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五章 真作假处显识胆 疏作亲时见真情

字体:16+-

项羽是在连下大梁等十余城后获知成皋丢失的,他怒恼曹咎和司马欣的无能,更担心荥阳不保。

在接到钟离眛、项声快马奏报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刘邦遣卢绾、冯敬二人东来的意图。放下文书,项羽大骂刘邦狡黠奸诈,问来使道:“既知汉军攻城,钟离、项声为何不出兵相救?”

来使是钟离眛麾下的宋右领,面对项羽豹眼怒睁的讯问,他的回答却是清晰的:“大王明察,听说大司马与塞王出城接战被汉军包围,钟离将军即刻率部出城救援,无奈被汉军夏侯婴部拦截在荥阳以东……”

匆匆向项它交代之后,项羽没有丝毫的犹豫,连夜回军西来了。

大军抵达荥阳东,屈指数来刚刚半个月。可严酷的现实就在面前,他不但丢掉了数月争夺的成皋,而且损失了两名将军。在车子停在广武山下的那一刻,他仰天望从山头飘来的秋云,长啸一声:“天既有项籍,又何有刘季乎?”

钟离眛在广武涧东岸迎接项羽。君臣进得大帐,刚刚坐下,项羽便问道:“你为何驻军广武涧东岸?”

钟离眛为项羽奉上热茶,打拱回道:“大王,臣出城驰援受阻,与夏侯婴大战一天一夜。听说刘邦已移军广武,虎视荥阳,因此臣在前沿驻军,以图伺机夺回成皋。”

项羽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第二天,项羽就约上刚刚从彭城到前方劳军的项伯、钟离眛和项声,隔着鸿沟来察看汉军营寨。

站在广武涧东岸,举目西望,广武山自西向东迤逦而去,峰峦尖秀,岚浮翠绕,滚滚河水从山脚下滔滔东流,昼夜不息。西南方向,万山丛错,气象峥嵘。透过广武涧对面的秀木碧树,可以眺见汉军营寨旗帜飘扬,军容齐整。也许刘邦也在某一个瞭望台上,朝这方窥视呢!一想到刘邦,项羽就禁不住怒气上涌。当初在戏下分封的诸侯中,从田齐到英布,一个个成了手下败将,唯一抵抗到现在的就是刘邦。更令他纠结的是,这个人曾是自己的金兰之交。

项羽的目光久久地定格在涧对面的旗帜上,心底就生出不尽的后悔。若不是鸿门宴会上举棋不定,哪会有今日呢?若非项伯深夜向张良传递消息,刘邦又如何能金蝉脱壳呢?他在鸿门多停留两天,就是自己不杀他,范增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而现在,项伯就在身边站着。作为长期在彭城管理朝政的令尹,项梁死后,他就成了项门唯一能够影响项羽行为和决策的父辈。获知成皋再度陷入汉军之手的消息后,他无论如何在彭城也待不下去了,就在项羽启程西来之际,他将朝中诸事委托给大司马桓楚,自己到前方劳军来了。

“真恨不得率军杀过涧去,活捉了刘季小儿。”项羽看了一眼身边的钟离眛和项伯道。

钟离眛挺了挺胸膛附和:“只要大王一声令下,臣立即挥兵过涧,取了刘邦首级。”

“将军勿躁!”项伯捋了捋胡须道,“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为上谋。你为何总是相信力战胜于谋战呢?”

“这……”钟离眛顾忌项伯的地位,否则,早以冷言顶了回去。当着项羽的面,他只能保持沉默。

可项羽就不同了,当年为上将军时,他就多次委婉地批评过叔父的优柔寡断,而且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也是正确的。而今作为君王,他更不能顾忌情面:“叔父之言,情有可原而不可行也。刘季者,狡黠奸诈之徒,又有张良、陈平在其左右,岂能为一言所动?”

项伯分析道:“眼下我军忽而东去,忽而西来,已成疲师,皆因刘邦与彭越相互策应。依我观之,成皋、荥阳数次大战,汉军亦疲,急需休整,若能说服其退兵休战,于我大楚有百利而无一害。”

“叔父所言有理。可刘季野心勃勃,鲸吞天下之心久矣,岂会随意罢兵?”

闻言,项伯的眉头掠过一丝不悦,继续自己的思绪道:“若能休战,则百姓免遭兵爨之祸,国有养息之机,何乐而不为呢?”

