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二十五章 巧游击彭越扰楚 好说辞郦生下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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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知道么,魏王被韩王杀了。”一大早,国相左史栾封就急匆匆来到魏国国相彭越的大帐,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何时的事?”彭越大惊站起。

“听说是在汉王夜遁成皋时,枞公担心魏王泄密,故谏言韩王秘杀之。”

彭越重新落座,说话的口气明显淡然了:“魏王有今日,实乃自招其祸。”

闻言,栾封愣了愣神,不知说什么好。

彭越起身来到帐外,登上插着“魏”字大旗的高坡北望,滔滔东去的黄河就在眼前展开它千里奔腾的雄姿。太阳刚刚升起,将千层波浪染成金色,汹涌澎湃,一往无前。那震耳欲聋的吼声,惊雷般地回响在耳际。

彭越眯起眼睛,久久地注视这波澜壮阔的情景,觉得生活就如大浪淘沙,沉浮悲欢往往就在一瞬间。

他虽然生于魏地,但他早已习惯了湖河港汊的打鱼生涯。直到汉二年他被刘邦安排到魏豹身边任国相时为止,魏王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个轮廓。及至在行辕拜见魏豹,他觉得此人有些猥琐。

第一次见面,两人并没有多深的交谈,说到汉楚决战,虽然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语,但他觉得魏王似乎对攻打彭城持观望的态度。

“国相乃魏国之国相也,彭城大战,望国相量力而行,见机处事。”

“这……既是合力攻楚,就当勠力同心。而且汉王有恩于臣,此时更当奋翅鼓翼,并驱争先,岂可怀私揣异?”彭越有些不解。

听了这话,魏豹就笑了,尾音很轻而且带着沙哑:“国相在山野待得太久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第二天在联军议军会议上,诸侯们各怀心思,使他对刘邦的满目自信产生了暗暗的担忧。

果然不久,项羽率领三万精兵突然闯入联军防线,诸侯们以邻为壑,自保实力的面目暴露无遗。彭城决战的那一天深夜,当司马欣和董翳临阵倒戈时,魏豹立即躁动起来,他命人传彭越到车前直截了当地问道:“汉军溃退,寡人当何以自处?”

“我等既与汉王盟约在先,当然该同舟共济,共担艰危。”彭越毫不含糊地回答。

“糊涂!”魏豹断然打断了彭越的话,“项王是什么人?是破釜沉舟的主将,是睥睨天下的枭雄,我等与他对抗,岂非以卵击石,以指绕沸?”

彭越忍着心中的愤懑问:“那依大王之见呢?”

“今夜就随寡人撤出战场,回平阳。”

闻言,彭越十分吃惊:“大王乃一国之君,岂能言而无信,不守盟约?”

“国之不存,盟约何用?”魏豹不再多说,起身对中官喊道,“备车,回平阳。”

彭越明白,魏豹是决计要与刘邦分手了。他不免有些痛心,却又无可奈何。依着他过去的性子,早取了魏豹首级。可他现在是魏国国相,而且是受刘邦之请到魏王身边的。他忍着一腔愤懑,上前向魏豹施了一礼道:“臣请大王三思。”

“寡人去意已决。”

“一定要走?”

“何须多言。”

“好!大王要走,臣自然无法拦挡。可臣深受汉王之恩,绝不可临阵背叛,遭世人唾骂。”

尽管知道彭越与汉王有风雨之谊,可彭越做出这样的抉择,还是让魏豹感到突然。沉默片刻后,他说道:“人各有志,不可强勉。你可以留下,但军伍寡人得带走。”说完,魏豹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尉。

太尉喉结动了动道:“大王所言极是,若不撤走军伍,则无法证明魏国中立。”

这原本在预料之中,彭越并不打算带走魏军。他看了一眼魏豹道:“魏军本由太尉掌控,并无留下一说,只是臣的三万人马要留下。当初昌邑城下分手时,汉王曾赠三千人马。当此之际也该奉还才是。”

魏豹轻蔑地看了一眼彭越道:“联军五十六万之众,一俟遭遇楚军,顿然溃不成军,国相三万人马……”

“这就不劳大王担心了。”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后来魏豹不仅背叛了汉王,而且还加入了倒戈阵营。他带着项它的队伍,反过来攻打彭越,使他辛辛苦苦攻下的二十几座城邑很快沦入楚军之手。现在,彭越顶着空头魏国国相的名号,与在巨野泽中为义军首领毫无二致。

他也曾想过再归汉营,可每每巡视军营,他就有种无言的惭愧。城池丢了,魏王走了,你好意思去见汉王么?又有什么资格与张良、韩信等人在一起谈论国事呢?

