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九章 刘萧张再定新策 武左史又逢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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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总是最容易过的。

转眼到了六月,关中的麦子已经收过,萧何不失时机地征集了大批的新麦和草料,将栎阳诸事委托吕臣署理,亲自率邓龙所部押送粮草到荥阳来了。当然,他此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将撰写的《汉律九章》草稿呈给刘邦。上一次来荥阳,他曾向刘邦提出借鉴秦律起草汉律的谏言,刘邦十分赞同。临行前夜,他又从头至尾将文稿梳理了一遍,文字上做了润色。

当刘邦遣人将议和的消息六百里快马送到栎阳时,他便觉得这正是汉军借以休整,谋定建国方略的大好时机。当初进咸阳时的“约法三章”已奉行数年,虽然百姓拥戴,可毕竟太简略了,而制定律法是丞相的责任。于是他每日处理完政事,给刘盈授完课,就把所有的时间投入到阅读《秦律》和《法经》上。删除苛刑,留其要者。又依据当下情势,细分为盗律、贼律、囚律、捕律、杂律、具律、户律、兴律、厩律九章,当他郑重地在卷首写下“汉律九章”四个字时,便欣慰地笑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大汉取得天下,只是时间问题,一切都要早做准备才是。

刘邦和张良对萧何的到来十分高兴。连日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不是分析汉楚形势,就是讨论《汉律九章》。

这是六月底的一天,刘邦约了萧何、张良一同到鸿沟来观山景。朝东望去,废弃的楚军营寨仍然矗立在那里,只是再也看不到飘扬的旗帜了;留下的锅灶,时不时被风吹起一阵尘灰。刘邦挥动马鞭,指着对面的灌木丛道:“当初,项羽就是在那用烹刑要挟寡人的。”

“大王度量如海,当时若不那样说,就中了项羽的激将之计了。”张良回顾了当时的形势,接着将一个重要的消息禀奏给刘邦,“昨夜探马来报,项羽东撤并不顺利,沿途不断遭到彭越军与卢绾、冯敬所部的袭扰。卢绾、冯敬知道我军与西楚有约,因此换成彭越军衣,令楚军无法找到口实。”

刘邦的目光顺着鸿沟对面东去的道路,似乎看到了楚军被围的情景,不无感慨地说道:“当初寡人亦欲退回栎阳,亏了王后、子房谏言才作罢。现在看来,我军东进的时机到了。”

“王后谋断,不让须眉。”张良又对萧何简要描述了立后大典那天的热烈情景,“大王本要接太子来荥阳参加大典的,可现在正是战时,诚恐路险,加之当时关中夏收,故而免了旅程劳顿。”

“这个下官知道,大王已文书知会了。”

刘邦转过身来,朝涧下走去,萧何、张良连忙跟上。

“丞相与军师认为何时为东征良机呢?”

萧何跳下一个小坎,站在刘邦身旁道:“臣以为要出兵东征,有一事需要安排妥当。”

“丞相说的是英布吧?”张良立即明白了萧何的意思。

萧何点了点头道:“下官以为,安排好诸侯实为项羽树敌也。当初英布能从项羽处得到九江王名号,大汉为何不能再予他封号呢?”

经两位重臣一提醒,刘邦想起当初他与英布一起南下,两人在南阳分手,英布去了淮南。若是赐封淮南予他,岂不等于从项羽手中又夺一方土地么。于是他立即回应了两位大臣的议论:“寡人就封其为淮南王如何?”

“大王英明。”萧何和张良几乎同时应道。

张良又提起了一件事:“楚汉连年征战,当初从沛县跟随大王出来的将士死伤甚众。现在我军士卒大部分来自汉中、关中。臣以为对死伤士卒当衣衾棺殓,多加抚恤,这样才能稳定军心。”

刘邦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此议甚好,今日回去就由太仆办理。”

三人远远瞧见半坡上有农人正在播种菽和黍,萧何便道:“眼下大汉正在起草律令,不如先听听百姓的声音如何?”

刘邦想了想,欣然同意,只是提出相互以兄弟相称,以免吓着百姓。

几位农人也发现了刘邦等人,抬起头擦汗,憨憨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继续低头撒种。萧何上前施了一礼道:“借问老丈,这种的什么?”

老者一边叮嘱儿子赶牛继续前行,一边转头回道:“垄下种黍,垄间套菽。”

萧何与刘邦都曾在乡间待过,虽然泗水一带种植稻谷,可农事节令并无殊异,于是顺着老丈的话道:“老丈真会算计,一季两收。”

这话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老丈惊喜地问道:“几位种过庄稼?”

见萧何与刘邦点了点头,老丈的话也多了,脸色也活泛了,并邀请三人到树下乘凉喝水。

四人面对面坐着,话题自然地转到了国家安定上。老丈感慨道:“连年战事,许多地都荒了。好在今秋楚军撤了,小老儿这才敢下地种庄稼。而且听说汉王严令驻军不可到乡下骚扰百姓,真是顺应民心。其实老百姓图什么?不就图个安安稳稳过日子么。”

萧何看了一眼刘邦和张良,见他们听得很投入,随口问道:“亭长们给老丈说过赋税的事么?”

