言,被陈余蛊惑,以致有今日下场。”

在场每个人的笑容都顿然消退了,宴厅出现难耐的沉默。过了许久,还是韩信打破了沉默:“时过境迁,恩师不必过于伤情。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重言不才,如何攻取燕国,还请恩师赐教。”

李左车的情绪这才平静过来,饮下一觥酒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如今我乃败亡之虏,何足以商讨大事?”

韩信的双目写满了真诚:“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若成安君听恩师计,重言早已被擒矣。重言委心归计,愿恩师勿辞。”

李左车听得出韩信话里的真诚,他再也没有回避的理由。他撩了撩衣袖,向韩信作揖道:“吾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吾计未必足用,原效愚忠。”

韩信慷慨地说道:“恩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学生先谢过恩师。”

曹参、灌婴和张耳也纷纷表示洗耳恭听。

“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仅仅一天就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此将军之所长也。”李左车说到这里,干脆起身站着说话,“然则,众劳卒疲,实难用也。今将军率倦怠之师,顿之燕坚城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持久,而弱燕不服,起必据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不下,则刘项之势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吾虽愚钝,也以为不可取。”

这话一出口,仿佛一块巨石投进平湖,霎时溅起层层浪花。首先是曹参表示了不同意见,觉得李左车有些太看重燕、齐的实力而轻视了汉军的战力。接着是灌婴说话,他也以为李左车夸大了困难,认为汉军精锐之师,对付燕齐绰绰有余。之后,大家把目光投向韩信,却从韩信眼中读出了一种少有的平静,他道:“恩师不必忌讳,尽可将所虑和盘托出。”

“好!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请恩师明言。”

“依我之意,方今之计,莫如按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言其所长于言,燕必不敢不从;一旦燕国归从,再使暄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李左车一番话鞭辟入里,说得在场诸位颔首点头,暗道李左车无愧名将之后,谈起用兵,果然应付裕如。韩信更是击节称善道:“就依恩师,只是这辩士该谁去好呢?”

灌婴在一旁说道:“这有何难,上书给汉王,遣郦食其前往,必能说服燕、齐归汉。”

这场酒喝到日色西斜才告收尾。安顿李左车歇息后,韩信却没有丝毫的松弛,一回到大帐就叮嘱从事中郎,如有人拜会,一律由长史接待:“我要起草上书,无事不可相扰……”

一旦持起笔,韩信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荥阳……

与韩信灭赵吞魏,直指燕、齐不同,身在荥阳的刘邦日子却不好过。策反英布,加深了刘项之间的怨恨,项羽趁英布败退之际,以钟离眛为前锋,龙且为后援,亲率十万大军兵发荥阳,并且屡次截断汉军粮道。到了十月下旬,军中粮草就开始捉襟见肘了。勉强维持到十二月,荥阳城内的军伍由过去的一天三顿改为两顿,每人每次的食量也大大减少。

粮荒初现时,负责管理军需的兄长刘喜还试图掩盖,每次都不忘叮嘱后厨为刘邦多做几样菜蔬。渐渐地,由四菜而三菜,三菜而二菜,刘邦就看出端倪了。这天,当侍女端上来二菜一粥时,刘邦放下筷子,对站在门外的曹窋喊道:“传刘喜来见。”

不一刻,刘喜带着两名曹仓到了刘邦大帐。

刘邦指着案几上的饭菜问道:“寡人所食递减,将士又该如何?”

刘喜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他从曹仓手中接过计簿,递到刘邦手上。刘邦顺着所指看了看,粮草的紧缺超乎他的预料,抬起头时,目光都显得有些呆滞:“敖仓存粮呢?”

刘喜回道:“大王知道,我军运粮队伍几次被项羽拦截,损失惨重。为维持荥阳城守,故而减少每顿食量。”

刘邦“哦”了一声,对刘喜道:“王兄通晓农事,应知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寡人这就安排得力校尉前往敖仓调集粮草。自今日起,寡人每顿减为一菜,与将士共艰危。”

刘喜看着刘邦消瘦的面容,内心很不好受。但他也知道,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你日理万机,怎能忍饥挨饿呢?”

刘邦严肃地回道:“三军将士能忍,寡人自然能忍,此事毋庸多言。”

刘喜瞪了一眼两位曹仓,施了一礼,退出帐外。

刘邦又在帐内喊道:“曹窋进来!”

