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这是干什么?”
“寡人要杀了这狂妄固执的女人。”
虞姬绵软的手轻轻压了压项羽的剑柄,那力量都在一双看似平静,却波澜翻卷的眼里:“大王以为杀了汉王夫人,就可以迫使汉王撤出荥阳么?”
项羽没有说话,虞姬的目光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惭愧。他收起宝剑,气咻咻地转身出了门。
虞姬看了看吕雉,叹了口气道:“姐姐也是,不就是一封信么?”她知道,这时吕雉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便吩咐站在一旁的淮梅照顾好汉王夫人,自己追着项羽的身影离去了。
项羽一回到驻地,立即命中官传钟离眛和曹咎前来议事。
“寡人决计重新夺回荥阳、成皋,绝不许汉军东行一步。”项羽指着地图大声道。
因大意而致成皋得而复失的曹咎没有说话,他了解汉军的实力,别的不说,单是灌婴、周勃就是攻守兼备的将军。他吃过苦头,现在一想起周勃那张铁青的黑脸,尚心有余悸。但面对愤怒中的项羽,他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唯唯诺诺。
项羽转过脸怒道:“身为大将,如此扭捏成何体统?”
闻言,曹咎的脸腾地就红了:“大王息怒,臣只是以为现在汉军新胜,士气正旺,加之周勃、灌婴骁勇,恐怕一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项羽打断了。
“恐怕是大司马心有余悸吧?巨鹿大战中,秦军强不强?然则我军能破釜沉舟,同仇敌忾,一举克敌。”
“这……”曹咎低下了头,“臣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彭城之战中,刘邦率诸侯军五十六万,兵力强不强?然寡人率三万轻骑南下,如驱羊般将汉军冲得七零八落,诸侯纷纷逃散,刘邦惶惶若丧家之犬。”项羽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至于周勃、灌婴,乃吹箫、贩缯之徒耳,竟令你闻风丧胆,岂非可笑?”
曹咎不能不承认项羽说的都是实情,惭愧地低下了头。项羽随之将目光转向钟离眛,问道:“钟离将军该不会也怯战吧?”
自陈平一计让项王生疑后,钟离眛一直谨言慎行。他不怨项王多疑,而恨陈平狡诈,一直想找机会复仇。只不过那时候项王不放心,一直将他置于后方罢了。现在机会来了,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慷慨陈词道:“只要大王一声令下,臣将率部冲进成皋,生擒刘邦,以壮大楚军威。”
曹咎紧跟着说道:“臣亦愿跟随大王,万死不辞。”
“好!”项羽收回目光道,“钟离眛听令,命你率部攻打荥阳,务必全胜。”
“遵命!”
“曹咎听令,命你为前锋,随寡人攻打成皋,务必擒住刘邦小儿。”
钟离眛明白了,由陈平巧舌架起的隔阂之墙依旧存在,要彻底推倒尚需时间。只要有仗打,他就有机会证明清白。出了营帐,他抬头看了看天,快步离去。
“钟离将军慢行。”
身后转来曹咎的声音,钟离眛停住脚步问道:“大司马有事么?”
曹咎看了看左右,问道:“依将军之见,我军胜算如何?”
钟离眛以肯定的语气回道:“有大王亲征,汉军必败无疑。”
“将军如此自信?”
“大司马想想,若是此战大败,你我项上的人头还会在么?”
钟离眛一句话噎得曹咎说不出话来,直到走到司马道尽头,才应了一句:“将军所言有理。”随后匆匆上了自己的车子,作别了。
此时,在成皋城中,刘邦与张良正对韩信发来的上疏商议对策。
“项王不是封张耳为常山王了么?为何大将军又上书求封?”刘邦皱着眉头问坐在一旁的张良,“莫非彼等要自立不成?少有战绩,就求册封,岂非待价而沽?何况,张耳三万之军乃寡人所赐,他靠什么建功立业?军师以为该如何回他?”
张良从刘邦手中接过韩信的上疏,字斟句酌地读了一遍,就从中读出了韩信的心思。不过,张良毕竟韩国相门出身,对秦设郡县向来贬斥,加上在荥阳城中就有一位将来也要求封邑的韩王信,他反倒对韩信有了几分理解。卷起绢帛,张良的脸上写满了真诚,道:“依臣之见,不妨将赵地封与张耳。”
闻言,刘邦十分吃惊,问道:“子房何出此言?”
