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三章 项羽挥兵取成皋 汉王夜遁走信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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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煮周苛的大火尚在楚军心中燃烧,项羽已率军将成皋围得水泄不通了。

早在攻取荥阳时,他就刻意命曹咎去往成皋先行备战。曹咎十分感动,甚至将参加攻克荥阳的庆功宴都婉辞了,一门心思扑在战事准备上。项羽闻之,特意送了酒酿犒劳。曹咎将酒酿倒进鼎锅,与麾下将士同饮。

这是汉三年的七月下旬,项羽、钟离眛和曹咎一行出了坐落在汜水西岸的行辕,一路向西,到成皋周围的山上察看地形。虽然楚汉两军在此已有过多次较量,但项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座关城的雄姿。登上一座高坡,成皋城头冉冉飘动的汉旗就映入眼帘。

成皋坐落在氾水镇东南的一座山峰上,南连嵩山,北临河水,关城四周峻岭交错,素来为兵家必争的要地,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无论是刘邦还是项羽,都十分明白成皋的重要。汉军占据成皋,等于给关中后方设了一道屏障;而项羽夺取成皋,也相当于摁住了汉军的咽喉。

“确是一人守关,万夫莫开。”项羽收回目光,对站在左侧的曹咎道,“当初将军若是不为汉军所惑,汉军还真是奈何不得。”

曹咎闻言,忙回道:“都是臣性情急躁,造成大错。不过请大王放心,臣不会再犯第二次。”

项羽叹了一声道:“今非昔比,如今汉军在城内,我军在城外,当务之急是如何攻下城池。”

钟离眛抬头朝南眺望,但见嵩山北麓呈现一片金黄,秋风掠过山头,一片片金叶漫天飞舞。除了挺拔峻峭的青松尚保持着终年绿色之外,周围的树木叶子都日渐发黄。再看看脚下,蓑草密郁,人站在草中只露出个头。钟离眛的眼中就闪烁着光彩,转过身来指着眼前的山势道:“臣观成皋城周围树木丛生,杂草鞠茂,若我军烧山放火,可攻破成皋守军。”

“此乃地利,尚需天时之助。现时正是七月,若风向不对,非但不能攻敌,反而自毁。”项羽言罢,转身朝山下走去,一干人跟了上来。

下到半山坡,众人遇见一老者,正赶着几只羊在山道上行走。项羽使了个眼色,贴身的郎中上前拱手问道:“请问老丈,可是在这山里住的?”

老者抬头一看,见是一干商贾打扮之人,随口回道:“不瞒几位,老汉一家在这山中居住有年了。”

郎中忙将项羽介绍给老者:“这是我们东家,来此地贩贾,有些事情想向老丈打听。”

老者将项羽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气度不凡,施礼道:“老汉从晓事起就在山中居住,先生有什么话就问。”

“敢问老丈,这山中秋日风向如何?”

老者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将头羊赶上山道,边走边道:“山北秋日多刮西北风,但也有时刮东南风。先生不是商贾么,问这有什么用?”

项羽笑了笑道:“多谢老丈,出门在外之人,怎能不知冷暖?在下还想叨扰一句,若是东南风,多在何时刮呢?”

“多在八月初,是何原因,乡人无法知晓。”

“再问老丈,这城中军士可经常上山?”

“战乱年月,城中驻军多变。但因关城建在山上,城中军士为用水方便,在城西南开挖沟渠,引洛水入城,以解人畜用水之难。”老丈说着说着就打住了,用警惕的神色看着项羽。

项羽明白,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再深入了,问得太多,容易令人生疑。他向老丈打了一拱,要扮作家役的中官拿出钱币一串赠予老者。老者不免有些惶恐,但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接了钱币,道一声“多谢”,转身头也不回地下坡去了。

一直看着老者消失在山道的一蓬荆棘背后,项羽转过头来对钟离眛道:“遣人杀了这人。”

“不过问路而已,为何要杀他?”钟离眛不解地问。

“他既知我问话之意,怎知不报汉军得知。看他刚才警觉的模样,显然非木讷之人。如不杀他,定然招祸。”

钟离眛虽不愿意随意杀人,却也不得不承认项羽说得有理。他对跟在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杀头的示意,侍卫便箭步跟了上去。不一会儿,就提着老者的首级来见。项羽验看之后,即命将老者好生埋葬,羊只牵回军营。随后,径直下山去了。

当日午后,项羽召集众将在行辕议军,吩咐曹咎遣麾下率一支人马悄悄潜入城西旋门之外约一里处的沟洫闸口,诛杀守渠汉军,然后换上汉军戎衣,混淆真假;由钟离眛的右史祭天卜筮,观风向之变;其他驻军分头埋伏在城西南和东北,等待风向转为东南,即开始火攻。

项羽从案几后面呼地起身,脸上立时就布满了战云:“诸位,攻占成皋,胜败在此一举,有敢于违令者,斩!”