项羽不得不承认项伯说的都是事实,虽说两军交战,各有损伤,可刘邦军心腹俱在。而楚军却一连折损几员大将,自己也被刘邦牵着往来奔波,都有些疲惫不堪了。然则即便议和,又有谁能担得了此任,说动刘邦退兵呢?他正这样想着,就听见项伯在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与刘邦乃姻亲,想那公主也长大了不少。”

钟离眛暗暗打量项伯,就在心里嘲笑令尹迂腐,这种许诺也能算数?不过,令尹一句“长大了不少”倒提醒了他,为什么不能借刘太公之口去劝他的儿子呢?于是,钟离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刘太公现就在我军营中,令尹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若令尹能说动刘太公出面,也许刘邦念在父子之情,会议和的。”

项羽收回目光,撩了撩猩红色的斗篷道:“恐怕只有叔父能走这一趟了。”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项伯觉得作为长辈,只有自己出面才能解开楚汉之间的恩怨。同时他也很吃惊,几年了,项羽竟还没有释放刘老太公翁媳:“大王只要能放了刘老太公,我可以说服他劝刘邦退兵。”

事情本是由钟离眛提出的,且项羽根本就不存什么幻想,可项伯的热心却让他无法收回之前的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顺势而为了:“好,叔父明日就可以与刘太公翁媳见面。”项羽说完,转身向山下走去。

两年多了,刘太公被项羽大军裹挟着辗转各地,虽然其间项羽来看过几次,可每一次都遭到他的责备和申斥。可项羽终究也没有杀他与吕雉,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也想不明白。他并不知道,虞姬为阻止项羽滥杀,夫妻之间有过多次争论。而项羽之所以至今仍留着他们,除了范增当年提出以此可以要挟刘邦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虞姬的爱。

此刻大约是上午巳时,刘太公一如往日地练完拳脚,坐在室中闭目养神。这两年来,他从看守士卒的谈话中间得到一些刘邦的消息,知道他一直在荥阳、成皋与楚军周旋。他有个基本判断,自己之所以活着,大概与儿子有关。项羽留着自己,总还有什么用处。

“唉!活一天是一天,这些事情你想不明白,想也没用。”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就听见锁着的门被打开了。抬眼望去,一位什长陪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者进来了。哦!还有儿媳吕雉。自黄桑峪那一夜一家人失散,他与吕雉被楚军抓捕后,就一直没有见过面。两年多了,他看得出,虽然吕雉脸色尚显红润,却掩饰不了眉头间的惆怅。那老者倒也看重礼义,对吕雉说道:“快见过你家公父。都是籍儿少礼,致翁媳不能见面。”

此情此景,吕雉的眼圈有些发红,但她忍住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依照礼节,她向刘太公施了一礼:“儿媳见过公父。”

刘太公挥了挥手:“好好好!你一向可好?”

“托公父的福,儿媳尚好。只是公父年迈,被楚军裹挟颠沛流离,让儿媳无法尽孝……”

刘太公打断吕雉的话道:“项籍不仁,不关你事。只是不知道盈儿、蕊儿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吕雉告诉他刘盈与刘蕊在流浪途中被滕公救起,现今都回到刘邦身边。

“滕公是谁?”

“就是当年为县令司御的夏侯大哥,人很和善呢!”

听说夏侯婴被刘邦封为滕公了,刘太公嘿嘿地笑出了声音:“想不到他一个亭长,也行起封赏之事来了。有一天他若是见了我,该是什么样子?”

“他到什么时候,都是公父的儿子。”吕雉莞尔一笑,她还告诉刘太公,卢绾作为使者曾来过楚营,说二哥刘喜也到了汉营,主管军需……

看着时间不早,老者向什长使了个眼色,什长上前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二位今天就说到这吧,以后还有机会。令尹项伯大人有些话想单独与太公说,还请谅解。”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谅解又能如何?”吕雉冷冷地回了一句,向刘太公拜别,然后就被两名女卒带走了。

看到大门闭上,项伯这才上前打了一拱道:“老太公受苦了!”

刘太公抬眼看了看项伯,问道:“大人就是项王叔父项伯?”见项伯点点头,刘太公又道,“那老朽明白了,令尹大人也是奉项王之命来说项的吧?”

项伯听得出来刘太公话里的愤懑,但他并不计较,他是为议和而来,定然要耐心说服面前这位倔强的老人:“太公误解了,太公大概还不知道,我与汉王乃儿女亲家呢!”

“哦!有这等事情?”刘太公想不通,儿子怎么能和敌手的叔父结成亲家。

这时候,门又“吱”一声被推开了,原来是什长带着士卒送上了酒菜。什长将鼎锅点燃,项伯便吩咐道:“我与太公说话,你等不经传唤,不能进来。”

“诺。”什长旋即退下。

鼎锅的酒热了,项伯亲自上前为刘太公斟满酒,随后他将鸿门宴前前后后的经过述说一遍。当然,他隐去了项籍的言行,将一切推给了已不在人世的范增身上。

刘太公开始还有着戒备,及至听完故事,他对项伯的印象完全变了,顺手端起面前的酒觥道:“如此说来,大人不仅是季儿的儿女亲家,更是他的救命恩人。老朽不敬别的,就敬你大义在胸。”

