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汉高祖3:天下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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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云变郦生罹难 义气涌吕雉斥项

郦食其说服齐国归附汉王,在临淄受到国宾待遇,高车巨辇,肆筵设席,纵酒终日。汉齐结盟,共同抗击楚国的消息通过六百里快马送到襄国时,韩信与张耳正并辔齐驾行走在城外的黄土道上。

为说话方便,两人都命侍卫远远地跟着。侍卫们只能看到两人时而对视而语,时而指点山水,却无法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

张耳借助刘邦的力量,再次踏上曾属于自己的故土。

坐骑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散淡,偶尔从马蹄间**起些许灰尘,很快就平息如常,留下的只有“嘚嘚”的节奏。张耳的心伴随着节奏而浮动湟漾,就如身边这条汾河一样。

这是一方多么熟悉的土地!西望太行山,挺拔耸秀,高峨入云,仿佛一座屏障,屹立南缘;西顾五明山,五嵕嶻巕,宛若一座香炉,福荫着脚下的众生;黄榆岭绝壁群峰,地险关狭,流泉飞瀑,气势雄伟;云梦山赤壁翠崖,壶天仙境。当初项羽分封诸侯,将赵地一分为二,一份给了赵歇,建都代县;一份给了张耳,建都襄国。可是不久,他就被陈余的三县军马击败,仓皇地逃到了汉营。

这些年他在汉营依然头顶王者之名,却已是名存实亡。每每被刘邦身边之人称为常山王时,他的心都禁不住一阵阵绞痛。他感激刘邦拒绝陈余以其头作为出兵彭城的要挟,更感慨这一次刘邦将三万人马拨给自己,和韩信一起打回故都。此刻走在留下战尘的襄国城外,一切对他来说,都如梦如幻。

“信都,我回来了!”张耳在心底呼唤,他习惯用当初封地时的名字——尽管现在它叫襄国。从路旁伸出一枝槐树枝,那个造字的仓颉说,槐,从木,从鬼,有魂归故里之意。看着被八月秋阳照得透亮的叶子,张耳心中忽然就腾起一种意念:“只有我才是这土地上的王者。”

当他发现这意念爬上心头时,就吃了一惊,忙转脸去看身边的韩信。韩信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眼前的山水景物,似乎并没有发现张耳的神色变化,他这才稍稍地安定了一些,问道:“大将军在想什么呢?”

韩信从沉醉的山水中醒了过来,定神一看,已出城七八里了。正是初秋的天气,耳边河水的清幽、欢快让他流连。偶尔从浪花中飞起几许清鲦,让他的心一下子就回到了淮阴城外漂母浣纱的那条河。

“哦?”韩信回过头,顺势回道,“在想这条河叫什么?”

“这条河名叫七里河,因在出城七里之外。不过,它又叫百泉河。”张耳详细解说道。

“既是七里河,为何又叫百泉河?”

“我也是当年听当地主簿说的。”张耳催动坐骑,赶上韩信,“在七里河上游九十里开外有一座关,名黑龙口。前朝有一位将军率军追击敌军,来到此地,饥渴难忍。但见身下战马呼啸着奋蹄前刨,就涌出清清泉水。将士纷纷饮之,其味甘甜,焦渴顿解。将军于是将此泉命名为马蹄泉。马蹄泉自西向东,长流不息,每逢雨季,沿途径流汇入以成七里河。河行四十五里而转入地下,再行四十五里,又涌出水面,如此这般,一路不断有泉水涌出,故名百泉河。大将军若是继续前行,就会到百泉村,村中女子因饮泉水,个个艳若桃花;男子因饮泉水,人人皆玉面。”

“有这等奇事?”

闻言,张耳便笑道:“民间传闻而已,听听罢了。不过,这地方土厚物丰倒是实情,百泉村周围乃鱼米之乡,不亚于将军故里,谓之天府,亦不为过。”

听话听音,韩信从张耳话语中捕捉到故国重游之感,里面有五味杂陈的回忆,有撕扯不断的眷恋,有几许的人世沧桑。这感觉,他从第一次与张耳会师就觉察到了,只不过那时候还不够清晰罢了:“常山王故地重游,一定十分感慨吧?”

张耳没有直接回答,指着身边的七里河道:“就说这河吧,有百泉汇入,才永不枯竭。诗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夫众封建,非以私贤也,所以便势全威,所以博义也。”

这番话让韩信十分吃惊:“没想到常山王对于封土建邦知之甚深,令下官大开眼界。”

张耳笑了笑道:“我不过喜欢读书而已。这些事,《国语》《吕览》皆有记述,足为后鉴。”

韩信眉头皱了皱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项王封土建邦,效三王之制,为何叛者甚众?”

“这?”张耳觉察韩信对这件事很有兴趣,忙接话道,“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然则,周之德,其可谓至德已。项王虽封建,然其无德,岂能服人?”

这一回韩信真听明白了,张耳对故国有着浓浓的情怀,对复国有着持久的夙愿。是的!汉王目前忙于平定天下,是该有旁支辅助才行。效秦政裂都会而为郡邑,废侯卫而为守宰,最终仍免不了天下如沸,因此问道:“若把代与赵之地重归常山王,怎么样?”