这气氛强烈地感染了曹咎和钟离眛,心头顿时生起大战的紧迫感。

而此时,刘邦、张良和陈平正在成皋城头巡视战备。他们都很清楚,成皋与荥阳唇齿相依,如今荥阳一失,成皋就暴露在项羽大军面前。而成皋一旦被攻破,汉军将被截断西退之路,与关中断了联系。

“寡人原以为楚军尚在下邳与彭越周旋,孰料竟如此快就挥师西来。”

张良眉头紧皱,似乎是远方嵩山上凝结的云团。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筹莫展,那谈笑间摧敌折旗的乐观怎么也找不回来了。自荥阳失陷后,枞公阵亡,周苛遭烹,韩王信被俘,接连雪霜并至,汉军元气受挫。要守住成皋,谈何容易?可不守住成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作为军师,他心头的重压丝毫不比刘邦轻。

想得太深入、太凝神,张良竟没有听见刘邦的说话声。直到刘邦再说了一遍,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大王在说什么?”

“寡人在问破敌之策呢。”

“微臣方才也在想此事,竟然没有听见大王说话。”张良报以不自然的笑意,顺着刘邦的问话将担忧说了出来,“臣担忧稍有不慎,就会重蹈彭城覆辙。以我军眼下兵力,不足以力抗强楚。”

陈平建议道:“不得已,可以将驻守敖仓的少年营调回增援。”

“不可!”张良在城楼门前停了下来,“敖仓一失,我军粮草无援,不战自败。”

刘邦叹了口气问道:“守不行,援不行,如之奈何?”

张良若有所思,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忙道:“眼下代赵已克,何不调灌婴轻骑南下驰援呢?”

这话一出,刘邦的眼睛顿时亮了,迅速点了点头道:“就依军师,今日就遣人北上命灌婴南下。”

“虽然成皋距离代赵较远,但大将军在北线越是捷报累累,则南边我军就会更加从容。依臣观之,不久田广必会求救于楚,那时候,成皋之围可解矣。兵法云,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成皋眼下就是这种处境。因此,我军不仅要有坚守的勇气,还应有随时撤退的准备。这些,当然只能在大王心中秘藏。如此,则应对自如,进退从容。不争一城一池,而争天下矣。”

刘邦虽没有明确表示赞同张良的谏言,但他从内心觉得张良所言是进退臧否,保存实力的大谋略。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周勃迎面走来了,身后跟着军正和几位侍卫。看见刘邦和张良,周勃上前见过后禀奏道:“因坚守旷日持久,士卒中不少人不知危险将至,有松懈情绪。臣带军正一路巡查,已处罚了几名伍长。”

张良盛赞周勃治军有方:“眼下既要留心懈怠情绪,更要警觉弃逃情绪。”

周勃点点头道:“军师所言甚是。汉军中有不少人是汉中和关中征召的士卒,许多人恋家思乡。前日有一步军士卒竟因害怕楚军攻破城池而涕泣不已,当时我看着十分气愤,真想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此风一定不可长。”刘邦随之就转换说话的语气,“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思乡者,人之常情。责之可矣,杀之则易寒人心。将帅素来爱士卒者,士卒可与之赴深溪。”

周勃立即拱手道:“大王明训,臣记住了。”

这正是刘邦与项羽的不同之处,他因为出身亭长,总能设身处地为下层士卒着想,难怪楚军士卒成群结队地前来投奔。

这话在陈平心头激起了浪花,他对刘邦道:“微臣回去立即将大王谕意传至柴武、王吸、薛欧将军处,使各位‘恤士为本’,‘三军一心’,共御强敌。”

说到城中粮草供需,周勃禀奏,说公子肥、樊阬率领的少年营将士守在敖仓,并将萧丞相运来的粮草源源不断地送进城中,军需不成问题。

刘邦听后,满意地笑了。张良更是不失时机地提出:“大王既已立太子,就该择机晋封公子肥为藩王,以安其心。”

“如今众将正在勠力对敌,不可轻率封王,过些日子再说吧。”刘邦说罢,上了车子,张良等也都各自上车,朝驻地而去。

七月底的一天傍晚,约是酉时二刻左右——下弦月的日子,前半夜天空是一片漆黑,钟离眛正与右史一起到军伍中巡营,沿途所见,楚军正利用夜色掩护,将柴火和桐油运往最靠近成皋城墙的荆棘林。一位伍长带着属下一边扛着桐油篓一边小声议论,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卒道:“成皋城墙夯土筑成,我等试图火攻,只怕是枉费心力。”

伍长听了,就闷声训斥道:“将军如此安排,自有道理,我等只要遵命而行就是了。”

年长的士卒很不以为然:“也不过说说,有何不可?”