他带领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军伍盘桓在黄河沿岸,就像当初一样,过着天涯孤鸿式的漂泊生活。三万之众,要军粮,要辎重,要兵器,他只能从项羽军中掠取。楚汉在荥阳、成皋间相持日久,项羽常常从彭城和大梁两地输送粮草到前线,彭越多次中途伏击,既解决了本营的军需,又策应了刘邦的战局。龙且、项声曾数次派兵剿杀,却对这支来无影去无踪的队伍无可奈何。

但这种小打小闹,又如何能化解二十余座城池被楚军掠去之恨呢?如果不是魏豹反叛,他何至于无颜去见汉王呢?魏豹被杀的消息,重新勾起他缕缕心事。

栾封轻手轻脚来到彭越身边问道:“主公对魏豹被杀惋惜么?”

“不!”彭越摇了摇头,“自大泽乡举事以来,短短半年间,张楚军四分五散,终为章邯剿灭。随后诸侯蜂起,可依我看来,彼等皆有复国之志,而无复国之怀,更无复国方略,无非藩篱之鷃,无法与之料天地之高。如魏豹之辈,借混乱之机南面而称孤,然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凡有理智者,且羞其行,况王者乎?及败,身死于刑戮,何足惜哉?”

栾封点了点头又问:“依主公之见,当今天下何人能得之?”

“当今枭雄者,唯楚汉二王者,再无他人。”

栾封深以为然,但话锋一转道:“不过,依卑职看来,主公满腹韬略,亦当能逐鹿天下。”

彭越回头看了一眼栾封,有些自嘲地笑道:“将来尚属未知,至少当下我无此野心。二十城池顷刻冰消,有何颜面逐鹿?”

彭越顺着营寨前的沙路朝前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河水滩。六月天,芦苇结起的青纱帐被风卷起层层碧浪,一直奔涌到天际处,与河水黄色的浪涛连接在一起,他禁不住感叹道:“河水草滩不过比巨野泽大一些罢了。”

站在芦苇**边,听着河水的怒吼,彭越油然想到了汉王,彭城之战虽然失利,但关中在萧何的经营下稳如南山,此便是项羽所不能比的。触事生思,他随口问道:“最近有汉王的消息么?”

栾封一拍脑袋,“哎哟”一声道:“主公不问,属下差点忘了。听说汉王到了成皋,与英布一起出武关,到了南阳郡。项王闻信,留下项声攻打荥阳、成皋,遣龙且南下了。”

“哦,这么说楚军南调了?若是我没有猜错,此乃汉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策,在于解荥阳、成皋之急。”彭越目光专注,显然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当他再度抬头时,那种饿虎逢食的兴奋便全都写上了眉头,“看来,我军在此待得太久,也该移动移动了。”

彭越说完便往回走,栾封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彭城大战前,马申离开自己,听说后来又被英布邀去。失去了军师,彭越每临大事,总有种举棋不定的感觉。就在这时,栾封来到了身边。他是友人栾布的胞弟,彭越聚葆巨野泽举义时,栾布被人出卖卖到了燕地为奴。后来,他跟随着燕王臧荼拉起了一支义军,现在已做到了将军。听说彭越人众马强,就把栾封送了过来。汉王举荐他为魏国国相时,他即向魏豹荐才,为栾封讨了个国相左史的官职。

栾封虽然年不过而立,却处事稳健,足智多谋。尤其可贵的是,少了马申的诡谲。他们之间说话从来不藏着掖着:“主公的意思是南下,来个乘虚而入。”

彭越点点头道:“正是。龙且南下后,楚汉两军必然陷入对峙。项声虽是项王族弟,可向来处事谨慎,没有龙且,必然阈于坚守而不轻战。趁他全力应对汉军之际,我来个奇袭,一则解我军粮草之需,二则也策应了汉军。日后见到汉王,也好有个说辞。”

“主公所言,精于大势。属下明日就遣人去探知楚军军情。”

渐渐升高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有些热,两人都袒开胸襟,露出赤红色的胸膛。路上,彭越问到栾布的近况。栾封告诉他,说前些日子有人从蓟都捎了信,汉右相韩信正率军一路扫**魏国、赵国、代国,燕王忧心忡忡,家兄以大将军身份统率三军,陈兵边境,以防不测。

彭越沉默了片刻道:“我虽从未与韩重言谋面,但素闻此人战必胜,攻必取,若与之战,殊难取胜。”

“嗯,此正是属下忧虑的。”栾封点了点头。

“若布兄能说服燕王归汉,不仅士卒少了征战之苦,燕国百姓也免遭生灵涂炭。”

栾封叹了口气道:“属下也是如此想,无奈家兄重君臣之礼,恐怕……”

“我与布兄从小在一起,知其脾性。”彭越不无遗憾地说道,“若如此,他定会受委屈。待有一天见了他,定要好言相劝。”

就这样边走边聊,营寨大门的旗帜已然在目。营门口拥着一堆人,吵闹声自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待我去看看。”栾封加快脚步朝人群奔去。

等到了营门前,原来是三五个百姓正与一群士卒争吵,只见为首的老者大声道:“彭将军不是常说大兴义道,诛秦安民么?为何如今抢起百姓的粮食来了?”

