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婴卯时三刻就在塾门等候了,虽值正月,洛阳城仍然十分寒冷,但他身上却有些发热,埋怨时间过得太慢。他希望春熙此时就宣布上朝,好让他立即见到刘邦。
早在刘邦南巡之前,他就觉得皇上此次出行多少有些神秘,只是说要到东南巡狩,却不向臣下告知缘由。而且只让陈平与樊哙随行,甚至离开洛阳时也没有惊动朝臣送行。究竟是什么事惊动了皇上,以致他行踪如此诡谲?
直到半个月前,皇上回到洛阳,群臣到城外去迎接时,他才惊异地发现,韩信被缚了手脚,坐在刘邦的副车上。他问身边的张良,张良摇摇头道:“下官确实不知陛下此行的详情。”
张良说的是实话,自从项羽败亡,诸侯拥戴刘邦称帝后,他发觉皇上不像过去那样,事事都要先征询他和萧何的意见。如此次出行,为什么要去,去看了什么,他不甚了了。不过,张良很快就猜到,皇上是对韩信不放心,只是他没有想到,皇上竟然把韩信绳捆索绑带回了洛阳。
夏侯婴不禁有些失望。萧何去了关中,为建立新都奔忙。他不愿意看到刚刚开国,就拿功臣开刀。半个多月来,他到周昌处也打听过几次,但得到的回答都是自从韩信被投入监狱后,还没有审问过。只是诏命他反省自己,写出狱词,可他一个字也没有写……
昨夜,韩信的贴身侍卫周三带着王中尉的供词找到太仆府上。夏侯婴看完口供,大吃一惊,原来举报者就是当年羞辱过韩信的王屠户,他不禁在心中埋怨韩信识人不明。有了这个口供,他就可以救韩信了。
辰时一刻,大臣们纷纷在塾门聚集了。他远远地瞧见,张良正和陈平在一旁低语。他们说些什么呢?他本来想凑过去,将口供的消息告诉他们。但他旋即改了主意,他要当面呈送给刘邦,为韩信辩冤。
辰时三刻刚到,春熙站在殿门前高声宣布上朝,朝臣们立即振作精神,鱼贯而入,按照文左武右的序列分成两排。不一会儿,刘邦从殿后的侧门进来,目光扫视了一下道:“诸位爱卿,有需要陈奏的可以出列直接奏来。”
张良听得出,皇上的声音有些沙哑,透出些许疲倦。
是的,刘邦昨日在吕雉处过夜。吕雉近来精力很健旺,也十分注意装扮了。只要是刘邦在她居处,她都会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满足他。虽然她没有戚夫人年轻,但仍不失早年的活力与**。直到凌晨寅时,才双双拥颈睡去。
周昌出列奏道:“前次皇上下诏勘定封赏,臣与萧丞相拟定了一个名单,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
春熙上前接过周昌手中的竹简,递给刘邦,然后招了招手,就见有几个年轻小黄门端着托盘进来。每一个托盘内都放着几组公符,待在一旁。
刘邦将名单浏览一遍,发现所封侯爵中,唯萧何、张良封邑最多。他还注意到,在中尉职上徘徊多年的陈平这次被定为户牖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这次办事公道,便把竹简递给春熙道:“宣读吧!”
春熙将名单仔细看了两遍,又环视了一下丹墀内的朝臣,才清了清嗓音念道:“丞相萧何,封酂侯,食邑八千户。”
春熙正要继续念,未料朝臣中倏地爆发出一片喧哗。刘邦见状,高声道:“诸位爱卿毋躁,有事可奏来朕听。”
樊哙、灌婴、周勃等几位功臣脸上明显不满。樊哙用笏板挡住自己的怒容喊道:“臣等披坚执锐,大者百余战,小者数十合。萧何只不过写写文章,论论朝政,反而居于臣等之上,这是什么道理?”
灌婴随声附和道:“樊将军所言甚是,陛下如此论功行赏,岂非让功臣寒心?”
周勃虽然没有说话,但他频频点头,表明与他们站在一起了。
刘邦将目光扫向文官班列,却没有**迹象,他心中就有数了。文官们心中也有一把尺子,大概除了张子房,没有人能与萧何相比。于是,他收回目光,笑了笑问站在面前的几位将军:“诸卿见过打猎吗?”