两人就这样一边说话,一边饮酒。大部分时间都是项伯斟酒,他每每举起酒觥,都不忘言及刘项当年携手共诛暴秦的枝节:“若今日刘项再度结盟,天下早已海清河晏,百姓再无流离之苦。如此,则天下大幸矣。”

刘太公饮下面前的酒,心里自忖这是你我能定的事么?但开口却说道:“项公好意,老朽同感。”

放下酒觥,项伯就将话题转到现实上来:“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情,眼下楚汉两军在荥阳、成皋相持年余,百姓饱受兵爨之苦,想必太公也不愿意看到吧?”见刘太公点了点头,项伯继续说道,“项王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将士疲惫不堪,故托我来与太公商议。”

话说到这里,项伯再度打量着刘太公,却是水波不兴的感觉。

刘太公举起酒觥,开口说道:“听大人的语气,项王是有心议和。这是两国君主之间的事情,老朽又能作甚?”

闻言,项伯就笑道:“太公是明白人,怎么这事都看不透呢?霸王担心汉王心生芥蒂,不肯议和。若老太公能修书一封劝解汉王,则议和早成矣!”

到这时,刘太公终于明白项伯来此的真正目的。他猜想着幕后的项羽此刻的心境,显然,他将自己当成要挟儿子的工具。那么,他又能够给儿子什么呢?

果然,项伯说话了:“若太公能说服汉王议和,则太公翁媳与家人团聚有望矣。”

项伯的话刚一落音,就招来刘太公的哈哈大笑:“老朽明白了,大人来此就是为了一封家书。”项伯正要说话,刘太公抢在前面发声了,“这个不妨请大人转告项王,要老朽修书不难,但要先放了吕雉……”

“这……”项伯捻了捻胡须道,“只要汉王退兵,太公、吕夫人自然要回到汉王身边。”

“扣押老朽翁媳,本就违背礼义。既然刘项结为金兰,岂能要挟强逼退兵?你等先放了吕雉,老朽再修家书也不迟。”刘太公言罢,不再说话。

项伯不免有些尴尬:“既是议和,就该都有诚意……”

话还没有说完,刘太公接道:“放了吕雉就是表明项王议和诚意。”

闻言,项伯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刘太公的思绪转过弯来,脸上现出活泛的神色:“老朽知道大人是臣下,做不得项王之主,就请大人将老朽之意转给项王定夺……”

话说到这里,刘太公这是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项伯于是站起来道:“太公之意,我一定转达。”言罢告辞,出门去了……

“什么,要寡人先放了吕雉?”项羽两眼圆睁,瞪着项伯,“刘老太公是糊涂了么?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项伯眨了眨眼睛道:“他希望放了吕雉,以示大王诚意,也在情理之中。”

“照叔父看来,只有放了吕雉,才能言和?”项羽并不需要得到项伯的回复,他将目光转向钟离眛和项声,“你等也以为必须放了吕雉么?”

“万不能放。我军眼下在兵力上大大超于汉军,动兵之日,即是收复成皋之时。”钟离眛因陈平的离间,至今仍然心有余悸,每遇重大关头,都最先表示支持。

项声当然也不甘人后,摩拳擦掌道:“何必多费口舌,干脆杀了刘太公翁媳,夺回成皋。”

“糊涂!”项伯指着项声申斥道,“亏你还是项氏之后,动辄杀伐当头,岂知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杀了刘太公就能屈汉王之兵,大王早就动了刀枪,还需要等到现在吗?”

见状,项羽明白项伯是绝不赞成杀人的,遂转了说话的语气:“叔父所言有理,过两天就遣使者前往汉营议和。此刻已是午膳时间,寡人要宴请叔父,去传虞夫人过来。”

“诺。”中官下去准备了。

这场宴席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席间,项羽和两位将军轮流向项伯敬酒。杯来盏去,到酒阑席散时,项伯已经进入醉乡了。

“改日我要亲自拜谒我那亲家,商议公主与睢儿的婚礼。”当项羽吩咐中官扶项伯到传舍歇息时,他仍然眯着醉眼道,“籍儿不可对老太公……”一句话没有说完,靠在中官肩头便睡着了。

对这一切看得最清楚的莫过于虞姬,所以当项羽转过身来时,虞姬就面露不悦道:“大王如此对待令尹,有失尊长之礼。”

“不就是让他多喝了些酒么?醒来后寡人亲自上门谢罪。”项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虞姬喝了些酒,两腮艳若桃花,但说出的话却是清晰明朗的:“令尹远道而来,不单是为了劳军。论起来,项睢是大王堂弟,他既已与汉王结为姻亲,大王就不能不顾忌这些。再说,杀了她翁媳,传将出去,还有哪家诸侯敢与我大楚结盟?没有诸侯协力,大王安能取得天下?”

“难道就任由刘季占着荥阳、成皋,又遣卢绾、冯敬伙同彭越掠我城池么?”

