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七章 楚霸王说信遭拒 李左车灰心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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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还不退下,不要打扰了龙将军。”项羽大声呵斥着几名右领,大家战战兢兢地退出灵堂,只留下项庄、钟离眛和龙且的族侄龙右领。

项羽望着躺在棺椁里的龙且,讷讷自语道:“刘季尚未剿灭,将军怎能安卧呢?”

项羽的话一声声直抵项庄的心扉。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挽起项羽的右臂,轻轻说道:“大王节哀,龙将军在天有灵,会感激大王的。”

龙右领也上前劝慰道:“族叔在天有灵,一定会感激大王的。”

“有你来祭祀龙将军,寡人至为欣慰。你要像他一样,忠于大楚。”

“臣记下了。”

项羽又回看了一眼项庄道:“唉!作为一国之君,连麾下都不能护卫周全,寡人有何颜面对大家?”

钟离眛也是第一次看到项羽如此伤情,作为与龙且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他更是有着断肠之痛。可他明白,楚军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便上前向项羽禀道:“请大王节哀。眼下楚汉两军对峙,不可不防汉军趁机偷袭,臣这就下去部署防御。”

钟离眛是什么时候走的,项羽并不知道,此刻他脑子里全是龙且的影子。他怎能忘记,吴县起事不久的一天,龙且率手下弟兄前来投奔的情景。龙且被项羽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发誓要跟着他打天下。而那时候,项羽只是裨将,这份情怀足以让他记一辈子;他又怎能忘记,从巨鹿之战到彭城之战;从成皋、荥阳之战到北上援齐,每一个紧要关头,龙且总是主动请缨,不辱使命。是的!他有些急躁,可这与他的忠贞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不善思索,可这与他的骁勇相比又有多少可以指责的呢?他还年轻,不过二十八岁,项羽曾许诺要为他觅一姑娘为夫人,谁料……

项庄怎能不理解项羽的心思呢?在西楚的诸将中,他最倚重的就是桓楚和龙且。现在大敌当前,阵前损将,大王又怎能不心痛呢?但项庄更知道,龙且战死的真正原因在于刚愎自用。他上前为项羽奉了一盏热茶,才开口说话:“大王可愿听听此战失利的原因么?”

项羽意识到灵堂非议论之地,挥了挥手道:“回大帐再说。”

在项羽行辕大帐内,项庄坐正身子,将潍水之战中龙且如何轻敌,如何不听劝诫,以致被韩信利用等详细说了一遍。项羽听着听着,眉头就紧皱在一起,过了好一会才长叹:“剽疾轻悍,虽勇而必败矣!也该天不予我。”

说到善后诸事,项羽把损兵折将的愤怨都集中到了刘邦身上:“若非刘季遣韩信北上灭齐,龙且也不会死于非命。寡人定要报这切肤之仇,要让刘季背不孝之命,引天下人共愤。杀了刘太公,才解寡人心头之恨。”

“不可!”项庄情急之间,差点将手中热茶倾泼,“大王不可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误啊!”

“难道就此罢休不成?”

项庄又道:“据探马禀报,刘邦已下令韩信挥军南下,于广武与我军决战。本来成皋局势乃我众敌寡,若如此,则敌众我寡,腹背受敌,反为敌所累。即便杀了刘太公,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令敌因恨而士气大增,恐于我不利。”

“小小执戟郎,竟然成了寡人劲敌。”项羽不无追悔,又换了询问的口气问道,“庄弟以为如何?”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此话怎讲?”

“当初韩重言在大王麾下时,虽从未纳其一言一计,然则,亦未加害于他。若能……”

项羽问道:“若能怎样……”

这神色映入眼帘,项庄心中就有了底,道:“若能遣一辩士前往许以重金高爵,游说其叛汉归楚,则损刘贼一臂,岂非良策?”

项羽双手下意识地握在一起,犹豫地说道:“寡人过去不但轻看于他,而且多以恶言辱之,他岂能……”

“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士。韩重言亦是常人,岂能不言利?刘贼许其大将军,我则可许之以王,必能使其叛汉归楚。”见项羽目光很专注,项庄继续道,“臣弟府中有一舍人名武涉,能言善辩,堪为策士。若大王允准,臣弟可保他必能说服韩信。”

项羽又问:“比之郦食其如何?寡人听说刘贼遣郦食其一言定燕,一言说齐,难道他……”

“只在其之上,不在其之下。”

“好!他从彭城一来,寡人就委他以使者身份赴临淄说降。若能奏效,寡人就任他为右史,听命于左右。”

“大王英明!臣弟这就遣人催他前来。”

出得大帐,十一月的冷月悬挂在西天,项庄一边告辞,一边劝项羽早点歇息。项羽却说要再去灵堂与龙将军说说话。

楚人风俗,祭奠多在夜间举行,是为呼唤亡灵归来。项羽这个时候去灵堂也许正是思念心切,于是,项庄在告辞时又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王要节哀自珍,万不可悲伤过度。”

项羽挥了挥手道:“寡人想再去看看。”

踩着冰冷的月光来到灵堂前,远远地瞧见,守灵的禁卫正在换班。大家见项王到来,纷纷行以军礼,齐刷刷地喊道:“参见大王。”