张良合上信札,若有所思地顿了顿道:“项王虽封张耳为常山王,但此后他归顺大王旗下,有名无实,有封无邑。今赵地既克,陈余毙命,而大王又被项王纠缠于荥阳,鞭长莫及。不如封张耳为赵王,令其守土安民,以防项王觊觎,未尝不是良谋。”
刘邦眉头皱了片刻,换了说话的口气道:“只怕此例一开,莫之能遏!”
“大王所言甚是。可当此之际,大敌当在项王。项王若败,天下定矣。彼时诸侯慑于大王之威,岂敢不从?况乎封一个赵王,诸侯必效而仿之,望大王若禾苗之盼甘霖,沛然莫之能御,岂非安天下良策?”
闻言,刘邦从内心接受了张良的谏言。遂要中官传来陈平,将与张良所议说与陈平。
陈平听了之后连连赞道:“军师之言,胜过雄兵十万。若是大将军听闻大王如此宽怀,定然北面而拜,盛赞大王圣明,如此则克齐有日矣!”
“既如此,就请中尉代寡人草拟诏命,册封张耳为赵王,都襄国。”
“遵命。”陈平当即铺开绢帛,写道——
大将军所言,乃于国虑安之策。常山王耳,世所称贤,有声梁魏,俯思旧恩,仰察五纬,其大智也,大勇也。今赵贼既灭,陈余卒亡,赵歇引剑,国不可一日无主,着即封张耳为赵王,都襄国……
刘邦捧着墨迹未干的诏命,觉得该说的话都在里面了,遂要中官传来骆甲,先是口头同意封张耳为赵王,随后将封签的诏命递给他,带着牵挂的口气问道:“灌将军近来可好?”
骆甲回道:“灌将军正遵大将军之命发兵讨齐,现在该在行军途中了。”
刘邦继续问道:“他没有什么话带给寡人么?”
骆甲摇摇头道:“没有。灌将军只是在分手时说了一句话,似乎是说大将军要上书大王增派将军北上讨齐云云。臣以为是大将军信中所言,便没有多问。”
闻言,刘邦心中便生了疑惑,他并没有看到韩信上疏中有求援的意思,转而一想也许是骆甲听错了,但话到口边却道:“转告大将军,荥阳、成皋战急,寡人难以分兵北上,让他好自为之。攻克临淄,寡人有赏。”
骆甲退下后,刘邦对张良和陈平说道:“如此看来,大将军上书言封赵王之事,两位将军并不知情。”
“既然大王已决定册封,知与不知情都无关紧要。”张良眉头皱了一下,但旋即释然。他觉得此时倒是要提醒刘邦,荥阳、成皋复得不易,须警惕项羽再次攻城。
他刚刚张开口,就听见门外一声长长地“报”声自远及近而来,还没有等他合上嘴,探马已在前厅门外了:“启禀大王,项王率军西来,大军已过武强,不日即可兵临城下。”
“怎么可能呢?”这消息让刘邦顿时睁大了眼睛,“他不是东去下邳了么?”他明白问也没用,挥手说了一句“再探”,待探马走后便问,“敌人来得太突然了,怎么办呢?”
张良回道:“荥阳、成皋乃关中锁钥,二城一失,门户大开,我军将无立足之地,务必守住。”
“子房言之有理。”刘邦转身对陈平道,“请中尉即刻赶赴荥阳,协力韩王坚守。”
“诺。”陈平出了门骑上马,飞奔出城去了。
虽是志在必守,但在张良看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毕竟楚兵来势汹汹,汉军难以聚力,不可不早做打算。看着陈平离去,张良心有旁骛,对刘邦说道:“我军守成皋者,唯周勃、柴武二位将军。若项羽亲率大军攻城,恐寡不敌众。大王须尽早撤出成皋,北上借师重言,臣这就去找二位将军商议守城事宜。”言罢,也匆匆离去。
刚刚回到成皋,还没有松弛一下,复又战云密布,刘邦的心境顿时波澜起伏。他想到长子刘肥率军坚守敖仓数月,父子竟然一直没有见面,所幸上次楚军还没有来得及攻打敖仓,荥、皋就又回到汉军手中,可这一次看来在劫难逃。一想到这些,他立即对外面喊道:“来人!”
“大王有事么?”曹窋进来问。
“你速遣军侯前往京县,命樊阬率军速往敖仓,协助长公子拒敌。”
曹窋应一声“诺”,转身安排去了。
吩咐完这些,刘邦颓然坐在榻上,闭了双目,眼前就浮现出项羽挥军西来的情景……
是的!抱着复仇雪恨之心的钟离眛一到荥阳,就与在这里作战的项声会合,第二天就发动了进攻。可韩王信与枞公已从陈平那里接到了军令,只需坚守。楚军一连攻打五日,除了在城下留下数百具尸体外,战事毫无进展。
第一次反击就受挫,钟离眛有些闷闷不乐。这天天色将晚,鸣金收兵后,他一人坐在帐中喝闷酒,项声从外面进来了,看着钟离眛倦怠的神色道:“将军气馁了么?”