曹窋应声进来,刘邦下令道:“速传樊将军到帐中听命。”

“诺!”

曹窋出了大帐,迅速赶到樊哙处,恰逢他巡城回来。曹窋道明汉王旨意,樊哙转身就朝刘邦大帐而来。路上他问到刘邦近日状况,曹窋将方才发生的一幕大略陈述一遍。闻言,樊哙内心十分自责,叹道:“筹粮谋款乃将军之责,如今却要大王为难。大王能节食,我亦当效之。”他侧脸对身边的从事中郎道,“自今日起,我每餐麦饼减少一个。城防将士不能减,轮休将士酌减,直到粮草接济上为止。”

进得帐来,樊哙见刘邦案头的饭菜还没有动,上前劝道:“大王健康关乎全军,还是快吃吧。何况,我军虽然粮草紧缺,可尚未到并日而食的地步,大王无须忧心。”

“你无须担心,安排好筹粮事宜,寡人就吃饭。你立即遣两名善战校尉前往敖仓,命驻守在那里的樊阬速调粮草接济荥阳;另一路前往下邑调粮,务必解除城中粮荒。记住,城防将士食量不减,违者军法从事。”

“臣这就遣人去办,大王还是先吃饭吧!”

“好!”刘邦这才在案几后坐下来,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情,抬头问道,“郦生前往韩大将军处,出发几日了?”

“五天了,大王放心。”樊哙准备出帐的脚步就停住了。

刘邦咽下一口粥道:“郦生临行前向寡人谏言复立六国之后以抗项羽,你以为如何?”

这事情樊哙知道,是郦食其前些日子当着君臣的面提出来的。当时,刘邦向群臣询问如何扭转当前楚强汉弱的被动局面,郦食其便站出来说话了:“臣以为昔日商汤伐夏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秦王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灭其社稷,使之无立锥之地。于是,大泽乡揭竿,山东六国沸腾。陛下诚能复立六国之后,六国君臣、百姓必皆感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风慕义,愿为臣妾。”郦食其口若悬河,甚至当着柴武、樊哙和郦商等将军的面夸下海口,断言如此一来,连项羽都会“敛衽而朝”,说得众人瞠目结舌。

樊哙是个直性子,对此类大话兴味索然,事后也没有细想。现在刘邦问起,他也无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他有个直觉,在荥阳被围的境况下,郦生所言多少有些不切实际,遂直言回道:“臣以为眼下刘项对峙,说此话为时尚早。”

刘邦倒对此事持乐观态度:“王道者,封土建邦,享国长久。汤武可行,寡人亦可行。寡人已命工官处赶制诸侯印玺,不日即送往六国后裔处。到时四方响应,项羽能奈我何?”

樊哙不知道刘邦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便委婉劝道:“印玺既已制好,迟早也不在乎这一两天。臣以为此事还是待张先生归来询问一番为好。”

“是呀!若子房在就好了。”刘邦自语道,“子房奉命到汉中察看,走了快两个月了,要说也该回来了。”

话虽这样说,面对楚汉实力悬殊的实际,刘邦并没有放弃郦食其的谏言,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到工官处察看印玺刻制的情况,并督促其加快进度。

好在半个月后,樊哙派出的两支筹粮队伍冲破楚军封锁,暂时解决了粮草紧缺的艰危。

汉三年(公元前204年)二月初,张良从汉中回来了。

与冯慧作别时的凄清仍在心头徘徊,他忘不了短暂相聚的温存,忘不了南郑城外长亭的敬酒,忘不了冯慧目光中的泪珠。可刚洗掉一路风尘,他便顾不得歇息片刻,就匆匆来向刘邦复命了。

“子房,你回来了。”当刘邦获知消息后,忙放下筷子,兴冲冲地出了大门,隔着老远就喊出了张良的字,“一路风尘,瘦了,黑了!”