“寡人来看看龙将军,你等先退下。”项羽说完,又对侍卫右领道,“你也在外边等候。”

短短几个时辰,龙且已经成殓,现在,项羽只能面对置放在案上的灵位。灵堂外面传来悠长的呼唤声:“龙将军归来兮!归来!”跟在呼声后面的是打更的声音,益发显得广武之夜的冰冷。

龙右领跪在灵前迎接,项羽挥了挥手道:“你去煮一鼎酒来,寡人要与龙将军对饮。”

“大王,这……”龙右领迷茫地看着项羽,“族叔他……”

“难道你没有听清楚么?”项羽的话语中分明潜入了恼怒。

“臣遵命。”

不一会儿,灵堂里就飘起了酒香,项羽这才道:“你退下吧,寡人有话要对龙将军说。”

此时,烛火摇曳之下,只留下项羽一人,他的身影被投在幔帐上,高大而又孤独。方才他希望静一静,可在众人退出后,寂寞的恐惧立即向他袭来。他痴痴地望着龙且的灵位,往日驰骋疆场的情景就一幕幕地从脑际流过。但令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从南阳归来那夜宴后的一番话,尽管对北上援齐龙且恪守不渝,可就在离去时他还是留下了一句话:“若臣殒身战场,还请大王关顾父母……”

“未料一言,却成永诀。”项羽自语着举起酒觥道,“将军一世,战尘未洗。今日得闲,请饮下这杯酒,且为你洗尘。”

项羽将酒洒在地上,只听见一阵“咝咝”声,酒渗入地下。

项羽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举起酒杯道:“这一觥酒,且为你家人饮。你自离开故乡后,就从未回头看一眼二老。如今你溘然长逝,寡人要代你孝敬二老。”

项羽将第二杯酒倒入地下,那酒在地上翻了个小漩涡,才渗入地下。

没有一丝停歇,项羽就举起第三杯酒对龙且的灵位道:“这第三杯酒是为爱卿壮行。你若在天有灵,就护佑我大楚早日剿灭刘贼,一统天下。”

他刚将酒洒在地上,便入地无声,迅速而又快捷。

窗外吹进一丝微风,揭起幔帐,泪眼模糊中,项羽望见龙且影影绰绰地从灵堂后面走来了。他试图睁大眼睛去打量龙且,却眼皮沉沉;他想握着龙且的手,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请大王就在原处与微臣说话,千万不可靠近。”龙且脸上很洁净,仿佛大梦方醒,看上去很精神。

该说什么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项羽把最烦恼的思绪说给龙且听:“敌我相持太久,爱卿告诉我,该怎么办?”

“大王离开彭城太久了!”

“爱卿的意思是说,寡人该与汉军议和,回到彭城去?”

“马去马归,焉知非福。大王珍重……”龙且声音拉得很长,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天地间绵延不绝的几个字,仿佛石块压在项羽心头,他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虞姬怀里,周围站满了侍卫。

“寡人这是怎么了?”项羽望着虞姬问。

虞姬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大王昏睡过去,多亏叔父发现……”

“寡人看见龙且了。”

……

韩信这些日子的心境分外清爽,虽然是十一月岁初的冬日,却有一种春风得意的兴奋。从前方飞来的战报使他的眉宇悠悠颤动,每一条消息都是鼓舞人心的。

灌婴攻下临淄后,将田横率领的残兵追到博阳,斩杀齐国骑将一人,俘获骑将四人;接着又相继攻克羸、博两邑。一向骄横的田横,仓皇向东南逃往彭越之处……曹参在历下一举击溃齐军,接连攻下七十余县,擒获守相田光和将军田既。

他现在关心的就是刘邦对他上书请封的态度。他之所以要遣李左车前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与冯敬一样,不是刘邦的旧臣,他可以客观地转述前方的战事,而不受旧有关系的左右。他相信李左车绝不会隐瞒任何消息,哪怕是一个细节。

在闲暇之际,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当年给予自己温暖的漂母。自从离开淮阴后,就没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等一切安定下来,他一定要将她接来。这种思念常常会让他走神,一旦回过神来,他又会笑自己想得太多。一切才刚刚开始,许多未知还在等待自己,何必又添许多的闲愁呢?

当然,这一切只是在自己心底激**,他绝不会告诉身边的人,一如他现在与夏侯婴走在临淄城头,只说些与战争有关的话题一样。他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即便在纵马得意之时,也很难听到他开怀大笑。

“探马报说,田横已自立为齐王。”夏侯婴登上城楼时,对韩信说道。

而韩信的目光却瞅着城外汤汤北去的淄水回道:“齐归于我,恰如这淄水汇于海一样,势不可挡。田横以区区数百骑欲救亡国,岂非自不量力?”

夏侯婴也以为韩信说得有理,不过,他在进军途中不断听到县令们对田横的评价,言其有志节,必非凡俗之士,遂道:“齐虽号称千里之地,拥百万之众,与诸侯并南面称孤,名为田广,实赖田横治理矣。”

“我也曾听说过。”韩信沿着夏侯婴的思路,“以田横之贤而不能解齐于倒悬,岂非天意?”

夏侯婴笑了笑道:“右相此言下官不敢苟同。若无汉王英明,将士同心,徒天意岂能置齐于绝境?”