“令尹不是已经说过要议和么?一年来两军相持,足以说明单靠力战,不能奏效。若能通过议和劝其退兵,岂非良策?”虞姬又将淮梅和淮英看守刘太公翁媳所知一一说给在场的君臣听,极言刘太公与吕雉并无罪,“王陵之母前车可鉴,请大王一定谨慎。”

在虞姬说话的当儿,钟离眛与项羽、项声暗暗交换了眼色,几个人都明白,虞姬绝不赞同杀了刘老太公。钟离眛与项声更清楚项羽之爱虞姬之深,也不可能为一个刘老太公而伤了虞姬的心。钟离眛拧着眉毛沉思片刻,忽地脑际闪过一道光亮,抬头面对大家说道:“方才夫人一席话,宽慈感人。末将也以为,决不能因两军战事而杀了刘老太公。”

项声却是雾里看花,犹疑不定道:“依将军之意,既不能杀,也不能放,那就只一条路,再开战事了?”

“大王刚从梁地西来,征尘未洗,此事且待大王与夫人商议之后再做定夺。”钟离眛笑着说罢,向项羽眨了眨眼。

项羽会意,起身道:“钟离将军所言,甚合吾意,此事今日且到此吧。”他转身看了一眼虞姬又道,“有劳夫人向刘老太公转达寡人之意,彼乃刘季之父,亦寡人之父也,寡人不会妄起杀机的。”

闻言,虞姬的眼里充满了温暖和喜悦。离开大帐时,她为项羽整了整战袍,不无眷恋地说道:“大王也早些回来。”

虞姬离开的脚步婀娜轻盈,久久定格在项羽的眸子里。直到钟离眛在耳边提醒,他才回过神挥了挥手道:“你们也散了吧。项声今日就回荥阳,以防刘贼偷袭。”

“诺。”项声答应一声,告辞出帐去了。

见钟离眛没有走的意思,项羽疑惑道:“你怎么还不走?”

“臣有话要说。”说完,钟离眛附耳小声嘀咕了一阵。

但见项羽频频低头,口中连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钟离眛回到营中,即刻传来龙右领,将写给刘邦的信札交给他道:“速用箭射往刘邦军营。”

且说樊哙正带着从事中郎巡营,有一伍长匆匆追来禀报,说在营寨内的大树上看到一支箭羽上带着一封信札,请他验看。

“深山老林,何来书信?莫非是鬼写的。”樊哙不耐烦地接过书信,看了一眼,只见锦囊上写着“汉王刘邦亲启”。他举目朝广武涧对面眺望,只见有人影晃动,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他不敢怠慢,忙来到刘邦大帐,见张良也在,遂道明情由,递上书札。刘邦打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

西楚霸王拜汉王吾兄:

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倘为天下计,且有胆识,不妨一会如何。

“这不是欺我不擅力战么?”刘邦从项羽的字里行间读出奚落和讽刺。当年攻打外黄和定陶时,项羽曾向他谈起过少年举鼎的故事,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刘邦从心底暗笑项羽是个莽汉,转手将信札交给张良。张良看了一眼,也笑道:“莽者岂能得天下?”

“子房以为如何应对?”

“礼尚往来。既然项羽有约,大王不妨一见,且看他说些什么?只要我军严阵以待,料他也不敢轻易过涧。”

“好!”刘邦传曹窋进来,“传令给周勃、夏侯婴,分别埋伏在广武涧两侧密林中。子房、樊哙随寡人会会这个不可一世的霸王。”

樊哙看着刘邦与张良商议会面,就从心底笑他们迂腐,笑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什么面,杀过去擒了项羽,天下归一,岂不快哉?”

刘邦也不生气,反而讽喻他道:“你也该多看些兵书了。总这样,将来如何应对强敌?”

“读什么书?”樊哙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哪有卖狗肉痛快,俺一读书就头疼。”

刘邦也不责怪,虽说樊哙时不时会说些不着边际的怪话,可一旦上了战场,却是不顾生死的。用其所长,遏其所短,是刘邦一贯的用人之策。

第二天,刘邦应约与项羽会面。三通鼓响之后,但见“汉”字大旗下,刘邦身披斗篷,腰挎宝剑,骑一匹雪青马,立在阵中间。他的左边,依次是张良、樊哙;右边是夏侯婴、周勃。曹窋作为侍卫,紧跟在刘邦身后。

刘邦抬眼向对方阵营望去。阵中间还是那熟悉的人,熟悉的长戟,熟悉的乌骓马,只是已非昨日兄弟。在项羽左边,是声名赫赫的钟离眛,右边是项声。楚军队伍严整,一副临战气氛。果然,看到刘邦的身影后,项羽说话了,一开口依旧是声若洪钟:“刘季吾兄,久违了。昨日差人送书,欲你我二人对阵,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刘邦轻轻挥了挥马鞭,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眉宇间却含着笑意道:“我宁斗智,不能斗力。匹夫之勇,谈何对阵?”