站在老者旁边的年轻人更是气冲斗牛,大声道:“若今日不还粮食,我们就死在营门前。”

这样一说,那带队的伍长就不答应了,道:“你吓唬谁呢?难道你没听过彭将军的声名么?他诛灭暴秦,一路风雨;力抗项楚,声名赫赫。若惹恼了他,一把火烧了你们村子。”说着,他举起拳头,装出一副威胁的样子。

孰料举在空中的手被架住了,他定神一看,却是左史大人,忙收敛了狂劲,满目驯服地迎候道:“见过栾大人。”

老者听说来人姓栾,情知是比伍长更大的官,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栾封面前,口中连道:“栾大人为小民做主。”

栾封忙扶着老者的双臂道:“老丈有话站起来慢慢说,千万跪不得。”

老者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眼眶就涌出了泪水:“大人有所不知,今春天旱,田禾干死了大半。入夏以来,又逢多雨,所打粮食甚少。今日这位军爷带了手下到我村硬是要抢走我村的口粮。小民千求万求,终是无效,这才追到军营来……”

“大胆!”栾布正要说话,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怒吼,回头看去,彭越已经到了面前。他指着伍长的鼻子怒道,“我平日是如何说的?民者,我等衣食父母也。”

伍长早被彭越的吼声吓得跪倒在地。彭越手提马鞭,来到伍长前厉声问道:“说!谁让你糟害百姓的?”

伍长口中嗫嚅了一下,却是说不出话来。彭越举起马鞭狠抽下去,伍长的肩头立时爆出一道血痕。彭越也不说话,一边抽打一边骂。

不一会儿,伍长已是血肉模糊。老者和一同来的村中青年开始尚觉得解恨,可看着看着,就仿佛那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每一鞭下去,他们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到后来他们都跪倒在地上了,求道:“请将军息怒,请将军息怒,绕过军爷吧。”

孰料彭越一转身,就跪倒在了老者面前,又对站在面前的栾封道:“都是我管教不严,致麾下糟害百姓,请左史代为行刑。”

“这……”栾封有些迟疑,但在彭越严厉的目光下,他举起了鞭子。

这时,村中来的几个年轻后生也扑到彭越身边齐声道:“要打,就打小民吧。”

栾封看去,在他身后也跪倒了一大片士卒,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他来到彭越身边劝道:“百姓向大人求情,士卒代将军受过。知错必改,乃君子也,请大人起身安抚百姓吧。”

“谢父老乡亲。”彭越的头紧紧地贴着地面,然后起身对栾封道,“如数偿还所抢粮食。”

“遵命!”栾封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件事过了半日,彭越的心还是没有平复下来。晚上只吃了一点麦饼,喝了几口热茶。傍晚,当他就白日发生的事征询栾封的看法时,栾封告诉他,军粮日趋紧张,若有别的办法,伍长也不会做出如此令人寒心的事。这话让他很震惊,河水泛滥区历来贫瘠,加上春寒夏汛,年馑民贫,岂能容得数万兵马?思前想后,他离去的念头愈益迫切。

三天后,栾封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率队的军侯一进帐,就喜形于色地禀报道:“项声将部下集中在荥阳和成皋间,只遣了麾下将军薛公坚守粮草囤积地下邳。”

“好!我就打他个出其不意。”彭越说着,传令南下击敌。

栾封应一声“诺”,转身就要离去,彭越又叫住他道:“正值六月天热,假如白日行军,容易被楚军发现。严令各路校尉晓宿夜行,避敌锋芒,直奔下邳,五日后在濉水边集结渡河。若遇敌军,有恋战者,斩。”

第二天卯时,彭越军分前锋、主力、后卫三队踩着夏日夜露,趁着月色朦胧悄悄地离开了河水沿岸,一路晓宿夜行,进入砀郡。随后转而向东,来到符离。此地为楚国武塞,栾封的前锋到达后,命令各路校尉将军队隐藏在距此四十里地的大泽乡密林深处,来往人等只能进,不能出。因此,彭越的主力在第二天夜间子时到达时,没有泄露任何消息。

说来也巧,当他们敲开镇北头的大门时,出来一位老者,问是借宿还是卜筮。彭越一听就知道此乃四年前为陈胜、吴广卜卦的老者,当即问道:“先生可曾记得,四年前……”

老者脸上立时变了色。

栾封上前解释道:“老丈不必惊慌,我等乃陈王当年义军,路过此地,想在这镇上歇息一晚。听说老丈善于卜筮,特来拜访,此乃我家主公彭越将军。”

一听彭越的名字,老丈的眼睛顿时亮了:“可是游击将军彭越?”见彭越点点头,老者兴奋了,一边吩咐书童烧茶一边道,“将军行踪不定,出没无常,被传为神军。未料今日倒让小老儿见了真身。”

给彭越一行沏上茶水,老者在对面席地而坐,打拱问道:“请问将军前来有何事?”