听了这话,张耳的头上立刻冒出一层冷汗,他连忙左顾右盼,然后严肃地对韩信说道:“大将军,今日你我出游,原是为散心。所谈所议,也不过话到口边罢了,切不可当真。传将出去,岂不害了我?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请大将军万勿记在心上,更不必告诉别人。”说完,张耳下了马,向韩信作揖。

韩信跟着下马,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挽起张耳的臂膀道:“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常山王不必惊慌。”

向前又走了一段时间,就到了百泉村外的凉亭边。有一老者在此卖茶,韩信进得亭中,对摆摊的老者道:“请上一壶茶,再来些点心。”

老者答应一声就进了亭后的小屋,不一刻就端上了茶点。他刚要转身离去,却听见从张耳口中呼出一声“好茶”。他忙停住脚步,惊喜地问道:“官爷也识得此茶?”

张耳闻言,淡淡一笑道:“若是没有猜错,这茶是用百泉河水泡的,是么?”

“官爷好眼力。也只有在这里久住的人才能尝来,想来官爷就在此地做事的。”

老者这话一落音,韩信却在一旁应声了:“老丈只管卖茶,我等只管付钱用茶,何来这多的闲话?”

老者打量了一眼韩信,见其眉目中英气腾腾,话语过于冷峻,知其非常人,忙回一个笑脸,知趣地退了下去。接着,韩信呷了一口茶道:“看来,常山王对襄国情感甚深。下官能体会阁下的心境。不瞒大王说,下官亦以为封建甚好,比之郡县,多了许多的拱卫。”

张耳看了一眼韩信,并没有回应,只是说道:“这好茶须得慢饮,才能品出味道。”

韩信情知他是顾左右而言他,显然对自己存了戒心。其实,韩信自己眼下所想的一切,也不全是为了张耳,更是为自己将来。因此,他也不计较张耳的举止,干脆直截了当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代地已克,赵地复得,若长期君位空缺,于国不利,于民不利。因此在下欲上书汉王,封常山王为赵王。如此一来,北地无忧。”

张耳看了一眼韩信,端起茶杯,慢慢放到嘴边道:“这茶喝到第二遍才真的有滋味了。”

“常山王不要旁顾左右,言不及义,您就说愿不愿意吧?”

“大将军……”

这回韩信从张耳的目光中读出了真实,接着张耳呼地从座上起来道:“若果真如此,我在这里先谢大将军了。”

“常山王先不要言谢,此乃下官一厢情愿,还没有上奏呢。”韩信摆了摆手,见天色不早,从拴马桩上解了马缰,翻身上马。侍卫们这时才纷纷围了上来,簇拥着张耳和韩信朝襄国奔去……

韩信与张耳一回到襄国,冯敬早已在此等候,他上前行礼道:“参见常山王、大将军。”

“副使一路辛劳,如此快就回来了?”张耳问候道。

韩信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先行进了府邸,张耳与冯敬相继跟了进来。

众人坐定后,韩信接过从事中郎转来的信札,就看见了郦食其拙朴而又潇洒的笔迹——

汉使郦食其拜见右相、大将军:

奉汉王之命,受将军差遣,下官与副使冯敬同赴临淄,说于齐王田广与丞相田横,相谈甚洽。其有感于大汉赫赫之光,汉王取威定霸,大将军韬钤大略,怒于项王寡恩少义,君臣朝野欣欣然归附大汉,共举大义……

韩信把信札递到张耳手中,虽然眉宇间水波不兴,可内心却“咯噔”了一下。他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看到信札后与第一次看到燕国归附的消息有不同的感觉。他用眼神余光暗暗打量了一下张耳,见他皱着眉头,嘴角流露出极不易觉察的轻蔑。及至从张耳手中收回信札,韩信对冯敬说道:“副使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待我上奏汉王后再回信。”

闻言,冯敬不禁一愣:“郦先生还在等消息呢。”

“我自有安排……”

话说到这个分上,冯敬自不便再说下去。走出将军府邸,他总觉得怪怪的……

府邸只剩下韩信和张耳,他们自然将在凉亭的话题继续,张耳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常山王有话直说。”

“据我知道,郦食其追随汉王,比大将军早。”

“这又如何呢?”

张耳说话的声音明显地压低了:“不知大将军想过没有,汉王若闻郦食其凭三寸不烂之舌而说服燕王、齐王归附,不知会不会看轻大将军?郦食其已数次出使诸侯国,颇得汉王看重。”

“这……”韩信有些语塞,“在下倒不曾想过。”

“我等皆实诚之人,笃信上兵伐谋。可此一时,彼一时也,尤其大将军首次北征,若无大功,靠别人一张嘴取胜,传将出去,岂不被人笑话?将来天下大定后,封王拜侯,何以为据呢?”

闻言,韩信狐疑地问:“那依常山王之意呢?”

张耳犹豫了片刻,将所想和盘托出:“此次将军何不以田广无诚意为由,发兵伐齐。若能攻克临淄,功在大汉,利在将军。”

韩信顿了顿道:“这个恐怕……当初是下官向汉王谏言派遣使者的。”

“这有何难?就说郦食其私相接受田广贿赂,齐国也拒绝归顺。”

“常山王以为此策可行?”

