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五章 词朗朗娄敬进谏 智明明张良谏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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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刘邦已起身准备上朝。结束了战争年月的奔波辗转,一切都按部就班,他还有些不习惯了。戚夫人一骨碌就抱住了刘邦的脖子,撒娇道:“陛下这就要上朝?妾懒慵发困,还是再睡会儿吧。”

刘邦捧着戚夫人的脸道:“大汉初立,百事待举,朕岂能贪恋帷帐而置朝事于不顾呢?”

“陛下偏心。”戚夫人摇着刘邦的肩膀道,“自搬到洛阳以来,陛下夜夜与皇后共枕同眠,相聚甚欢,妾夜夜孤守,冷冷清清,好不容易有个团聚的日子,榻床尚未暖热,陛下就又要离去。妾心中的心酸孤寂,岂是一句两句话所能尽言的。”

戚夫人说着话,泪花儿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肩膀轻轻**,一头乌发瀑布般悠悠颤动。那可怜楚楚的样子,让刘邦心软了,低下头给了一个吻:“好好一个美人儿,哭成了小花脸,朕还如何爱你呢?”

戚夫人仰起头,依旧是泪光莹莹。因为她知道,自吕雉回到刘邦身边后,皇上难得与她在一起,他不知怎样说动了皇后,自己才有了这短暂的欢愉。可今晨过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一想起吕雉那双犀利刁钻的眼睛,她就禁不住浑身打战。

刘邦见状,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冷吗?”

戚夫人伸手拢了一下头发,隐忍着摇摇头。

“是皇后不待见你了么?”

戚夫人搂着刘邦的脖颈道:“不,皇后待妾很好。”

“那又是为何?”

戚夫人说:“如意已经三岁了,盈儿做了太子,刘肥做了齐王,妾……”

闻言,刘邦就笑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呀?他也是朕的儿子,朕岂能亏待他?他现今不是还小么?再过几年,朕也是要封他为王的。”

戚夫人终于破涕为笑,刘邦这才起身对着帷帐外喊道:“来人!”

秋菊应声带着几名宫女站到了帷帐外面。

“伺候朕洗漱、更衣。”

“诺。”秋菊答应一声,很快就进入程序性的准备中去了。

离开南宫宜春殿,正要登上车辇,却听见在一边的花坛旁边传来小孩子的喘息声,间回还有“哼、哈”的喊声。刘邦听得出,那是如意的声音。他的脚步就挪不动了,对身边的黄门总管春熙道:“过去看看。”

春熙答应一声,就在前面引路。借着晨曦,三岁的如意手持一把短木剑,正跟在一位禁卫后面学步。禁卫每做一个招式,都要讲解为什么要如此出剑。如意虽然举止稚嫩,却十分认真,等分解完一套招式后,禁卫又要如意连起来做,他竟能够牢记在心。刘邦看着,禁不住在心头赞叹这孩子聪明。春熙要上前通禀,刘邦拦住了,直到如意舞完才喊出了一个“好”字。禁卫听见皇上的声音,忙单膝跪倒在地:“参见陛下。”

如意也在禁卫身旁跪倒了,童声童气地说道:“参见父皇。”

刘邦心头又是一阵欣喜。常说三岁看老,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明礼仪,知进取,将来定是大汉骄子。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说了一声平身。禁卫等如意起身后,才站了起来。刘邦亲昵地上前抚摸着如意的头问道:“你为何如此早就起来练剑?”

如意抬起头,没有怯场:“儿臣从小练武,长大了要保护父皇。”

春熙听了道:“小王爷从小有志气,将来定有大作为。”

刘邦又问:“你不想多睡一会儿么?”

如意转了转眼睛道:“娘说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儿臣从小要养成早起的习惯。”

刘邦不再问,他的心一大早被如意的话说得舒服极了。他吩咐禁卫好生带如意练剑后,就转过身去上朝。

“恭送父皇!”如意在身后大声喊道。

刘邦真有点不忍离开,可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处理。春熙跟在后面,他看得出刘邦十分高兴,脚步都带了风。

的确,今晨看罢小儿子,他的心境很不平静,尤其是如意答话的决脆,让他想起刘盈每每见到他时的胆怯,看来该让两个孩子在一起玩玩了,让他们相互学习对方的长处。

辰时一刻刚过,刘邦已坐在洛阳南宫前殿批阅奏章了。打开一卷竹简,几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卢绾的笔迹。卢绾说他和别将靳歙奉诏继续讨伐不肯降汉的临江王之子共尉,于六月中擒了共尉,现正押解回洛阳途中。