栾封接上话茬道:“不瞒老丈,我军欲从此处渡河,前来卜问时机,还请成全。”

“这……”

彭越宽心道:“老丈不必犹豫,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卜卦,也是求个心安,成败皆与老丈无关。”

老丈脸上的神色这才松弛了下来,他转身到了后堂,拿来龟板,先是念念有词,然后就放在烛火上烧烤。不一刻,就见龟背上呈现出曲曲折折的花纹。老丈看着看着,就禁不住呼出了声:“好卦!”

彭越和栾封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老者口中的词就出来了——

久旱逢甘霖,嘉禾当再生。

彼地一为别,此时蛟龙兴。

偶然云中现,转身入水中。

老者念罢,紧闭双目,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说了一句话:“行可通,通则达。”

彭越向老者身边挪了挪身体道:“请老丈明言其详。”

“将军这就是多求了,天机不可泄露,只管往前走就是。”老者诡谲地笑了笑,两眼泛着黄光。

从老者家中出来,彭越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问道:“栾左史,老丈的话是否可信?”

栾封言道:“世间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依属下看来,卜者所言不虚。前两句说的是我军进军的时机,第三四句是说我军僵则死,挪则活;末两句是说我军的行踪诡秘不定,令楚军无法捉摸。”

栾封的话还没有落音,就被彭越截住了:“果真是这样么?”

栾布点了点头:“若是属下没有猜错,该是这个意思。”

彭越“哦”了一声,脸上渐渐地涌上阴云。他站在大门外沉默良久,转而就进了卜者的大门,喊道:“老丈,在下还有几句话要问。”一连喊了数声,却是没有人应答。

彭越“嗖”地从腰间抽出宝剑,就进了后堂。屋内无人,忽然看见墙角的板柜被人挪动了。他近前一看,后面有个暗道口。彭越倒吸一口冷气,回转身见栾封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出门去了。

尽管心机被卜者道破,但彭越并未改初衷。在探知楚军粮仓并不在下邳城,而是在距城三十里的清风圩时,他就召集麾下校尉议军,令前锋校尉马忠遣一小股人马从寨子背面袭击,只要楚军追击,立即撤退;待敌回转时,再予以袭扰。遣中军校尉孟达,率领人马从圩子东边袭击:“你等只管袭扰,敌来我撤,敌退我进,令其不得安宁,待敌人疲惫至极时,一举夺了粮草。”

栾封赞道:“将军此计甚妙,以我师疲敌师,后发制人。”

“我率中军攻打下邳,使敌不能援清风圩。”彭越转身对中军四名校尉道,“此役重在粮草,我军不必恋战。若薛公追击,便于途中伏击。”

众人散去后,彭越毫无睡意,站在地图前,一会儿注目荥阳、成皋,一会儿移向大梁,一会儿又盯住下邳方向不停。他在想,要不要将这消息告知刘邦……

项声奉命西进荥阳、成皋前线,留下坚守下邳的薛公顿时就觉得孤掌难鸣。他想留住项声,楚军粮仓若被汉军掠取,后果不堪设想。项声也很无奈,道:“我岂能不知其间利害,可军令如山,岂能不从?”

两人在距城三十里的清风圩告别。临别时,项声望着圩子里成堆的粮仓道:“公身系我军存亡,望勿大意。”

这话言犹在耳,时序已到了六月中,下邳城就像被汉军忘了,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驻守清风圩的堂弟薛录也不断报告,说粮仓安然无恙,要他不要杯弓蛇影。看到报告,薛公心想也是。楚汉两军正在荥阳、成皋相持,哪有时间关注下邳啊!因此在六月收割完夏粮后,他整个人就放松了。要么就是饮闲酒,要么就是邀将军左史弈棋。左史多次提醒他,说越是安静,就越是不可掉以轻心。薛公眯着醉眼道:“左史是被刘邦吓破了胆吧?眼下汉军哪有机会东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从行辕外传来一声悠长的“报”声,薛公刚刚举起的棋子“砰”地就落了地。报信的伍长来到面前,说话时还喘着气:“小的奉裨将军之命前来报急,近日有小股贼军在清风圩周围袭扰不断。”

“何时的事情?”薛公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大概六七天了?”

“有多少人?”

“每次大概不到百人,总是夜间来袭,又匆匆而去。”

“看清旗帜了么?”