“万无一失。”

“嗯……好!”

当夜无话,第二天辰时二刻刚过,韩信就传曹参、灌婴等将领前来议军。当着两位将军的面,韩信历数田广如何不守信誉,以为齐国疆域辽阔,物阜民丰而拒绝归附;郦食其受贿于齐相田横,非但不为大汉着想,反而助纣为虐,为齐王出谋划策,末了振振有词道:“本将军奉大王之命,举兵北征,岂能容田广小儿狂狷无礼?本将军决计发兵讨齐,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曹参虽然戎马倥偬,却做事细密周详,前次听说韩信向汉王上书,请求遣能言善辩的使者前来,为何现在变卦了,因此疑惑地问道:“末将记得,伐谋之策乃大将军向汉王谏言,为何中途变了?传将出去,大汉言而无信,岂不贻笑天下?”

韩信分辩道:“怎么是大汉言而无信,分明是田广小儿趋炎附势,怕得罪项王,不守信用,伐之有名,何言贻笑大方?”

“大将军平心静气听末将一言如何?”见韩信没有阻拦的意思,灌婴继续道,“末将以为曹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末将听副使冯敬说郦先生舌战齐国君臣,终于说服齐王归附,怎么忽然就变卦了?况且,郦先生现在临淄,若是我军对齐用兵,是否会危及先生安全,不知大将军可曾想过?”

“这……”韩信有些语塞,“郦食其见利忘义,咎在自己。本将军倒要问一句,是大汉江山重要,还是一介书生重要?”

闻言,曹参的脸色顿时就铁青了,大声道:“大将军此言差矣!什么一介书生?汉王有言,文武之道,国之两翼。何况,郦先生有大功于汉,大将军岂能妄动猜忌,置先生于不顾呢?”

曹参的话立即得到了灌婴的附议:“大将军当听曹将军之言,就算要出兵,也要先上奏汉王,岂可擅动兵戈?”

韩信一脸的阴云,道:“汉王钦命本将军统领北征大军,临阵决断军中事宜。就是汉王到此,也会恩准本将军率军攻齐的。”

曹参与灌婴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此事关乎大汉信誉,还请大将军三思。”

议事厅内出现难耐的寂静,只有蝉鸣在窗外聒噪。韩信明白,曹参和灌婴不仅是刘邦的同乡,且他们屡建奇功。若是陷入僵局,将来见了汉王……想到这里,他向外喊了一声:“来人。”

从事中郎进来,韩信吩咐道:“天热气躁,给二位将军续茶。”

借着倒茶的机会,韩信将思绪整理了一番,等到凉茶顺着喉咙慢慢滋润心扉时,他的话语就传了过来:“二位将军所说乃金玉良言也。我即刻起草文书命冯敬带回,不过……”韩信话锋一转,“当初郦先生离开襄国时,我曾说过,先生在前言和,本将军率军紧随其后,以防事变。齐人向来狡诈多变,有备方能无患。”

敢战方能言和,这个理由无论何时都是无可辩驳的。曹参和灌婴相互看了看,没有说话。韩信借着他们沉默的机会,大声道:“二位将军听令,留常山王守襄国,其余各军即日兵发临淄,有贻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出了将军府邸,曹参轻轻拉了一下灌婴的衣袖问道:“方才为何不见将军说话?”

灌婴瞪了一眼曹参道:“他说敢战方能言和,这有什么错?不过,郦先生在临淄,我对妄动兵戈总是心有忧虑。若是危及先生,你我罪莫大焉。”

“当务之急是要让郦先生知道这件事。”灌婴道。

“冯敬!”曹参脱口呼出,“只有副使冯敬能做此事。”

灌婴点了点头:“我等这就去找冯敬,请他快马前往临淄报信,尽早与郦食其商议应对之策。”

回看沉沉暮色,晚霞扯丝拉絮般地分布在西天。从城内街巷中飘出的炊烟,牵动灌婴的思绪。北上已两个多月了。荥阳前线战况如何?让他十分担心。前些日子,从荥阳前线来的信使告诉他,说刘邦与张良出了武关,一路到了南阳。汉王为何做出这样的决策他尚无所知,倒是韩信一语道破汉王欲缓解荥阳危机的心思,他摇摇头感叹道:“若是汉王在此,断不会让韩信如此妄为。”

“谁说不是呢?”曹参的心被灌婴一番话说动了……

苍茫暮色搅动的,不只是曹参和灌婴的心绪,更让韩信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从淮阴走出那天起,他虽然抱着鸿鹄之志,一心要在这个纷乱的世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却从来没有发现,封王拜侯像今天这样离自己如此近。那些对这个世界不公的诅咒,那些暗暗怀揣着的从不示人的心语,如今随着战事的推进每日都扑打着心怀。