“我所说之天意,乃运命也,民心也。”

韩信这话一出口,夏侯婴顿时眼前一亮道:“右相所言,振聋发聩,下官谨受教矣!”

继续朝前走,就看见前面拢着一堆火,几名守城的士卒围火取暖,蓝色的烟雾顺着风向飘往城外。韩信的眉头皱了皱,三步并做两步上前问道:“谁是什长?”

一位中年男子抬头望了一眼韩信,大咧咧地回道:“你问这作甚?”

韩信怒斥道:“值守期间不能玩忽职守,违令者斩,你不知道吗?”

“你又不是大将军,管得倒宽。”中年汉子斜睨了一眼韩信。

韩信忍住愤怒问:“你见过大将军?”

中年汉子笑道:“俺哪有那福分。”

夏侯婴跟了上来,指着中年汉子道:“你好大胆,竟对大将军无礼?就不怕掉头么?”

中年汉子顿时慌了,纳头便拜道:“俺有眼无珠,请大将军恕罪。”

韩信盯着他道:“作为什长,不遵军纪,今日若不鞭笞,不能正军纪。来人,将他鞭笞四十。”

跟在韩信和夏侯婴身边的侍卫立即上前把中年汉子按倒在地,狠狠抽打起来。其余守城的士卒纷纷跪倒在地,表示再也不敢违反军法。

“打完之后,将他送到医官处疗伤。”韩信转身向城下走,没有忘记叮嘱领队的伍长。

在来到城墙根时,韩信刚刚平息的怒火又被再度点燃。一位伍长正在用拳脚殴打躺在地上的老者,而其他的士卒则围着叫骂不休——

“没眼力!吃你一条鱼还要钱?看看这是谁?”

“吾等是韩大将军的将士,来这里是为解救你等免遭楚军骚扰,吃你一条鱼,喝你一杯酒还不应该么?”

“韩大将军你听说过么?把你们那个荒唐的齐王如驱赶牛羊一般,哼!”

韩信越听越气,拨开人群架住伍长的鞭子厉声道:“听口气,你是见过韩信了?”

伍长觉得来人说话语气不对头,又看看他身上的衣服,忙摇摇头表示没有见过。

“我就是韩信,你看看清楚。”韩信回头对身后的侍卫喊道,“给我押下去打!看他今后还敢欺压良善?”

又是四十大鞭。行刑完毕,韩信又问士卒:“汉王当年进咸阳时约法三章可还记得?”

“记得!”士卒们战战兢兢地回道。

“往后有再犯者,斩无赦。”

夏侯婴晚走一步,申斥道:“毁大汉名声,要我处置,你等死一百回了。”

路上,韩信忽然对自己匆匆上书有了莫名的彷徨。这两件事让他似乎明白,打天下与治天下完全不同,治天下要复杂得多。自己能否……他狠狠地摇了摇头,心想李左车也该回来了。

两人一回到行辕,李左车就迎上前来。韩信刚要问话,却被李左车抢在前头:“军师到了。”

韩信心中“咯噔”一声,他是为了上书请封的事么?韩信一时理不清头绪,只有先尽迎客之道,上前施了一礼道:“不知军师驾到,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右相负任蒙劳,不胜辛苦。大王深为感悯,差下官劳军营中,请右相接旨。”张良闻声转过身子,赶忙还礼。说完,他又从案几上捧起汉王的诏命,随之宣读道——

敕令:右相、大将军韩信战胜攻取,拔魏赵,定燕齐,卓劳高功。着即封齐王,都临淄。

“谢大王恩典。”韩信以及在场的诸将一起回应。

宣罢诏命,两人说话就随便多了。张良看了一眼李左车道:“听说殿下(他已经改了称呼)拔魏灭赵,直下弱齐,一路断幡以覆军,拔旗以流血,其以取胜。三齐百姓,箪壶食浆,倾城相迎,可谓奇哉。下官不胜钦佩之至。大王知齐不可一日无君,乃罢假王之请,而直封齐王,足见大王胸襟阔朗,海川有容。”

韩信明白张良的意思,而且通过这件事也真正体味到刘邦的高目宽怀,说出的话由衷而真诚:“我深感汉王拢天下于一怀的王者之风,非项王可比。”

当日午间,韩信在临淄王宫中举行盛宴,为张良接风。席间免不了推杯换盏,相邀畅怀,一顿饭吃了三个时辰,等到酒阑席散时,已是夕晖如霞了。趁着酒兴,张良与韩信秉烛夜谈。

张良借机表达了汉王希望韩信在勘定齐国诸事后,率军南下同力击楚。

韩信当即表示绝不负汉王嘱托,不久就可会师于广武。

接下来的日子,韩信与夏侯婴、李左车一起陪同张良到各军营中犒赏将士,观看演训校场。转眼五天过去,张良挂心广武战场,起身南归复命,韩信一行送至十里外才依依惜别。

张良一走,韩信就急匆匆传李左车询问广武之行的具体情况,特别关注刘邦看到自己的上书之后的反应,说了哪些话:“有些话我不便直接问子房,足下要如实相告,不必隐瞒。”

李左车回道:“汉王看了上书后倒没有不悦,只是言道,‘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果真如此说?”