“好!”刘邦眉宇间掠过掩饰不住的喜悦。他又拿起另外一件文书,是陈平从彭越处发来的,上书中说:“彭越被封梁王后,田横担心彭越会受到牵连,遂率五百壮士逃入海岛。臣奉诏前往招抚,宣达了陛下的谕意,传递了‘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且举兵加诛也’的旨意。初,田横感戴陛下宽怀,遣散壮士,乃与门客二人赴洛阳。一路上,臣屡言陛下圣明,威加海内。可有一日,行走在偃师城西一间马厩旁,田横说即将朝见天子,当在厩中沐浴。臣信以为真,故而应允停留。不想他对门客说自己当年与陛下俱南面称孤。结果汉王为天子,自己为亡虏,这已经是很大的耻辱了,加之他又烹了郦食其,纵然陛下与郦商不追究,他自己心中却是充满惭愧的。言罢,便自刎而死,门客奉田横首级于臣。臣与二位门客正前往洛阳,不日即抵。”

刘邦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待再度抬起头时,对伺候在旁的春熙道:“起自布衣,兄弟三人皆王,岂不贤哉。传朕旨意,请丞相布置,待门客到达洛阳后,任为骑都尉。发卒二千,以王者之礼厚葬田横。”

“诺。只是陛下厚葬拒降者,微臣有些不解。”春熙又问。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此之谓也。”

“臣明白了。”春熙转身出了前殿,迎面却遇见夏侯婴带着一黑脸汉子登上了阶陛。

夏侯婴看见春熙,便问道:“陛下可在?”

春熙回道:“陛下正在批阅奏章,太仆有事面奏?”

夏侯婴点了点头,转身上了台阶。在大殿门外,夏侯婴对黄门道:“请通禀陛下,就说臣有事要奏。”

“大人少待。”黄门进去不一会儿,就传话道,“夏侯婴觐见。”

“请到塾门等待召见。”夏侯婴转身带着黑脸汉子来到专供臣下等待召见的廊庑“塾门”,又让黄门上了茶,将佩剑放进剑架,才进了前殿。

刘邦正要喝口茶解解乏,见夏侯婴进来了,便问道:“你一大早来见,不知有何事?”

夏侯婴回道:“陛下忘了,前几日臣已向陛下禀奏过季布来朝见陛下之事的。”

“嗯,是有这事。”刘邦一拍脑袋。

原来这季布乃项羽属将,曾屡次与汉军为战。项羽败亡后,刘邦曾经命发出通缉许诺有擒拿住季布者,予千金。敢有藏匿者,罪三族。季布为了逃脱缉捕,自污其面,卖身到一朱姓人家为奴。这朱姓庄主知是季布,感其忠贞。于是变卖了田产暗中来洛阳,见了夏侯婴说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季布何罪之有?况乎项氏之臣甚多,岂可尽杀?今皇上刚刚得了天下,却要杀季布这样的贤者,这不是向天下人宣示自己气量狭小么?陛下若逼得急,季布无奈,当北走匈奴,南走诸越,这与当年楚平王逼走伍子胥有何两样呢?小人虽身在民间,然滕公何不从容为上言之?”

夏侯婴觉得朱庄主说得有理,于是就留他在府中等待,自己到宫中向刘邦说明赦免季布的益处。多年同道,刘邦了解夏侯婴,相信他不会错,于是谕意赦免季布,并要封赏。夏侯婴回到府中,将刘邦所言据实相告。朱庄主大喜过望,立即邀请季布到夏侯府中。

因此,夏侯婴带着季布来了。

“好!快请季将军来见。”刘邦说着,就站了起来。

“谢陛下。”夏侯婴忙转身就朝外疾走而去,却不料与进来的春熙碰了个满怀。夏侯婴来不及打招呼,就直奔塾门,拉起季布的手朝前殿而来。

“罪臣季布参见陛下。”一进大殿,季布跪倒在地。

“平身,赐座。”刘邦看了看季布,虽然皮肤黝黑,却是目光炯炯,便先自有了几分喜欢,“卿的事太仆已奏明朕,朕就拜将军为中郎,受郎中令王恬启节制如何?”

季布忙道:“微臣定不负陛下厚望,当恪尽职守。”

三人又就一路来洛阳都城沿途所见谈论了一番,季布极言刘邦圣明,一路上处处可见百姓拥戴。三人相谈甚欢,出得前殿,季布问夏侯婴道:“这王恬启何许人,怎么没有听说过。”

夏侯婴回道:“王大人深通文、法,精研律令,曾助萧丞相修订《九章律》,至为中直,将军必能胜任愉快。”

“多谢太仆,来日舍下摆酒,务请光临。”季布的话是热情有加,但心中不免失落,无论如何,他也曾经驰骋疆场,战尘披肩,如今却屈居于无名之辈之下……但他的情绪在走完司马道时就平复了,伟丈夫,屈伸皆在从容中,总有出头之日。

在司马门外作别时,季布再一次邀请夏侯婴道:“届时下官在门首恭候大人。”

……

就在夏侯婴与季布分手之际,将军薛欧却与他的恩公、齐人娄敬为怎样面见刘邦而发生了争执。薛欧看着娄敬倔强地翘着胡须,头扭到一边,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心想早知他如此迂腐,就不该答应他面见皇上的请求。