伍长的声音就带了严厉:“你若是不想要命的话,就如此放肆,待钟离将军听见了,不杀头,也打你个皮开肉绽。”

钟离眛听着,正要命右史传伍长前来,忽然看见从东南方飞来一颗大星,向西北方流动。此星光芒四射,周围有雾气弥漫,照得整座山坡如同白昼。

正在带领麾下搬运柴火的屈右领立即命令所有士卒俯身静卧在蓑草丛中,以防被汉军发现。刚才还**的军伍霎时纹丝不动,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着星光下的成皋城。

钟离眛直愣愣地看着星光洒过天空,不无惊恐地问道:“这是什么?”

右史回道:“此乃彗星,其现之夜空,轨迹为大角,近期必有大事发生。”

“你我速报项王得知。”

彗星渐渐消失在西北方向,两人急忙起身,速速回到行辕,恰恰项羽也正在与军中望气者谈论此事,只听他侃侃而言道:“彗星芒气四出曰孛,长约三尺,乃星内非常恶气之所生。依微臣观之,今日不有大乱,必有大兵。”

项羽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正要望气者继续说,却看见钟离眛与右史双双进来,便示意他们坐下一起听。望气者转了转眼珠,身子挪了挪,起身道:“请大王随微臣到行辕前观看。”说着,众人来到行辕门外,他指着项羽的中军帐说道,“以大王行辕为准,南空众星曰骑官,乃社稷山川有序之谓;右角曰将,为星宿对应人间之将位;今彗星与行辕呈大角之势,乃天帝坐廷之谓也。”

项羽闻言,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请言其详。”

“这……”望气者迟疑了一下,话未出口,却听见右史在一旁说话了。

他打拱上前,向项羽施了一礼道:“启奏大王,臣在故里时也曾操持过望气生涯,不妨略陈愚见。”

项羽将脸转了过来,右史指着已经恢复如常的天空道:“诚如望气者所言,大角乃天帝坐廷之兆,故大王便是天王帝也。刘邦乃将之宿也,将角孛大角,此所谓有大兵之征。微臣料定,八月初定有东南风襄助,那时我军一举攻克成皋,则大局定矣!”

这一番话说得项羽眉宇展翅,眼睛放光,连道:“二位所言,令寡人受教矣!寡人就命二位在行辕中设坛观天象,若有好风,即报寡人得知。”

钟离眛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心中有些不安,欲婉言进谏项羽重人事而轻天时,却屡屡被项羽制止。直到右史与望气双双退下,钟离眛才急不可耐地问道:“大王真相信天地有灵么?”

项羽回道:“世间诸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全在本心。两位所言,正合我意,若果如我心愿,又为何不信呢?”

“臣闻昔日荀卿子曰,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彗星出没,乃天地之变,大王不可……”

“爱卿无须再言。”项羽打断了钟离眛的话,“爱卿只需尽职做好攻城准备即可,寡人自有分寸。”

钟离眛不禁在心底埋怨右史哗众取宠,何况这人就在自己麾下,将来若攻不下成皋,责任依旧要由自己来负。退出帐外,他与前来奏事的曹咎撞了个满怀,两人相互瞧瞧,都笑彼此想事太过上心。曹咎问道:“大王在大帐么?”

“正在帐中。”接着,钟离眛将方才帐中所论大要述说了一遍。

曹咎听罢,权当听了笑谈,只是出口的话却很严肃:“只要有利于战事,不妨相信确有其事,须知将士有时也须天意激励其志的。否则,吴广又何必深夜扮野狐鸣唱呢?”

钟离眛望着曹咎走进大帐的背影,忽然有些许的愧意,自怨缺乏随机应变的本事。

曹咎一进帐就兴冲冲地向项羽奏道:“臣已将看守沟洫的汉军擒拿,属下已扮作汉军沿沟巡逻,每天减少入城水量,直到攻城时完全断水。”

项羽给曹咎赐酒,以褒扬他扼住汉军命脉:“现在我军是万事俱备,只待良机。刘邦小儿,看你这回往哪里逃?”