大家相互看了看,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刘邦并不要将军们回答,他接着道:“诸位注意到没有,打猎时,追杀野兽者是狗,而指出野兽所在者是人。诸君就是那追杀猎物的狗,而萧何就是指出野兽之所在的人。若没有人指示,狗岂不是瞽者,遑论捕猎?诸位想想是否是这个道理。”
这一番话说得众将哑口无言,刘邦见大家没有新意见,遂要春熙接着往下念。
春熙接着道:“张良,封留侯,食邑三万户。”
刘邦这回倒真重视起将军的声音了,可将军们对张良食邑三万户却没有任何意见。这让刘邦很满意,正要吩咐继续往下进行,张良却出列说话了。
他缓缓走出班列,先向刘邦施了一礼,旋即转过身来对诸位同僚道了一声谢,这才开口说话:“反秦初始,臣起下邳,在陈留与陛下相遇,此天以臣授陛下。幸而陛下用臣之计必中,此臣之幸也。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大大出乎刘邦预料。在他的心中,张良毫无疑问当得起所封食邑。他甚至想,如果当初不在陈留遇见张良,今天坐在龙位里的也许就是项羽了。可张良却不居功,他忽然想起老子的一句话——“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子房就是有如此品格的人。他本来是要劝慰的,但一想到还有二十多位功臣未封,便决计将话留在朝后说。他用柔和的目光示意张良退下:“就依子房。”
之后,春熙又高声念道:“陈平,封户牖侯。”
陈平出列道:“谢陛下恩典,此非臣之功劳也。”
“朕用先生谋,战胜克敌,怎么能说没有功劳呢?”
陈平平静地说道:“臣本在楚营,若非贤人引荐,又如何得见陛下?”
刘邦闻言,目光掠过面前的文武朝臣道:“众位爱卿听见了没有,陈爱卿以德报德,可为风范。若诸位爱卿再斤斤计较,又如何成得了大事?”
“陛下所言,振聋发聩。令吾等惭愧。自秦二世元年以来,多少将士捐躯疆场,吾等能活到今日,乃天赐万幸,若再争功不休,岂非让英烈们九泉不安。”夏侯婴素来有长者之风,他的话在大臣们中间引起强烈共鸣,将军们也为刚才的孟浪而垂下了头。
接下来,封赏就顺利多了,每封赏一位,就发给一半公符,另一半存于丞相府署。
封赐完毕,刘邦又问朝臣还有何事。
“启奏陛下,臣尚有事陈奏。”夏侯婴见刘邦作了个允准的手势,从衣袖间拿出书札,撩了撩袍袖道,“有人举报楚王韩信谋反,乃诬陷之举。臣这里有从下邳送来的举报者口供,请陛下圣览。”
春熙将书札呈给刘邦,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刘邦迅速浏览了一遍书札,意识到问题不是当朝就能定夺那么简单,便抬头看了看殿外道:“时候不早了,今日早朝到此为止。太仆、军师、陈中尉留下,诸位爱卿都散了吧。”
众臣僚走出大殿,喧哗的脚步渐渐远去,刘邦示意张良、夏侯婴和陈平落座说话,并要春熙把书札拿给张良看。张良认真地看了一遍,觉得这个口供措辞严密,毫无雕饰,显然是出自人犯之口,便合上书札道:“这个王屠户臣知道,早年曾羞辱重言。重言受封楚王后,不计前嫌,招他为中尉,专事下邳城坊。”
夏侯婴接着道:“据重言说,此人乃淮阴一霸,他之所以任其为中尉,也是要将他置于约束之下。其人恃权弄威,受重言责备,怀恨在心,故而诬告重言谋反。臣以为既然真相大白,就该平反……”
张良点点头道:“太仆所言甚是,如此方能显陛下瀚海之量。重言闻之,亦当谢陛下之恩。”
“爱卿以为呢?”刘邦将目光转向陈平。
在张良与夏侯婴说话的时候,陈平分析着每一个人的陈奏。现在看来,判定韩信谋反,证据显然不足。可在他看来,韩信私下容留钟离眛的举止也是不可原谅的。更有甚者,异姓王尾大不掉,当初册封也是情非得已,现在有了机会,又怎么能够放虎归山呢?