人们常说“遭遇”,世间果真有此机缘。薛欧奉刘邦诏命从齐地征发一批戎卒前往陇西戍边,他没有想到这支队伍里竟然有娄敬。娄敬是什么人,是于他有恩的人。那还是始皇三十年的事情,那时年轻的薛欧因父亲受人欺负而深夜潜入富豪之宅,杀了恶霸,并且连夜逃到齐地。当他因无处乞食而饿昏在路旁之际,恰巧娄敬从这条路上经过,不但给了他食物,而且介绍他到富豪家佣耕,从此隐姓埋名数年。直到刘邦在沛县起事后,他才于一天深夜辞别娄敬,加入了反秦的队伍。

见到恩人,薛欧自然喜出望外。娄敬虽被征发为戎卒,仍然不失书生意气。当他听说刘邦已在洛阳称帝时,就要薛欧引荐自己去见刘邦,自言有治国良策呈现。薛欧当然求之不得,他把娄敬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就觉得这身羊皮衣太寒酸,他担心恩公还没有陈说见解,就会遭刘邦冷落。于是,薛欧拿出自己一件很鲜亮的绸绢深衣,要他换上。

娄敬瞪着眼睛问道:“足下这是为什么?”

“让恩公换,自然有换的道理。”

“说说看,若你说得有理,我就换。”

“恩公,你是去见当今皇帝,这身打扮,让皇帝怎样见你呢?”

闻言,娄敬就笑了:“皇上是听我谏言,又不是看我衣着。我穿帛衣就帛衣见,穿褐衣就褐衣见,这样才真实。若是换了衣裳,那岂不虚伪了么?”

薛欧摇摇头道:“看来恩公是不换了?”

“不换了。”

“那就请恩公随我来。”薛欧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属下安排好戎卒,就与娄敬乘着车到洛阳南宫来了。

登上阶陛,薛欧让娄敬先到塾门等候,自己进去向刘邦禀奏。不一刻,就听见殿门口的黄门高声唱道:“陛下有旨,娄敬觐见。”

一向拓落不羁的娄敬这会儿反而有些忐忑不安了,当初刘邦会见郦食其时的傲慢他早有所闻。他下意识看了看殿门口的黄门,见他们一个个形容肃然,便收敛了几分往日的散漫。

“参见陛下。”一进殿,娄敬就拜倒在刘邦面前。

“赐座。”刘邦挥了挥手。

早有黄门拿来座席,娄敬与薛欧对面坐了。

刘邦问道:“朕听薛爱卿言,你有良策陈奏于朕,不知是何良策?”

娄敬看了一眼刘邦,觉得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轻慢,便打拱道:“陛下建都洛阳,是要和周朝比兴隆么?”

“嗯。”刘邦点了点头。

“陛下取天下与周朝殊异。周之先,自后稷封邰,积德累世,十有余世。到了公刘徙豳,太王居岐,鸣凤在树,诸侯尽来。文王以德服人,四夷来服,遂灭殷以取天下。至成王即位,周公辅之,乃营洛邑,以为此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倒立均矣!有德者王之,无德者亡之。故周之盛时,天下和洽,诸侯四夷莫不宾服。然则,等到它衰落之际,天下没谁再来朝拜,周室已不能控制天下。不是它的恩德太少,而是形势太弱了。”

在娄敬讲述前朝历史时,薛欧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刘邦。他发现刘邦刚开始还听得比较专注,渐渐就显得不太耐烦了。薛欧长期跟随刘邦,了解他的性格,总是喜欢直接陈明利害,张良、萧何和陈平正是了解了这一点,才多有默契。果然,刘邦说话了:“先生不妨择其要者,言简意赅才好,如此曲曲折折,朕都听得糊涂了。”

薛欧就有些担心,忙在一旁附和道:“恩公摘要陈奏陛下即可。”

“陛下就不同了。”娄敬撩了撩衣袖,立即将论说转移到现实中来了。

“哦?”这句话提起了刘邦倾听的兴趣,“你说说,怎么个不同?”

“陛下!”娄敬起身来到刘邦面前,作了一揖,“陛下起于丰沛,席卷蜀汉,兵定三秦,与项羽战于荥阳、城皋,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生民涂炭,父子暴骨于野,哭泣之声未绝,伤夷者未起。如此疮痍满目,陛下却自比成康,臣以为不可也。”

“哦!”刘邦也起身,与娄敬面对面站着。薛欧见状,忙起身来到两人身边,只见刘邦目光炯炯,显然,娄敬的话语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请先生继续说。”

娄敬感到已到了关键时刻,他清了清嗓子,把一路所思直陈于前:“不知陛下想过没有,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立具也。陛下因秦之故,依靠丰裕肥美之地,这就是所谓的天府呀!陛下进入关中把都城建在那里,山东地区即使有祸乱,秦国原有的地方是可以保全并占有的。与别人搏斗,不掐住他的咽喉,击打他的后背,是不能完全获胜的。如果陛下进入关中建都,控制着秦国原有的地区,这也就是掐住了天下的咽喉啊。”

“慢着!”娄敬正说到兴头上,不料刘邦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先生言之凿凿半日,朕算是听出来了,先生以为洛阳不能为国都,是这个意思么?”