“臣怎敢对大王隐瞒实情呢?”李左车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应道。是的!刘邦发怒时,他正低着头,眼睛瞅着地,心神不定,并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足下功莫大焉!”韩信一颗忐忑的心这才放下了,“自今日起,足下即为本王守相,在身边协力国政。待我南下拜会汉王后,请封足下为相国。”

李左车急忙拜谢道:“臣虽平庸无奇,却愿为齐之安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之后,韩信令李左车根据齐国之实际拿出治国之策,与此同时,他亲自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命曹参、灌婴继续追击辖域内的齐军残余,并遣使者前往与彭越一起游击楚军的卢绾、冯敬处,要他们说服彭越拒收田横;第二件事情,是命夏侯婴积极筹集粮草辎重,准备渡河南下,与刘邦会合。

李左车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把自己与项楚或者刘汉联系在一起,他是因为韩信的救命之恩和信任而行事的,其他的不愿多想。因此,他对在齐国推行轻徭薄赋很看重,认为这是韩信笼络人心的重要手段。而且,他还预见随着韩信被封为齐王,项羽极有可能遣人前来游说。

这一天一大早,韩信召见李左车,询问对沿海渔民减轻徭役之策。君臣相向而坐,相谈甚洽。李左车告诉韩信,他近日到沿海各县巡查,并向乡中耆老询问后,已有一个粗略的思路:“乡老们纷纷言道,渔季短促,机不可失,不知能否将渔季徭役折成税赋代之?”

“未尝不可。”韩信沉思了片刻回道。

“不仅如此,臣以为还要减少天数,将秦和田齐时二十天减为十五日,然后以税赋折之。”

韩信觉得李左车思虑缜密,当即表示可行之沿海各县,还强调:“与此同时,严加巡查,若县里有私加税赋者,当严惩不贷。”

“齐国税赋该有多少上交给大汉?依照汉律,诸侯国每年当以上计之名义上报税赋收支。”最后,李左车还是将这个问题提到了韩信面前。

这的确是一个新问题,韩信还没有详细思虑过,但他随即就将此事交给李左车:“还请守相拿出良策,供本王参考。”

李左车正要说话,侍卫右领进来在韩信耳边低声几句,韩信的表情顿然严肃起来:“且让他在前厅少待,本王即刻就来。”待侍卫右领退出后,韩信又道,“最担忧什么,什么偏叩门而入,楚国使者武涉来了。”

“哦,那大王决定如何应对?”李左车问道。

“不见不妥,见之不利,奈何?”

“依臣之见,大王还是要见,且看他说些什么再做决定。”

“依守相意思,见得?”

“见得。”

“好!”韩信说着,进到内室换了冠冕,才转身向前厅而来。路上,他叮嘱李左车暂时回避,随时听召。

当韩信出现在前厅,武涉立即跪倒在韩信面前,谦恭地说道:“大楚使者武涉拜见齐王殿下。”

韩信一改往日的气度,和颜悦色地说道:“使君请起,为使君看座。”

“启奏殿下,项王听闻大王得封,特略备薄礼,还请笑纳。”武涉起身后双手击掌,他的随从抬着几个礼盒进来。武涉揭开其中一个礼盒盖,捧起一方玉璧介绍,“此乃当年秦二世宫中宝物,曰和氏璧。”

“可是‘完璧归赵’之和氏璧?”

“正是。只因蔺相如完璧回赵,秦皇记恨在心,灭赵后夺了这宝物归己。”

“当初本王在楚营时,项王甚为轻视,为何今日以奇物相赠?”韩信话虽如此说,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果然过了一会儿,韩信命中官总管收下了礼物。武涉心中就有数了,忙道:“其实项王在诸将面前,无一日不盛赞大王治军有方。”

韩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使君初到齐国,且歇息两日,本王命人陪使君四处走走。”

所谓响鼓不用重槌,武涉明白韩信必是心存芥蒂,自己若是直言,定然弄巧成拙。倒不如客随主便,相机行事。他当下起身告辞,到传舍歇息。

虽然他人在传舍,心却没有闲着。当晚酉时二刻,他带着随行的右史叩开了守相李左车的府门。一见面,武涉就以久闻大名的口气盛赞道:“西楚营中,没有人不知守相大人的。收复燕齐,固赖齐王才略过人,然则若无大人赞画,恐怕也难如此速胜。”

李左车邀武涉坐下,命侍女上了茶点,不无谦恭地说道:“李某区区小臣,也就是赞画而已,使君过奖了。”

武涉饮下一口茶道:“项王每每谈起,常惋惜如此人才,如何却屈居于刘汉。”

李左车摆摆手道:“我只为报齐王知遇之恩,并不在乎别的。”

闻言,武涉从这看似平常的话中捕捉了李左车的心思,立即唤人抬着箱子进来:“项王久慕守相才情,命本使薄礼相赠,还请笑纳。”

李左车见状,不免有些仓皇,他打开箱子验看,却是五百金,当下脸上有了难色:“这是为何?”