“臣走的这些日子,荥阳不断吃紧,大王辛苦了。臣一回到荥阳就听说大王将每顿菜肴减为一样,全军将士闻之,发誓要跟随大王,兴汉灭楚,一统天下。”

“唉,也是时乖运舛,不得已而为之。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寡人也是要率全军上下共渡艰危。”

“大王如此,不愁天下不归。”张良说着,就将话题转到了汉中之行上来,“臣奉大王之命到了汉中,将大将军出关灭魏扫赵,生擒魏王豹和赵王歇的消息通报给雍齿将军。他震动甚大,当着臣的面大骂魏豹多行不义,他要大王放心,他一定据守汉中,决不让楚军图谋得逞。臣听其言,观其行,便知雍将军归汉之心已定,汉中无忧。臣临归来前叮嘱雍将军,要他将防线延伸到武关以东。一旦有事,我军进可以到达南阳,退可以重回汉中。”

“子房果然韬略在胸。”刘邦呷了一口茶,由衷地感叹张良虑事周密,“子房家人可好?”

张良感谢刘邦的牵念,道:“臣家人一切皆好。犬子不疑编入少年营,现在敖仓驻守,南郑只留夫人一人,有雍齿关照,臣也放心。臣所担心者乃荥阳安危,故而在家中停留几日,就匆匆赶回复命了。”说话间,张良提起进城经过后工官处,看到那里忙忙碌碌,好像是在制作什么。

刘邦闻言,就解释道:“那是在为六国后裔制作印玺。”

张良一听便十分吃惊,睁大眼睛道:“天下未定,荥阳尚在楚军重重包围之中,大王此时制作六国印玺,意欲何为?”

刘邦便将郦食其行前所奏一一道来,末了道:“郦生之意,在为我结友,为楚树敌,使项羽不能西顾。”

“书生之见!”张良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从座席上站了起来。

刘邦完全没想到张良对此举反应如此强烈,干脆也起身站着说话。因为严肃,脸上呈现出几分矜持:“子房,此策汤武可行,寡人为何就不能行?你是以为寡人乏汤之威,少周武之德么?”

张良毫不客气,直言道:“若是如此,大王一统大业休矣。”

“这是为何?”

刘邦的肃然令张良意识到自己如此语气的确有些唐突,他喝了一口热茶,平息了一下心境,待重新说话时,语气多了几分温婉:“请问大王,往昔商汤、周武王伐夏桀、殷纣后封其后代,是基于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必要时还可以置其于死地的考虑,如今大王能控制项羽并于必要时置其于死地吗?”

刘邦摇摇头道:“不能!”

“此其不可一也。”张良说着,又问道,“请大王自度,昔日周武王克殷后,得到了纣王的头颅,如今陛下能得到项羽的头颅吗?”

“不能!”

“此其不可二也。臣再问大王,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是在奖掖鞭策本朝臣民。大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

“不能!”

“此其不可以三也。周武王散钱发粟是用敌国之积蓄,现在大王军需无着,有力量扶贫济弱么?把兵车改为乘车,倒置兵器以示不用,大王能做到么?天下鏖战甚急,大王能够马放南山,牛息桃林,乐享太平吗?”

这一连串的诘问,个个击中刘邦目下的艰难,如惊雷轰顶,又如夏日透雨,刘邦摇着头对这些问题做了否定的回答后,张良说话的语速明显地缓慢下来。他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圈,将分析进一步引向深入。

“既然大王面前横亘着诸多不可能,就当思虑,如果将土地分封给六国后裔,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呢?”

“这……”刘邦沉重地低下了头,从宽阔的胸臆间发出浊重的呼吸。

“请大王再想一想,楚军强大,六国软弱必然屈服,怎么可能向陛下称臣呢?”

“子房,你不用再说了,寡人明白了。”当刘邦抬起头时,那忧郁的目光已注入了明朗和清澈,“郦食其这个迂腐的呆子,差点坏了寡人的大事。”

“然郦生所言,并非无可取之处。”见刘邦再一次瞪大眼睛,张良却表现出格外的冷静,“臣之意,与其封土赐爵于六国之后,毋宁用来奖掖将士,赏赐功臣。如此则将士用命,士卒勠力,岂不美哉?”

闻言,刘邦从内心感谢张良,几年来,每次都是在自己进退维谷之际提出良谋,他的目光总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筹。他忽然就有了饥饿之感,佯怒道:“好你个子房,存心不让寡人吃饭怎么的?”言罢,就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从门外传来曹窋的声音:“大王,中官求见。”

刘邦口里含着饭菜,说话有些不清楚:“不见!寡人正在吃饭。”

“大王,夫人生了……”中官隔着门奏道。

这消息让刘邦立即放下筷子,本能地重复了一句:“什么生了?”