钟离眛立即起身见礼,吩咐侍卫上酒:“没想到韩王坚不出战,我军出师不利,实无颜面见大王。”
项声举起酒觥,向钟离眛致意道:“我倒是有一破敌之策,只是……”
“将军就径直说吧,只要能攻克荥阳,即便赴汤蹈火,末将也在所不辞。”
项声起身来到钟离眛身边,附耳低语几句。钟离眛眉头一皱,道:“末将已被误解一次,这一回……”
“此一时,彼一时也,此次乃破敌之需,岂能与陈平之计相提并论?”
“要得?”钟离眛手举酒觥。
见项声点了点头,钟离眛与项声酒觥相撞,发出沉闷的“咣当”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紧接着,就听见他大声骂道:“大王偏听偏信,陷我于不忠,这口气不出,枉为人也。”
“钟离眛!”这是项声大声怒斥的声音,“你好大胆!竟敢诽谤大王,该当何罪?”
“是他不义,反诬我不忠。我何罪之有?”钟离眛大喊道,“惹恼了本将军,也效仿陈平投奔汉营,看你等能奈我何?”
“好啊!你竟敢生出背主降汉之念,本将军今日若不治你,如何向大王交代。”项声说完,就朝外喊道,“来人!将钟离眛拿了……”
孰料这是在钟离眛的帐下,侍卫面面相觑,就是没有人敢上前。
项声对着侍卫们喊道:“敢违令者,斩。”
侍卫们这才上前。
钟离眛骂道:“我平时待你等不薄,今日却落井下石……”一句话没有说完,他的手脚已被捆得结结实实。
钟离眛转而怒骂项声,项声也不搭话,只管对侍卫喊道:“好你个钟离眛,大王将你视为心腹,你却暗存异心,本将军今日就先除后患。”
项声似乎越说越气,从侍卫手中夺过马鞭狠狠打去,眼看钟离眛的肩头就淌出血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钟离眛的战袍已被皮鞭抽得褴褛不堪。项声估计这样的伤口若是传到汉营中,定会有不小震动,遂住了手:“哼!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明日辰时,将钟离眛捆上寨门前的高杆示众三日。”
当夜,项声遣人驰往大营,将事情的原委俱奏明项羽。项羽趁夜来到钟离眛营中,看见他趴在榻上,医官正在给他上药。想想前几个月君臣之间发生的种种误会和猜忌,项羽上前从医官手中接过白药,轻轻洒向伤口处,出口的话就带了温暖:“爱卿受苦了。大楚有将军,岂能不勘定天下?”
钟离眛见项羽亲自为自己敷药,忙推辞道:“折杀微臣了,大王快快住手。”
“你能为国受屈,寡人敷药有何不可?”
一句话未了,钟离眛已是热泪盈眶。他知道,横亘在君臣之间的隔膜已经散去。
“为剿灭刘邦,微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等攻克荥阳,寡人要重重赏赐爱卿。”
项声也上前拱手道:“白日多有得罪,还请将军恕罪。”
钟离眛苦笑道:“彼此心知,又何必计较。”
钟离眛被项声捆绑鞭打的消息,很快就被汉军探哨获知,传到了荥阳城内。韩王信立即召集陈平、周苛和枞公和王吸、薛欧商议,分析缘由:“诸位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御史大夫周苛猜测道:“可能是因为项声翻旧账,才起了冲撞。”
“周大人言之有理。不过依功力论,钟离骁勇过人,又是在他帐内,为何反而被项声责打呢?依下官之见,其中必然有诈。”枞公说着,将目光转向陈平,“不知中尉以为如何?”
陈平感佩枞公见事敏锐,加之前次离间计出自己手,便对忽然发生了内讧也保持了一份警惕。他捻了捻黄茸茸的胡须道:“枞公高见,眼下楚汉之战正在当紧处,还是谨慎为好。在下以为且不用理他,只管部署校尉坚守城池为要。”
王吸赞同道:“陈中尉所言甚是。眼下敌我胶着,为防奸细毁我城池,至为紧要。”
薛欧自与王吸受命迎接刘邦家小未果后,两人常常自责,现在更不愿意看到荥阳失守,遂道:“末将与王将军所见略同。”
韩王信觉得大家说得都很在理,指着面前的楚汉形势图道:“汉王有言,切勿轻易出战。我等岿然不动,麾下将士自然心宁气定,荥阳自然固若金汤。扛过三个月,楚军粮草不济,自会撤退。”
可他话音刚落,就见守城的校尉在门外喊道:“卑职有紧急军情禀报。”
大家一下子愣住了,韩王信忙传校尉进帐问话。校尉一路跑来,气虽然还没有喘匀,可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报,钟离眛被赤身绑在楚军营寨门口的高杆上了。”
这话一出口,陈平一步上前抓住了校尉的胳膊,连声问道:“你可看清了?”