“哦?原来先生是问这。前些日子,乡间三老召集村人,说从今年秋天起,十五税一,百姓都高兴得称赞遇见明君了。”

“百姓都这么说?”刘邦问道。

闻言,老丈就认真起来了:“小老儿今年五十有八,还能诓骗先生不成?”

刘邦忙道:“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想多听听百姓是如何说的。”

老丈的兴头就越发地浓了,只是刘邦抬头见太阳已近午时,忙起身告辞。老丈热情地送到地头,生出恋恋不舍的神色。

这就是百姓,这就是人心。萧何不失时机地说道:“就冲老丈这些话,臣都应将《汉律九章》写好,不使豪强兼并百姓之地。”

“不仅如此。百姓盼安定,大王就该顺应民心,早日一统天下才是。”张良也道。

“这样说来,这仗还要打?”刘邦惊奇地问。

“从眼下形势看,关中、南阳、齐地皆为我大汉所据,天下大半归我所有,且诸侯皆附,战之大利于我也。反观项楚,疲师粮尽,诸侯叛离,已成孤寡无助之兵。这是天意亡楚,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张良一口气说了不少。

萧何趁张良喘气的当儿跟上道:“现在不打,那就是养虎为患。若要击楚,有一件事当下就必须做。”

“丞相说的是据守汉中的雍齿吧?虽说当初偏居汉中,乃不得已之举,可毕竟那里是我大汉兴业之地。自暗度陈仓后,此地一直由雍齿坚守,久而久之……”张良也赞同道。

“子房之意,寡人明白。眼下距东征尚有一段时间,子房何不回南郑看看,顺路将夫人接到荥阳或栎阳,岂不两全其美么?”刘邦建议道。

“微臣正有此意。”张良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萧何指着张良笑道:“好你个子房,早有此想,却藏在心头,要下官去说。”

张良也笑道:“下官不敢假公济私。”

刘邦也趁机插话:“干脆从敖仓调不疑回来,率侍卫护卫子房去南郑,也顺便看看他母亲。少年营守敖仓时间很长了,可将之移交给王吸、薛欧二位将军。”

张良觉得,刘邦总是想得长远。是啊!他们才是大汉的将来。

在荥阳的日子,萧何向刘邦详细禀奏了留守关中的事情。刘邦听后十分高兴,由衷地赞道:“丞相理政有方,他日天下一统,当属头功。”

“臣只想着为大王分忧,并不曾想高爵厚禄。若大王对《汉律九章》没有异议,臣决计先在关中试行,为天下统一后治理国家积累经验。”

“寡人看了丞相的文稿,觉得较之秦法宽松了许多,试行无妨。即便有不周之处,随时改正即可。”

萧何特别向刘邦提到,由于咸阳已成一片废墟,他打算重修宫苑,以供他日居住。

刘邦闻言便很不以为然:“寡人乃沛人,即便将来天下安定,也当回乡建都,岂能在暴秦故地安居?”

萧何劝道:“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者当以四海为家,岂独乡邑乎?”

“此事等子房回来,寡人与诸臣商议后再定。丞相当全力为东进筹集粮草、兵源为宜。”刘邦不想在此事上纠缠。

“谨遵大王之命,臣明日即启程回栎阳。”萧何也不争辩,他相信刘邦迟早会赞同自己的做法。

“寡人还有一事相托丞相。太公自回来后,对寡人一直耿耿于怀,加之战局即将重开,他在军营多有不便,寡人想托丞相接太公回栎阳。”

萧何忙打拱道:“大王何言相托,此事乃臣子本分。请大王放心,太公在栎阳定会心安理得,颐养天年。”

第二天一早,萧何向刘邦辞别,与刘太公一起回栎阳。刘邦与陈平、夏侯婴一起到荥阳城外送行。

邓龙早早地在城外等候,看见刘邦车辇,忙率麾下上前参拜。

“起来吧。”刘邦又端详了一番这位年轻的校尉,“寡人听说你与张虎跟随吕长史据守关中,劳卓身苦。待寡人东进回来,定当重赏。”

“谢大王!”邓龙忙回道。

刘太公在侍女的搀扶下到了车前,经过萧何昨夜的劝说,今日情绪好多了,坐上车辇,他回看了一眼在一旁守候的刘邦道:“你在荥阳,也需小心谨慎才是。”

只这一句话,刘邦的内心就暖烘烘的,他知道,父子间的隔膜正在悄悄溶解。

“臣这就回栎阳了,期望大王早日凯旋。”当着众人的面,萧何郑重地向刘邦行了臣子之礼……

张良在张不疑的护卫下,沿着汉水一路逆流而上,向南郑来了。

站在甲板上向岸边望,纤夫们冒着烈日匍匐在岸滩上,头几乎挨着了地。太阳将酷热的光投射到他们的脊梁,被汗水浸渍的皮肤黑亮亮的。从纤夫口中传出的号子,显得沉闷有力。回眸望去,江水被船体划开清凌凌的波浪。远处,群山向身后滑去,渐渐变成模糊的黛色。张良的心顺着江流,向东飞到了淮南。其实他此次出发南行,肩负着两项王命,一是要代表刘邦宣达册封英布为淮南王的诏命;二是去新郑察看雍齿军的情势。