直到中官再度报戚夫人生下一个男儿的消息后,刘邦立即丢下筷子,对张良说了一句“请军师传令将六国印玺销毁”,便转身出了前厅。中官不敢怠慢,忙追了上去。

张良看着刘邦急匆匆的背影,笑了。是的,自己也该抽空去一趟京县,看看少年营的儿子了……

戚姬静静地躺在榻上,她脸色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贴身侍女秋菊抱着刚刚落地的如意道:“看这眉眼,真像大王;看这口唇,多像夫人。将来又是个小大王。”

戚姬从秋菊手中接过如意,细细地端详着,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眉眼中飞扬着幸福的笑意,眼角却溢出晶莹的泪珠。秋菊忙劝道:“月子里不可以流泪的,生下小王子,该是高兴的事……”

“嘿!”戚姬笑出了声,“你不懂,这是高兴。”

儿子睡着了,梦中露出憨憨的笑,仿佛三月的春风。扑满胸怀的,都是灿烂的阳光。十个月前那个难忘的夜晚,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半年前那个疯狂的夜晚,每一个情节,每一滴痛苦,都痛彻心扉。当楚军烧毁戚家庄的时候,她甚至想到了死,因为心中装着一个男人,她才有活下去的力量;两个月前,她同刘邦因为立太子发生的风波,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现在想起来犹在昨日。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她为刘家生下了一个男子汉。她现在的希望就是让刘邦尽快看到儿子,便问秋菊道:“禀奏大王了么?”

“中官已前往禀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从门外传来刘邦的声音:“意儿在哪?意儿在哪?”

是大王!戚姬挪了挪身子,靠在榻边坐起来时,就看见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刘邦已顾不得礼仪了,只是一个劲地喊着“意儿,意儿”,径直朝内走。女御医淳于馥上前施礼道:“请大王少待片刻,在暖过之后,再探看夫人母子。”刘邦想想也是,自己带进一股寒风进来,无论是婴儿还是母亲都受不了。

好在室内生了炭火,不一会儿就驱走了刘邦带进来的寒意,中官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大家都悄悄退到偏室等候。刘邦在戚姬面前坐下来,眼神热辣辣地说道:“夫人受苦了。”

戚姬莞尔一笑,被一头青丝衬托得绚烂娇媚,却又不似当初为姑娘时的青涩,分明潜入了娴静和成熟。刘邦见状有些心猿意马,俯下身子吻了吻戚姬的额头,又轻轻地抱起她身边的婴儿,贪婪地看着,不无享受地说道:“你一来,寡人膝下就有三子了,一为将军,一为太子,如意将来会成为什么呢?”

“他还长不盈尺,大王干吗想那么远?他能够健壮成长,妾心愿足矣。”戚姬也学聪明了,她发现那些无端的争论,只能惹起刘邦的厌烦。

刘邦俯下身子要亲如意,戚姬阻止道:“你那胡须扎人,还是让他睡吧!”

刘邦把孩子放回戚姬身边,侍女送来热茶,刘邦呷了一口,眼睛却是盯着窗外阴沉的云层发呆。戚姬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回过神来。戚姬明白了,如意的诞生一定撞动了刘邦的心弦,也许此刻他的心回到了刘盈和刘肥那去了。唉,人心都是肉长的,一个个都在他眼前长大,怎么会不想呢?何况,眼下战事甚急,他的担心比平日更重。

戚姬那颗柔软的心便随着刘邦的眼神蜿蜒**漾,从他的几个儿子想到了吕雉,是呀!她被楚营掠去已经年余了,他们毕竟夫妻一场,又有两个孩子在那儿牵系着,他怎能不思念呢?也许,他更思念在楚营的吕雉。她至今没有见过吕雉,无法在脑际勾画出她的模样。吕雉这个名字,让她一想起来就有些怕?为什么?她说不清楚。

“大王!”戚姬在耳边温柔的呼唤,刘邦还是没有听见。

是的!眼前的戚姬牵起了刘邦思念的游丝,从面前一直到数百里外的大梁,楚军的大营就设在那里。他听楚营回来的使者说,项羽将父亲和吕雉随军也带到了大梁,作为与汉军周旋的筹码。他一想起这些,就忧愤交加……

“大王!”