可进入八月初,风向却与往年走向无异,望气者心中就暗暗不安起来。常言道,秋后西风雨。他当着项羽的面夸下海口,料定会有东南风。倘若食言,岂非自招其祸。久在军中,他深知项羽的性格,误了军机,那是死罪!

其实,右史的心境丝毫不比望气者轻松。高出地面数尺的风坛并不好坐,稍有不慎,就要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他之所以敢当着项羽的面断言八月初会有东南风,完全是因为故乡在海边,每年八月就会遭“滔风”袭击,那风便呈东南方向。他据此推测,这风到了内地该是转为秋风的。可天地之变,瞬息之间,现在八月已过去了几天,却不见风的影子,他心中也打起鼓来。但当着望气者的面,他却表现得十分镇静:“你不必惊慌,过于不安会令人生虚假之念。”

望气者缺乏底气,问道:“右史大人真以为会有东南风么?”

右史自信地说道:“到时候便可见分晓,我不会拿家小做赌注。”

八月初十傍晚,钟离眛刚刚用过晚膳,准备出帐,就见龙右领匆匆进来禀道:“右史果然料事如神,东南风来了。”

“是么?”钟离眛转身来到帐外,见“楚”字大旗被东南风吹得哗啦啦响。他没有丝毫的怠慢,就直接上马向项羽行辕奔去。等他进了帐,看见曹咎、右史和望气者都在那里。

项羽很兴奋,豹眼如火烛般的光彩灼灼:“诸位!上天予我强风。击溃刘邦,即在此刻。钟离眛听令,命你部在成皋城周围放火烧山,将之变为一座火炉;命弓弩手将火箭射入城中,以火攻城。曹咎听令,命你部速断洛水,使敌不能救火。一俟敌陷入混乱,你二部即可攻进城内,务必擒拿刘邦。”

“遵命!”两位将军不约而同地回了一声,当即告辞离去。

戌时二刻,柴武带着从事中郎登上城楼,察看军情。望着城南黑魆魆的嵩山剪影,感觉风向从东南方向而来,吹到额头冷森森的,他心头忽然生出莫名的警觉——这样的夜晚敌最易袭击。因此,当值守的朱校尉向他禀奏一切如常时,他严肃地说道:“楚军近在咫尺,岂可掉以轻心?误了军机,那是要命的事,汉王就在成皋。”

离开朱校尉,他沿着城墙走到了角楼边,亲自察看了守城急需的滚木礌石、弓弩箭镞和正在烧得沸腾的桐油。当他得知在这里值守的是跟随自己从沛县打到这里的一位军侯时,满意地点了点头:“若守住成皋,本将军要在汉王面前为你请功。”

走下城楼,借着灯影,他看见骑着马在街头巡查的周勃。两人相互问过平安,一同朝旋门走去。路上,周勃有些担心道:“往年这时候刮的都是西北风,今晚却是东南风;而且前些日子有彗星过于空,想来心头总是有些不安。”

“末将也有同感。尤其是荥阳失陷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柴武回道。

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勃立刻举起手中的兵器,朝前跑去。柴武不敢怠慢,驱马并肩而行。果然,来者正是朱校尉。一看见两位将军,他就喘着粗气道:“启禀将军,楚军在城南放火烧山,火借东南风势,已燃着了护城河边的树木,危及吊桥和城门,南城门口已是一片火海。楚军又放火箭于城楼,烧着了城头的桐油,风助火威,殃及民房。现在,满街到处都是火,百姓乱作一团。”

柴武抬头一看,南门口果然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厉声问道:“为何不从沟洫取水灭火?”

“禀将军,卑职命士卒取水,不料沟洫不知何时断了水。”

“定是楚军杀了我巡渠士卒,断了洛水。如此,不要说救火,单是这十数万将士,不饿死也得渴死。”周勃闻言自语,“军情紧急,请将军速去奏明汉王,我去王吸、薛欧将军处商议对策。”

“只能如此了。”柴武言罢,朝夜色中奔去。

这时候,西门和北门也是火光冲天,喊杀声如暴风雨般地在身后回响。柴武担心刘邦的安危,心都快到嗓子眼了。来到刘邦驻地,他顾不得让人通禀,径直驰马进了大门,就看见刘邦、张良、陈平的车子停在了院内,还有一辆空车,却没有看到司御。看来,他们已得知楚军攻城的消息,柴武不再重复,一进门就直截了当道:“事急矣!请大王、军师快快离开。”

这时候,夏侯婴也赶回来了,道:“大王车辇最易引人注意,若被楚军发现,安危不保。我为司御,大王乘坐我的车子出城后北上赵地,去韩大将军处暂栖,商议善后之事。”

张良点了点头,带着几丝愧意道:“都是臣疏忽大意,忽视了八月也会有东南风的天象,以致被项羽利用。”

刘邦打断张良的话道:“大战在即,非子房自责之时,且说如何应对。”

张良眉头皱了一下道:“楚军来势凶猛,且城中断水,大军坚守甚难。臣有一言,大王明鉴。”

刘邦接上话茬问道:“听子房话音,欲弃城出走?”