见皇上征询自己的意见,陈平就直言道:“两位大人所言,臣深以为是。说楚王谋反,证据不足,应由御史大夫甄别。不过,臣以为楚王既已被陛下带回洛阳,若再回下邳,必然遭人非议。且楚王策出无方,思入神契,不如就留在陛下身边早晚赞画军务,也是人尽其才。”
陈平说完,看了看在座的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大殿里静极了。
其实,对陈平所奏最为共鸣的要算张良。他目睹了韩信当年要挟封王的经历,而且始终认为由齐王改封楚王,亦非刘邦所愿。现在趁机削权,正当其时。不过张良想得更远一些。他起身来到刘邦面前道:“户牖侯所言,甚为有理。臣也以为楚地千里,物产富庶,当以刘氏宗亲王之。臣觉得以淮东五十三县立陛下从兄刘贾为荆王,以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立陛下弟刘交为楚王。如此,楚地一分为二,有益于朝廷,请陛下圣裁。”
闻言,夏侯婴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叹张良和陈平看事总是比别人远一步。这些麻烦事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总是如雾里看花。如今,经张良一点拨,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他立即合掌击节道:“二位说到下官心里去了。臣建议以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陛下二兄刘喜为代王。”
“如此,在南北东西皆有刘氏镇守,何愁大汉不能永固?”张良大赞道。
国政就是这样,许多难题就在君臣叙话中迎刃而解了。张良在任何时候都会缜密考虑刘邦为难或忽视的环节,在提出将楚国一分为二后,他顺理成章就把如何处置韩信的问题提了出来:“既然是王屠户诬陷韩信,那么就得给他一个交代。”
对此,陈平似乎早有谋略在胸,上前一步道:“臣方才已谏言陛下,重言既然功不世出,略不再见,何不让他留在陛下身边早晚赞画军务,正乃用其所长也。”
刘邦就喜欢张良和陈平相互补正,立即回应道:“二位爱卿所言有道理,重言功高劳卓,也该成家立业了。留在京城,这一切都不难解决。只是……”
“解铃尚需系铃人,此事还请陛下当面对重言将军说。一则有平反之意,二则以示陛下宽怀之量。”张良接道。
“言之有理,此事就由朕谕意重言。”刘邦想了想,又对夏侯婴道,“太仆与重言素来交好,不妨随朕见见。”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夏侯婴心想这刘邦也真是聪明,此事若是陈平在场,定是尴尬。韩信是什么人?是刘邦亲论的三杰之一,岂能猜不透这事出自陈平之口。而他夏侯婴就不同了,他是韩信的救命恩人。收拾残局,只能由他上了。因此,当刘邦点将的时候,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几天以后,岁次进入正月的一天,刘邦在洛阳南宫召见了韩信。自然,人是夏侯婴到监狱去请的。
走出监狱那一刻,韩信抬头望了望初春的太阳,本能地闭上了眼。夏侯婴紧走两步,上前握着韩信的手道:“大王受苦了。”
韩信没有回答,只是回了夏侯婴一个笑。平心而论,他在狱中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可短短数十天过去,他明显地瘦了,眉目间露出些许疲惫。夏侯婴之所以称韩信为大王,一是因为刘邦还没有宣布削藩;二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他唯一能给予抚慰就是:“陛下在南宫等候多时了。”
在前往大殿的途中,夏侯婴告诉韩信,是冯敬审得王屠户的口供才使得他得以昭雪。韩信感于冯敬的中直和真诚,感喟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回到下邳,我定要重赏太尉,并请陛下封赐。如此忠贞之士,乃大汉福祉。”
夏侯婴没有接韩信的话,只是报以微笑。
不一会儿,车驾已停在南宫司马门外。下车后,夏侯婴用胳膊碰了碰韩信小声交代:“毕竟有误解,待会儿见了陛下,大王言语谨慎些。”
韩信当然明白夏侯婴的用心。虽说自己是楚王,可仍处于臣下之位,举止一定要有分寸。特别是这次风波,他和刘邦之间已有了难以言表的裂痕。在韩信的记忆中,被刘邦副车载回洛阳,对他的伤害远非**之辱所能相比。然而,从屈辱走向人生巅峰的韩信已将之视作人生旅程上的一次浪花。他放慢脚步,调整心态,希望能以平静的心情接受。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越接近大殿,他的心就越是纠结。从进殿的那一刻起,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刘邦。
“臣韩信拜见陛下。”韩信大礼参拜。
“重言平身,赐座。”刘邦写在脸上、贯穿在话里、表现在手势上的都是亲切和温暖,他没有用“楚王”这个字眼,而选择他的“字”开启谈话。
韩信来不及多想,黄门已将坐团送到面前。他施了一礼,在夏侯婴对面坐了下来。
“现在看来是有人诬告,朕误解重言了。不过也是你举止不慎,怎可容留钟离眛呢?私情大于国法,公之过也,致授人柄实。”刘邦以这样的话开场。
韩信拱手道:“臣蒙陛下恩宠,先拜大将军,继之封为齐王。臣每思及此,铭感肺腑,唯有忠于汉室,何敢生谋叛之心。”
“这个朕知道。”刘邦说着,把话题转到削藩上,“大汉初立,内需安定,外需御敌。朕欲留重言在身边赞画军务,早晚请教一二,爱卿勿多虑。”
韩信双目痴呆地看着刘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以为皇上充其量是削地减郡,或是安排一位心腹为相,谁知刘邦竟然连楚王的封赐也收了回去。在沉默了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是为什么?”