戚姬轻轻呼唤,刘邦一激灵就回到了现实。戚姬并不点破刘邦的心思,刘邦便自我解嘲道:“刚才寡人走神了。”

这时候,中官进来禀报,说陈平回来了。

刘邦的思绪一下子就集中到战事上来。他本来是要陈平送一封信给项伯的,他希望项伯能够设法关顾父亲和吕雉;更重要的是,目下楚军强盛,他有讲和的想法。这事是他在张良归来前做出的,可陈平怎么刚刚走了两日又回来了?

刘邦回到前厅,陈平已经等候在那。一见刘邦,他上前施礼道:“臣中途返回,请大王恕罪。”

“为何中途返回?”刘邦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

陈平脸上掠过依稀的笑意道:“请大王容禀之后,再发落微臣不迟。”

刘邦示意陈平坐下来说话。陈平会意,接着就将出了荥阳,却遭逢了一群从楚营中逃出来的士卒,他们因不能忍受钟离眛的严酷,准备逃回会稽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末了道:“臣从逃兵口中得到一个消息。”

这句话让刘邦来了兴趣,他立时睁大眼睛问:“什么消息?”

“钟离眛乃项羽心腹,孰料项王大封各路诸侯,却没有给他封王拜侯,因此与项王心存芥蒂,常常在愤懑之际拿士卒出气。”陈平侧了侧身体,眼里闪烁光彩,“臣于是想,倘若我军重金贿赂钟离眛,荥阳之围必解。何必屈膝求和,看人眼色呢?”

“钟离眛性情憨直,能奏效么?”

“倘若大王恩准,臣情愿前往游说。”陈平又补充了一句,“即便其不阵前倒戈,但也绝不会如从前那样竭忠用命。”

刘邦话到口边,却缓了一步道:“此事容寡人与军师商议后再行定夺。”

闻言,陈平的脸上立时就兴奋起来:“军师回来了?那真是春逢好雨啊!”他起身告辞,走出大门的步子轻快而又迅捷……

钟离眛凭借强大军力,自十月以来屡屡攻击荥阳,都被周勃击退。他也知道,汉王现在调集曹参、灌婴和张耳在燕齐开战,无力与他展开决战。只要他继续围城,终有城破之日。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龙且,得到他的大力支持。

而周勃也明白,除了曹参、灌婴和张耳北上,柴武、吕泽军尚在成皋、下邑据守。现在荥阳城内外,只有自己与郦商军,不足以打败楚军。他严令校尉不要轻易出战,一切等韩信灭了燕齐,回过头来会师荥阳城下再说。

这样,汉军与楚军就进入了一段相持的时光。

周勃等得,但项羽等不得。范增很快就判断出汉军的意图,谏言项羽督促龙且与钟离眛攻城,务必赶在韩信南下前拿下荥阳。如此,楚军则可趁势攻进关中,天下可定。

项羽立即起草诏命,并拜托范增亲往荥阳督战。

范增收起诏命,眯着眼睛问道:“大王可否想让老夫犒劳前线将士呢?”

项羽皱了皱眉头道:“久攻荥阳不下,寡人不斩已属宽怀,何来犒赏?”

“钟离眛骁勇善战,忠贞不贰,当赏则赏。兵法云,赏罚之道,在于正义,明法,彰功,标罪也。法之不明,则军不知所以;义之不正,则法必褊狭;功之不彰,则军不知所趋,望大王明察。”

未料项羽却接着范增的话道:“兵法亦云,罪之不标,则军不知所避。请亚父告知钟离眛,只要他攻下荥阳,寡人将亲往前方犒赏三军。”

范增觉得再说也无结果,只好带着诏命前往钟离眛军营。

钟离眛对范增向来是尊重的,这不仅因为他身份贵重,更因为范增总是料事如神,让他深感敬佩。在接风宴后,他送范增去歇息时留了下来,将荥阳的战事说给他听。范增听完,捋着银色胡须,沉吟良久后道:“目前汉军兵力分散,正是出击良机。将军如攻取荥阳,老夫当禀明项王,为将军请功。”

钟离眛从诏命和范增的话中猜出项羽对自己的不满意,便当面应承了,他闷闷不乐回到帐内,就见几名校尉在帐中等候。钟离眛问道:“夜已深沉,众位不去巡营,到此作甚?”