闻言,项羽脸上一阵发热,明白刘邦这话暗含了对他两次中陈平离间计的讽刺。他不由得气涌三焦,对跟在身后的三名右领道:“谁愿意为寡人擒获刘季,赏百金。”

话音刚落,就看见阵中冲出一名年轻壮士,催马上前,直奔刘邦而来。

张良见此情景,向樊哙点了点头。但见樊哙对身后一名楼烦校尉使了个眼色,那校尉张弓搭箭,“嗖”地一箭飞向楚军右领,不偏不倚,正中咽喉。

放言要擒获刘邦的楚军右领是楼烦人,一看见自己兄弟落马,第二位无法冷静了,不等项羽发令,立即出阵挑战,必欲取刘邦首级,为自家兄弟报仇。可刚刚奔出几步,又被汉军楼烦校尉射杀。如此再三,楚军右领们个个失色,再也没有勇气出阵挑战了。

钟离眛见两军对阵刚刚开始,楚军就失三位右领,不免怒火上冲,向后摆了摆手。只见龙右领手下士卒抬着一张案板上来,上面躺着刘老太公,被绳索紧紧地捆绑,口中塞了绢帛。

项羽就在旗下发话道:“想必汉王已经看清了,你父现在俎上。你若不退兵,我将烹了你父。”

刘邦没有想到两军对阵,项羽却拿老父亲要挟,心中就不免彷徨了,暗暗地打量张良。

张良小声道:“此乃诈术,项贼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如此禽兽之举。”

刘邦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重新面对项羽,话语却多了底气和决然:“好你个项羽,我与你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我父即你父,烹我父即烹你父,那就请分我一杯羹。”

这话传到刘太公耳里,他心中便如刀绞,忍不住老泪纵横,在心底骂道:“三儿禽兽不如,老朽必死矣。”

再说项羽听了刘邦的一番话,也是暗骂刘季寡廉鲜耻,置老父安危于不顾。眼看着威吓不成,便持戟出阵,欲向刘邦挑战。秋风吹起项羽络腮胡须,那脸就益发显得铁黑;配上一身铁色盔甲,褐色战袍,平添了几分杀气。刚才那一连射杀三名楚军右领的汉军楼烦校尉,完全被项羽的气势吓住了。

项羽催动坐骑,横戟立马,一双豹眼瞪着楼烦校尉,和着马蹄磕在地上的“嘚嘚”声,浑身散发出一股气浪,直逼汉营将士。汉军楼烦校尉内心一阵阵收缩,方才能拉三百石硬功的双臂禁不住瑟瑟发抖,及至怯怯地望了一眼项羽后,竟然五内翻腾,翻身落马不省人事了……

这情景也让张良大吃一惊,他担心继续下去刘邦会不保,急忙命鸣金收兵。

项羽勒住马头,仰天大笑道:“刘季小儿,如此鼠胆,哈哈哈……”

刘邦一边回马,一边回道:“若有胆识,明日隔涧会话,寡人倒要看看,项王有无雅量听寡人历数你弥天之罪。”

项羽也不甘示弱:“寡人明日巳时二刻,在涧东恭候!”

刘邦没有回答,已被樊哙等将军簇拥回营了。樊哙一回到大帐就埋怨刘邦,不如出阵杀个痛快。

刘邦正要责备樊哙鲁莽,未料张良说话了:“不是下官轻视将军,今日若真动起刀枪,不要说将军,我汉营诸将都不是项羽对手。若非鸣金收兵,汉王危矣!”

哼!樊哙满腹的话被张良噎了回去,闷闷不乐地回自己营寨去了。

大帐内只剩张良时,刘邦这才流露出一丝担忧,问道:“明日隔涧对阵,如之奈何?”

张良从怀中拿出一张绢帛,递到刘邦手中道:“大王只需如此这般,料他项羽不气死,也得发狂。”

“有子房在,我心定矣!”

广武就是这地形,隔着涧可以与对岸说话,要走起来,则需半日路程。正是辰时二刻,汉楚两军都准时擂过三通战鼓,各自的阵容就针锋相对地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一开始,项羽就严令钟离眛等将领守好阵脚,自己先出马,隔着涧向对面喊话:“好你个刘季!寡人原以为你久临战阵,孰料你乃鼠胆,寡人方欲战,你却仓皇收兵。寡人今日正告你,你若是真英雄,就请下涧单独对阵,你我一决胜负如何?”

“寡人昨日已经说过,从不逞匹夫之勇。”刘邦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道,“你果有雅量,可有勇气听我历数你罪乎?”

项羽仰天大笑道:“寡人率军诛秦,替天行道,诸侯拥戴,有何罪可数?”