“启禀将军,这些散兵没有旗帜,衣着参差不齐。”

薛公刚刚绷紧的心顿时松弛了,狠狠瞪了一眼伍长道:“几个山泽蟊贼,你等就如此惊慌,若是汉军来攻,你等岂不丢盔卸甲?你速速回去禀报薛录,此乃蟊贼试图抢劫粮仓,不必惊慌,守住粮仓,慎勿出战便是。”

话虽这样说,但伍长一走,薛公的心思却无法驰骋在棋局中了,他狐疑的目光看着左史,讷讷自语道:“若果真是汉军攻来……”

左史接上话茬:“依理而论,汉军眼下无暇顾及下邳。然则,兵者诡道也,也说不定真有一股汉军来袭,我等还是小心为妙。”他当下传来从事中郎,吩咐命各守城校尉加强戒备,严防汉军来袭。

当日,薛公与左史一起到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巡查了一遍。校尉们奉命率领麾下人马,一面加强巡逻,一面将守城的滚木礌石、弓弩箭羽等搬到方便作战的位置。士卒们一个个汗流浃背,脸上布满道道汗渍。

下城的时候,薛公想到了粮仓。粮仓乃楚军咽喉,若有半点闪失,他将无法承担后果。等到走到城门口时,他对左史道:“尽管骚扰可能来自地方贼寇,可粮仓不能有任何闪失。我意左史今日就出城前往清风圩,一心一意看守粮仓,千万不要因小股贼寇纷扰分心走神。”

“将军所虑甚是,属下这就前往清风圩。若有情况,属下当及时禀报将军。”言罢,左史向身后的卫士招了招手,带领一干人出城去了。

左史走后,吊桥慢慢拉起,城门缓缓关闭,薛公的目光久久定格在城门口,心里祈祷上苍护佑。

一连数日没有见到汉军的影子,从薛公到守城将士的心弦又渐渐松弛下来,薛公甚至以为不过是虚惊一场。这天傍晚,河水故道上聚集起成片的乌云,不一刻雷声大作,眼瞅着滂沱大雨冲天而降,使得大帐内人的说话声骤然变小。

借着大帐外的灯火看去,白色的雨雾笼罩了整个下邳城。薛公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开,暗想即便有汉军,也不敢在这样的夜晚前来攻城。他卸下穿了一整天的盔甲,对跟在左右的从事中郎道:“拿酒来,老夫今夜要饮个痛快。”

从事中郎有些犹豫:“今夜有雨,诚恐汉军……”

薛公冷哼一声:“此时攻城,就不怕大水将彼等冲到河中喂了鱼鳖?快去。”

从事中郎不好再辩,去了不一会儿,就见两名卫士抬了一个小鼎,里面盛了酒,又端上来一盘鸡。薛公撕下一块鸡肉,端起酒觥,径自大嚼大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炸雷在头顶震响,薛公手上的酒觥掉落地上,从事中郎上前捡了起来,待再去斟酒,却发现鼎锅里只剩下些残滴;再看薛公,已经沉入醉乡,呼呼大睡了。从事中郎在他耳边轻轻呼唤:“将军,该巡城了。”

薛公睁开迷醉的睡眼,看了一眼从事中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又去了。从事中郎暗想如此酩酊大醉,这是要误事的。他拉了一件披风给薛公盖上,转身出帐巡城去了。

街道两旁的阳沟里,雨水哗哗地淌过眼前。等到了东城门口,他肩头已经湿了。问过城门大阍,看看更漏,已是丑时二刻。刚要上城,却见守城的军侯疾疾冲下城来,看见从事中郎,紧张地问道:“将军呢?汉军攻城了。”

“待我看过,再去禀告将军。”从事中郎说着,直奔了城楼。

举目四看,但见雨夜中,城下布满了火把,却看不清是汉军还是楚军。从事中郎将头伸出城垛,喊道:“何方军伍深夜来此,报上名号!”

城下彭越闻声,命校尉用匕首顶着楚军左史的腰部,小声说道:“按彭将军的吩咐回话,否则杀了你。”

左史抬起头高声道:“城上说话的可是从事中郎,请速禀薛将军,就说左史击溃蟊贼,押运粮草回城来了。”

原来马忠、孟达连日都是倏忽即来,倏忽即去,楚军疲于应付,渐渐地就放松了警惕。孰料左史到清风圩的第二天夜间,马忠与孟达一则在东,一则在西,两面夹攻,杀了仓促迎战的薛录,擒了左史。将粮草辎重可以带走的悉数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成灰烬,跟着彭越前来攻打下邳了。

从事中郎朝下看,果然隐隐约约地看到左史身后的车上装着粮草,说一声少待,便去禀告了。

左史很遗憾薛公没有听他的劝告,大意轻敌,如今,那冰凉的匕首就在身后,随时都有可能刺进他的心脏,他不得不按彭越的要求回话。他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从城头转来薛公醉醺醺的声音:“城下……可是……左史大人。”

匕首立即朝他腰部顶过来了,隐隐约约地疼,他忙定了定神回答:“正是属下。”

薛公问道:“你不在……清……风清风圩,回来干吗?”

左史打一个冷战道:“属下与薛录击败乡野蟊贼,押运粮草回城来了。”

“叫薛录上前回话。”

“将军,粮草要地,须臾不可无将。故而属下押运粮草回来,薛将军仍留在清风圩。”

薛公迟疑了片刻,从身边军侯手中接过火把,试图看清城下情景。无奈雨中一切朦朦胧胧,便转脸问从事中郎:“果然是左史?”