张良感喟刘邦的敏感,点了点头道:“所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我军退出成皋,可与楚军周旋。只是如此一来,大王与臣要分开一段时间。成皋可舍,然敖仓不可丢。臣以为王吸与薛欧将军出城后,可在敖仓一带布军,坚决守住。他日我军归来,粮草军需不愁。”

“好,就依子房!”刘邦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请陈平、柴武两位爱卿会合王吸、薛欧两位将军,速往敖仓一带布军。成皋我已失一局,万不可以再有敖仓之失。”

转眼就到了门外,陈平和柴武双双向刘邦告别,跃上战马飞驰而去。刘邦也向张良等人告别,带着曹窋等朝城门口奔去……

张良追了几步进谏道:“臣以为大王一路需有人关顾,不如命公子肥随大王北上。”

“吾子更当勇赴国难。”刘邦在车上回了一句,就听见夏侯婴在空中打出一声脆响,辕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张良随即转身,心一下就变得空****的。自来到汉营后,如今日这样的分离有过不少,可这一次却是因为自己疏忽大意所致,他的心尤其不是滋味。

“不管情况如何,请军师听末将安排,紧随身后。”周勃在护卫好张良的同时,命麾下将士全力杀敌,尽量拖住楚军,为刘邦北上和陈平、柴武、王吸、薛欧等奔往敖仓赢得时间。周勃一路奋力杀敌,在西街口遇到了曹咎。两将相逢,分外眼红,曹咎大骂道:“周勃小儿,拿头来见。”

两人厮杀数十回合,曹咎见周勃面无倦色,且越战越勇,心中更是焦急,不免枪法有些凌乱。周勃暗想,你如此心浮气躁,岂能取胜?遂转身拍马,拖刀朝城门口而去。

曹咎以为周勃要逃走,大喝一声,冲上去就是一枪。周勃贴着马背躲过,曹咎一枪刺空,身子失衡。周勃回身就是一刀,曹咎大惊,拨马转身回到自己阵营。周勃横刀立马,对冲上来的楚军右领们怒吼道:“不要命的就上来。”

楚军右领们顿时怯了,纷纷停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周勃拨转马头朝北而去。曹咎心中五味杂陈,庆幸的是没有死于周勃之手;遗憾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周勃从眼前撤离。

辰时二刻,楚军终于占领了成皋,钟离眛率领麾下将士在城门口迎接项羽。君臣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臣有罪,又一次让刘邦逃跑了。”

项羽眉头略皱,但随即恢复如常,安慰道:“不用自责,迟早要擒住刘贼。”

“谢大王。”

钟离眛话音刚落,就听项羽问道:“大司马呢?”

曹咎从一旁出来,满脸内疚地说道:“臣无能……”

处在胜利氛围中的项羽倒没有多少指责,只说了一句:“回行辕。”

……

喊杀声渐渐远去,后半夜的月光藏在云里,一切朦朦胧胧,只有从东南方向吹来的秋风和着河水浪涛的吼声在耳际喧响。刘邦在曹窋等侍卫的护卫下,行走在北上的路上。

这是成皋失陷后的第二天凌晨,刘邦一干人渡过河水,踏上了北上的征程。抬头远眺,太行山黑魆魆地横亘在平原的北沿。奔波一日一夜,刘邦君臣不仅饥肠辘辘,且身子骨疲惫不堪,车子也渐渐地慢了下来。

车榖不知被什么东西颠了一下,刘邦从睡梦中醒来,惊问道:“为何行得如此慢?”

夏侯婴轻轻摇了摇马鞭,并不舍得打在马背上。长期的司御生涯,养成了他爱牲畜的习惯。回看了一眼两眼发红的刘邦,夏侯婴语意轻松道:“大王放心,此乃赵地,大将军军伍所过之地,没有楚军。”

闻言,刘邦的心才稍微活泛了一些:“大将军行辕现在何处?”

“上次战报说,在修武东南约四十里的一个叫小修武的地方。”

“他为何不在前线?”