“既然你不介意,寡人就将你之罪一一道来。其罪一,你不遵誓约,王我于蜀;其罪二,矫命杀卿子冠军;其罪三,救赵不还报,而擅自动诸侯入关。其罪四,你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收其私财……”刘邦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会儿。虽然看不清项羽的表情,但他相信项羽一定被激怒了。

樊哙正听得痛快,却发现刘邦没了声音,急得跺脚道:“继续骂啊,怎么没声音了?骂呀!快骂呀!”

在涧对面,项声早已怒不可遏,冲到项羽面前道:“如此小人,口出狂言,请大王发令,臣射杀了这贼。”

项羽铁青着脸正要下令,未料对面声音又传了过来:“项王为何沉默,是理亏还是心虚?”刘邦接着继续数落项羽的罪状,“其罪六,诈阬秦子弟新安二十万;其罪七,你将善地分给诸位将领,而迁徙放逐原来的诸侯王;其罪八,出逐义帝彭城,自己据为国都,夺韩王土地,并王梁、楚;其罪九,使人阴杀义帝;其罪十,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

刘邦说罢,仰天大笑,笑声在广武涧周围的群山间激起阵阵回声。他这一笑不要紧,身后的将士都带着戏谑大笑起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仿佛飓风掠过涧去,直抵项羽大阵。

钟离眛、项声和项羽都被刘邦的嘲笑激怒了。从诸将到右领们,纷纷要求与刘邦决战。项羽更是瞋目切齿,对埋伏在灌木丛中的楼烦人弓弩手挥了挥手,低声道:“一箭射死这小儿。”声音刚落,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箭射向涧对面。诸将屏住呼吸,望着箭飞速飞过涧去,不偏不倚,正中刘邦右胸。

汉营众将大惊,一边鸣金收兵,一边冲上前去,樊哙、周勃、夏侯婴等也都围了上来,声声呼唤:“大王……大王……”

冷汗从刘邦的额头淌下,他的脸色苍白,双目眩晕,但心里却十分清楚,此时此刻,自己若是倒下,正中了项羽下怀。他一咬牙拔下箭镞,扔在脚下,对张良道:“可笑射手技差一等,伤我足也。”

这时候,就听见从涧对面传来项羽的大笑声:“刘季小儿,你命休矣。”

众将扶刘邦回到营中,张良忙传军医前来验看伤口。军医轻轻掀开刘邦内衣,瞅了瞅,禁不住欣慰地说道:“谢过上苍,多亏涧沟尚宽,箭支浅入,未伤脏腑。微臣开几服药,加上外敷,不几日就可康复。”

周勃、夏侯婴和樊哙诸将闻言,心这才落了地,纷纷告辞退出。

张良没有离开,刘邦就知道他还有话说,便问道:“子房有事么?”

张良欠了欠身子道:“要不要让萧公送戚夫人和小王爷来?”

“不用!”刘邦靠着被服说话,“本来伤就不重,夫人一来,反倒引起诸将疑虑。”

“大王圣明!”张良站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子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又何苦呢?不妨直说。”

张良又道:“为稳定军心,微臣尚有一个不敬之情。”

“说!”

“请大王乘车劳军。”张良补充道,“我军见大王安然无恙,必定军心大振。尤其是项羽闻之,必遣使者议和……”

“子房言之有理。传令下去,明日巳时寡人就在营前劳军。”刘邦顿了顿,因伤口的疼痛吸了一口冷气,“寡人忽然想起一事。太仆离开所部已有数日,现在李必、骆甲两位校尉率兵随大将军征齐。主将离营,非长久之计。寡人之意,命太仆明日出发赶往齐地。”

闻言,张良更是感佩:“大王负伤,尚能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真天子也。微臣这就去传命,命夏侯大人即刻前往齐地。不过,李必、骆甲自投我大汉以来,屡立战功。今又冲锋陷阵,何不擢拔为将军?诸将闻之,必感大王圣明,愈益竭忠用命,何愁天下不定。”

“好!就依子房所谏,擢拔李必、骆甲为骑将军。”

且说项羽命弓弩手射杀刘邦后,见汉军鸣金,自己也收兵回了营寨。项伯就在行辕等着,一看见项羽,就急切地问道:“大王与刘季隔涧会话,刘季答应议和了么?”

项羽脸上拂过一丝笑意道:“恐怕不死,也得躺数月,我军何愁成皋不能收复。”

一听这话,项伯就急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贼人口出不逊,被我弓弩手射杀。”

“暗器伤人,王者所不为也。”项伯顿足捶胸,仰天长叹,“上苍何故如此,让兄弟阋于墙!”