“无他,只是项王的一点心意。”说着,武涉命随从将箱子留下,再次施礼道,“此时夜深,先生不必担心。”直到看见李左车脸色恢复正常,武涉才放心地坐下。

“不知使君深夜到此有何见教?”李左车亲自给武涉的茶盏斟满水。

“本使仰慕先生多智,故而冒昧造访。方才见先生快人快语,本使也不打算隐瞒。想来先生也很清楚,当今天下,匈匈而战者,唯刘汉与项楚耳。如今齐王称雄一方,若先生能说服齐王归楚,则项王必与齐王南北分治,岂不善哉?”

“这……”李左车眯着眼睛打量武涉,微笑着邀他喝茶。

武涉带着试探的口气问:“先生有难处么?”

“使君应当清楚,齐王当年在项王帐下……”

李左车放下茶盏,话还没有出口,武涉立即作揖道:“明白明白,项王每思于此,悔之不已。”

“汉王于汉中高台拜将之事,想来使君也不会生疏吧?两相对比……”

武涉沉默了,这的确是涉及自尊的大事,一下子让韩信转身事楚,实属不易。武涉立即转换了说话的语气道:“本使明白。不过,今齐王、汉王、项王三足而立,若先生说服齐王独处一方,亦乃大功一件。本使回广武后,定当禀明项王,必有重谢。”

李左车沉思片刻,再度起身给武涉的茶盏续水,但话意显得活泛了:“作为臣下,我传话不难。可足下情知齐王乃当今英雄,非他人所能左右……”

“这个本使明白,只要先生尽力即可。”武涉知道,话说到这个程度,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武涉礼貌地起身告辞,行至府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他瑟缩了一下身骨,登上车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一夜无梦,醒来时已是冬阳临窗,齐国大司行已经上门来与他共进早膳了。席间,大司行告诉武涉,说齐王将在王宫中召见他。闻言,武涉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神色:“齐王果真当世英杰,大度恢廓。”

用罢早饭,大司行邀武涉同乘一辆车子,他们没有直接去王宫,却绕行到汉军演训校场。但见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好一派临战气氛。

大司行按照韩信密令,绘声绘色地向武涉介绍韩信从蒲坂渡河,一路济河夷魏,登山灭赵的风云经历,听得武涉眼睛发直,频频点头,心中自是又多了几分钦敬。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王宫前。大司行在前面引导,武涉紧紧相随,一路所见,皆是昔日齐国风景。韩信因袭旧宫,便知其心不仅在齐,倒是对自己此行的信心增加了几分。

现在,武涉站在齐王宫前殿中央了,他行楚人面君之礼道:“外臣西楚霸王使者武涉拜见齐王。”

韩信挥手让他平身,随口问道:“使君昨夜可歇息得好?”

“回大王,外臣在临淄,有宜室宜家之感。”

韩信笑着点了点头,便开始了正题:“不知使君此来,身负什么使命?”

武涉看了看左右,韩信顿然明白,他让左右退下,又对大司行道:“你也退下,在偏殿听召。”等众人退下后,韩信又道,“现在殿内就君我二人,使君有话不妨直说。”

“想必殿下也很清楚,天下苦秦久矣,才有诸侯勠力诛秦。今大秦已破,项王计功分地,分土而王之,此顺天意合民心之举……”

韩信摆了摆手道:“这些本王了然在胸,使君就直达主事吧。”

“齐王果然慷慨快语。”武涉神色肃然严厉起来,一脸正气,“今汉王不思报恩,反而兴兵东进,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击楚,其意昭然,乃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如此逆天之举,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信眯着的眼睛顿然大睁,武涉词语凛冽,言若悬河,让他惊异言语木讷的项羽身边竟有如此辩士。正要问话,孰料武涉接下来的言辞更加犀利。

“刘邦乃昔日一赌徒耳,今竟然不知厌足甚矣。殊不知其已身居项王掌握之中久矣,只不过项王怜与其有金兰之交,乃不忍诛之,才使得他于鸿门逃脱。然则,其背誓约,反而复击项王,刘邦不可亲信如此,可见一斑。”武涉目光中流露出轻蔑和傲视,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身来,将话题引到韩信身上,“今大王虽自以为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然终将为之所擒!依外臣观之,是因为有项王存在,刘邦无暇顾齐矣。”

韩信“哦”了一声,不得不承认武涉看事透彻,也说到了自己心底的担忧。

“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汉王,则汉王胜;左投项王,则项王胜。项王若亡,则次趋足下;足下与项王乃故交,何不反汉而与楚联合,三分天下而王之。”武涉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韩信,用如下的话语结束了他的游说,“今大王放弃大好时机,而自随汉以击楚,这难道是智者所为么?”