“这个微臣便不知道了。”

“哦!”刘邦不再问下去,他独自坐在车上想事情,长时间以来的疑问再度爬上心头……

从远方的村落里传来一声雄鸡啼叫,这时就听夏侯婴“吁”的一声,车子停在了道旁,曹窋从后面赶了上来问:“车驾为何停了?”

夏侯婴看了一眼曹窋,对刘邦道:“大王,前面就是小修武。”

刘邦迫不及待地对曹窋道:“速去禀报右相,就说寡人到了。”

“且慢。”未料夏侯婴上前阻止道。

“这是为何?”刘邦有些不解。

夏侯婴将鞭子插上车辕,回身向刘邦施了一礼道:“臣以为大将军离开汉营已有些日子了,大王还是先找一地方住下,然后再随机应变。”

刘邦不以为然道:“何必如此谨慎,大将军乃寡人所拜,难道还会……”

“谨慎无大错,毕竟在战时。”夏侯婴忙用眼色截断刘邦的话。

“就依滕公。”刘邦想想也是。

夏侯婴又道:“请大王换下冠冕,以使者身份进镇。”

“这又是为何?”

夏侯婴压低声音道:“以使者身份进传舍,舍丁不敢怠慢,也防歹人图谋。”

刘邦觉得夏侯婴想得不免太多,可经验告诉他,凡夏侯婴关注之事,都藏着许多出乎预料的因素,于是他便换了使者的冠冕。

在夏侯婴的陪同下,刘邦来到赵国传舍,道:“此乃汉王使者,前往襄国,路过此地欲暂歇一日。”

舍丁闻言道:“请使君少待,小人立即禀报舍令。”

不一会儿,从楼上下来一位四十左右的男人,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刘邦问:“阁下就是汉国刘使君?”

刘邦点了点头,指着夏侯婴道:“此乃本官副使,欲往襄国,还请方便一二。”

舍令看了看曹窋等侍卫,一个个英气勃勃,又察看了车辆,果然王家气度,立即谦恭地作揖道:“使君驾到,卑职未能远迎,还请见谅。”

刘邦大度地挥了挥手:“好说!好说!待本使见了你家大王,一定美言。”

舍令更是喜出望外,在前面引导来到二楼,指着靠中间的房舍道:“此乃使君歇宿之地。左边客舍为副使大人居住,右边为侍卫校尉所居。使君洗漱之后,卑职在一楼略备薄酒,为使君大人接风。”

当夜,夏侯婴暗使曹窋封锁了传舍,命舍中人只许进,不许出。待到夜深人静之际,他轻轻敲击刘邦居室之门。其时刘邦已经卧榻而眠,声言有事明日再说。夏侯婴道:“事关大王安危,今夜务必拜见。”

闻言,刘邦有些不耐烦,起身开了门。

夏侯婴一进来就跪倒在地,连道:“臣有话要说,还请大王开恩。”

刘邦懒散地斜卧在榻道:“就你我二人,有话就说,何必繁文缛节?”

夏侯婴这才站起来道:“人心叵测,昔日大王军力正盛之际,拜韩信为大将军。今大王先败彭城,继之失陷荥阳,现今成皋又不复存在,阶前诸将四散,不知大将军会如何看待此事?”

“韩重言不至于如魏豹叛我而去,滕公不免杞人忧天。”刘邦眯着眼睛听着,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那依你之见,寡人该如何处置?”

夏侯婴近前一步谏言道:“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为大王安危计,明日晨起,大王以汉使身份直驰小修武大将军行辕,夺其印信,命其出兵,彼敢不从命?”

夏侯婴说这番话时一脸的严肃,让刘邦不得不思忖他的每一句话。是啊!自关中与韩信一别后,再未见面。难保他不会重演一出武臣弃陈王而自立,或者待价而沽,以求封王的闹剧?就在这一瞬间,他不能不承认夏侯婴的担心处处体现出心腹之臣的忠诚。再联系到眼下的情景,就益发掂量出夏侯婴之言的重量。刘邦呼地从榻上起身,握着夏侯婴的手道:“兄长此言,忠贞可鉴。”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在地面露出脸庞的时刻,夏侯婴已经陪同刘邦进了韩信在小修武的行辕。来到大帐,就遇见值守的从事中郎,忙上前搭话:“夏侯大人来了?”