项羽劝慰道:“叔父不必悲痛,想睢弟堂堂男儿,相门之子,何愁没有良缘佳偶……”

“罢了……”项伯走到项羽面前斥道,“君子一言,岂可出尔反尔?”言罢,拂袖而去。

第二天辰时,项羽命中官在帐中摆酒,邀了项声、钟离眛和项伯一起庆贺射杀刘邦,项伯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来。项羽知道项伯的心病在哪里,亲自登门许诺,若是汉营中传来刘邦殒命消息,定要托项伯过涧吊祭,项伯这才极不情愿地出面。

席间,钟离眛、项声等人除了大骂刘邦外,都纷纷举酒庆贺射杀了一位强敌之酋。

钟离眛举起酒觥道:“刘邦一死,无人可与大王争锋。天下归楚,指日可待。”

项声也举起酒觥附和:“倒不如趁吊祭之际,发兵一举攻克广武城,继之收复成皋。”

项伯开始尚忍着,继之听说要偷袭汉营,再也无法平静了,他怒道:“项门怎会有你这等逆子,汉王乃大王所封,今逢大殇,本应遣使吊祭,未料你竟然欲乘人之危,传将出去,天下岂不笑楚人无信么?”

项羽见状,正准备赶过来劝慰,不料从帐外传来急促的声音,接着,就见钟离眛麾下的一位伍长单膝跪倒在帐外:“启奏大王,刘邦正在广武城外劳军……”

“什么,他没有死?”项羽愣了,疾步来到帐外,恶狠狠地瞪着伍长,“你可看清楚了?”

“卑职一直潜伏在汉营周围,看得清清楚楚。”

“刘季这个逆贼……”项羽大吼一声,将酒觥摔在地上,怒吼道,“来人!将刘太公、吕雉烹为肉羹,送刘季小儿品尝。”

“籍儿!你要干什么?”项伯冲到项羽面前,牵着他的衣袖,“你不可一错再错,做出有失天下人心的蠢事来。”

“叔父……”项羽只觉胸闷血涌,大吼一声,仰面向后倒去……

“大王!大王……”戚夫人从噩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她看看周围,几名宫女在身边站着。

“夫人刚做噩梦了吗?”女御长秋菊轻轻撩开幔帐,从榻床头拿起一方绢巾,为戚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戚姬赧颜地笑了笑道:“方才我在梦中看到大王被人追杀,一惊就醒来了。现在何时了?”

秋菊回道:“约丑时二刻。”

戚姬轻喘了一口气道:“时间尚早,你就与我说说话吧!”

“诺。”秋菊应了一声,转过身对其他宫女道,“你们退下吧。”

戚姬又问道:“如意睡得好么?”

秋菊笑道:“有乳母看着,睡得很香。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夫人回栎阳已近一年了,小王爷开始牙牙学语了。”

经秋菊这么一说,戚姬梦中的情景渐渐淡去:“是呀,如意越来越像汉王了。”

“嗯。”秋菊点了点头。

平日乳母给孩子喂过奶后,都会抱到戚姬身边来玩一会儿,他就在秋菊眼前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学步到学语,每个细节想起来都是那么清晰动人。

戚姬告诉秋菊,自己近来总是做噩梦,梦见汉王不是被人追杀,就是孤身一人走在山道上。戚姬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夫人是因为牵挂大王才做梦的。”秋菊从心底同情戚姬。虽说嫁给了一个美髯男人,却离多聚少,还要经常牵肠挂肚。想想自己,父母皆耕夫出身,虽说日子不那么穷苦,可也不富裕。当初萧丞相招宫中女官时,一眼就看中了她。想来自己也有十八九了,将来也要找丈夫,也要为他魂牵梦绕,真是……倒不如单身的好。这念头一冒出心底,她自己都笑了,哪有女人不嫁人的?

不过,她现在的日子倒很快活。戚姬虽然是王者之妻,却丝毫没有架子,对待身边的人就像姐妹一样,只要与夫人在一起,那些离家的寂寞便烟消云散了。

秋菊变着法儿为夫人解忧,直到从夫人脸上看到笑意。窗外已有了阳光的金线,她唤了侍女为夫人洗漱,自己到后厨去催早膳。

用过早膳,淳于馥来看望夫人了。

“夫人昨夜睡眠不怎么好,如果微臣没有看错,还做了噩梦。”淳于馥看了戚夫人的脸色后说道。

戚姬十分吃惊,遂将近来境况一一道出。淳于馥又为夫人诊了脉,然后撩起裙摆在对面坐下来说话:“夫人之脉象乃为御脉。从意而论,乃不畅之意;从形而论,乃脉形稍粗;以症状论,多为倦怠、少眠、多梦;从病因论,乃思虑过度所为也。臣如果没有猜错,夫人是牵挂大王,郁结成疾。臣给夫人开一安神补心之方,连服三剂,定能见效。不过……”

“有话但说无妨。”

“医家向来认为,心主神明,为君之位,夫人还要心气平和才能最终身心双健。大王乃一代英主,夫人尽可宽心。”

戚姬内心十分感谢,便要侍女奉茶,未料淳于馥还要到太子处去看看,戚姬便命秋菊送到宫门外。孰料这一去,淳于馥却是半日没有回来,戚姬等得着急,正要遣人去找,就见秋菊进来禀道:“夫人,出事了!”