“陛下圣明。”娄敬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迁都乃国之大事,岂能形同儿戏?”刘邦的脸色立时就严肃了,接着对春熙道,“速传丞相、军师、太仆来见。”

“诺!”春熙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了。大约半个时辰后,萧何、张良和夏侯婴来了。刘邦将娄敬所言粗笔大线述说一遍,然后问大家意见。他首先把目光投向萧何问道:“丞相以为如何?”

萧何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见被刘邦点了名,随即回道:“臣以为周在洛阳经营数百年,而秦建都咸阳,百年而亡,可见洛阳之重。况乎东有城皋,西有崤山、渑水,其险峻和坚固足以为屏障。故微臣以为,不宜迁都。”

夏侯婴接着萧何的话道:“丞相所言极是。现天下初定,人心思安。忽而迁都,容易引起民心不稳,请陛下慎思。”

两位心腹大臣都不赞同迁都,让薛欧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看着对面的娄敬,华发霜鬓,他实不愿看到恩人抛骨陇西。但在这样的场合,他知道自己不能多言,只有暗地打量一直没有说话的张良。而且他也知道,每逢群臣议事,刘邦最看重的还是张良的意见。

果然,刘邦对张良说话了:“爱卿以为如何呢?”

“二位大人所言不虚。”张良这话一出口,无论是娄敬还是薛欧,都在心底觉得完了,可接着却听见张良说了一番另外意思,“洛阳虽有此固,但其中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地也。”

这一回轮到萧何与夏侯婴惊异了,他们都担心刘邦最后会采纳张良的谏言,而薛欧和娄敬的心也丝毫没有放松。四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期待,希望张良说出下文。

“至于关中……”张良见五双眼睛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反而放缓了语速,“关中左有崤山、函谷关,右有陇西,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关中地势,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而制诸侯。”说着,张良来到地图前,指着上面的城池、山脉,将手指停留在河水和渭水交汇处,“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薛欧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竟然忘了这是在皇上的大殿,由衷地喊了一声:“好!”

这一个“好”字如同重锤,震得在场的人心鼓鸣响,经久不绝。首先是萧何陷入了沉思,他就是这种性格,当别人在道理上说服自己时,他从不固执己见。张良的一番说辞,使他联想起刘邦率部东进以来自己坚守关中的许多事情。若不是关中粮草充足,刘邦就不可能与项羽展开长期的战争;若不是关中,刘邦的家小又怎么会有一个安定的后方呢?刘邦又凭什么最终战胜了项羽,建立了汉朝呢?萧何调整了自己的思路,道:“经子房如此一说,臣豁然开朗,臣也以为建都关中乃为兴国上策。只要陛下诏命,臣愿为新都殚精竭虑,不遗余力。”

这两人都说得有理有据,夏侯婴自然没有话说。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卿等所言,甚合朕意。”刘邦拊掌笑道,将脸转向娄敬,“卿言有功。朕就拜卿为郎中,号奉春君。即日起随朕车驾,去往咸阳。”

这个结果倒是娄敬没有想到的,他立即拜倒在地,口称谢恩。

“朕还要赐你刘姓。”未料刘邦接着又一道口谕下来了。

众人十分吃惊,赐姓乃是特殊恩典。然而惊波未定,刘邦接着的话更让娄敬感动自己:“午间,朕要为卿备酒设宴。”

娄敬还能说什么呢?此前听到的关于刘邦轻视士者、粗莽少礼的传闻被眼前的事实击得粉碎,他的眼睛有些发潮,所有的感喟凝结成一句话:“臣当以身许国,虽死无憾。”

出得前殿,娄敬一摸额头,尽是汗水,他看了看身边的薛欧笑道:“这六月天,不胜其热。”

薛欧闻言就笑道:“这恐怕还是恩公心情的缘故吧。恩公能留在皇上身边,从此不再遭风霜之苦,真乃大幸,望恩公好自为之。在下即日启程,押送戎卒继续西行,后会有期。”

看着萧何、夏侯婴相继离去,张良却迟迟没有动身,刘邦猜想他一定有话要说,便吩咐黄门上了茶点,接着才问:“子房还有话要对朕私奏么?”