“爱卿何须再问,卿比朕清楚。”
韩信转脸去看夏侯婴,多希望他能在刘邦面前谏言放自己归去,可他得到的却是苦口婆心的劝慰。夏侯婴任何时候都不失长者的从容,他撩了撩衣袖道:“我记得在沛县时,常与丞相有人臣之论。丞相引荀卿的话说,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逆命而利君谓之忠,逆命而不利君谓之篡。大将军一世英明,就不用我提了。方今天下,人心思定。既然朝廷已决定留你在陛下身边,你何妨顺命而为之,将来必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滕公……”
“大将军……”夏侯婴一边说,一边向外指了指。
韩信朝外看去,就见曹窋率领禁卫严阵以待,只要刘邦一声令下,立即就会冲进来。韩信终于读懂了刘邦的用心,虽说和颜悦色,可从他的瞳仁中散发出来却是刀光剑影。福与祸,生与死,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臣谨遵圣命,愿伺候在陛下左右。”韩信起身来到刘邦面前跪下,头深深地伏地。
“重言果然深谙大局,来人。”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
春熙不失时机地站在了刘邦面前,尖着嗓子念道:“诏曰:兹封大将军韩信为淮阴侯。”
韩信再次伏地道:“谢陛下隆恩。”
刘邦适时地起身扶起韩信,抚着他的肩膀道:“卿戎马数年,正好借此机会休整一下。”
“臣……”韩信长叹一声,向刘邦告辞,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前殿。
曹窋率领禁卫上前道:“末将奉命送侯爷回府。”
夏侯婴疾步赶到车边,只是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一切便都在其间了。
韩信没有说话,一任曹窋等簇拥着自己上车,向洛阳城西南角而去。
夏侯婴也自言自语地上了车,追着韩信而去。
皇宫禁卫在前面引导,车驾来到城西的一座府邸,据说此地是吕不韦当年建造的传舍,专供前来拜访的门生故吏居住,如今便做了韩信的府邸。抬眼看去,房子虽还留着几成新,可由于战乱不断,久无人住,门上偶尔可以看见蛛网在风中摇曳。
韩信刚一下车,立即就有少年营的校尉上前见礼:“卑职叫张远,原是少年营的一名校尉,现奉陛下之命护卫侯爷府,往后侯爷有事尽管吩咐。”
张远名义上是护卫侯爷府,实际上是刘邦派来监视他的。唉!心与心的鸿沟比之楚汉的鸿沟不知要深多少。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驰骋疆场了,他将终日形影相吊,在这些士卒的眼皮下打发日子。
一声“吁”,夏侯婴的车停在了府前,他来到韩信身边,打量了一番府邸问道:“这房舍你还满意吧?”
韩信回道:“重言自幼家徒四壁,绳枢瓮牖,随遇而安,有何不满意的?何况此地乃先朝吕丞相待客之所呢!谢滕公相送,请到客厅用茶。”
两人相偕着进了大门,早有丫鬟捧了茶盏在厅中等着。两人席地而坐,三杯茶下腹,韩信终于忍不住将胸中块垒说出:“重言至今记得,是滕公将我从囚犯中救出,此恩当终其一生报还。滕公可否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怎就削了我的王爵呢?”
夏侯婴能说什么?他干咳了两声,端起手中的茶盏润了润嗓音,等到与韩信的目光相撞之时,终于让在舌尖上滚动了无数次的话流出来:“重言,老夫有一句话送你,请勿要见怪。老夫近日读《庄子》,说有一棵树因为不为人注意,才长得粗大且美,假若当初人人都关注它,说不定早就被砍了。庄子从这件事引发议论,说此为予大用也。老夫以为,庄子意在告诉世人,敛起锋芒才能有出头之日,不知侯爷听后有何感想?”