校尉们一个个眉毛紧皱,相互看看,欲言又止。钟离眛见状,气就不打一处来:“一个个都哑巴了,看着我干什么?”

大家推推搡搡,最后都把目光聚在屈校尉身上。这屈校尉乃屈原的族孙辈,在军中以敢于直言而著称。现在见大家如此,他推脱不过,上前抱拳施礼道:“今日听罢大王的诏命,吾等为将军不平,也为将士不平。从去岁八月至今,我军一路西来,血溅荥阳东,鏖战汜水畔,好不容易将荥阳包围,大王不犒劳倒也罢了,反而在诏命中多所指责。难道我等的血不是为楚国流的么?”

经屈校尉这么一说,其他校尉都愤愤不平起来。宋校尉乃宋义将军的世侄,借着这个机会道:“人言项王多仁,可在卑职看来,项王实乃寡情少义。”

接着宋校尉的话,龙校尉附和道:“将军南北征战,在楚营中可谓功高劳勋,项王今日封这个为王,明日拜那个为侯,却是不曾想到将军,真是……”

“你等私下议论大王,就不怕隔墙有耳么?”龙校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钟离眛厉声制止了,“战场杀敌,乃为军人之职;出生入死,乃使命所系。至于封王拜侯,我却是不曾想过。你等早早回去,明日卯时造饭,黎明攻城,贻误者斩无赦。”

众人散去后,钟离眛的心却被刚才校尉们的一席话激起阵阵波澜。倒不是他对项羽有多少仇恨,而是落寞纠结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他走出营帐,三月的月光照着大地,远处的嵩山浓浓淡淡地耸立在大地上,汜水自北向南奔汉水怀抱而去。几个月来,汉军与楚军在这块土地上展开了拉锯战,留下近千具将士尸骨,他一想起来就惊心动魄。在迢迢千里之外,就是他的家乡朐县,那是一方面朝大海的所在。说起来,他与项羽同年同月而生,长到二十岁时,娘在故乡为他定了一门亲事。那姑娘长得水灵毓秀,本来说好过了二十岁就操办婚事。然而,项梁的举义打破了钟离眛平静的心池,他邀集起一群青年加入了义军,却因为势单力薄而无法立足。当他听说项羽巨鹿大战的皇皇战绩后,遂率部投奔而来。从军侯做起,直做到将军。战事太残酷,居无定所,他也就断了给家中去信的念头。四年多岁月一晃而过,如果在家乡,也该是儿女绕膝了。

如今他仍是孤身一人,那渔家姑娘的面容想来都有些模糊了。他早已打消了完婚的期盼,他觉得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

钟离眛属于那种冲锋在前,而很少把事情想复杂的人,只要有仗打,他就觉得畅快,从来不曾想封王拜侯。可现在这个问题被校尉们提起,容不得他不想。他这才发现以往自己忽视了许多细节,譬如说,项羽对待桓楚就和自己不一样,不但关注他战场上的功勋,每有赏赐总是排在前面;并且十分关心他的婚姻,让虞姬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了他;对龙且也是多所关照,而对自己……

一阵风来,吹散了钟离眛的思绪,他使劲摇了摇头,决计将这些不快驱除出头脑。

从帐篷里传来士卒们的鼾声,偶尔看见巡夜的士卒从眼前经过,钟离眛向他们点头回礼。这些士卒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今夜他们还在巡查,说不定明天就会横尸战场。

忽然,一个身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钟离眛立即警觉地问道:“何人在此?”

在钟离眛问第二声时,那人现身了,钟离眛近前一看,却是范增。

钟离眛收起兵器,上前问道:“老将军还未歇息?”

“哦,睡了一会儿,如厕,却不承想遇见将军。”

“夜间风凉,老将军还是早点回帐中歇息,若是让那些巡夜的哨兵误认是奸细,就太危险了。”

“多谢将军提醒。”

范增离去了,钟离眛也没有多想,转身朝营帐走去……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卯时二刻,楚军饱餐一顿,分两路向荥阳发动攻击,一路奔了城北,一路越过檀山,从东门发起进攻。

周勃事先得到探马禀报,早在子夜就先一步到达檀山,将汉军隐藏在半坡的密林中,靠近大路的外围都布置了弓弩手。周勃命令弓弩手在箭用尽之后举旗为号,迅速后撤,由步军掀下滚木礌石,待楚军乱了阵脚后,隐藏在沟壑深处的轻骑从旁杀出。