张良作了一揖才道:“此事在臣心中盘桓许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子房今日是怎么了?你一向快人快语,何事让你如此为难?不妨说说,也许朕可以解卿之忧呢。”

张良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时目光中就充满了歉疚:“臣随陛下经年征战,体羸多病,今天下已定,故欲自请告归。”

“子房岂能生出此想?”闻言,刘邦有些吃惊。

张良嗫嚅着口唇道:“臣好清静……”

还没等他说完,刘邦就挥手止住了:“建都未果,国事未定,子房此时告归,岂不让朕不安?爱卿身心疲惫,朕甚悯之。即便告归,也不在此时,一切待进了咸阳再说。”

张良还能说什么呢?他掂量得来刘邦话语的真诚,何况这大汉江山也有他的心血。在思虑之后,他决定暂时留在朝中,待刘邦将诸事理出头绪后再做打算。想到这里,张良躬身道:“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子房还是子房,总能体味朕的用心。”刘邦立时眉宇大展。

“陛下方才说要建都咸阳?”

“子房如何想?说来朕听听。”

“往事犹新,咸阳几成废墟。若再建都,颇费周折,况乎秦之都咸阳,百年而亡,臣以为应于关中另觅紫土,别建宫观。”张良说着,再度来到地图前,指着渭河以南的空间道,“臣闻此地乃秦皇之弟长安君封地,项王幸未殃及,陛下可遣萧丞相于此建都,国都名为长安,取长治久安,万世享国之意,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好!”刘邦的丹凤眼笑成一条线,瞅着眼前的张良连连点头,“子房所言,亦朕之所虑,朕明日就遣萧丞相回关中营建新都。”

这时,春熙进来禀奏,说已是午时,后厨请陛下用膳。

张良就要起身告辞,却被刘邦拦住道:“朕为刘敬设宴,岂能无人作陪?”说着,牵起张良的衣袂就向外走。张良明白,一切都因刚才那个请求,现在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转眼到了十月,刘邦没有想到一项决策引起震**,朝野众说纷纭。

事情是因卢绾而起的。七月,从北方传来消息,燕王臧荼谋反,刘邦闻之大怒,亲率大将军、左丞相樊哙、将军周勃一举击败臧荼,掳臧荼与燕相栾布。樊哙与周勃本没有封王拜侯的祈愿,可当他们在朝堂上听到刘邦册封卢绾为燕王的诏命后,心便不平静了。樊哙当朝就质问卢绾凭什么封王?论起署理国政,他不能比萧何;论起运筹,他不能比军师;论起征战,他不能比韩信。仅仅就因为与陛下同庚么?仅仅就因为卢、刘两家乃世交么?若是这样论下来,他樊哙与陛下还是连襟呢?

樊哙说到激动处,豹眼布满了血丝,沉闷的声音在大殿里引起“嗡嗡”回声:“虽说这江山姓刘,可也是将士们血汗换来的,岂容陛下私相授受……”

下半截的话没有说完,但见周勃一步冲上前去,一手搂住樊哙的肩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闷声闷气道:“将军慎言。”

“你放开俺!”樊哙一使劲便挣开周勃的臂膀,“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为什么就不能说?”

周勃又冲上前去,抱住樊哙的腰,欲拉他出殿。谁知樊哙一上劲,竟将后半截话喊出了口:“若惹恼了俺,就率军掀了你这大殿。”

这一回轮到刘邦不依了,起身正色道:“你要干什么?这是大汉朝堂,岂容你如此撒泼?来人,将樊哙推出去斩首,头颅悬挂城头三日,以儆效尤。”

立时,整个朝堂震惊了。首先是张良。樊哙大闹朝堂,他没有想到;刘邦动了杀机,他更没有想到。新都刚起,斩杀功臣,牵涉的却是方方面面,他最担心的还是吕雉,毕竟她是吕嬃的姐姐。

其次是陈平,他想得更深一些。刘邦虽然杀的是一个樊哙,但等于向众多汉将举起了屠刀,会让他们寒心。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卿等这是为什么?”刘邦见状吃惊了,忙问。

张良道:“樊哙虽性情鲁莽,但对陛下忠贞不贰。杀了樊哙,恐寒了众将的心。”

陈平立即接道:“军师所言甚是!陛下若赦免樊将军,他当感激不尽。”

“若饶了他,这还是大汉的朝堂么?”刘邦生气地扭过头去。

“陛下!”从班列中走出一位中年人,刘邦抬头看去,却是御史大夫周昌,“樊将军虽然因气生莽,然则乃一时糊涂所致。自沛县至今,将军忠心,天日可鉴,若因此殒命,传将出去,恐怕诸王不安。”

这话一出口,刘邦坐了下去。是啊!诸王刚刚就国,朝廷又开杀戒,尔等会作何想呢?但刘邦就是刘邦,他要将这个人情留给卢绾,于是问道:“燕王以为此事该怎么处置?”

卢绾何等聪敏,方才他还强烈希望刘邦杀了樊哙,可朝堂上几乎一边倒为樊哙求情的情势使他很快就领会了刘邦的意思,他出列与陈平、张良并肩跪着道:“蓟都乃樊将军与周将军随陛下平定,因此樊将军此举当可宽谅。”

刘邦这才松了口:“看在众卿的面上,朕就赦免了这莽汉。死罪虽免,惩罚必须,郎中令何在?”