校尉回道:“卑职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还从楚营前传来钟离眛的骂声。”
陈平死死地盯着校尉问:“他骂些什么,可曾听清?”
“相距较远,听不太清楚,好像是什么忠而见疑,降汉云云。”
陈平松开校尉的胳膊,陷入沉思。同出于项羽帐下,陈平了解钟离眛的性格,憨直而少思,且素来看不惯项声对营中将领颐指气使。为此,两人曾有过惺惺相惜之情。刘邦取下殷,陈平被项羽追责,钟离眛曾劝谏过。后来,听说项声常以此指斥钟离眛。一想到这点,陈平禁不住“咦”了一声,自语道:“难道真的……”
韩王信见状问道:“中尉是想到了什么吗?”
陈平却因吃不准而刹住了话头:“眼下两军胶着,还是谨慎为好,且不用理他,看看再说。”
第二天,韩王信带着周苛、陈平和枞公登上东城楼。举目眺望,远远就瞧见一人被绑在高杆上,垂着头。韩王信采纳陈平的谏言,要麾下只管坚守不出。周苛有些不耐烦,道:“何不趁敌内讧,杀出城去,一举捣毁楚营。项羽必前来相救,那时,我成皋守军出城追击,两面夹击,岂不完胜?”
陈平看了一眼周苛道:“韩王所虑,周密详致,且再看一天无妨。”
第三天,探哨来报,说项羽听闻陈平在荥阳城中,要钟离眛攻城取陈平首级。钟离眛不愿伤昔日友情,又被项羽鞭笞,现正在营中养伤,闷闷不乐。
这话让周苛再度兴奋起来,他再度谏言韩王信出兵,得到枞公的支持。但韩王信归顺汉王后,已屡次见证了陈平的谋略,关键时刻,他还是想听听陈平的意见。
“中尉以为战还是不战?”
陈平摩挲着双手在帐内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口中却半日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周苛有些不以为然道:“下官素日闻中尉多智,今日观之,呵呵……”
闻言,陈平脸上露出不自在。他并不计较周苛的讽刺,而是不能忘记临行前刘邦的叮嘱:“卿智有余,此次往荥阳,凡事多呈奇谋嘉虑,勿负寡人之望。”这话虽说得概括,但分明是稳健的意思。陈平住了脚步,肯定地对韩王信说道:“且等等看。”
“好!就依中尉。”韩王信宣布结束议军,众将相跟而出。
枞公追上周苛悄声问道:“韩王这是怎么了,处处听陈平的。彼来自楚营,难保没有二心。”
周苛回头看了一眼枞公,严肃道:“此类无根据之言,慎勿出口。下官只是以为韩王毕竟是小国之君,毫无主见,难当大任。”
陈平没有跟周苛和枞公一起,他有些踯躅不前,对当前的形势变化大惑不解。心想即便有自己的离间计作为前因,也不至于反目到被捆绑在高杆的地步,难道钟离眛真生了归汉之心么?可这种意念刚一出头,他就先自笑了。钟离眛是什么人,他是项羽的左膀右臂,岂能说叛就叛了?到了道边,车子就在那里停着,司御正朝这边张望。陈平心道:既然说等等看,何必又要多想呢?
隔了两天的一个傍晚,陈平正陪着韩王信在城楼上巡视,刚刚走到角楼边,就听见从城下射来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楼柱上,上面带着一张绢帛。他拔出箭镞,展开绢帛,就见上面写着——在下乃钟离将军使者,奉命求见陈大人。
陈平朝城下看,只见一猎人打扮的人正朝城上张望,想来就是他了。陈平将绢帛递给韩王信,以征询的口气问道:“见么?”
韩王信看完绢帛,略思片刻后道:“即便不是真心归汉,亦可从言谈中窥视军情。你就见见吧,一切谨慎行事即可。”
陈平点了点头,来到城下,命城门司直开了门。
为着说话方便,韩王信、枞公等一干人暂避,军帐内只留下陈平与使者。陈平命侍卫给使者上了茶点,看着他问道:“既是钟离将军使者,为何不带亲笔信来?”