如果说当初在寒溪河边被萧何追回时,他心中升腾起的是被人知遇的感动;在拜将台上接受刘邦所赐印信时,他心中涌动的是要为汉王建功立业的雄心;在暗度陈仓时心中激**的是被人重用的荣耀。那么,现在看着曹参、灌婴离去的身影,他忽然觉得世间所能给予个人的只是机遇,而他完全是靠自己才走到今天的。

他很吃惊,为什么在凉亭就那么慷慨地许诺要上书汉王封张耳为王。这一刻,望着夕阳在太行山后下沉,他渐渐清楚,这一切其实都牵连着自己的未来。是的,张耳算什么?他有何功于汉,值得自己为之鼓呼?不!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他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才做这些看起来很大度的事情。

韩信双手摩挲着在案几前坐下来,翻开面前的竹简,拿起笔写道——

右相、大将军,臣韩信昧死上疏汉王陛下:

臣奉王命,出关中,过蒲坂,一路负戈戴甲,铁骑竞奋,魏豹就擒,陈余枭首,赵歇战亡。此皆赖大王神威,将士用命,不惧生死之故也。犹以常山王张耳功高勋卓。诗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我大汉事在中央,然则要在四方,四方不治,境无宁日。代、赵不可以一日无君,故臣请大王封张耳为赵王,治故代、赵,以应世变,以安民心……

封好书信,韩信对着帐外喊道:“来人,传骆甲来见。”

从事中郎应一声“诺”,转身离去了。

不一会儿,骆甲来了,韩信问道:“本将军欲命你前往宛城觐见汉王,你可愿前往?”

骆甲忙道:“卑职遵命。”

韩信把书信封签,打了火印,递到骆甲手中道:“此书关乎我大汉安危,你一路务必小心。若遇见小股楚军,避开即是。此事也不要告知两位将军,若平安归来,本将军自有重赏。”

“若是夏侯将军问起,又该如何?”

“你就说自从吕长史率军回关中后,我军兵员锐减,欲请汉王遣得力将军前来助战。”

“卑职何时出发?”

“今日就走。”

“遵命!”

骆甲退出大帐,寻思这是一封怎样的书信,竟让大将军如此谨慎,还不让两位将军知道。但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他也不知。他在秦军跟随涉间多年,深知规矩,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便遵命行事。不过他更知道,自己的行动绕不开灌婴。果然一回到营寨,灌婴就问道:“方才传校尉议军,为何不见踪影?”

“启禀将军,卑职被大将军传去问话。”

“哦?”

“大将军命卑职即刻启程去见汉王,请善战将军前来助战,一举扫灭齐国。”

灌婴很纳闷,这个韩信究竟要做什么?我们两员大将在其左右,他还要再调将军来,难道真要打大仗么?他忽然想起在南郑的日子,韩信与刘邦议兵时曾说过,自己用兵多多益善,也许这真的是大将军的过人之处。既然不便过问,他只能叮嘱骆甲一路小心。

“请将军放心,卑职当快马疾步,早去早回。”

……

郦食其这些日子的心境,就如这秋高气爽的八月,清朗而又快意。他感谢韩信从汉王身边把自己调到北方前线,并担任使者前往燕、齐游说。如此,则兵不血刃而得天下之功。眼下,他在临淄被奉为上宾,在等待冯敬的日子里,每日由大司行陪同,要么受邀陪齐王田广饮酒对弈,或者被丞相田横邀去纵论天下大势。等回到传舍,往往是月上三竿,疲倦袭身,一倒下就呼呼入睡了。

此刻,郦食其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见秋阳暖暖地照着榻前,那一方地砖就显得分外明亮。透过幔帐,影影绰绰地看见传舍的侍女们已在门口等候。他伸开双臂,放松一下筋骨,侍女们袅袅婷婷的身影便缓缓向榻前走来。

为首的侍女不仅人长得秀眉花眼,淡含笑靥,说出的话都透着玫瑰芳香:“大人醒了。”随手递过放在榻前杌凳上的深衣,伺候郦食其穿好衣裳,接着,另外几位侍女奉上洗漱的用具,等他洗脸完毕,一位高挑个子的侍女上前,要为郦食其梳头结髻。他拦住道:“不用束发,我散发惯了。”

这时候,从楼梯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大司行出现在门口,毕恭毕敬道:“大人昨夜可睡得好?”

“睡好了,比在荥阳还睡得踏实。”郦食其赶忙回答。他这话一半是出自内心,另一半也是说给大司行听的,言外之意就是他现在以国宾的身份留在临淄,给齐国带来的是福祉。

“那就好。”大司行怎么可能听不出郦食其话语中暗含的信息呢?大王以国宾之礼待之,他岂敢怠慢。

早餐主食是小米熬成的粥,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几样菜肴,其中有两样郦食其是第一次见到。他用筷子挑了挑,却不知其名。大司行见状,在一旁解释道:“使君不知,此菜名叫博山豆腐箱,做法十分讲究。请大人品尝,其味妙不可言。”

郦食其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金黄色的豆腐块,原来中间的嫩豆腐已被挖去,填充了猪肉、海米等馅,放入口中,鲜嫩爽滑,清香四溢,连道:“此等佳肴,只应仙家有之,未料却在齐国食之,此地真乃宝地也。”

第一道菜尚在口中回味,侍女们就端上了第二道菜。但见猪排骨垫底,然后豆腐、藕节、海带、葱、姜依次叠加。刚刚上了案几,就浓香扑鼻。大司行邀请道:“请使君先喝一口汤,再食之。”

郦食其眯起眼睛问:“这却是为何?”