汉四年(公元前203年)六月底,他从荥阳出发,于七月中到了六县,宣达了刘邦封英布为淮南王的诏命。在六县的日子里,他惊异于刘邦在南阳郡分手后,英布军力的迅速壮大,不仅到处都是兵营,而且他在辖域内效法刘邦,轻徭薄赋,深得民心。

在陪同张良巡查军营时,英布还坦诚地告诉他,留守彭城的桓楚曾受命遣人来劝他再度归楚,被他拒绝。英布还说,当初若非汉王在危急关头迎他到汉营,又借兵与他,他岂有今日?

张良离开六县,在城外分手时,英布又道:“请军师转告汉王,从今以后,布与大汉同舟共济,绝无异心。”

“下官定将大王心意禀奏汉王。”张良虽然嘴上这样说,可他却注意到英布话中的一个细微之处,那就是他只说与汉同舟,而不提归汉。回想起淮南境内百姓的呼声,他的心弦就绷紧了。对这些自诩诸侯之人现在只能安抚待之,可即便是睡觉,也该睁一只眼睛盯着。

张良收回目光,问撑船的艄公距离南郑还有多少路程。

艄公回道:“快了,再有半个时辰,赶日落西山之际,就可以到南郑城下。”

张良“哦”了一声,却没有挪动身子,他此刻又想起了镇守南郑的雍齿。这位早年起事就不服刘邦的沛县人,曾出尔反尔。因此,萧何来荥阳拜见刘邦时,谏言让张良借议和之后空隙到汉中巡查一番。

张良又问艄公:“老丈可知驻守南郑的将军雍齿么?”

“先生问这干什么?”艄公怔了一下,目光中就多了警惕的神色。

张良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张不疑,淡淡一笑道:“在下乃一商贾,听说南郑物产甚丰,因此想着货易到他处,赚个利钱。故而打听一下当地官吏,以图进出方便。”

“那个年轻人,也是随先生的?”

“不瞒船家,此乃本店伙计,随在下出来采货。”

“老汉就在这江上往复来去,为人载货。只听说这位雍将军声望甚高,百姓呼之为‘郑王’。”船家心中的警觉渐渐淡去。

“哦,有这等事?那百姓可知这里是汉国国都么?”

船家长叹一声道:“开始的时候,百姓倒是听过汉王之名。可近来,郑王之名便传开了。”

张良没有再问下去,他的心境愈益复杂了。雍齿是否自封郑王尚待细查,可他不宣示汉王之恩威却是不虚的。这样想着,太阳已落在了西山山头,橘红色的光芒照得江水呈现出酱紫的细浪。艄公提醒道:“客官,南郑到了。上了岸,朝南走就是南郑城。”

张良谢过船家,付了船费,上岸后低声对张不疑道:“召集人众到南郑城外密林中集结。”

一干人踏着沉沉暮色,到了南郑北门外的一处小树林边,张良吩咐侍卫们道:“我此行是奉汉王之命探视雍将军,你等皆听命于不疑,明白么?”

“明白!”大家齐声回答。

张良把儿子拉到一边道:“你虽思母心切,可王命在身,你当与侍卫们一同住传舍之中,随时听命。”

张不疑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严厉的目光,立时从喉咙里蹦出了两个字:“遵命!”

张良一行乘船从汉水逆流而上的消息,早在前两日就由沿江巡查的校尉禀报雍齿了。听闻这个消息,他那颗逍遥了几年的心骤然变得纷乱了。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刘邦离开南郑时将国都安危托付给自己的情景。几年来,刘邦忙于与项羽争锋中原,很少回南郑。汉三年,为调动龙且军南下,刘邦因出武关而回过一次南郑,但也只是过路而已。雍齿出城十里,为刘邦送行。没有拘束和战事纷扰,他乐得其职。

刘邦这次也令他在境内推行十五税一,与民休息。雍齿虽然口头答应了,但内心却不以为然。出身豪族的他觉得百姓缴纳税赋,乃天经地义之举。刘邦一走,他就故态复萌,要求各县依然沿袭秦制。

“天高皇帝远,这深山大涧,有几人知道外面的情景?”看着县府上报的算计图册,雍齿很是得意,“汉王远在中原,岂能顾及此等事情。”

他用这些钱,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将军府,养了数名女妾在后院,俨然一方诸侯。

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前不久,从山外来了一位叫武涉的谋士,带着项羽的诏命来见他了。

这是武涉第二次奉命出使。他主动请缨来南郑,就是要回报项氏的知遇之恩。当他以左史之职作为使者,走进雍齿的将军府时,便为这府邸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曲径通幽、茂林修竹,以及侍女成群而吃惊。