这话一出口,韩信的心就“咯噔”一声,倏然想起当年与刘邦议兵的往事来。也许,从那时候起就种下了祸根。抚今追昔,他不仅在内心深处感谢夏侯婴每逢人生关键处,总是给他提携和警示,更为自己的孟浪而自责。不过,这一切都被掩盖在他一贯隐忍的性格之下,他向夏侯婴施了一礼道:“滕公一席话,重言终生难忘。”
“在楚有在楚的好处,在陛下身边则别有益处,早晚可聆听陛下教诲,君臣自会同心协力,共固社稷。此于重言而论,岂非快事一件?”夏侯婴寻找适当的词语淡化韩信心头的阴云。
“重言明白了!”韩信将夏侯婴送出府门,直到他的车子驶出巷口,才回转身来。
马邑的春天,虽然步履蹒跚,可过了二月二惊蛰,衰草下的嫩芽仍然不可遏制地冲出地面,摇曳着嫩弱的身躯打量这个神奇的世界。站在马邑城头远远望去,治水岸边已撒上了星星点点的绿色,解冻后的治水从城东滔滔东去,夜间可以清晰地听得见涛声的怒吼……举目北眺,黑坨山峰峦耸秀,岚浮叠嶂,横亘在古长城以南。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雄关崇山造就了它俯瞰大战的高峨。
还是在汉五年秋天,楚汉战争即将进入尾声之际,刘邦出于全局考虑,将太原郡三十一县封给韩王信。这一谏言是由张良提出来的,那一夜,张良与韩王信在府中喝酒直到深夜。
韩王信对刘邦的感激溢于言表,他希望张良能向刘邦提出再任韩国司徒,与他一起赴都城晋阳。可张良却婉拒了他的要求:“良深解大王美意,可良若同大王一起北上,陛下必然生疑。如此,则复韩无望矣。良在朝廷一天,韩国就平安一天,大王明白么?”
韩王信没有再提要求,他没有想到,在晋阳却遇见了一位能人异士。他不是别人,就是曾游说过韩信、雍齿的楚国谋士武涉。他穿着一身披满风尘的褐衣来见韩王信,自言能协助他将韩国变为北陲的强盛之国。
韩王信虽然与武涉从未谋面,但关于他的传闻却是听过不少。况乎他复国不久,正当用人之际。武涉虽不能与张良、韩信相比,也非平庸之辈。就这样,武涉做了韩王信的阶前谋士。
去年十二月的一天,武涉陪韩王信在晋阳巡狩了一圈,就将一个重要的问题提了出来。他挥动着手中的马鞭道:“大王发现没有,晋阳距边境较远,一旦有事,措手不及,反为敌制。若大王能将都城迁到据此四百三十里外的马邑,就等于将外寇置于我视野之下,彼稍有异动,我即可发兵,此图存之策也。而北移四百里,则汉帝鞭长不及矣。”
韩王信立即明白了此议的深意,频频点头称武涉虑事周详。
恰在这时,各路诸侯云集洛阳,上书拥戴刘邦称帝。有感于刘邦将自己从项羽营中救回,韩王信当然是最用力的推动者之一。趁着与刘邦单独会面的机会,他提出了迁都马邑的请求。刘邦经过一番思虑,答应了他的请求。
但张良却看破了韩王信迁都的深意。那天,送韩王信离开洛阳时,张良留下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话给他。
“请司徒放心,我心中有数。”登上车驾的那一刻,韩王信这样回应。
在二月的艳阳下,韩王信立马北望,就觉得武涉当初的谏言既有远虑,又有近忧。马邑实在是一座最适于监视外寇的城池。
关于马邑,他听过不少传说。据说在秦时曾在塞内筑城,用来防备匈奴的侵略。城快筑成时,却崩塌了好几处。这时有匹马来回不断地奔跑着,那些管事的人觉得很奇怪,就按照马跑的脚印来筑城,城墙终于筑成,从此就把这城命名为马邑。
如今,城池依然,却换了新天。
从远处传来一阵牧歌——
山那边的长城长又长,
河这边的草地见牛羊。
放羊的哥哥你慢些走,
听妹妹对你诉衷肠。
听妹妹对你诉衷肠,
哥哥可愿做奴家情郎。
黑坨山高呀治水汪汪,
咱两人携手走四方。
一群群的羊儿像珍珠一样撒在草原上,在遥远的天际与白云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楚……
韩王信扬起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响脆:“看看去!”