“不瞒使君,这临淄菜肴烹制之法各异,其味自然不同。使君刚刚食过豆腐箱,若不漱口,恐混味也。”

郦食其照做了,果然别有一番情趣。

席间,郦食其问道:“冯敬向韩大将军送信,回来了么?”

大司行摇摇头。见状,郦食其有些不悦道:“临行前,我一再叮嘱他速去速回,以彰大汉信用,为何如此迟滞?”

大司行笑道:“既是两国有约,永为睦邦,亦不在一两日。使君且安心住下,冯副使一回来便一切就绪,此所谓渠成水到是也。”

郦食其想想也是,想是自己过于性急了。

早餐后,郦食其问大司行今日有何安排。大司行回道:“大王之意,使君看惯了中原山水,今日不妨到城南鼎足山一游,那里是桓公陵寝所在。”

郦食其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早有拜谒桓公夙愿,真是天赐良机。”

大司行见状,便安排了车辆。众人浩浩****出了南门,向鼎足山去了。

出了城,缘目而视,鼎足山站在秋阳下,岚气缭绕,呈现出黛色的峭拔。秋云散淡而又自由地从山头漫步而过,舒缓且又缠绵。大司行在一旁介绍道:“使君请看,眼前这三座山鼎足而立,故名鼎足山。其北面曰紫荆山,南为菟头山,东南为牛首山。二王冢就坐落在三山中间。”

郦食其抬头远眺,果然王气森森,祥云缭绕。想那齐桓公任用管仲推行变法,结之以信,示之以武,天下诸侯莫之敢背,也算是叱咤风云一生了。惜乎晚岁昏庸……由桓公他又想到当今两个风云人物——刘邦与项羽。

大司行正要向郦食其介绍桓公与景公陵墓来龙去脉,却看到身后不远处尘烟滚滚,似有人追来,他忙命司御放缓了行车速度。果然不一刻,马队就跟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丞相长史田高,他一到大司行和郦食其的车前,就大喝一声:“拿下!”

大司行忙问:“这是为何?”

“大司行还是去问丞相吧。”田高命麾下士卒三两下就将郦食其绳捆索绑,扔上马背,回城去了。

大司行愣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直到田高把人带走了半晌,他才对司御吼道:“回城!”

郦食其再也没有回到传舍,当他被押到监牢时,就在那里看到了从襄国返回的冯敬。他被剥掉了衣服绑在柱子上,遍体鳞伤。他一看见郦食其,就声音微弱地说了一声“使君救我”。

田横铁青着脸坐在案几后面,面对刚刚被绑上柱子的郦食其道:“郦食其,你可知罪?”

郦食其倒没有丝毫惊慌,坦然道:“本使奉汉王之命前来议和,何罪之有?”

“罢了!”田横提高声音斥责道,“什么使者?分明是韩信小儿的奸细。”

郦食其仰天大笑,声音在刑室内**起阵阵回声:“本使坦**而来,却被相国指为奸细,岂非笑话。不知相国有何依据,指责本使为奸细?”

田横冷冷地看了一眼郦食其道:“还要什么证据?韩信的大军都打到齐国边境了,华无伤、田解两位将军因你疏于战备,遭韩信小儿突袭,一死一伤,汉军不日将兵临临淄城下。”田横说完,向后挥了挥手。

田解从偏门走了进来,他一看见郦食其就奔上前去,左右开弓一连几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口鼻流血。但他还不解恨,又朝郦食其的腹部猛击几拳后道:“若非你花言巧语蛊惑我朝野,韩信岂能如愿以偿。今日不杀你,何以面对死去的将士?”

郦食其听明白了,在他逗留临淄的日子里,襄国发生了重大变故。他不禁埋怨韩信,身为大汉右相、大将军,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既如此,何必又要遣他前来游说呢?是谁在大将军耳边胡言乱语了呢?曹参、灌婴两位将军绝不会出此下策,那是张耳么?一想到张耳,郦食其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在刑室中央支起一口鼎锅,四五个士卒点起柴火,呛鼻的烟尘之后,便是熊熊的大火从鼎锅底部蹿了出来。火焰像毒蛇的芯子,吻舔着鼎锅底部,隔着几步远,都可以感到皮肤被烤的灼热。

田横离开案几来到郦食其面前,厉声问道:“你是如何欺骗我朝君臣,为韩信小儿出兵赢得时机的?速速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郦食其抬起头,看了看田横道:“本使奉汉王之命前来议和,心无鬼魅,苍天可鉴,无须招供。”

“既是心无鬼魅,何来韩信进兵?”

“此事相国当问韩大将军,本使如何知道?”