武涉带来了项羽的诏命,封雍齿为郑王,武涉十分了解雍齿的过去,言辞直抵他心底的软处:“刘季是什么人,不过赌场无赖耳。将军又是何人?沛县豪族,凭什么刘季称汉王,而将军要屈居于其麾下呢?霸王素闻将军大名,钦佩有加,愿将军三思。”

这些话刚从武涉口中说出时,雍齿还本能地有所警惕,但也没有多少反感。武涉是下定决心要说服雍齿归项的,他见状也并不急于逼雍齿做出选择,而是每日向他讲述项羽如何宽待臣下、如何修好诸侯的故事。这些,有些雍齿早有所闻,有些则是第一次听到。尤其是听了项羽亲为龙且扶灵之后,他感动了:“毕竟弃汉归楚,不是一件小事,容我思虑之后再做抉择。”

就这样,武涉在南郑城中住下来了。他不但每日陪着雍齿饮酒对弈,而且向他谏言在境内各县轻徭薄赋,获取民心。前些日子,雍齿向各县发去文书,从当年秋季开始,推行十五税一。消息传出,百姓纷纷称道雍齿开明,郑王之名就这样传开了。

就在武涉滞留南郑的日子里,张良到了。雍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武涉从传舍搬出来,搬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宅院里。并且告诉他,张良在南郑期间,千万不要走动。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武涉怎么可能隐而不现呢?

月亮从东山上冉冉升起的时候,张良一行来到雍齿的将军府前。在门口值守的校尉看了张良的门籍之后,忙进去禀报。不一刻,雍齿便率领麾下几名校尉出来迎接了。隔着老远,雍齿便热情地打招呼:“不知军师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张良不卑不亢道:“是下官未能及时通报,将军何罪之有?”

雍齿看着张良身后的年轻校尉问道:“这位少年……”

“此乃犬子张不疑,奉汉王之命护卫下官一路来此。”接着,张良向后招招手,但见侍卫从车子上抬下几个箱子,“汉王念及将军镇守国都,功勋劳卓,特赐金千斤,绢帛百匹,以为犒军之用。后面的车子上,还有酒酿。”

“哎!”雍齿不无感慨地说道,“大战不断,汉王犹记着末将,不胜感激。”

张良毫不含糊地纠正道:“此地乃汉都,将军乃汉臣,大王岂能不牵挂?”

雍齿顿觉自己口失,连忙回道:“军师所言有理,是末将措辞不当。”

“汉王不仅对国都魂牵梦萦,且有谕意给予将军。”张良趁机递上刘邦的谕意文书。

雍齿收好文书后道:“军师远道而来,末将已略备薄酒,还是到府邸说话方便些。”

张良拱手道:“下官前来,就是先知会将军,我已到南郑。今日已晚,便不相扰,回思沛巷府中歇息。明日一早即过来,与将军一起去营中劳军。”

“末将忘记了,思沛巷尚有嫂夫人呢?”雍齿一拍脑袋,立时做出醒悟的表情,想想又觉不妥,忙改口道,“每逢节令,末将都遣人前往问候,今日一忙……”

“谢将军关心,下官告辞了。”张良也不纠正,言罢便上了车子,在一帮侍卫的簇拥下向思沛巷而去。

雍齿看着张良的车影好久没有说话,心里显得有些纷乱。张子房为何这个时候来,究竟有什么用意,他一时也理不清楚。可横在面前的倒是这个武涉该怎么办?他在心中暗想,这个武左史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出来添乱。他转身回到署中,迅速传来军中主簿,要他立即到武涉居处再度叮嘱他,在张良逗留南郑的日子里,一定不要出来。

主簿觉得军令不可不从,但对武涉会不会遵雍齿所嘱,心中实在没底。这武涉是什么人,他是项羽使者,岂能偷偷摸摸地不见天日呢?

车驾在思沛巷的街道上行走,张良的心颤悠悠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张不疑,便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转眼,儿子都成了汉军的校尉了,而他和冯慧就这样在聚少离多的生活中送走了年复一年的日月。当初将冯慧安排在思沛巷居住,也是冲着这巷名的。

刘邦曾告诉他,定都南郑后,他曾将县城的各个街道转了个遍。这巷子呈南北走向,街上店铺林立,看上去与樊哙卖狗肉的巷子十分相像。此巷原名郑西巷,是刘邦将其改为思沛巷,以寄托思念。当冯慧到来的时候,这巷子里已住进了不少从沛县来的商贾。

毕竟这里曾是汉都,虽然暮色沉沉,但街道两边的店铺依然灯火依旧。借着灯火看去,街道延伸到十字路口,向南一拐,就是自己的家了。曾陪伴母亲在这里度过一段难忘岁月的张不疑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自语道:“说不定娘就在门前看着咱们呢?”