晨曦中的檀山十分寂静,密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叫。这让钟离眛有些不安,他勒住马头,要屈校尉派出探哨向前搜索。过了半个时辰,探马回来报说前面一切如常,钟离眛这才挥军前行。等部分军队走过山口后,忽然从密林中射出千百支利箭,行进中的队伍顿时陷入慌乱,呼啦啦倒下一片。

钟离眛明白中了汉军的埋伏,但他更惊异自己攻城的消息如此快就被周勃知道了。他挥动手中的画戟大声呼喊“撤退”,言未了,但见滚木礌石从半坡上滚滚而下。钟离眛命从事中郎冲上旁边的一座小土丘挥动楚字大旗,最先冲到前面的校尉看见撤退的信号,拨转马头朝沟口奔来。这时从旁边的沟道里奔出一队骑兵,为首的正是声名赫赫的汉将周勃。

楚军对周勃并不生疏。当年刘项联军攻打胡陵时,周勃身先士卒,借着敌军伸过来的一杆枪登上城头,将“楚”和“项”字大旗插到城楼上。时过三年,在此遭遇,他们先自怯了,仓皇地朝沟外逃跑。

钟离眛正拨转马头,瞧见一道黑影从空中越过,霎时间,周勃的坐骑已经落蹄在他的面前,大声喝道:“钟离眛哪里走?献上头来。”

两人在沟中大战四十多个回合,周勃愈战愈勇,而钟离眛因惦记着麾下士兵,却是连连中招。忽然从东南刮起一阵狂风,卷着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檀山顿时天昏地暗,两军对阵,彼此看不见对方。周勃心中暗暗埋怨天公不作美,硬是搅乱了一场将胜的战阵。

而钟离眛此时却在心底感谢上苍有眼,关键时刻救了楚军,他忙传令向东南方向撤退。这一撤就是十里地,等到摆脱周勃军后,清点军伍,死伤五百余人。

回到营寨安排好诸事,钟离眛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大帐,却发现范增早已在此等候。他不无怨气地瞪了一眼范增道:“都是老将军一个劲地催促攻城,结果才大败而归。”

范增看着钟离眛,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道:“我军攻城,只有你我知道,为何汉军却严阵以待,设下埋伏?”

“难道老将军还怀疑末将走漏消息不成?”这话钟离眛就不爱听了。

范增摇了摇头道:“将军忠勇善战,天日可鉴,老夫怎么会怀疑将军呢?”

钟离眛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您是什么意思?”

范增在钟离眛对面坐下来道:“也不能排除我军混入奸细,不过……”

“请老将军明言。”后半截话还没有出口,倒引得钟离眛转过身来。

范增侧了侧身,那双细眼就藏了不尽的幽深:“记得前几日老夫刚到营中,将军曾言探马得知张良不在汉军营中,楚军稳操胜券。如今却是如此结果……”

“难道说……”

“老夫析解此战,从布军到战事都显得有条不紊。据此可知,张子房已回来了。”

钟离眛将信将疑地望着范增道:“何以见得呢?”

“从周勃战而不追即可见端倪。虽然此役汉军暂时取胜,然在整个荥阳、成皋战场,我楚军兵力远远大于汉军。倘若急于追击,敌必军力不济。故而,只要达到却敌于荥阳远郊之目的即可,一切还得等韩信南下后才能定夺。”

“老将军所言,令末将豁然开朗。请问老将军下一步如何应对?”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龙校尉进得帐来。他有些垂头丧气地禀报,说他率军从北门攻城,遭遇了郦商军桐油和滚木礌石袭击,死伤了不少弟兄。

范增问道:“我军撤退时,郦商可曾追击?”

龙校尉回道:“追出不到半里,城头上即鸣金收兵。”

范增便有些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捋了捋胡须道:“这又是张子房的主意,老夫没有猜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敌欲拖,我不能拖。老夫将上书项王,集中桓楚、龙且两军,力求短期内拿下荥阳和成皋,如此,则刘邦于中原无立足之地,只有退回关中。我军乘胜追击,再入关中,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范增老儿账算得倒是精。可惜,进退在我而不在彼。”在刘邦议事前厅,张良带着揶揄的口气道。

“下一步如何还请子房筹谋。”显然,刘邦希望张良能进一步扩大战果。

张良看了一眼陈平道:“现在该陈中尉出面了。请大王命府库速备四万金,陈中尉不只要贿动钟离眛,更要施贿于校尉以下官佐。”

刘邦还是有些疑惑:“寡人素闻钟离将军忠直率快,岂能轻易收受钱财?”