“中尉明察!”使者看了看周围,才小心翼翼道,“楚营耳目甚多,若是被人搜了去,岂不坏了大事?”
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倒使陈平放松了心弦,择其概要地询问了钟离眛近况。使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项声殴打钟离眛的经过。
陈平又问起项羽的态度。
“项王早对钟离将军疑心,屡屡于众臣面前羞辱有加。此次项声又诬告钟离将军与汉营勾结,因此两人言语冲撞。项声仗着身份喝令麾下将钟离将军打得皮开肉绽,钟离将军痛定思痛,决计弃暗投明。因此,遣卑职前来与中尉接洽。”
陈平问道:“请问足下在军中担任何职?为何以往在楚营中不曾见过?”
“中尉果然滴水不漏。卑职现为钟离将军麾下轻骑右领,姓董名和。中尉在楚营时,卑职只是小小军侯,岂能见着大人?”
陈平觉得这个解释也合情合理,于是进一步将话题引向深入:“那么,钟离将军有何打算,使君不妨详细道来。”
使者欠了欠身子,顿时脸上严肃起来,说话的声音更低:“五日后子夜,钟离将军以举火为号,在东南营中举事,一举剿灭项声所部,然后攻打项羽军营,作为归汉之礼。”使者说着,从腰间解下一面白色绢帛交于陈平,“为与楚军区别,到时钟离将军麾下将士皆在左臂系上绢帛,请中尉大人务必告知汉营将士,以免误伤。”使者说完,便起身告辞。
陈平亲自将使者送出城,他回营的心境是愉悦的。他觉得当初汉王的赠金没有白送,现在就收到了效果。若真能说服钟离眛归顺,那自己就在汉王面前又立一大功。前些日子,因私放两千女子之事,他曾被责罚了一番。现在好了,他要向汉王证明自己担得了大任。他来到韩王信的大帐,飞舞的眉宇传递着喜悦的情绪。
“中尉如此快意,是有可喜的消息吧?”周苛望着脚步轻快的陈平问道。
见韩王信与周苛投过来关切的目光,陈平反而不急了,慢慢端起案头的茶水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军大胜的良机来了。”接着,就将使者带来的消息一一说给在座的各位,“若能一举扫平楚营,擒获项羽,则楚汉之战可定局矣!”
“果真如此,那当然好。”韩王信淡然地回应着陈平,“只是我担心其中有诈。”
“这怎么可能呢?钟离眛以右臂戴白色绢帛为号,就是怕我军伤了他的部属。他既有二心,何必如此呢?”陈平有些不信。
三人正说着话,就见枞公从帐外进来道:“我军派出去的探哨获知,钟离眛以粮草紧缺为由发兵迟缓,又在修武议军会上顶撞项羽,被降为军中右领,受项声节制了。”
这消息让陈平充满了信心:“枞公将军所言,正说明钟离眛在楚军中地位每况愈下,他此时不背楚归汉,更待何时?”
不仅仅是陈平,韩王信与周苛对钟离眛的归降也深信不疑了。韩王信当即决定五日后子夜,若是楚营中有举火信号,即由他和周苛率军突袭楚军营寨,陈平与枞公坚守荥阳。他还命探哨化装成运粮楚军,趁机混进楚军军营,向钟离眛传递消息。
钟离眛早已从使者口中掌握了陈平急于招降的意愿,因此,汉军探哨几乎没费多少力就进了营寨。当他将韩王信所议和盘托出时,钟离眛心中暗喜道,陈平啊陈平,你聪明一世,也有上当的时候,我这回定当一雪前耻。
“秘密”送走汉军探哨,钟离眛当即请来项声,商定由项声在营寨中拒敌,他率所部埋伏在荥阳城下,单等韩王信和枞公一出城,就一举拿下城池。
“胜败在此一举。”钟离眛印堂发红,高举酒觥道。
“荥阳城中见!”项声似乎已成竹在胸。
接下来的日子,项声命所部将士在营中各个要紧处挖了陷马坑;钟离眛则命所部分成小股军伍,分别由屈右领等官佐率领,着了青草覆盖的戎衣,潜伏到荥阳城下二里路处的密林深处,等待攻城时机到来。
五日的时光转瞬即到。眼看着晚晖在西天渐渐散去,八月的秋风从远处缓缓吹来,营寨门口的“项”字旗帜被吹得哗啦啦响,吹得坐在帐中等候时机的项声心波浪翻。这是他第一次守株待兔,只觉得天黑得太慢。
在荥阳城里,整装待发的韩王信与周苛摩挲着双拳,心中似插着万千引弓待发的箭,叮嘱道:“进了楚营,看见右臂有绢帛者即为归降将士,可放之。”
“明白。”严阵以待的士卒回答的声音虽小,但仍然不难听出其紧张的心境。
申时三刻,钟离眛几乎是爬着来到已在这里潜伏了几日的屈右领身边,指了指头顶的树枝问:“没有惊动归巢的鸟儿吧?”屈右领点了点头。钟离眛满意地又向前爬去,依次询问了士卒,确认没有破绽,才在龙右领身边待下来……
戌时三刻,项声又检查了陷马坑周围埋伏的士兵。
亥时三刻,韩王信和周苛登上城头,问值守的校尉可看见从楚营传来举火信号。见校尉摇摇了头,韩王信不免有些焦躁,自语道:“钟离眛不会失约吧?”