张良没有回儿子的话,只是悄悄擦拭了一下潮湿的眼角。心想没有事先知会,她又怎么会倚门而盼呢?旋即,他又自怨自己的心被连绵不绝的战事麻木了,怎么不能体会孤守门户的妻子那一颗柔软的心呢?也许,她天天这个时候就在门首眺望,期盼他们父子忽然双双出现在她的面前。张良忽然觉得车子走得太慢,对司御道:“天黑了,快点走。”

其实,境由心造,路并不长,只是因为心急罢了。刚刚南拐行走了数十步,一座并不显眼的府邸出现在面前,门首挂着两盏灯笼。哦!知娘莫如子,不疑说得没错,站在门口朝远处张望的不正是冯慧么?

司御“吁”的一声,车子在门口停了下来。但冯惠的目光仍然在搜寻远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面前停着一辆车子,还跟着一队人马。唉,无数次失望的期盼使她的目光总是向着远方,这情景,让张不疑心中很不好受。他忙翻身下马,来到母亲面前,叫了一声“娘”,就双膝跪倒在冯慧面前了。张良也迅速下车了。

冯慧弯下身子,捧着不疑的脸,两行热泪溢了出来:“疑儿!真的是你?”

“娘!是儿子回来看您了。”张不疑将头依偎在冯慧怀中,淌着热泪。

冯慧希望能找见早年那个活泼可爱的不疑。可现在,跪在她面前的,却是身着盔甲的校尉,连唇间都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了。冯慧的心境是复杂的,悲喜交加。儿子大了,就无法永远依偎在自己的怀中了。良久,她才抬起头,就见张良站在一边。她的目光从儿子身上转到张良身上,他瘦多了,也黑了。

张不疑将队伍交给两个屯长带回传舍歇息,只留下四名士卒值更。然后,他簇拥着父母回到了屋内。

“你父子且坐片刻,我这就去准备饭菜。”冯慧言罢,转身进了厨房,与丫鬟们一起为张良父子温酒、烧菜。不一刻,满满的一桌菜肴就摆在张良面前了。

冯慧脱下围裙,坐到张良对面,指着中间的一盘菜肴道:“此乃本地名吃褒河鱼,刺少味美。”说着,她分别给张良和不疑的碗里夹了菜。

这时,张不疑端着耳杯站了起来敬道:“二老在上,儿子敬二老一杯酒,感谢二老养育之恩。”说罢,他将杯中酒饮干,这才坐下。

冯慧也要站起来敬酒,却被张良拦住道:“此时最应该接受敬酒的是夫人,请饮下此杯。”

冯慧忙端起手中的杯子,两人举到齐眉地方,才用衣袖掩了口饮了。

可这难得的温馨,随着晚餐的结束而又遭到分离的缺憾。饭罢,张良对张不疑说道:“你身为校尉,当以王命为先,今晚就住到传舍去。”

冯慧闻言便不依了:“夫君这是为什么?孩子在外面打打杀杀,好不容易回来,你却不准他住在家中,你想过妾的感受么?即便不能多住,一夜总是可以的吧?”

张良坚决地摇了摇头:“一夜也不行,他住在家中,那几十名侍卫谁来管?”

“唉!你这是……”冯慧背过身子抹眼泪。

张不疑毕竟不再是小孩子,明白自己肩头的使命,上前扶住母亲的胳臂劝慰道:“娘,儿子知道娘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高兴。王命在身,儿子身不由己。”说完,他向母亲施了一礼,交代了四名侍卫,就出了大门,打马往传舍方向去了。

张良对儿子如此成熟很是欣慰,虽然自他编入少年营后很少教他什么,可他发现,儿子有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成长道路,军营给了他许多。

秋月融融,从窗口投进温柔的银辉。当内室只剩下夫妇二人时,张良将冯慧紧紧拥入怀中。而冯慧绵软地依偎在丈夫的怀抱,什么话也没有说。连她自己都很奇怪,那每日倚门巴望积攒的千言万语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唉,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在彼此的感觉中了。她读得懂张良拥抱时的热情和温度,他们就那么无言地享受着月光的爱抚。

良久,冯慧从张良怀抱中脱出来,亲自为夫君宽衣解带,伺候他到小房间沐浴。暖融融的水滴通过冯慧手中绢帛,一点一点地流向张良的头发、脊梁和胸前,仿佛冯慧的手缓缓地划过他的肌肤。多年了,他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光。于是,那些初遇时的浪漫,相濡以沫的枝节和分离时的重重思念,都一起涌上心头。张良伸出水津津的胳膊,轻轻抓住冯慧的手道:“这些年,苦了夫人了。”

冯慧没有回答,没有怨言,只是用淋水和擦拭传递着自己对夫君的爱。自从那年在下邳遇见黄石公之后,冯慧就知道,自己拴不住张良那颗志在四方的心了。他是男人,有自己的前程,自己所能够做到的,就是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苦乐。

伺候丈夫上了榻,冯慧又到小房间自己沐浴。她把自己洗得透亮,又坐在梳妆台前绾发髻。当铜镜里映出她圆润的脸庞时,她忽然有了新鲜的陌生感,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美丽。是的,在与夫君天各一方的日子里,她很少坐在梳妆台前如此打量自己,她的心顿然就回到了青春的年月。

爱,永远不会随着岁月老去。当两个分别许久,却又彼此渴望的人重逢时,他们的**就像新婚一样热烈。幔帐外的虫鸣渐渐远去,天空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入云层,夜色掩盖了羞涩……

此刻,两人已复归平静,却没有丝毫的睡意,面对面躺着说话。

张良问道:“在南郑这些日子,雍齿有没有难为你?”