王恬启出列道:“臣在。”

“将樊哙押到偏殿鞭笞四十。”

王恬启看了看众臣,没有动。刘邦见状大声道:“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么?”

“诺。”王恬启忙答道,转身下殿去了。

……

这件事情过去多日,而且卢绾早已到封国去了,但刘邦的心却并没有平静下来。每当闲暇之际,那一场连襟之间翻脸的情景时不时就会浮上心头。不错,在樊哙被打之后的当天夜间,他就亲自前往探视,并且亲为之敷药。可他问自己,能抚平其身上的创伤,能抚平他心底的创伤么?他想找萧何说话,可萧何正忙于修建宫殿之事。回到后宫,吕雉不止一次问他樊哙犯了什么罪,要当朝鞭笞。他没有回答,心头油然生出不尽的惆怅和孤寂。

就在这时,张良来了,他是向刘邦呈送如何警惕异姓诸侯王谋反的上疏的。刘邦拉开竹简,就看到几行清晰的话语——

周之衰微不在气数,乃在礼坏乐崩,夫文王初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降于夷王,伤礼害尊。周之衰久矣,在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尔。今陛下立国,分土封王,殊非得已。然则,周训在耳,不可不惊策也。

刘邦合上上疏道:“子房来得及时,朕也正为此事而心中烦闷,子房不妨陪朕走走。”

出了殿门朝右拐,就上了甬道。自进驻南宫以后,这甬道刘邦不止一次走过。当初先入咸阳时,他曾惊叹秦始皇斥天下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建成楼观盘郁,甬道连属。谁料作为吕不韦封邑的洛阳,其雕梁画栋,广厦炼玉丝毫不逊色于咸阳。触景生情,他发觉自己现在焦虑的问题与秦皇当年惊奇的一致。尤其是樊哙大闹朝堂后,盘桓在他心头的总是两个身影,一种的是分散在各地的异姓王侯,一种是像樊哙这样桀骜不驯的近臣……

甬道处站着三五个黄门,远远瞧去,似乎在低声说着话。刘邦转了方向,直朝着黄门们走去,他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可还没有等他到得面前,几个年轻的黄门都肃然而立,低眉垂目了。他和张良从中穿过时,他们竟连大气都不敢有一口。

刘邦等张良跟上自己的脚步,便问道:“彼等都说些什么?朕来了,反倒缄口不言。”

张良笑道:“陛下龙威震天,彼等岂敢当着陛下的面大声喧哗?”

这就是皇帝的不自由处,刘邦这样想。打仗的时候,哪来这么多讲究?

“不过,陛下封卢绾为燕王,朝野确是有些议论。樊哙那日虽然举止鲁莽了些,可对此事不平的不止樊哙一人。只不过大家慑于天威,不敢言罢了。”张良趁机将自己所听到的传到刘邦耳内。

“哦?有这等事?”刘邦放慢脚步,“子房快说说,他们都在议论什么?”

张良侧了侧身子道:“且不说众位臣僚,微臣也觉得陛下册封卢绾有些不妥。”

“哦!”刘邦睁大了眼睛,“朕有何不妥?”

张良并不着急,慢慢道:“臣夜读《吕氏春秋·去私》,曰晋中军尉祁奚年老告退,晋平公念其功高,允准引荐一人来继任中军尉一职,祁奚当即说‘解狐’二字。晋平公大为不解,曰解狐不是卿的仇人么?祁奚说,大王问的是可不可,并没有涉及恩仇。过了不久,平公又要他推荐人才,他又推荐了自己的儿子祁午。平公不解地问,他不是你的儿子么?祁奚答道,大王问的是可不可,并没有问到他是谁的儿子。平公于是又接受了他的举荐,任用了祁午。据说孔子在删春秋时,读到这个故事,禁不住拍案称快,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祁奚可算是一心为公啊!”

“子房的意思是……”

“臣以为陛下任用卢绾为太尉,又接着封他为燕王,此亦内举不避亲矣!然卢绾之才,不及萧何,之德,不及滕公,之功,不及樊哙,故而群臣议论也是自然。”

刘邦吃惊于张良也会如此看待卢绾册封之事,并且说得如此直接,好在他对张良知之甚深,否则又要动怒。他虽心中不快,可仍然笑着与张良说话。

“其实大王以往任人,多有不避私仇佳话。”张良说完,又向前挪动脚步了。

刘邦闻言,情绪这才有了转换:“年深日久,朕都不记得了。”

张良挥了挥衣袖道:“想当年雍齿背离陛下而降魏,后来穷途末路又复归来,陛下不记旧仇,任其为将军,并将南郑托付于他,遐迩闻之,无不称颂陛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子房好记性,若非爱卿提起,朕早忘记了。”刘邦眯着丹凤眼沉入对往昔的回忆。

张良紧跟着刘邦的话道:“平息群臣议论,正在于此。”