正在这时,枞公惊喜地指着暗夜中的几里外火光:“韩王请看,火……”
“出发!”韩王信在枞公话音刚落就冲下城去,汉军将士早已在城门口集结等候,“擒拿楚贼,即在此时,杀!”
城门打开,紧接着吊桥放了下来。
“将军请看,汉军冲出城了……”密林深处,龙右领指着潮水般涌出城的汉军道,“可否冲上前去截杀?”
钟离眛摇了摇头道:“我军目的在攻城,且放过他们,项将军早在营中等候呢!”
送走韩王信与周苛,枞公与陈平分头吩咐守城汉军关闭四门,坚守城池,等待韩王信归来。枞公刚刚从北城楼下来,就见迎面冲来一位将军,借着城门口的灯火,他看清是钟离眛,忙拍马上前道:“钟离将军为何如此快就进城来了?韩王和周苛将军出城迎接将军去了。”
钟离眛仰天大笑道:“陈平小儿,害我君臣生疑,今日不取此贼头颅,誓不为人。”
枞公心头一惊,情知钟离眛并无叛楚之心,不过利用陈平达其复仇目的罢了,忙挥动兵器迎战。两人马上大战数十回合,忽从耳边传来一声“陈平休走”,枞公的心顿时乱了,拨转马头欲朝西门而去,却被迎面而来的龙右领和屈右领截住。三人将他围住,枞公奋力应战,终因身孤力单而被钟离眛刺在地上,龙右领挥动大刀割了首级。
钟离眛擦了擦额头的汗,最关注的还是陈平的去向,问:“这半日大战,为何不见陈平呢?”
龙右领和屈右领双双摇摇头,钟离眛立即下令道:“一定要生擒陈平,押到大王驾前,还我一个清白。”
且说陈平来到西城楼,见守城的校尉严阵以待,就放了心。他转身准备下城,刚刚走了三个台阶,就见一位伍长朝城上奔来。他忙拦住问道:“发生了何事,你如此惊慌?”
伍长惊慌地回道:“钟离眛率军打进城来了,枞公将军战死了。”
陈平愣了,一时回不过神来,站在台阶上讷讷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不是以火光为号么?钟离眛不是在楚营迎接我军么?怎么会打进城来?”
这种念头在他心头倏忽即逝,他明白自己中了钟离眛之计,立即抽出腰间的宝剑朝下冲去。刚到西城门口,他就与将军王吸相遇。当着陈平的面,王吸大骂钟离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陈平闻言,一脸的惭愧:“都是我急功近利,轻信钟离眛之言。”
“现在不是大人自责之时,薛将军正在南门与敌酣战。荥阳失守在所难免,下一步敌人必定大军围困成皋,大人不可在此盘桓,应该回到汉王身边,协力军师共谋拒敌大计。”
陈平摇了摇头道:“此事皆因我轻敌所致,此时离开,如何面对汉王?”
“大人岂能做如此想?”王吸说罢,不由分说便对身边的校尉道,“护卫陈大人出城。”
陈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士卒们架上了车子,城门司直早已打开城门,校尉在前面开路,一干人向成皋方向飞奔而去……
王吸见陈平安全离开,才喝令麾下朝南门杀去。他迎面遭遇了钟离眛麾下宋右领,两人厮杀数十回合,王吸不禁暗暗惊叹钟离眛治军有方,右领们个个骁勇善战。他趁机卖了一个破绽,便朝南门飞奔而来。路上遇见薛欧,得知南门尚无大股楚军,两人都觉得韩王信要回城几无可能,不如撤出城外,朝成皋方向集结。
薛欧点了点头,朝身后的将士大吼道:“杀出城去……”
韩王信与周苛迎着火光冲进楚军营寨,却发现除了正在燃烧的一堆大火外,竟然看不见一个人,一个可怕的字眼跃上心头:“楚军有埋伏!”