冯慧闻言就笑了:“夫君这是想什么呢?夫君堂堂汉军军师,雍齿岂敢无礼?不仅如此,他时不时还遣主簿来家中嘘寒问暖。妾除了感谢外,总是回答什么也不需要。”

张良闻言很感动,所谓家有贤妻,丈夫不遭祸事,冯慧就是这样能处处为他设想的女人。

张良告诉冯慧,他这一次来南郑,就是要接她走。但冯慧的反应却是平静的:“妾这样的女人跟随夫君,既不能提枪上马,也不能赞画军务,只能成为累赘,还是在南郑守着吧!”

“楚汉已经议和,项羽东归彭城。但依我观之,项羽此去再无法西顾。不久,天下当归大汉。夫人留在南郑,有所不便。我接夫人是去栎阳后方,萧丞相为人宽厚,我才能放心为社稷谋划。”

冯慧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此事就依夫君。只是疑儿带兵打仗,我总是……”

没有回应,却传来鼾声,冯慧叹息了一声,侧过身子去了……

当冯慧于榻上辗转难眠之际,在南郑一处冷僻的宅院里,武涉盯着外面的秋月,也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之前传舍里来了一队汉军侍卫,雍齿提醒他不要主动去接触这些汉军,但武涉已经明白他的心理。来南郑的不是别人,乃是汉军军师、大名赫赫的张良。若是他知道楚国使者就在南郑,该作何想?但对于武涉来说,迁到这冷落的小院,如同软禁。

他对这次出使南郑的使命忽地就有了难以言状的失望,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项王使者,这样不敢出现在人前,算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是夜间入户的盗贼么?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项庄奉命遣他出使南郑的情景再度回到脑际。当时,项庄郑重地对他说道:“此次非上一回可比,大王已任命足下为左史,身份与以前不一样了。这次是我在项王面前保举足下出使的,请足下务必竭尽全力,勿负我望。”

是的,他不能让项庄在项羽面前再度失信。没有项庄,他也许早就成为孤魂野鬼了。

可自打张良到了南郑后,他的心就一个劲往下沉。张良这个时候来,目的是什么?是否掌握了他游说的消息。但他很快打消了这种猜测,自己是化装成商贾来的,又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地传到汉营呢?他发现平时口气很大的雍齿见了张良却有几分畏惧,竟要自己回避,就是心中怯弱的表现。

“哼!”武涉换了个姿势,头朝外躺着,继续想心事。楼台外徘徊的秋月,淡淡的冷辉洒在他的脸上,有些清凉的感觉!不,那是一种秋寒的侵入。武涉对现状很不满意,既然负命在身,为何知难而退?他使劲摇了摇头,一心一意寻思着明天的对策,“你不让我出面,我就不出面了?堂堂楚使,有何见不得人的。明天就和那个张良照面又有何不可?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当下无战事可言。”武涉做出了选择,明日一早就去将军府,看雍齿究竟怎样选择。

更漏过了丑时二刻,武涉才强迫自己闭眼。心中有事,几个时辰都是似睡非睡的状态,雄鸡在某个角落第一声啼叫时,武涉就起身梳洗了,然后在后院练起剑术来。随来的副使见武涉早早起来,知道他昨夜没有睡好,上前问候道:“大人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武涉向副使使了个眼色,两人从后门出去,前面就是一个山坡。正是秋林染醉的时候,满山的红叶被晨光照得透亮。两人在山坡上停住脚步,武涉问道:“副使对张良到来作何想?”

副使回道:“下官最担心的是雍齿左右摇摆。这些天看他说话,似有心动迹象,张良一来,恐怕……”

“吾等深受霸王恩典,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我决计今日去见雍齿,当着张良的面将事情说透,看他如何?”

“这……”

武涉摆了摆手道:“副使不必犹豫,记得左司马大人曾讲过何隋说英布的往事,我等为何就对张子房胆怯呢?”

心同此情,自打张良出现在将军府前,雍齿的心就没有平静过。整个晚上,他的心都是忐忑不安的。真是见鬼了,张子房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就在楚国使者来时相撞了,这事若是被刘邦知道,会不会成为治罪的口实呢?他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入了梦乡。还没有睡实,雄鸡就啼叫了。

洗漱的时候,他看身边的侍女个个都不顺眼,稍有迟缓,就开口大骂,弄得府上大小老少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夫人吓得不敢吱声,躲在一边朝这边看。

辰时一刻,雍齿来到署中。刚刚进了门,张良就到了。也许是心里有阴影,他看张良时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似笑非笑地问道:“军师可歇息得好?”