这一番话意味良多,有惋惜,更有激将之心。武涉自信韩信不是个糊涂人,他的话不可能不激起其心潮翻滚。

前殿出现了令人压抑的沉默,大司行在偏殿开始还能听到武涉的慷慨陈词,待静寂无声时,他的心就悬在了半空。他几次要起身进去,都被侍卫右领拦住。

是的!韩信此刻的确心潮翻滚,波澜迭起。那些在项王帐下被漠视的屈辱,被夏侯婴拯救,被萧何月下追回,与刘邦将台议兵的往事,与今日武涉到访、今后与刘汉的关系等一起涌上心头,使他自渡河以来遭逢了从未有过的复杂局面。归项乎,留汉乎?他在殿内踱着步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

过了许久,韩信终于握拳止步,目光平静地面对武涉了:“谢使君不吝赐教,然抚今追昔,当初我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故背楚归汉,殊非得已。后来汉王授我大将军印,予我以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更有要者,汉王言听计用,故而我才有了今天。夫人深信我,我背之不祥。请使君替我谢过项王,今日之事,永不再提。”

“齐王重信,外臣甚为感动。此乃存亡之机,失而不可再来,请齐王三思。”武涉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来之前,他对韩信的为人做了深入了解,并不希图一次说动他。

“本王有言,此事到此为止,休再提起。”

“大王……”

“念及当初曾在项王麾下用命,本王不难为使君,退下吧!”韩信背过身去。

……

第二天卯时三刻武涉就起身了。第一次奉命出使不顺,他觉得很没有颜面,也难以面对项庄的厚待,更不愿意在齐国君臣众目睽睽下丧失自尊,决计与随员一起悄悄离去。

司御对武涉的举止很不理解,在一旁一边收拾车子一边说道:“大人乃堂堂使君,为何要悄然离去?天明齐人知道了,又会怎样看霸王?就是回到广武,又如何面见霸王?请大人慎思。”

“你无须多言,只管车辆伺候便是。”武涉虽然这样说,但内心却充满了矛盾。司御所言正是他的痛处。显然,不告而别,有失礼仪乃使者所不为也。可前往守相府告辞,他的脸又拉不下。

此刻,武涉正站在传舍二楼凭栏远眺,黎明前的临淄城在眼前拉开朦胧的风景。他在彭城时,常听人议论临淄之途,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家敦而富,趾高气扬。果然,刚刚过了卯时,街道上已人头攒动,熙来攘往了。他不能想象,车子从人流中穿过时会招来多少讥笑的目光。这样想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了,偌大的齐国都城,又有谁认识他武涉呢?只是他很惋惜,前日一到,就只在大司行的陪同下看了汉军演训,却不曾到市井巷闾去转转,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武涉长叹一声,收回目光,就听见楼下有说话的声音。

“武使君还没有醒吧?”

“启禀大人,早醒来了,在楼上凭栏看街景呢!”那是侍女的声音。

接着就听见脚步声,转眼李左车与大司行就出现在面前。武涉情知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辞而别了,忙调整了心绪,上前见礼。双方道过问候,大司行说道:“齐王希望使君在此多留几日,看看齐国山水,也可以到泰山游一游。”

武涉尴尬地摇了摇头:“本使去意已定,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李左车理解武涉此刻的心境,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原打算今日一起去说服韩信的,即便不能归楚,起码可以在楚汉之间不偏不倚,以待时机。但他没有想到,韩信直接拒绝了武涉的游说。他明白,至少眼下自己不能开口了。李左车寻找恰当的词安慰武涉:“使君来去匆匆,足见执事敬,居处恭,与人忠,足为吾等楷模。待下一次来时,下官一定亲自陪使君观赏临淄的蹴鞠,那可真是开眼界的赛事啊!”

武涉微笑着回应李左车,手却暗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臂膀,他相信李左车一定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果然,晨曦中他看见李左车向自己点了点头,这让他的心境好了许多,转过脸对大司行道:“本使来齐,幸有大司行陪同,不胜感激,请代本使向齐王致意。吃罢早饭,本使就回楚国了。”

大约辰时二刻,昨夜的雪停了,从东海升起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空,三辆车子和近百名轻骑出了临淄城,向南而去。坐在车上,武涉最后一次回望临淄,心想,看来只有寄希望于守相大人了。

送罢楚使回来,一连数日,李左车就是陪伴韩信视察军营和府库辎重,为南下击楚做准备。他没有忘记武涉临行前那用力的一握,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试图说服韩信自立。

机会终于来了。这是十二月的一天午后,李左车的车子在临淄街头行走,路过稷门时,看见前面簇拥着一堆人。他出于好奇,让司御将车停在一小巷背处,然后上前观看。这一看不要紧,站在人群中间的老者让他顿时张大了口:“哦!这不是消失很久的蒯通么?”

李左车对司御耳语几句,司御挤进人群,附着蒯通耳朵低语了几句,他顿时脸色庄重,对围观的人众道:“在下有要事,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蒯通收拾完东西,跟着司御来到背巷,发现是李左车,转身就要走,却被侍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李左车上前,不无揶揄地说道:“先生一句话就让大汉一代谋士粉身碎骨,你却逃了个干净。”

蒯通对李左车并不生疏,抬起头道:“今日落在守相手上,任凭发落。不过,杀一个蒯通,也消除不了守相的灾祸。”

李左车觉得他话里有话,对侍卫道:“不可无礼,请先生回府说话。”随即让蒯通上了自己的车子。

方才热热闹闹的稷门因蒯通的离去而很快冷清了,有几位没有离开的富豪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好生奇怪,在那里议论:

“这是哪家大人,几句密语就让先生上了车子。”

“看气度,非常人也。”

就在大家议论的当儿,车子已停靠在守相府前了。侍卫见守相大人如此看重卜者,也不敢怠慢,忙上前搀扶送到客厅。李左车命人摆酒款待,席间,他举起酒觥道:“先生可还记得昔日为武臣献策之往事么?”