夏侯婴道:“汉王使节到了,速报大将军来见。”

从事中郎只见过夏侯婴,却不曾见过刘邦。他将夏侯婴拉到一边道:“大将军昨夜与常山王饮酒至夜深,尚未起身。”

闻言,夏侯婴脸上顿时就严肃起来:“汉王使者前来宣示诏命,大将军竟卧榻不醒,误了朝廷大事,你等罪不可赦。”

从事中郎见状,忙命侍卫上了茶点,转身去后帐禀报。

“不必了!我陪汉使直接去后帐见大将军。”夏侯婴说着,顺手从案几上拿起大将军印信,捧在手中。

从事中郎见状,不解地问道:“大人为何收了大将军印信?”

“此乃汉王之意,岂是你等所应该知道的?还不退下。”

从事中郎见夏侯婴话语刚硬,不再说话。

韩信的确睡得很沉,昨夜,他与张耳先是对弈,后来饮酒直至夜阑。

近来,两人的心境都不错。他们都没有想到,刘邦竟如此痛快就恩准了封王的上疏。这消息延缓了韩信将行辕东移的时间,他要静观南部战场的情势,若是战事顺畅,他就请封自己为齐王;若是战事不利,刘邦必有求于自己,那时候即便自己不提,刘邦也会送他一顶王冠的。他没有将内心的话告诉张耳,只是借酒不断地向他表示祝贺:“秦废封建而制都邑,乃逆人心、背天理之举,才有陈胜、吴广揭竿,天下沸腾,封土建邦,乃享国长久之策,汉王不可能不明白。”

张耳何等聪明,怎能听不出韩信的话音呢?他顺着韩信的意思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依我观之,汉王身边虽然猛将云集,然如大将军这样胆力绝众,才略过人者,再无第二人。就是将来封王,亦当首封大将军。”

韩信没有正面回应张耳的话,却举起酒觥道:“为汉王早定天下,干!”

见状,张耳暗自笑了,原来大将军也有言不由衷的时候。他也不点破,回了一觥酒,却问道:“郦食其被烹,大将军旌麾东指,却不移动行辕,不免……”

韩信的印堂发红,双目迷离,显系入了醉乡。张耳适时地起身告辞,他担心醉中口无遮拦,招来祸事。

韩信真醉了,醉得很深,多日的倦怠都在这一刻上了身,眼皮不停地打架。从事中郎要上前为他解下盔甲,却被他挥手挡开。他和衣卧榻入梦,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他在梦中看见了血流满面的郦食其,他愤怒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还我性命……还我性命……”

韩信一激灵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衫。睁开惺忪睡眼,他吃惊了,站在面前的不是从事中郎,而是披甲戴胄的刘邦与夏侯婴。

韩信一骨碌爬起来,就发现大将军印信捧在夏侯婴手中,而门外站着的是曹窋率领的汉王侍卫。他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忙神色慌张地跪倒在地道:“不知大王驾到,臣未能远迎,请大王恕罪。”

还没有等刘邦说话,张耳也从外面进来了,口中连连道:“在下未能远迎汉王,请恕罪。”

的确!他们很吃惊,刘邦进小修武竟然没有任何消息。更为可怕的是,现在大将军印信在夏侯婴手中,没有了印信,他这个大将军一文不值。

韩信平生第一次有了恐惧,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刘邦。

刘邦十分镇定,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内。他用目光瞄了一下张耳与韩信的情态,先是上前扶起张耳,半带祝贺半带慰藉地说道:“赵王北上平定魏、代,卓劳重勋,寡人深谢。”然后,他转脸才问韩信,“前方战事如何?”

“启禀大王,我军一路摧枯拉朽,敌闻汉军至而丧胆,不日即可攻克临淄。”

刘邦看了一眼身边的夏侯婴,接着问道:“寡人听说郦生以善言说齐,相约共击项楚。寡人进得行辕,却不见郦生来见,这是怎么回事?”

“这……”韩信有些语塞,暗暗打量坐在刘邦身旁的张耳。

张耳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传来喧闹声:“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

“何人在此喧哗?”刘邦问道。

张耳和韩信面面相觑。不一会儿,曹窋进来禀报道:“门外来了一位将军,声言自己是赴齐议和的副使,叫冯敬,有事要禀奏大王。”

刘邦挥手道:“传他进来。”

“这……”韩信与张耳几乎同时发出惊叹。

刘邦狐疑地看了看二人,问道:“有何不妥吗?”

韩信忙不迭回道:“无妨,无妨。”

说话间,冯敬已进了内室旁厅,一看见坐在中间的黑脸汉子,就猜到一定是刘邦了,他顿时满腹委屈都涌上心头。

刘邦示意夏侯婴上前扶起冯敬,然后才问起出使齐国之事。

冯敬将郦食其如何奉命前往议和,自己如何奉大将军之命跟随前往,齐王田广和丞相田横如何仰慕大王,全力促成议和的前后经过详述一遍,末了道:“臣就是不能明白为何中途突变,大将军挥师东进。齐王称我言而无信,郦先生诓骗齐国吏民。唉!可怜郦先生一世英名,却遭被烹之刑,惨不忍睹。”

冯敬在那边说着,这边刘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就听见他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韩信道:“你为何中途失信,致郦生被烹,你该当何罪?”