“朕即刻诏命,册封雍齿为什邡侯。”话说到这个分上,刘邦完全明白了张良的意思。

张良欣喜于刘邦的明智,忙双手打拱道:“陛下圣明。群臣见雍齿得封,则人人自坚也。”

第二天,刘邦就遣陈平前往南郑诏雍齿赴洛阳听封……

当陈平当着雍齿的麾下宣读完刘邦的诏书后,雍齿竟然发呆地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回应,直到陈平连续提醒,才语不成句地回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老实说,当大汉宣布在洛阳立国后,雍齿的心也死如止水。他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当初回归汉营时,若非萧何进言,刘邦是决然不会收留自己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偏安于南郑,只要刘邦不追究罪责就谢天谢地了。

在刘邦和群臣庆贺的日子里,雍齿或在府内喝闷酒,或带上几位心腹到南山深处狩猎。正所谓心远地自偏,他想起洛阳,就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所在。但这样的念想他只能藏在心底,他生怕担上一个叛离的罪名。

而现在刘邦一纸诏书,那些灰暗的日子就瞬间远去,什邡侯的桂冠就神奇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当夜,他在将军府设宴,与陈平开怀畅饮,对刘邦的感戴之语溢于言表。

雍齿举起手中的酒觥对陈平说道:“臣何德何能,皇上竟封侯拜将?皇上待臣恩重如山,臣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其一。”

“将军坚守南郑,使大汉无后顾之忧;将军不听武涉游说,陛下……”陈平一连说了十数个理由,眼看着雍齿的眼睛就湿润了。

“使君,我最不该的就是……”雍齿已沉入深思,那些往事潮水一般地朝心头涌来。

半个月后,陈平与雍齿回到了洛阳。刘邦见到雍齿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卿镇守南郑数年,坚不可摧,才有前方胜局,卿功高劳卓。”

雍齿心潮激**,所有的话都化为几个字:“谢陛下隆恩。”

当晚,刘邦在南宫设宴,将什邡侯引见给群臣。萧何、夏侯婴、周勃等人与雍齿同起事于沛县,彼此并不生疏,心想皇上为何如此铺排张扬呢?这时,张良袍袖翩翩地从外面进来了。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萧何顿时明白,皇上册封雍齿的主意肯定出自张良之口。

因为是为雍齿接风,故而他的座次自然最靠近刘邦。

群臣均已到齐,春熙低声在刘邦耳边低语几句,但见他起身道:“诸位爱卿,今日朕在此设宴为什邡侯接风,皆因楚汉大战期间,雍爱卿坚守汉都,劳苦功高。请诸位举酒,为大汉祈福。”

众人纷纷举起酒觥,浅浅地喝了一口,然后静听刘邦说话。

刘邦呷了一口酒后继续道:“册封雍将军,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朕今日要当着众位爱卿的面对萧丞相、周大夫下令,即行定功行封。”

刘邦的话音刚落,席上就爆发出“陛下圣明”的呼声,声浪和着酒香在大厅内弥漫。

萧何暗地里赞叹张良的明于大局,拉着周昌来到刘邦面前,表示今日宴后就与有司令丞遴选行赏清单,勘定评功规制,力求早日举行开国大赏。

萧何与周昌的情绪深深感染了在场的各位,大家都强烈地感到,雍齿的册封,预示着大汉君臣空前一心。

就在众人沉浸在欢悦的氛围中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不是别人,正是负责宫闱守卫的郎中令王恬启。他手中拿着一封信札,匆匆忙忙地来到刘邦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刘邦的脸色立时严肃了,问道:“何时的事?”

“据来人说,大概两个月前。”

刘邦“哦”了一声,示意王恬启入席,转而和颜悦色地对群臣们道:“众位爱卿,请举觥畅饮……”

山中日出日落何其短暂,在钟离眛的心中,仿佛暖洋洋的太阳刚刚从东方山头爬上来没有多长时间,就落在了西边的山头,只把橘黄色的余晖投射在山峦之间。

一道高坂,隔开了钟离眛及其麾下与外界的联系,而一道山涧,隐藏了两百多名楚国的将士。从那以后,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过生死的磨砺,一个个心变得既坚硬,又脆弱。

山中没有历日,他们只能凭借山川景物的变化判断时序的更迭。钟离眛不会忘记,四面楚歌的那个晚上,天空飘着雪,他们是踩着积雪的呻吟走近深山的。山里的花开了,又谢了;山涧的青草绿了,又黄了;树上的果子青了,又落了。此刻,钟离眛站在山坡上,望着坡下的山溪,水面上漂着殷红的枫叶,就像一叶小舟,被带向远方;风顺着山谷吹到脸上,冷飕飕的。又一个冬天即将到来,他和他的将士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漫长的冬季。