蒯通饮下一觥酒,不无得意地说道:“岂能不记得,在下一言而令赵王不战即得七十余城。赵王曾说在下一言可抵百万大军。只可惜为齐王一言,却险些丧了性命。若非趁雨夜出逃,恐早为汉王刀下之鬼了。”

“假若本官引荐先生,可还愿意于齐王面前进言么?”

“谋士以事主为己任。况且,在下也听说楚使近日到了临淄。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使君乃为齐王归楚而来。”

“先生既然知道,本官不妨明告。”接着,李左车就将武涉来齐的前后经过述说一遍。

话音刚落,蒯通便道:“若是在下没有猜错,武涉是无功而返了。”见李左车不置可否,蒯通放下酒觥又道,“听大人之言,也是赞同武涉之行的。在下夜观天象,有将星欺主之兆,此事若被汉王知道,齐王危矣。”

李左车一击掌道:“先生之虑,乃本官之忧也。我本故赵旧臣,蒙齐王不杀之恩,无以回报,故而欲借重先生劝说齐王在楚汉之争中归楚。”

蒯通闻言便沉默了,开始慢斟慢饮,口中赞语不断,极言海鱼肥美。李左车看着看着就急了,道:“先生有何为难不妨道来,如此旁骛,真是辜负了本官的一片心意。”

蒯通抬起头,似乎想从李左车的表情中判断这话究竟有多大的可信性。在看到了李左车的真诚后,他表示愿意将武涉没有完成的游说继续下去:“大人如此看重蒯通,在下若是再推辞于理不通。明日在下就与大人一起谒见齐王殿下。”他喝完觥中最后一滴酒,那慷慨便都写上眉宇了。

第二天卯时三刻,李左车与蒯通早早洗漱完毕,乘了车子来到齐王宫。

韩信刚刚练完晨剑,听到中官通禀说守相来见,并带了曾经在张耳麾下的蒯通,心头便是一震,心想他不是因为郦食其之死而逃出襄国了么,为何忽然出现在临淄?可不管怎么说他的出逃都是因为自己。韩信心中这样认为,遂对中官道:“传他二人来见。”

见过礼后,不等李左车引荐,蒯通倒先开口问道:“大王还记得在下么?”

韩信虽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他投过去的目光却给了蒯通强烈的感受——他没有忘记,并且由此判断韩信丝毫没有责怪自己,于是接着道:“承蒙守相大人垂爱,通今日不揣浅陋再度谒见大王,是因为当初有许多话言而未尽,今日想再对大王说。”

韩信转过脸,看了看李左车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左车双手作揖道:“启禀大王,昨日臣回府途中遇见蒯先生,言当初曾给大王相面,颇多体味,只是由于汉王追究郦食其被杀一案未及详说,如鲠在喉。又感念大王知遇之恩,欲尽言之。”

韩信“哦”了一声,屏退左右后才对蒯通道:“先生既已到来,说说无妨,只是不可以外传。”

李左车在一旁补充道:“这个,路上臣已向先生反复叮嘱了。”

蒯通这才起身,先是围着韩信转了一圈,又面对他端详片刻,口中就发出一声惊呼。未待韩信回应,即脱口说道:“在下相大王之面,不过封侯,且危不安;然则,观之大王之背,贵不可言矣!”

闻言,韩信的心就微微动了一下,问:“先生为何如此说呢?”

“大王稍安,且听在下说来。夫天下之初发难也,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纷争,使天下百姓涂炭,父子骸骨埋于荒野。”蒯通摇头晃脑来到地图面前,指着荥阳、成皋方向,“大王请看,楚人走彭城,转斗逐北,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则,却困于京城与索城(即荥阳)之间,至今已有三年。汉王将十万之众,据巩、洛,阻山河之险,虽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甚而败逃而自顾不暇,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百姓疲累,陷入绝望。依在下观之,其势非天下贤士不能息天下之祸。”说到这里,蒯通手指离开地图,与韩信、李左车对面而立,目光灿灿射人,说话底气十足,“当今楚汉之命,皆悬于大王之手。”

“哦!这又如何说?”韩信这样问,不过是为着掩饰自己的惊异。其实这话前些日子武涉已经对他说过了,让他惊异的是,蒯通竟也这样认为,莫非上天果然要降大任于自己么?

李左车插话道:“大王且听先生解析便知。”

“在下的意思是,大王与楚则楚胜,与汉则汉胜。”蒯通说到这里,顿了顿,有意延缓了说话的节奏,“在下感念当初大王放通一命,无以回报,故而今日披肝沥胆,直言禀告。”

韩信笑着挥了挥手道:“此处只就三人,但说无妨。”

“有大王这句话,在下就心安了。大王诚能听在下之言,莫若两利而俱存之。”

“哦?愿闻其详。”

“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互相牵制的形势使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大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楚汉双方的空隙地出兵牵制他们,顺从百姓的心愿,向西去制止楚汉的争斗,为黎民请命,那天下诸侯就会闻风响应,孰敢不听?大王据此可以割大、弱强,分封诸侯,如此,则天下臣服而归于齐。大齐据有胶水、泗水流域地区,大王用恩德安抚诸侯,那么天下诸侯都会来朝拜齐国了。这就是在下心腹之言,还请大王明鉴。”

蒯通这一番说辞,在李左车听来,犹如泗水洪涛,浪涌浪卷;犹如空谷林泉,笙磬有声;犹如云中朗月,清辉澄明。他似乎比韩信还要心急,不断用目光打量他。在得不到韩信的回应后,他终于无法忍耐,上前一步道:“大王,蒯先生字字珠玑,臣闻‘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望大王明察。”

他们俩说话时,韩信一直在殿内踱着步子。等他们说完话,韩信回到原地时,终于决定以应对武涉的话来回应蒯通:“感谢先生盛意。然则,汉王遇我甚厚,我又岂能逐利而背义呢?”