戚姬皱了皱眉头:“什么事让你如此着急。”

“夫人,太子殿下清晨在‘思齐阁’听吕大人讲书,因思念大王而心神不宁,又对吕大人大发脾气,丞相闻讯已前去看了。”

戚姬刚刚稍放宽的心顿时又悬在了半空,忙让中官备了车子,匆匆赶往“思齐阁”了。

进了阁,走过一段砖铺的小道,再转过一道九曲回廊,就听见讲书堂内人声嘈杂,那些陪伴刘盈的中官见夫人到了,忙向两边退去。戚姬进得跟前,就听见萧何正与太子说话。萧何说一句,刘盈就顶一句。戚姬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太子不安心读书,是想到成皋拜见父王。

“大王将殿下托付给微臣,微臣自当效命。没有大王之命,微臣怎能送殿下去成皋?”

刘盈瞪着眼睛道:“你不让我见父王,我就不读书不吃饭,看你们如何交代。”

闻言,萧何就有些不悦:“殿下此举有违礼义,更非王者所为,恕微臣不能从命。”

“好!从今日起我不再吃饭,何时准我去成皋,何时再开口吃饭。”

萧何正要说话,回头一看是戚姬到了,上前见礼道:“惊动夫人,臣甚是惭愧。”

戚姬看了看吕臣,他脸上有些微伤痕,立时变了脸色道:“谁出手打长史大人的?”问了几遍,没有人回应,戚姬对禁卫下令道,“皆不承认,那好,每人四十鞭。”

那些中官中有胆小的,见禁卫们举起了鞭子,纷纷跪倒在地求饶。

戚姬阴沉着脸,要禁卫们将中官们每人打二十鞭。不一会儿,那些中官脸上都带了伤,戚姬又要他们向吕臣谢罪。

吕臣撩了撩衣袖,叹息道:“殿下身系国脉,还请夫人宽恕。”

伴随着心境趋于平和,戚姬脸上渐渐泛起红晕,笑道:“丞相、长史忙了一早上,不妨回去歇息,这里就由我处置。”

“夫人,你……”萧何有些迟疑。

吕臣猜到了戚姬的用意,拉了拉萧何道:“夫人贤淑,定会处置得当。”

萧何会意,两人起身告退,出阁去了。

送走两位大臣,戚姬转身进了讲书堂,看见刘盈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发愣,她在上首坐了。侍女送上茶水,她抿了一口后轻轻放下,这才开口说话:“殿下思父心切,我感同身受。”

刘盈方才筑起的敌意之墙顷刻间坍塌了,抬起头看着戚姬道:“姨娘也思念父王么?”见戚姬认真地点了点头,刘盈忽然起身来到她面前求道,“请姨娘带我和弟弟去见父王。”

戚姬笑着抚了抚刘盈的头道:“你若能回答姨娘几个问题,姨娘便带你去见父王。”

刘盈晃着脑袋,自信地说道:“姨娘请问,盈儿一定回答。”

“从栎阳到成皋山高路远,若中途遇见楚军,该如何应对?”

“让丞相多遣禁卫便可。”

“若寡不敌众,落入敌手,又该如何?”

“这……盈儿不怕死。”

戚姬截住刘盈的话头道:“如果死于乱军之中,你又怎能见到父王呢?”

“这……”

戚姬跟着话头道:“据我知道,殿下祖父与母亲现在楚军中拘押,即便见了父王,你能上阵救出祖父和母亲么?”

“能!我一定能……”

“殿下羸弱之躯,莫说救母,自保亦难。不能救母,又在父王身边徒分他心,忠孝乎?”戚姬接连反问,“既不能尽忠,亦不能尽孝,那殿下去成皋干什么?”

“这……姨娘问得太复杂,我无法回答。”

闻言,戚姬笑道:“如此说来,殿下不能回答,是要放弃见父王了?”

“这……我就是想见父亲。”

戚姬向前挪了挪身子,放缓了语速,语气更加温柔:“不瞒殿下,我近日夜夜也梦见你父王。可我不能图一时之快,而分了你父王的心。我只有待在栎阳,做好分内之事,才能让大王安心……”

“姨娘,盈儿明白了。”刘盈的心火渐渐熄灭,不再用眼瞪着戚姬。

这时候,秋菊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来了,上面盛了午饭。戚姬接过托盘,对刘盈说道:“听说殿下喜食热粱和炙,姨娘特地让膳食坊做了,你吃过饭,姨娘还要问你功课呢……”

“姨娘!”刘盈接过托盘,讷讷道,“盈儿明白了,盈儿午后就去向丞相、长史两位大人道歉。”

九月的太阳很亮,讲书堂因戚姬的到来更加充满暖意。

他们并不知道,刘邦正在回栎阳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