“事到如今,你还巧言辩解,真是不知死活。来人,将郦食其投入鼎锅烹之。”

几名刀斧手应声上前,架起郦食其便朝鼎锅走去。

冯敬从昏迷中醒来,见此情景急道:“请相国明察,此事确与使君无关……”

郦食其竭尽全力地喊道:“放开本使。”

田横以为郦食其有话要说,令刀斧手将其放下。郦食其缓步来到冯敬面前,安慰道:“事已至此,不必求人。我等乃堂堂汉使,岂能屈膝?听着,若有朝一日见到汉王,你一定要当面禀奏,就说郦生不辱使命,无愧于大王。”

冯敬闻言,凄然泪下道:“大人放心,属下记住了……”

郦食其脸上掠过欣慰的笑意,一个转身扑进沸腾的鼎锅,只见水面上一股蒸汽冲着监狱屋顶而去……

“使君!使君!”冯敬挣扎地喊着,旋即再度昏了过去。

田横呆了,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隐隐约约透出一串脚印,接着又转为一片殷红,深深浅浅地从眼前延伸到监狱外……

汉三年(公元前204年)七月,项羽率军赶到下邳时,彭越的大军早已押送着粮草撤到了河水以北,隐蔽在芦苇**深处。

钟离眛奉项王之命将城内外搜了个遍,结果,除了一些老弱病残的百姓外,少壮青年都被彭越裹挟去了河北。几名校尉怕承担搜寻不力的罪名,当即取了几名老者的首级,前来禀报。

钟离眛拨开几颗首级,散乱的头发隐约可见银丝缕缕,便知部下说了谎,厉声道:“你等所斩,果真是彭越军士卒么?”

“启禀将军,卑职所斩确实是彭越军老兵。”

钟离眛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冷笑道:“你等竟然将谎话说到了本将军面前,难道彭越军中有如此耄耋老者么?”

校尉不敢再辩解,只好如实说满城中找不到彭越军的影子,又怕项王怪罪,就杀了几位老者充数。钟离眛责备道:“你等跟随项王多年,难道不知道项王乃当世英雄?如此小儿伎俩,岂能瞒过项王眼睛。你等速回军营整备军务,待本将军奏明项王,再做定夺。”

校尉指着几颗首级问道:“这些头颅如何处置?”

“就地掩埋了事。”钟离眛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出了营帐。

项羽现在正为彭越军撤离得无影无踪而生闷气,听了钟离眛的禀报后更是怒不可遏,一挥剑就将大帐内的桌案一角斩下,狂吼声让大营里的每一个士卒都胆战心惊。

钟离眛小心翼翼地上前劝道:“大王息怒,彭越乃草莽之人,听闻大王军至,逃之夭夭,足见大王威势。”

“且让他多活几日,迟早有一天,要让他死在寡人手上。”

见项羽情绪渐趋平复,钟离眛心境松泛了许多。此刻,他最棘手的是抓了那么多无辜百姓,该如何处置?他思忖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将这个问题报给项羽:“校尉们在清查城内外彭越军时,抓了不少百姓,请问大王该如何处置?”

“依你之见呢?”项羽豹眼迷离,猜不透的波纹在里面闪烁。

钟离眛选择了回避:“臣唯大王之命是从。”

“哼!彼乃楚国臣民,却与彭越同流合污,亦为楚贼也。下令将士,屠城三日,以为警示。”

“遵命。”钟离眛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他纠结地退出帐外,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是乌云密布了。走在回营的路上,他觉得很累,脚步显得沉重,及至到了营寨前,天空已经滴下了浓密的雨珠。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下邳城的血水流了三天三夜,沂水的浪涛发出悲鸣和呜咽。

钟离眛煎熬了三天三夜,每有校尉前来禀告时,他的心都跟着战栗,然后将自己灌得大醉不醒。第四天早晨,当他从噩梦中醒来时,只觉得十分眩晕,抬头看见从事中郎站在身边,问道:“有事禀报么?”

“启禀将军,大王宣将军觐见。”

钟离眛抻了抻战袍,接过从事中郎递过来的浸了水的绢帛擦了擦脸,就出了帐。

项羽对下邳城表示出极度的厌倦,一见到钟离眛就直接道:“寡人一天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决计明日就回彭城。”

“大王不回荥阳、成皋前线了么?”

“刘邦南下后,荥阳、成皋汉军不是被我军赶出去了么?有终公与曹咎在那里坚守,寡人料定汉军不敢轻动。”

“这……”钟离眛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项羽近来最看不惯这样的举止,他没有心思细究钟离眛为什么会如此,有些不高兴道:“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钟离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微臣担心,刘邦在宛、叶一带听说我军东讨彭越,会不会乘虚再度夺取荥阳。须知荥阳之敖仓乃汉军粮草囤积之处,他岂肯轻易弃之?”