钟离眛的目光从溪水上移开,移向溪旁的山道上,那是通往山外的唯一道路。在那些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又有数十名兄弟因冻饿而死在凤凰山深处。如今,他们的坟茔就排列在对面的阴坡,那里有郁郁葱葱的松柏。每当钟离眛从墓园前经过,都会有一种冰冷的感觉。若今冬再有数十名士卒死去,那么……钟离眛终于决定不再滞留凤凰山,要在冬天到来之前撤到一个少寒冷、多饮食的地方。于是一个月前,他遣屈右领带了五名精干的士卒,化装成商贾出山去了。

如果不出意外,他也该回来了!钟离眛觉得眼睛有些酸困,眨了眨,但立即又睁得老大。果然,在远远的山口,出现了几个黑点,在冬阳下晃晃悠悠。钟离眛的心就扑腾扑腾地跳,他迅速下了坡,沿着沟道朝前走。转过一块山崖,那几个黑点就渐渐清晰地进了他的视线,不错!就是屈右领,他大略数了一下,带走的人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钟离眛与屈右领面对面地站住了,他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中等个子、说话不紧不慢的汉子,发现仅仅一个月时间,他整个人却黑瘦了一圈。顾不上军中礼节,他上前搂住屈右领的肩膀道:“足下辛苦了。”

“谢将军挂怀!”屈右领打了一拱,钟离眛又一一查看带走的五个人,脸上就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当每个人从衣襟里掏出一小包食盐时,钟离眛的眼睛湿润了:“难得诸位如此细心,弟兄们很久没有吃盐了……这回好了……”

一干人回到山涧,坐在火堆旁,就着橘黄色的火苗,屈右领告诉钟离眛项羽战死的经过,说着说着就流泪了。

钟离眛听罢,许久没有说话。拨开当年君臣之间的猜疑,钟离眛仍然感受得到项羽的大义凛然。与此同时,他心中的阴云又加重了一层,项羽的死,宣告了楚国的寿终正寝,意味着他更是无国无家的漂泊之人了。

但接下来屈右领把一个带着希望的消息告诉了他:“不过属下听说韩信已被封为楚王,也许……”

“足下是说韩信被封为楚王了?”钟离眛立即接上屈右领的话茬,不无激动地问。

“确是如此。属下还听说韩信回乡省亲,拜见了当年资助过他的漂母,而且把当初致他受**之辱的王屠户任为中尉。”

屈右领的话音刚落,宋右领不知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道:“韩信容得了王屠户,自然也容得我等,倒不如去投奔楚王。”

钟离眛在火堆前踱着步子,整理着思绪。他记起来了,当年韩信在楚营时,有一次因斗胆谏言而惹恼了项羽,下令将之斩首。钟离眛慨然陈词,言韩信乃大器,日后必得大用,韩信这才捡回一条命。这恩德……

钟离眛停住脚步,以征询的口气问道:“你们觉得投奔韩信可以?”

屈、宋两位几乎同声道:“可以!”

“好!”钟离眛的拳头击打在岩壁上,“收拾行装,化装出山,投奔韩信。”

屈右领建议道:“虽然说我军冻饿死伤兄弟不少,但依旧有两百多人,一起行走,容易引人注目。属下之意,每十人一批,屯长扮成商贾,其余人扮成伙计。分开走,在下邳城外集合。”

宋右领附和道:“此计甚好,躲过汉军盘查,就是生路。”

“好。两位右领下去传达将令,两日后出发……”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临行之际,钟离眛却生出诸多的不舍。他怎么会忘记,在陷入绝境的日子里,是凤凰山以博大的情怀接纳了他们,这难道不是天意么?他忽然想起屈右领背诵过的《山鬼》,那“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的诗句,让他对凤凰山有了不尽的感激。

他觉得,最应该祭奠的是对面阴坡松林中长眠的几十位弟兄。可这山涧,除了泉水,还有什么呢?他吩咐贴身侍卫汲了一水囊山泉,一人来到松林中。面对蓑草发黄的坟茔,他将水倾倒在地上道:“我且以泉水当酒,与诸位痛饮,为了活着的将士,我当离开此地。他年若有转机,我当领你等回家。”

山风呼呼,将钟离眛的声音带得很远很远。

……

韩信正在读《兵法》,王中尉进来禀报,说宫门外来了一位富豪商贾,言说是大王故交,特来拜望。

韩信放下竹简,看了一眼王中尉,他早已没了当年的傲岸和蛮横,心中就有种无言的满足。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胜者。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来曾有过什么富豪商贾的故交。

“来人什么长相?”

王中尉大略描述了一下来人的长相,韩信渐渐明白,大概是项王麾下将领钟离眛。他虽然没动声色,心中却自问道:“项王不是早已败亡了么,他为何……”

不管怎么说,钟离眛当年救过他一命,这个人情早晚要还。想到这里,他对王中尉道:“请他来见。”

不一会儿,王中尉引着钟离眛进来了。屏退左右,韩信看了一脸络腮胡子的钟离眛道:“果然是足下。”

“亡国之将钟离眛拜见楚王。”

“好说!”韩信本能地吩咐黄门掩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