“托将军的福,一切皆好。”

当雍齿要侍卫上茶时,被张良拦住了:“你我同事一主,彼此就不要那么多客套了,还是前往军营劳军吧!”

“好!就依军师。”雍齿唤来军中主簿在前面引导,先从将军署看起。

出了前厅门,向左拐,有一道回廊,廊下是砖铺的小径,打扫得干干净净;廊外的条形花圃中,秋菊开得正盛,各种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金黄的**含露绽放,仪态绰约,芬芳四溢。过了花圃,是一簇青竹,郁郁葱葱,秋阳透过竹叶的缝隙,投射在阴影处,斑斑点点,煞是好看。回廊的尽头,有一座亭子,上书“怡心亭”三字,正有几个抚琴的女子在亭中演奏,乐曲中透出一种伤秋的情绪。而在不远处,则是侍卫的岗哨。

这一切让张良心中顿时起了波澜,眉头就皱起来了。前方的将士在流血,雍齿在这山城中却高楼阁榭,醉于声色:“将军这日子,可是逍遥自在啊!”

雍齿明白张良话里的意思,忙道:“末将在城中修了楼宇,这都是为朝廷着想。汉王经过褒中时又焚毁了栈道,这里就是国都。将来与诸侯往来,破败情景总有失国体吧?”

张良嘿嘿地笑了笑道:“下官倒是没有见王宫有多高峨。”

“这……”

雍齿看了一眼主簿,主簿立即回道:“回军师的话,雍将军在金鸡岭下为汉王修建了王宫,虽不敢言富丽堂皇,可也是雕梁画栋。”

众人出了官署大门,几辆车子在路边排列着,张良的车子周围已站了随身侍卫,张不疑着一身金色盔甲,红缨在秋阳下显得分外耀眼。那马看张良在一干人陪同下出现在面前,一时兴奋,仰头发出“啾啾”长啸,四蹄在地上磕出火星,愈发显得少年校尉的威武。

雍齿先是被马嘶声一惊,及至看到张不疑时,禁不住赞道:“少将军英武雄姿,将来必有大作为。”

“雍将军不可谬夸,他就是一个少年营校尉而已。”

雍齿在与他说话时,目光游离,似乎在寻找什么?时而环顾身边,时而张望远方。张良见状也不点破,只是静静地看着。思忖间,车子到了城西北角的骑射营。守营校尉早早地率部在寨门外等着。看见张良、雍齿等人的车子,立时挺立行注目礼,高声喊道:“大汉威武!”

张良扶着车轼,面军而立,高声道:“本军师奉汉王之命前来劳军,众将披坚执锐,守土功高,汉王赐酒五坛,以资犒劳。”

将士中又爆发出齐声的呼唤:“汉王英明!”

张良挥了挥手,等声浪平息下来,才下车来到军伍面前,拉了拉年轻校尉的战袍,问道:“将军大名?”

校尉忙行军礼回答:“禀军师,卑职乃将军岳恒之弟岳升。兄长阵亡后,祖父将卑职送到南郑,投在雍将军帐下。”

“哦,是岳恒将军胞弟,怪不得看着眼熟。”张良不无怀念地说道,“彭城大战中,你兄长为救汉王,壮烈殉国。我望你如你兄长,尽忠报国。”

“卑职记住了。”岳升挺起胸膛继续道,“接雍将军令,卑职为军师演训骑射,请军师登台观看。”

进了营寨,来到后校场,登上阅兵台坐定,岳升骑马来到阵前,禀报演训开始。

但听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从场外冲进一批骑射营士卒,一律是清一色的白马白盔,驰过台前时,齐刷刷地举起手中的弓箭,拉成满月,“嗖嗖”作响,远处的人头靶子一个个倒地。接着,岳升带领骑兵们来一个镫里藏身,斜插过校场,风驰电掣般地翻身上马,回身一阵弓箭,西南角的箭靶也纷纷倒地。

张良此时的心境才变好了一点,虽然雍齿有些奢侈铺张,却没有耽误军务。他正想着,忽然看见前面横起一道横线,上面挂着用红丝线穿起的铜钱。一位传令兵飞过校场,在东北角勒住马头,挥了挥黄色的旗帜。岳升率领部下迅速冲进校场,侧身回首向铜钱射去,顷刻间,铜钱纷纷落地。在以往,张良总是听说善射者可百步穿杨,现在眼见为实,便情不自禁地打量起雍齿,他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张良心想,雍齿之所以数度摇摆,大概正与城府尚浅有关。就在这时,只听见雍齿发出“啊哟”一声惊呼,张良急忙收回思绪。这一收不要紧,连他自己也吃惊得张开了口。

啊,张不疑与岳升两马并排从校场口飞驰过来了。他们一个金甲,一个银甲,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伴随着战马的奔驰,两人一路厮杀,棋逢对手。待跑过一圈后,岳升收起宝剑,从箭壶中抽出一箭,拉弓朝远方飞来的大雁射去。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张不疑的箭也上了弦,几乎同时射向大雁。