“寡人离开彭城太久了。”

“彭城有桓将军守卫,大王尽可放心。倒是夫人看守刘太公翁媳现在大梁,大王不可以忽视。”

“咦?将军一席话点醒寡人。哼!刘邦若再敢北上,寡人定要生擒他。哦!还有那个张子房、陈平,一并拿下!”项羽从案几后站起来长吁一声,终于决计明日兵发荥、皋。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钟离眛所料,七月初,刘邦采纳了张良的谏言,借着宛地雨天、楚军松懈之际,选择了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间,命吕齮和陈恢袭击楚营,牵制龙且,自己则率大军沿沂水北上,到达了荥阳前线,会合从荥阳撤出来的韩王、枞公,从成皋撤出的柴武、灌婴、周勃,重新夺回荥阳和成皋。楚将军终公在大战中阵亡,从成皋撤退出来的将军曹咎建议虞姬将刘太公翁媳送往彭城监护,以免节外生枝。

说起来,曹咎乃是项氏恩人。当年项梁触犯秦律,曾托曹咎给其好友、时任栎阳令的司马欣写信说情。项羽在杀了义帝,自封西楚霸王后,任用曹咎为大司马。可恩泽与信任抵不了丢失城池的过失,曹咎惭愧地站在项羽面前禀道:“成皋之失,咎在末将,情愿领罪。”

项羽看着曹咎蜡黄的脸色,长叹一声道:“记得寡人东征彭越,临行时反复叮嘱,荥阳、成皋乃东西咽喉,好不容易为我军占据,若汉军来攻,慎勿与战。你呀……”

曹咎低着头回道:“都是微臣经不起挑衅。大王引军东去,刘邦小儿北上攻来,每日遣将士城下骂阵。单是骂微臣倒也罢了,要紧的是口口声声要扫平大楚,生擒大王。微臣一怒之下出城迎战,孰料刘邦令柴武、灌婴抄了后路。微臣措手不及,只得撤出。”

“你越说寡人越生气。”项羽豹眼圆睁,对着外面喊道,“刘邦小儿,寡人若夺回成皋,定要将你枭首示众。”

看着曹咎退下,项羽长叹一声:“若是亚父还在,岂能容忍如此鲁莽之止。唉……”

“大王知道范老先生的消息了?”项羽一言未了,虞姬从帐外进来截住了他的话头。

项羽抓住虞姬的手,急切地问道:“有亚父的消息了?”

虞姬垂着黛眉,声音哽咽道:“有人在梁公墓前看见亚父时,他背疮迸裂身亡,惨不忍睹。”

闻言,项羽没有再问。一年来的经历让他从内心感到误解了范增。现在范增走了,更损失了一位足以与张良抗衡的谋士,留给他的只有遗憾。不过,他宁愿将这些搁置在心里,也不愿承认错了。

但虞姬已经读懂了项羽的心思,也不去戳破它。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旷日持久的战事。她轻轻地来到项羽身后,伸出纤纤细指,慢慢地摩挲。他太累了,这样的摩挲会使他身心放松。项羽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从指间流出的爱。

“大王想过没有,楚汉相持已久,双方耗费甚多,继续下去又将如何?”虞姬将话题转到现实上来。

项羽不假思索地回答:“寡人要率军重新夺回荥、皋。”

“若是不动兵戈就可以让刘邦退出成皋呢?”

一听这话,项羽就笑了:“刘邦何人?岂能主动退出?再说……”

虞姬接上话道:“大王忘记了,我们还关押着太公与刘夫人。如果大王以归还亲人为条件,也许能促成言和。”

“刘邦寡情少恩,岂能为亲人而舍土?”项羽摇了摇头。

“大王不试试怎么知道?妾观吕雉聪明过人,听说她的一对儿女到了刘邦军营。经年未见,她思儿心切,多次要妾转奏大王,放她回去与儿女团聚。大王可让她修书一封,遣使送与刘邦,逼其退出荥阳和成皋。”

项羽满眼狐疑地说道:“与其费口舌,不如杀个痛快。”

虞姬将手指挪动到肩后,一边按摩一边道:“战事持续越久,生灵越受煎熬。为天下苍生,为麾下将士,大王何不试一试呢?”

项羽沉默了,这话若是由钟离眛、曹咎等人说出来,他也许会嗤之以鼻。可偏偏规劝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不忍拒绝:“好!就见见这位刘夫人。”

“妾谢过大王。”虞姬深深地吻着项羽的额头……

日子如流水一样从身边流过,是那样的悄无声息。吕雉咬断给刘盈新鞋子的线头,心想一转眼与儿女都分开三年了。三年来,她除了从虞姬那里得到一些关于刘盈姐弟零碎的消息外,最直接的就是从卢绾那里得知刘盈被立为王太子。此刻手捧着新鞋,她尽其所能地想象儿子现在的模样,新鞋子会不会太小了;他本来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如今当读了不少新书吧?

七月的太阳从窗外投进来,室内有些闷热,吕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拿起蒲扇边扇凉边想心事。虞姬又有几天没有来了,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吧?虞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尽管双方的夫君打个不可开交,但她总是要看守的淮梅姐妹对自己多加关顾……难得!她常常这样想,项羽有了虞姬,真是他的福分。

大门上的锁“咣当”响了几下,有人来了。果然,从外面传来淮梅与虞姬的说话声。

“刘夫人近来可好?”这是虞姬的声音。

“刘夫人心境不错,正为王太子做鞋呢。”

“你等没有难为她吧?”

“怎么会呢?王妃早就叮嘱过,大王与汉王有金兰之交,即便现在动了刀枪,也不关家人的事,属下记着呢!”