从事中郎迟疑了片刻回道:“听声音,看人影,确是左史大人无疑。”

“既然如此,那就开城放粮草队伍进来。”

且说彭越在马上看到吊桥缓缓地放了下来,便低声命校尉押解着左史登上吊桥,朝城门口走来。待走上吊桥,他向身后一挥手,麾下将士便呼啦啦地上了桥。校尉一匕首割断左史的喉管,大军便如潮水般地涌进了下邳城。

薛公在城头上看见,急忙高喊:“有诈!快速关城门。”但那么多士卒在桥上,任守城将士如何用力,吊桥都纹丝不动。

薛公的心就乱了,提起大刀朝城下冲来。由于彭越军身着楚军戎衣,分不清敌我,他只管挥动大刀,一路砍杀。及至到了城门口,正好与彭越相遇。两人一个在地上,一个在马上。一个使大刀,一个使牛头月铛,双方大战五十个回合。彭越大叫一声“薛录来也”,薛公一分神,被彭越一铛斩首,血喷到城门洞的墙上。

彭越提了薛公首级,催动坐骑朝街心口奔去,迎面碰见马忠,他说已尽诛西门之敌。彭越遂要他前往南门驰援其他校尉,自己则朝北门而来。攻打北门的孟达已将守卫北门的校尉拿下,正押解着朝这边走。他看见彭越,下得马来,上前禀报情况。彭越吩咐将战俘押向楚军行辕关押,待城内稳定后再做处置。

雨停了,晨曦不知什么时候在东方撕开一道口子,金色的朝霞从云层里斜射在下邳城头,染红了飘扬在城头的“彭”字大旗。不一会儿,六月的旭阳爬上城头,灿烂的光芒给花草树木涂下一片金色。大约辰时二刻,彭越已坐在薛公的将军大帐了。

栾封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店小二模样的人,一人手中一个托盘。栾封边走边道:“大战一夜,将军定然饿了,快快吃饭。”

彭越看了一眼盘中食品,夹一筷子放进口内,果然色味俱佳,遂道:“此处距大梁和彭城都不远。项羽若是听闻我军夺了他的粮仓,占了城池,必然发兵前来。因此我军在此只休整数日,之后立即撤离。”

“还是主公虑事周密。”

栾封正要再说下去,却听彭越继续道:“我军虽人众三万,但无力与项羽抗衡,必得依赖汉王方能解除危机。”

栾封点了点头,献计道:“汉王不是到南阳了么?主公何不遣使前往,请他二次发兵荥阳。项羽闻之,必不能东进。”

“左史此计甚妙。请即刻修书,我遣马忠前往宛城报信。”彭越回道。

……

郦食其的使团在临淄西门外停留,等待城门司直禀报大司行府。

有了燕国之行,郦食其对这次出使齐国充满了信心。此刻,他高坐在车上,目光顺着城门口朝内望,情不自禁地为它昔日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的盛况而感喟。虽然经过八百多年的沧桑,古城铅华落去,早已不似当年的木衣绨绣,土被朱紫,可比起战乱中的平阳城来,仍不失为一座繁华的都市。一大早,大街上就人声鼎沸,熙来攘往。难怪从田儋到田荣,从田横到田广,不管怎样的你争我夺,都没有脱离临淄这方厚土。

人在得意时最容易忆往追来,当郦食其将长发轻轻拢向身后时,在蓟都受到燕王臧荼盛情款待,而他凭借着一口流利的说辞说服燕王归顺的情景,此时就浮现在眼前。让他尤为感奋的是,臧荼还遣相国栾布为使者,与他共赴平阳,与大汉右相、大将军韩信共商归顺大计。这些足以支撑起他心头的自信——一张利口可抵数万劲旅。想着樊哙平日见他说话时那种高喉大嗓的模样,就觉得浅陋了些。他这张利口,可避免多少将士流血。

不仅仅是樊哙,记得在他奉使前往燕国时,韩信不也是信疑并存么?虽然话语中多有抚慰,可一笑一语中仍流露出骄矜:“臧荼出身将门,又有栾布为相,估计他不会轻易被说动。先生前行,汉军紧随其后。彼若服膺且罢,否则,我十万大军将血洗燕地。”

结果怎么样?他带着燕相栾布满载而归——这是韩信北征以来第一次兵不血刃而得其地。他感觉得出来,当他与栾布出现在大将军营帐时,韩信看他目光变了,眼中多了些钦敬。

他十分感激刘邦的知遇之恩。在接到韩信的奏报后,刘邦传他到驻地觐见,并就北征大势征询他的见解。郦食其自信天下在胸,话一出口就让刘邦眼前一亮:“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彊,负海阻河济,人多变诈。大汉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

刘邦的眼睛顿时睁大了,问:“如之奈何?”

郦食其一步上前说道:“臣请出使游说齐王,使之成为汉之东藩。”

刘邦的身子缩回去了,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都在眼里了:“以三寸舌敌万乘之车,行么?”