他看了看身旁的周苛,几乎同时说出了几个字:“速速撤退。”
大家忽然听说要撤退,队形顿时陷入混乱。周苛大吼道:“镇定!镇定!”
四周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仿佛惊雷一样掠过头顶。退路已被围上来的楚军封住,韩王信已不见踪影,周苛心头一沉。记得当初刘邦移兵南阳时曾私下对他说过,韩王信归顺以来虽无多少建树,却牵涉与项王争夺诸侯之心。他若降楚,于大汉不利。因此,即便荥阳陷落,也不能让他落入敌手,可现在……
周苛迅速命令从事中郎挥动手中大旗,指挥各路校尉集结兵力,转而朝楚营方向攻打。周苛一杆长枪风驰电掣,涌上来的楚军霎时倒地毙命。不一会儿,他全身都被血染成了红色,他甚至隐隐觉得,枪头似乎发软变钝,不那么锋锐了。
显然,楚军是严阵以待的。周苛屡次想直捣中军,都未能奏效,而麾下却被截成数段,不能相接。
终于,在突进到楚营中央时,他远远瞧见韩王信正与一位楚将厮杀在一起,他猜想这个人一定就是项羽的侄子项声了。周苛大喝一声,拍马就朝两个身影奔去。就在这时,周苛惊异地张开大口,却无论如何喊不出声来——韩王信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落入陷马坑内,被十数名楚军用网拉了上来,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情景让周苛的坐骑受惊,任其击打,就是不愿再进一步。只听项声大喊一声“周苛下马就擒”,转眼冲到了面前。周苛持枪向项声刺去,项声身子一斜,拨马转身朝营外奔去,一边跑一边喊道:“拿住贼将。”
未及周苛反应过来,他也掉进了楚军的陷马坑。几位楚军右领上前,绳捆索绑,将他拉到了营门前。项声已经转身奔来,看着做了俘虏的周苛,言语揶揄道:“将军一定以为陈平之计万无一失吧?可他妄自尊大,错估了钟离将军的忠心,被钟离将军将计就计,这也是陈平作茧自缚吧。将军英武,何必明珠暗投,若能归顺大楚,则……”
“罢了!”周苛用冰冷的目光直视项声,“项将军一定很得意吧?我深受汉王之恩,任为御史大夫,岂能临阵变节?今日落入你手,便不存生还奢望,杀剐听便。”
这气势让项声很震撼,情知像这样的人物须得项王见过之后才能定夺,于是对身边的右领道:“将周苛押往荥阳城好生看管,待本将军奏明大王后再行处置。”
短短几个月,荥阳城几度易主,如今再度落入楚军手中。当八月的秋阳懒洋洋地照着城头的时候,钟离眛已经骑着马巡视在荥阳街头了。钟离眛不似项声,即便在已操胜券之际,仍然保持着高度警觉。他深知荥阳的重要,无论刘邦还是张良,都不会轻易放弃,必以数倍兵力重新夺之。因此,昨夜他几乎没有合眼,在大帐内与宋、屈、龙几位右领商议荥阳防守之策,要求所有将士务必百倍警觉,绝不能让荥阳得而复失。
此刻,在左史陪同下,钟离眛走在荥阳街头,目睹着龙右领率部清理战场,心头掠过一丝遗憾——没有擒住陈平。
钟离眛继续往前走,就发现前面簇拥了一队人马,拍马上前问道:“你等不清扫战场,聚集在这里却是为何?”