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寡人要见刘夫人,你打开房门。”

闻言,吕雉的心头就“咯噔”了一下,猜想这说话的男人一定是项羽了。三年了,她只在刚刚被拘捕时见过一面。吕雉迅速定了定神,端然打坐。

项羽在虞姬陪同下进来了,瓮声瓮气地问道:“嫂夫人一向可好?”

吕雉沉着脸道:“承蒙大王关照,没死罢了!”

项羽看了一眼虞姬,有些尴尬。虞姬忙上前劝道:“姐姐不必动怒,大王想来看看姐姐,没有别的意思。”

吕雉没有打断虞姬的话,回给她一个淡淡的笑。虞姬冰雪聪明,立即回道:“谢谢姐姐,大王也有许多话要对姐姐说。”言罢,她向项羽使了个眼色,唤着淮梅在一旁伺候,自己退了出去。

小屋内只剩下三人的时候,项羽看了一眼一脸冰冷的吕雉,几次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吕雉暗暗打量项羽,猜度他会说些什么?在淮梅换了新一轮的茶水后,吕雉打破沉寂道:“大王不是有话要与妾身说吗?为何又缄口不言呢?”

“寡人来探望嫂夫人,就是想与夫人叙叙旧事。”见吕雉还比较平静,项羽缓缓展开了对往事的回忆,从隔空相闻说到薛县盟会;从联军攻打外黄、陈留到相偕攻打定陶;从义帝面前誓约先进咸阳者为王说到鸿门饮宴;从戏下分封说到了当前,项羽也很动情,“往事历历在目,昔日刘项合力诛秦,今日又为何要刀兵相见呢?”

吕雉闻言笑道:“大王是在问妾身么?妾身又怎么知道?”

“戏下分封后,寡人本意是回到彭城重振大楚。孰料刘兄不念旧情,亲率五十六万诸侯大军攻取彭城,寡人不得已而战之,还请嫂夫人明察!”

“如此说来,错在汉王了?”吕雉看了一眼项羽,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嗓子听上去清爽多了,“那妾身倒是有几个疑虑想向大王讨教一二。”

“嫂夫人有话尽管说,寡人洗耳恭听。”

“难得大王如此痛快。”吕雉子挪了挪身,眼睛直视着项羽道,“其一,妾身要问问,既是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为何大王听说汉王进了关中,竟然大兵压境,必欲夺之而后快呢?”

项羽回道:“盟约虽然相约先入者为王。但彼时寡人正在赵地全力围歼章邯,刘兄趁机抄近路入咸阳,如此投机取巧,何有功于大楚?”

“笑话!盟约只言先入,并未指明必须大肆杀伐。汉王不重刀兵,乃为天下苍生计,何罪之有?”吕雉顿了顿又道,“倒是大王攻城略地,必以屠城为快,此乃功乎罪乎?”

项羽没有回答,吕雉接着问道:“妾身记得,大王曾不止一次让虞姬妹妹带话给妾身,声言与汉王情同手足,视刘太公为大王之父。既如此,为何遣人到沛县捉拿了手无寸铁的汉王家小,囚之囹圄,至今将近三载,大王又该作何解释?”

“嫂夫人误解了。此非囚禁,乃为太公与嫂夫人安危计。”

项羽的话音刚落,吕雉就笑了:“哼!有这样为兄嫂安危计的么?既然如此,那就请大王开恩,现在就放妾和太公回刘邦身边如何?”

项羽一拍巴掌道:“嫂夫人说得好,寡人今日就是为此事来的。”

“如此,妾身先谢过大王。”吕雉眼睛直视项羽,就像两把冰冷的剑。

“不过……”项羽站起来在小屋里踱了一圈步子,然后在屋中央站定道,“嫂夫人也明白,眼下楚汉两军在荥阳、成皋相持数月,战火连绵,百姓遭难。请嫂夫人修书一封,劝刘兄撤出荥阳、成皋,退回关内,寡人不但高车巨辇送嫂夫人回去,还要与汉王盟约,各不……”

“罢了!”吕雉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项羽来意,毅然打断了他的话,“果然不出妾身所料,大王来此就是要妾劝汉王将荥阳、成皋交给楚国。那妾倒要再问问,荥阳、成皋本汉王出关所据,大王又有何理由要夺之而后快呢?”

见吕雉脸色严肃起来,项羽的话中也带了胁迫的意思:“即便嫂夫人不愿去信劝诫,寡人一旦发兵,荥阳、成皋唾手可得。只不过为嫂夫人着想才来劝慰,孰料你竟不识好歹。”

“那又怎么样?”

“王陵之母,你不会不知道吧?”

“哼!你也要把妾烹为肉羹么?大王若欲据天下,当修政强兵。拿女人开刀,算什么好汉?”吕雉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冷笑,“妾知道大王杀人成性,自被拘以来,就没有打算全身而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项羽狂怒地挥动着宽大的衣袖,带起的风呼啦啦地吹过淮梅的脸。淮梅惊恐地望着项王和吕雉,心一个劲地往下沉……

这时,屋门的辅首响了两下,项羽转脸看去,是虞姬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