郦食其慷慨陈词道:“若不能说齐王臣服,臣愿领罪于王前。”

刘邦闻言就笑了,他说话从来都是留有余地的,上前抚着郦食其的肩膀到:“且不说臣服,爱卿若能说服齐王不追随项王,也是大功一件。”

他就这样辞别了刘邦,像一只踌躇满志的鸟儿,翩然北上了。

与他一同赴齐的副使不是别人,正是曹参招降的魏国骑将冯敬。韩信之所以让他为副使,除了帮助处置议和过程中的事务,同时也兼有护卫的责任。临行时,冯敬向韩信提出要亲自为郦食其驾车,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可郦食其心里明白,一场燕国之行,让这些马上打天下的将军们与他亲近了许多。这不仅仅是对自己的尊重,更是文臣武将和衷共济的征象。

“先生在想什么呢?”冯敬毕恭毕敬地问道。

郦食其从思绪中回转过来,看了一眼冯敬道:“吾方才在想与汉王临行前的话别情景。汉王者,天下之主也。恢廓大度,社稷在胸,即使项王也不能望其项背。”

冯敬“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依先生观之,汉王之于项王,有何过人之处呢?”

“这……”郦食其略思了片刻后道,“汉王知人善任,海纳百川。别的不论,就以大将军论,当初他在项王帐下只是区区执戟郎,可汉王设坛拜其为大将军。更有魏豹,彭城大战中临阵倒戈,汉王不以为仇,反而宽恕他,留在汉营……”

冯敬的目光被郦食其绘声绘色的话语注入了光彩,感叹道:“何时能见汉王一面,足矣。”

“这有何难?”郦食其正要说下去,就见大司行带着一干人从城内出来了。他适时打住话头,带着冯敬朝大司行走去。

大司行以礼见过郦食其,道:“让使君久等了。齐王正在宫中等候,下官这就陪使君去见大王。”

大司行府的随员和使团向齐王宫浩浩****而来。一路上,郦食其都在为临淄的繁华锦绣暗中感喟。

大司行告诉郦食其,他们穿越的城门叫稷门。郦食其顺着大司行的手指去看,见在稷门的左首有一座门楼,上书“稷下学宫”四字,心想这就是当年百家争鸣之处了。流年似水,物是人非。遥想齐国强盛之刻,这里学者云集,名士毕至。那时候,儒、墨、法、名、阴阳、纵横、兵等诸子百家纷纷在这里宣讲自己的主张。它是一处众说纷纭的舞台,终日竞长论短,争论不已。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知世的奇才,每个学派都指斥对方为误国之道。一场辩论过后,又是举酒言欢。郦食其的曾祖曾到这里求学,听他后来说,那时候的学宫祭酒就是闻名诸国的荀卿子。以至于郦食其长到晓事的年龄,常常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憧憬那种“不任职而论国事”“无宫守,无言责”的岁月。

郦食其吩咐冯敬缓行,目光定格在那座陈旧的门楼,仿佛要找回当年的痕迹。这时,从门楼的暗处飞起一群雀鸟,扑棱棱的翅膀**起一阵灰尘,呛鼻的尘土味立刻弥散开来。郦食其终于明白,那个辉煌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回来,留给齐国后裔的只有惆怅的沧桑。

“走吧!”

在冯敬驱动车毂的那一瞬间,郦食其看见前面车子上大司行有些佝偻的身子,那种今非昔比的感慨就愈益浓厚了。借乱世得以复辟的齐国又怎能与桓公、威王时代相比呢?这让他想起一句话——“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他倒要看看,这个即将见到的田广,将会怎样对待汉军的压境。

车队在齐王宫前停了下来,大司行来到郦食其的车前礼貌地请道:“请使君下车。”

郦食其抬头望去,但见王宫禁卫从司马道前一直排到殿前。郦食其招呼冯敬紧随自己,在大司行的引导下缓缓走过一个个肃然挺立的禁卫。及至进了大殿,就看见王位上坐着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想来就是齐王田广了。而在他的左侧,坐着一位器宇轩昂、身着相国冠冕的人,想来就是闻名遐迩的田横了。

大司行上前禀报道:“汉王使君郦食其、副使冯敬拜见大王。”

田广有些目光不定地看了看身边的田横,才抬起头说道:“使君一路风尘,多有辛劳。”

郦食其行了大礼,又将冯敬介绍给田广后道:“外使奉汉王之命,特送上蓝田玉璧一双、南郑酱肉百斤、丝绸百匹,请大王笑纳。”言罢,朝后挥了挥手。但见使团成员抬了礼物鱼贯而入。早有中官上前解了礼物,一一呈现在田广面前。

齐地靠海,素有鱼盐之地美称,唯独没有美玉。田广手抚玉璧,眼睛顿时就亮了。那蓝田玉呈浅黄绿色,色彩斑斓,光泽温润,纹理细密,捧在手上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再看看绸缎,五光十色,他久久不愿放下。

那贪婪和艳羡的眼神让田横十分不舒服,从奉上礼品到田广心醉神迷,他目不斜视,肃然冷峻,似乎这一切与他毫无干系。的确,他十分鄙夷田广在汉使面前的失态,他的恼怒瞬间冲上印堂,“咳嗽”了两声。田广这才刹住情绪,转过脸来望着郦食其问道:“不知使君此来,有何贵干?”