宋右领转身过来禀报:“这里发现一汉军将军尸体。”
“哦?”钟离眛下马拨开人群一看,这不是被自己刺下马的枞公么,身子在一旁,头颅在一旁,只是眉宇间仍然凝固着仇恨和愤怒,两只眼睛圆睁着。他慢慢地抚过枞公的额头,一切的仇恨顿然不见,仿佛安详地睡去。
钟离眛站起来,对宋右领道:“找一军中医官,将他的头颅与身子缝合在一起,好生掩埋。”
第二天,项羽在仪仗和侍卫的簇拥下,由项声陪同进了荥阳城。钟离眛率领左史和右领在东城门口迎接,说话时声音有些发颤:“恭迎大王。”
“爱卿平身!”项羽挥了挥手。
在拜谢起身的一瞬间,钟离眛感觉项羽目光中多了许多信任和温暖。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态,车队继续向前行进。
项羽的行宫就选在韩王信原来在荥阳的行辕,只不过物是人非罢了。一切都是按照王宫中的陈设布置的,前厅为处理军国大事,召见臣下的地方;案几前面,依照尊卑职位安排好了座次;后面的屏风上镶上了一个巨大的楚字。案几后面左侧,有一挂甲的衣架;右侧是一剑架,旁边矗立着兵器架,上面插着项羽惯用的长戟;案头上则摆着笔墨、文书和印信。项羽一看,就会心地笑了,随口说道:“知我者,钟离也。”
当晚,项羽举行宴会庆祝荥阳大捷。席间,项声与钟离眛等将军以及左史、右领们纷纷敬酒礼赞项王掌兵有方,力挫刘邦。项羽含笑向众臣赐酒,其间,宋右领提出要舞剑助兴,被钟离眛拦住了。他想起龙右领今夜值守,还没来得及向项羽敬酒,便拉着宋右领到一边道:“宋右领辛劳一趟,换龙右领回来向项王敬酒。”
“为国履职,理所当然。”宋右领迟疑了片刻,转身出帐去了。
待钟离眛转身回到大帐时,项羽高举酒觥,正在慷慨激昂地陈词:“诸位将军,攻占荥阳只是小胜。接着,还要攻陷成皋,断了刘邦小儿的东进之路。这样,寡人就可以安然回彭城,与吏民共享太平了。请诸位举杯,为我大楚祝祷。”
话音刚落,众臣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大王圣明!大楚必胜!”
众人的酒觥齐刷刷地举在空中,这情景强烈地感染了钟离眛。他迅速端起酒觥,加入庆贺的人群中。
酒过三巡,项羽环视周围问道:“攻取成皋,诸位有何妙策,不妨讲来。”
左史起身来到项羽面前,将酒觥高高举过头顶道:“微臣敬大王一觥,先干为敬。”随着酒酿入腹,话也飞出了喉咙,“臣以为成皋已成我口边之食,无须大动兵戈,若能说服韩王信或者周苛归降,定然事半功倍。”
项羽连连摇头道:“寡人对韩王不存奢望,况乎他原本韩国太尉,刘邦小儿私相授受,封其为韩王,寡人岂能见他?”
钟离眛接上项羽的话茬道:“倒是周苛,原为刘邦同乡,若能归顺,自是能撼动刘贼身边之夏侯婴、周勃等将领。”
项声却不同意钟离眛的看法:“周苛固执,未必肯降,我在刚刚擒获他时已试过了。不如就地诛杀,以绝后患。”
“哦?”项羽向来对忠贞不贰之人敬重有加,反而瞧不起那些奴颜卑骨者。听了二位将军的话,便产生了要一见周苛的想法,放下酒觥道,“席散之后,即刻带他来见。”
在酒阑人散,众臣散去一个时辰后,周苛就被带到了前厅。当他第一眼看到周苛被绳捆索绑时,项羽脸色大变,怒斥押解的龙右领道:“周将军乃御史大夫,股肱之臣,怎可如此轻慢,还不松绑。”
龙右领亲自为周苛解开绳索,项羽上前轻抚其肩膀道:“都是属下疏忽,致周将军遭受皮肉之苦。寡人今日请将军来,就是想叙叙旧。寡人记得,当初刘兄与寡人合军攻打外黄、陈留时,周将军就是汉王宾客。”项羽说着,又命人赐座。
周苛冷笑了一下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今日我落入大王之手,不求宽免,但求速死。该怎样发落,大王不妨直言,何须曲曲折折,闪烁其词呢?”
项羽忍着心中的愤怒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今刘邦败落,若惶惶丧家之犬,不日成皋即为我军所取,将军何必孤守一树而不自知呢?若将军归附我大楚,寡人即以将军为上将军,食邑三万户,这不比屈居于汉王麾下强么?”
周苛摇摇头道:“大王乃以力役于人者,永远不会明白何谓君臣生死相随。”
项羽耐着性子道:“只要你从了寡人,怎么都好说。”
“是要我跟随大王屠城杀人么?连孟子都知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大王竟然以为刀剑可以得天下人心,笑话……”周苛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继续道,“依我看来,汉王胸有四海,人心咸归。虽有小挫,然胜局在握。大王当悬崖勒马,否则必为汉王虏也。”
“放肆!”项羽被周苛的讽刺笑骂激怒了,“嗖”地从剑架上拔出宝剑,立时架在周苛脖颈上道,“寡人一剑杀了你!”
“谢大王成全!”周苛并不躲避,反而将脖子伸了过来。
“哼!想这么快就死,寡人岂能让你如愿。”项羽收回了宝剑,对外面喊道,“来人,将周苛烹之,将士人手一杯……”
“哈哈哈……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周苛仰天大笑,惊得从帐外冲进来的侍卫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