大雁在挣扎了片刻后,坠落在校场外的草丛中。不一会儿,一士卒便提着中箭的大雁来到阅兵台前,呈给张良和雍齿看。张良定神望去,心中就**起一阵喜悦,两支箭几乎是从一个地方射进的。当两位少年校尉双双站在台下向张良和雍齿拱手行礼时,张良的眼睛模糊了。儿子在血与火的战阵中成长为一位英武的汉军校尉,他那曾任过韩国丞相的祖父的在天之灵,将会有多欣慰。

“军师之子,汉军之虎也。”雍齿合掌发出由衷的赞叹。

雍齿从内心感谢岳升,这场演训消除了张良心头的阴云。而他也因这一场演训而心情轻松了许多,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武涉听从他的劝阻,不要出现在让他尴尬的场合。

但张良心中有数,回到将军公署之后,他向雍齿通报了近来刘项之间议和、项羽东归的消息。他还特别强调,汉王已封英布为淮南王、韩信为齐王。相比之下,项羽每况愈下,天下归汉,只是时间问题。

听着张良的叙说,雍齿暗自庆幸没有听从武涉的游说,差点惹出一场风波来。

“听军师一言,胜读十年书。末将早就看出,天下归汉乃人心所向。请军师回荥阳后转奏汉王,末将定不负王命,镇守南郑,以策应天下一统大业。”雍齿当着张良的面,提出准备水运一批粮草到关中交于萧丞相。

张良称赞道:“天下大定,将军必得大赏。”

午间,雍齿就在署中为张良设宴接风。宾主推杯换盏,相谈甚洽,气氛也分外热烈。雍齿几次起身来到张良面前敬酒,张良也不失时机地回敬;特别是岳升和张不疑双双舞剑助兴,为宴席添彩不少。

正所谓怕什么就来什么,正当两位校尉向张良和雍齿敬酒之时,就从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接着,武涉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目光中:“哈哈!雍将军这酒喝得畅心,只是不知塞不塞牙?”

“你!”雍齿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你怎么来了?”

“将军这话问得怪,本使奉项王之命来此数日,将军为何装作吃惊?”

“有何话过了今日再说。”情急之中,雍齿吩咐岳升,“快请使君回去。”

可没有等岳升近前,张良站起来说话了:“听足下话音,乃是从项王处来?”

武涉转过身来,面对张良说道:“在下正是霸王使者,西楚左史武涉,敢问阁下……”

张良回道:“吾乃大汉军师张良。”

只这一句话,武涉就惊呆了。他虽然从未见过张良,却没有听项羽和项庄少说他。站在面前的,原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书生。正踯躅间,张良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眼下楚汉已经议和,请问使君此时前来游说雍将军,岂非坏了和约?”

武涉整了整衣冠,心境平静多了,回道:“暴秦已灭两年,正值群雄逐鹿之际,强者主霸。霸王久仰雍将军骁勇善战,欲招其入楚,有何不可?”

闻言,张良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严肃:“使君此言差矣。项王乃一国之君,带甲数十万,一方面与大汉议和,一方面又遣使私下游说汉将,岂非口是心非?”

“这……”武涉两颊充血,印堂发红,“若说壑邻,也是汉王先之。陈平本是我大楚都尉,却被汉王用计归汉,先生怎么说?”

“陈平归汉,乃慕我汉王宽仁尚德,胸有天下。非但陈平,韩信在项王麾下,郁郁而不得志,我夏侯将军荐之汉王驾前,拜为大将军,授右丞相;司徒吕臣,被逼归汉,任为丞相长史,助萧何署理朝政;当阳君英布,归汉之后授为淮南王。可谓汉势彰彰,人心所向。这一桩一件,哪一件不是因项王心胸狭窄,刚愎自用,既不识人,又不善任所致呢?项王既无惜才之情,又无容人之量。众叛亲离,势所必然。”张良又拉过在一旁尴尬,而又插不上话的雍齿道,“下官断言,即如雍将军,即便为足下说动,不仅在项王处得不到重用,亦必如钟离将军一样见疑于谗言。而他于我大汉功劳甚重,汉王遣下官前来劳军,其倚重之情势足下也已看见。”张良放开雍齿,又将锋芒转向武涉,“即如足下这样多谋善断者,在楚充其量不过左史,若先生弃暗投明,定能大用。”

张良这一番词锋语箭,时而如雷暴惊耳,时而如和风拂心,说得雍齿悔愧在心,说得武涉理屈词穷,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也是雍齿第一次直面张良的善辩,他的心就在这善辩中归于平静。雍齿看了看张良,转而对武涉道:“使君既然在齐未能说动韩将军,就不该再来扰动末将。末将念先生远途跋涉,不予加罪,可今日必须离开南郑。岳升,送客!”

武涉觉得蒙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却不知满腔的怒火发向何处,只有黑着脸离开了。

就在这时,张良追上来了。见状,武涉气咻咻问道:“你要如何?要杀要剐,本使任凭发落。”

张良闻言笑道:“下官要送使君一句话,使君归楚后,若有一日想归汉,下官必在汉营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