张良站起来在地上踱了一圈步子,悠闲地拂了拂衣袖道:“收不收都无关紧要,臣是要让项王早日知道此事。真是天助我也,恰恰范增到了楚营,他岂能对此装聋作哑。一回到大梁,他就会告知项羽的。”

听罢,刘邦拊掌道:“子房多谋,此所谓离间之计也。”

张良和陈平都开怀大笑,惊动了梁上的燕子,扑棱扑棱地飞到门外的竹林间去了。

三天后的傍晚,钟离眛正闷闷不乐地在帐中饮酒,从事中郎进来禀报道:“将军,汉军使者陈平求见。”

钟离眛问道:“可是鸿门宴上传递信息的陈平?”

“正是。”

钟离眛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当初项王待他不薄,他离心背主投了刘邦,现在有何颜面来见我?”

“这个……此一时,彼一时。不管他过去做了什么,可现在他是汉军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将军若是不见,传将出去,会被人嘲笑无礼的。”从事中郎劝道。

钟离眛想想也是,堂堂楚军大将还怕你汉军中尉不成。我倒要看看,你会干些什么,心意一定,他便说道:“好!带他来见。”

“汉军中尉陈平拜见大楚钟离将军。”陈平已站在钟离眛面前,不失风度地行了礼。

钟离昧脸上掠过一丝轻蔑:“当初项王待你不薄,你却离他而去,似这等背信弃义之徒,有何面目来见我?”

陈平并不生气,反而笑道:“将军骁勇,可惜明珠暗投,却自以为建功立业。汉王每每谈起将军,总是遗憾。下官欲问几个问题,倘若将军能回答上来,下官愿自缚其身,任将军处置。”

见钟离眛没有拒绝的意思,陈平便问:“同为义军,项王每下一城,屠城数日,百姓逃之不及,即为孤魂野鬼,可是事实?”

钟离眛表情木然地看着陈平,没有说话。

“汉王每下一城,严令麾下将士,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请问,将军在楚营可曾听说过?”

钟离眛没有回答,转脸看着帐外从东山升起的月色。

“汉王每到一地,百姓箪食壶浆,迎出十里。请问将军,可曾看见楚军有过如此情景?”

钟离眛承认陈平说得有理,却也不愿意正视,只好用沉默来对待。可陈平并不罢休,跟着就把话题转到钟离眛自身上:“将军为项王出生入死,没有封王且不去说,至今连侯爵也没有,此岂非项王寡恩少义之举?”

这一句话戳到了钟离眛的痛处,他不再用敌意的目光注视陈平。

“将军轻看下官,皆因将军认为下官离心背主。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行。下官不才,然得遇汉王,乃禾苗之逢三春雨露矣!”

“足下既奉汉王诏命而来,我自当作客人看待。”钟离眛为自己寻找台阶,要侍卫送上茶点。他刚要举杯,却见陈平拍了两声巴掌,向外挥了挥手,就见八名汉军士卒抬着几个大箱子进来。

钟离眛放下茶盏,疑惑地问道:“这是……”

陈平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就见烛火下闪出一道光芒,原来是一整箱金子:“汉王不忍将军麾下将士终日辛劳,风餐露宿,特差下官送来四万金,以供将军犒赏之用。”

钟离眛急忙摆手道:“使不得,若是让项王知道,我怎么交代?”

陈平笑了笑道:“将军在荥阳前线,只要将军和麾下不说,何人得知?拿这些钱安抚死伤士卒家眷,也显得将军心怀。临行之前汉王叮嘱,此举完全是因为仰慕将军忠勇,聊表敬仰之情。时候不早了,下官就此告辞。”

陈平言罢,转身出了营帐。钟离眛送到帐外,一时心境五味杂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他一转身,却发现从树影下走过一个人来,正是范增。

范增眉眼中流出几分诡秘:“何方客人,深夜来访?”

“这……”钟离眛随口说了一句,“此乃附近乡绅,乃私人交往……”

“哦……是么?”范增没有再问什么,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