郦食其施了一礼道:“外使此来,是受汉王之命来为齐国谋安定之策!”

“哦?”田广看了一眼田横道,“我三齐之地,地广人稠,物产丰富,带甲二十万,何危之有?”

郦食其拢了拢散发道:“请问大王,可知天下人心之所归乎?”

田广迟疑了片刻道:“愿闻其详。”

这话一出口,郦食其立刻找到了切口:“大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未可得宝也。”

闻言,田广一愣道:“请问使君,天下何所归?”

“当今天下,人心归汉矣!”郦食其不假思索地回道。此话一出,不仅仅是齐王田广,丞相田横尤其动容,一双眼睛唰地就转向了他。只是因为身份,最后忍住没有说话。

郦食其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因此当田广进一步问“先生何以如此言之”时,他几乎不做准备就把一路上在心底来回思虑了多少遍的腹稿陈说在齐王君臣面前。

郦食其伸开双臂,仿佛扶摇直上的鲲鹏。他的节奏时而舒缓,时而湍急;他的额头时而发亮,时而赤红;他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昂。齐国朝堂上,每个人的心都跟随着郦食其的话语在起伏。

“汉王与项王勠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此大义之举,得天下之心。才有五十六万诸侯军彭城集聚而讨伐项王,大王可闻之否?”见田广和田横点了点头,郦食其接着道,“夫项王有背约之名,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大王可闻之否?”

没等田广回答,倒是田横先说话了:“先生所言,正是诸侯之议也。项王孤寡无情,齐国深受其害,百姓怨声载道,朝野沸腾久矣。”

郦食其点了点头道:“相国大人明鉴。自定陶大战以来,项王屡次讨伐齐国,百姓涂炭,民生苦悲。两相比较,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论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

在郦食其口若悬河、气贯若虹之际,冯敬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朝堂上每一个人的变化。此刻,他看见朝臣中有不少人频频点头,就从心里叹服郦食其的利舌。正激动间,又听见郦食其高声道:“今大汉已得敖仓之粟,据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如果前面所言都是铺垫的话,那话说到这个份上,田广就有种飞瀑跌岩的感觉。接下来就发生了让冯敬吃惊的情景。先是田广到殿中央,向郦食其深深地施了一礼道:“先生一言,拨云见日,寡人谨受教矣。”

这一说不要紧,眼见得大司行带领齐国朝臣齐刷刷地跪在了大殿里,让这个六月的齐国王宫成为郦食其显学的舞台。

郦食其看了看冯敬,从他的眼角看到了几许湿润……可就在这时,从人群中传出一声怒吼:“好你个郦食其,竟敢如此狂狷。”

众臣僚的眼睛“唰”地集中到田横身上,只见他手握笏板,从座上下来指着郦食其道:“我三齐之地,岂容你小视?一张巧舌,岂能瞒得过本相的眼睛?说!你等今日来此,是何目的?”

冯敬毕竟骑将出身,上前挡住郦食其问道:“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相国今日以礼相待尚可,若动刀戈,外臣拼死也要保护使君。”

郦食其并没有怯场,轻轻将冯敬拦住,平了平气息道:“齐国者,大王之齐国;国政者,丞相之国政。何去何从,外使并不勉强。只是外使担心,如此一来,项王兵临城下矣!”

“这……”田横被噎了一口,没有说话。

郦食其明白戳到了他的痛处,遂向田广作揖道:“汉王诚意,外使已转达清楚。外使担心不久临淄将面临血光之灾,不想抛命于此,就此告辞。”

一听说郦食其就要离去,田广急了,不停地向田横使脸色。果然,田横的怒气消失,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说出的话也带了清爽:“难得使君远道来谕汉王诚意。然则议和归顺,毕竟事关国运,请使君且在传舍住下,容我君臣商议之后再做决断,如何?”

“嗯……”郦食其看了看冯敬,“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外使也看看临淄的风物。”

出了大殿,大司行紧走几步追上郦食其,一个劲地替齐王道歉:“让使君受惊了。”

郦食其笑着道:“无碍!外使相信齐王会做出决断的。”

连汉王朝中一位谋士都如此不惧生死,可见汉王知人。大司行路上一直在想。

用过晚饭,安排使团其他人歇息了,冯敬送郦食其到内室。两人沏一壶临淄槐茶,冯敬给郦食其呈了一杯,然后才坐下说话:“先生大义凛然,令属下钦敬。不瞒先生说,属下的确替先生捏了一把汗。”

郦食其呷了一口茶,觉得槐茶有些味苦,实乃消暑佳物,笑道:“有汉王神威在前,大将军劲师在后,料他田横也不敢怎样。”

只是郦食其不会想到,前有厄运正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