这回答在李左车看来,不免有些懊丧;然而在蒯通看来,却是常理,毕竟这关乎韩信与刘邦分道扬镳的大事。他将前前后后的对话梳理了一遍,就断定韩信一定是暗中心动了,只要自己加一把火,难保他不会采纳他的谏言。蒯通拿出辩士的犀利和敏锐,继续游说道:“在下请再为大王分析,所谓‘殷鉴不远’,想必大王不会忘记,当初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余两人结为生死之交,后来因利益发生了冲突便反目成仇,以致常山王杀成安君于汦水之上。”蒯通的宽袖自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大王,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大王以为汉王不会危及自己,这是一种误解。昔日文种助越王勾践伐吴,然功成而身亡。谚曰,野兽尽而猎狗烹。今大王欲行忠义于汉王,恕我直言,以交谊论,大王与汉王必不能比于张、陈也;以忠信言,则不能比之勾践、文种。望大王三思。”

李左车接过蒯通的话道:“臣闻‘勇略震主者危,功高天下者不赏’……”

“大人所言极是。”蒯通不等李左车继续,就把话接了过去,“今大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则汉人震恐。如此,大王又如何能不危机时至呢?”

韩信觉得蒯通所讲比之前武涉所言更为深刻和犀利,尤其是出自一位曾因为自己而差点丢掉性命的辩士之口,更见其重义。可一想到在身边的曹参、灌婴和夏侯婴,他自问没有一人会跟着自己走,就不得不犹豫了:“此事容本王思虑之后再议,二位可以退下了。”

从王宫出来,蒯通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额头冷汗淋漓,直到上了李左车的车子,都没有说一句话,这让李左车感到很压抑。及至回到府上,蒯通将一路上在心中盘算好的话说到李左车耳边了。

“大人!”蒯通谢绝了李左车命人送上的热茶,也不落座,直截了当道,“在下决计今日就离开临淄,还请大人通融,送我出城。”

“大王尚在考虑之中,先生又何必太急呢?”

蒯通有些失望道:“不是在下多心,实在是因为你我今日与大王所言皆存亡之道。若齐王不能纳之,那必然回身绑了在下去向汉王献功。不仅是我,就是大人也在劫难逃,倒不如早日离开……”

李左车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蒯通说得在理,当下唤来府令,命他持门籍护送蒯通出城。

“先生不必走正门,请从后门出去。有一人迹罕至的小巷,从那儿可到城门口。”

蒯通握了握李左车的手,道一声“后会有期”,便匆匆离去了。

蒯通来去匆匆,令李左车心中很是不安,他甚至怀疑自己不该引蒯通到韩信面前。午饭的时候,他没有和家里人说一句话……

三天后,韩信趁早朝之际留下李左车,再度屏退左右后问道:“蒯先生可还在临淄?”

“大王,蒯先生不辞而别,做闲云野鹤去了。”

“走了好!”韩信舒了一口气道。

这话让李左车很吃惊,韩信竟没有丝毫的挽留之情。正纳闷间,他又听韩信说道:“本王反复思虑,还是不能背汉。再说以我对大汉之功,以汉王昔日待我之厚,绝不至于飞鸟尽,走狗烹吧。”

闻言,李左车的心就一个劲地往下沉。

计者,事之机也,机失而能久安者鲜矣;智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毫厘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志诚知之,绝弗敢行也;猛虎迟疑不决,还不如马蜂、蝎子敢放刺;骏马徘徊不前,远比不上劣马的慢步行进……他想说的太多,然而权衡再三,他将一切都咽回腹中。他觉得自己若是继续待在韩信身边,难保有一日不会被烹,被杀。

他原本就是一只天地间放飞的鸟儿,是韩信将他召到身边谋事。现在,是倦鸟归林的时候了。他回转身,向韩信行了一礼后道:“故赵亡后,臣本游于天地之间,蒙大王不弃,得在身边赞画军务,待若至交,臣没齿不忘。只是臣已消闲惯了,今齐已立国,臣自今日当告归乡野……”

“爱卿是因为三足鼎立之事么?”韩信没有想到,走了一个蒯通,还带走了李左车的心。

“非尽如此,臣只想做天地间一只游鹤,任由性情罢了。守相印信,臣随后命府令送来,就此向大王告辞。”李左车说完,面对韩信退出前殿,这才转身下了阶陛。

韩信没有拦阻李左车,他明白自己已伤了两位辩士的心。一整天,他的心都空落落的。

只是韩信决然不会想到,蒯通所言,在以后的几年中竟然残酷地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