韩信满面通红,说不出任何理由,只是一个劲地赔罪。

“郦生之死,你难辞其责。”刘邦满面愤怒地看着韩信,眼前却掠过一件件旧事。

是郦食其改变了他对书生的看法,懂得了社稷之固,赖于文武。是郦食其在他进退维谷之时挺身游说,攻下了一个个兵戈不能奏效的难关。可现在却是阴阳两隔,永不再见。刘邦心痛,痛在这事情发生在他亲拜的大将军身上;他怒,怒在田广、田横目无礼法,竟然对使臣动刑;他遗憾,遗憾大将军韩信刚刚掌兵,就犯下如此大错;他无奈,汉军新败,正当用人之际,他不能因为郦生……他的心有些乱,疲倦地挥了挥手道:“你等退下,寡人想静一静。”

韩信走出旁厅的脚步有些踉跄,他暗暗打量着闭目独思的刘邦,不知他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心机?他又将会怎样处置这件事情?假定他要动手,自己要不要先下手?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多么见识浅薄而又幼稚可笑的想法。虽然自己官拜大将军,可跟随他北上的尽都是刘邦从沛县带出来的心腹将领。没有了他们,自己就是一方空印。韩信的步子越来越慢,思绪却越来越乱,脖颈上似乎有刀剑飞来的冷风。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思绪渐渐地明晰了。他不能生出少恩寡义的举止,那样,他将成为众矢之的,为千夫所骂。关于郦生,与其由别人谏奏刘邦祭祀,倒不如自己提出,也许这样可以稀释汉王心中的块垒。想到这里,他折转身回来,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大王,郦先生之死,微臣铸成大错。臣请大王下令为郦先生举行祭祀大典,将着素衣,兵戴白孝,营插白旗,树缀白花。祭祀大典上,大王誓师东进、南下,横扫齐、楚,为郦先生报仇。”

这些都在刘邦预料之中。

方才韩信一离开,夏侯婴就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是何等聪明的俊杰,岂能在羽翼未丰之际生出疯魔的举止?他对刘邦道:“大将军固然有错,然如此无双国士,绝不可以轻易言杀。杀了,就等于将大汉拱手送给了项羽。假若丞相在此,也不会答应大王杀大将军的。”

果然,韩信回来了,而且他的谏言与刘邦所想不谋而合。

刘邦看了一眼韩信道:“大将军听令。”

韩信立即跪倒在地道:“臣在。”

“寡人命你即日率师东进,直下临淄。”

“微臣遵命。”韩信口里回答着,心头却波澜又起,他再一次见证了刘邦的度量和襟怀。

五天以后,在小修武镇街道中心的场上搭起了高八尺的祭坛,上面陈列着周苛、枞公和郦食其的灵位,四面插满了黑字白绢做成的旗帜。香烟从祭坛飘起,袅袅婷婷地消失在天空,全镇每个角落都弥散着檀香味;祭坛上,八名侍卫全副武装,日夜守卫着灵位。

前两天,在小修武驻扎的张耳所部、韩信所部将士纷纷列队前来吊唁。到了第七天,从成皋撤出来的张良、周勃、柴武、陈平等相继在这里集结,小镇一下子涌进了十多万人马,劫后重逢,每个人都感慨万千。

陈平一到小修武,就被传到刘邦那里,奉命起草祭文。

这一夜,陈平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内。想起与周苛在一起坚守荥阳的日子,忆起与郦食其多次在汉王面前出谋划策的时光,他就禁不住泪流满面,几度搁笔伏案。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拉开门一看,却是张良。相互寒暄落座后,陈平把撰写的祭文草稿拿给张良看。张良读着读着,就发出由衷的赞叹。放下绢帛,他呷了一口热茶道:“中尉如何看待郦生之死?”

陈平一来到小修武,就听说刘邦因为郦生被烹而怒责韩信。现在当着张良的面,他也明白即便自己不说,张良也会猜到自己的内心,于是毫不掩饰道:“郦生之死,足见韩重言心理阴暗,欲借刀杀人。”

张良闻言,点了点头:“下官担心的正是,大将军迟早也会死在同样的理由上。”

听了这话,陈平吃惊地看着张良,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