“遵命。”武涉向后挥了挥手,侍卫们一催坐骑,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随着马蹄飞驰,他们终于看清了,对唱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身上披一件翻毛羊皮袄,显然有些年月了,女子倒打扮得利索干净。
韩王信心想,这女子是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看上了这个脏兮兮的汉子。他来到放羊男子身边,问道:“请问小哥住在哪个村庄?”
那男子抬头看了看韩王信,觉得是一位贵人,回话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家住十里外的杨各庄。羊儿逐水草而行,小人就到这儿来了。”
武涉正要介绍韩王信,却被他拦住道:“你们在此放牧可安全?”
那男子又打量了一番韩王信才回道:“不瞒大人说,早年蒙将军驻守这里时,匈奴人不敢南下,老百姓倒也可以安心放牧。自从秦亡以后,没有人关心边城,匈奴人常常抢百姓的牛羊和女人,小人的父母就是被匈奴人杀的。”
韩王信的思绪跟着他的叙述,在远方的天际徘徊。现在他明白了,刘邦之所以要让他在这里立国,正是要阻止匈奴侵边害民。韩王信又进一步问道:“匈奴的单于可是头曼?”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小人倒是遇见过匈奴太子稽粥。”
“那是何时的事?”
“去年夏天吧!”那男子谈起那次遭遇,目光中仍然充满惊悚,“匈奴人冲到村里将男人杀光,把女人和牛羊都抢走了,小人兄妹因在远地放牧才逃过一劫。回到村里时,遍地尸首,血流成河,小妹至今一想起那天情景就噩梦不断。”
“一群畜生。”韩王信忍不住骂道。
忽然,有涛声自远传来,那男子脸色一下子变得蜡黄:“大人,听声音是匈奴军队来了。小人这就把羊赶到峡谷间藏身,您也躲躲吧。”
“你带着你妹妹撤到侍卫队伍后面去。”韩王信手指南方道。
那男子感激地点了点头,将手指伸进口中打了一个尖利的口哨,只见羝羊顺着呼唤率领群羊奔了过来,朝南涌去。
“出刀!”韩王信向身边的侍卫大吼一声,只见齐刷刷的刀林顿时照得人眼花缭乱。
武涉举目向远处张望,只见天际连接处涌出一道黑线,渐渐地,黑线越来越宽,似乎是一道洪水从天边滚来。嗯,已经听得见马嘶声,人喊声了。看样子大约有一百多人,与韩王信的卫队相当。武涉担心不敌,声音有些发颤道:“大王,还是撤回马邑城坚守为好!”
“你害怕了?”韩王信看了一眼武涉,目光中流露出不屑。
“不,臣只是担心大王安危。”
“当年荥阳大战,本王坚守数月,不曾惧怕过项羽,如今会惧怕区区匈奴人么?”韩王信说完,一抖马缰朝前冲去,侍卫长立即跟了上去。
两军在大约十丈的距离形成对峙,韩王信拍马上前厉声问道:“我韩国将士不曾犯匈奴边界,你为何要犯我疆土?”
从匈奴阵中冲出一位裨将,挥动着狼牙棒道:“若是本将军没有看错,来者定是汉朝诸侯王信吧!”他指着身旁一位中年将军道,“此乃我大匈奴稽粥太子,今日出来只是转转,有何凭据说这是你国疆土。明日太子一声令下,将其纳入匈奴有何不可?”
接着,就是稽粥太子的笑声。韩王信自觉受到了挑战,挥动手中宝剑大吼一声:“杀尽这些狂徒。”
两军很快就厮杀在一起。侍卫长使一杆长枪,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匈奴裨将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拨转马头朝本阵飞驰而去。侍卫长也不追赶,怕被匈奴兵包围,向韩王信身边靠拢。
韩王信正与稽粥太子酣战,稽粥使一对日月刀,在春日下寒光闪闪,时而双刺,时而下劈,时而一水二分,时而双峰并立,化解了韩王信的招数。韩王信暗暗吃惊稽粥的臂力和功夫,不过,他毕竟身经百战,一招一招从容不迫。两人刀来枪去大约五十回合,稽粥见不能取胜,不免有些急躁,分神之际被韩王信挥刀向脑门砍来,稽粥一低头,刀从脖子上滑过,隐约感到刀锋的凉意,不由吃了一惊,忙拨马回撤。韩王信第一次与匈奴交战,见其逃走,催动坐骑紧追不放。稽粥跑出一箭之地后,忽然回身拉开强弓,“嗖”地一箭射出,霎时间韩王信头上的盔缨掉了。
韩王信大惊,忙吩咐收兵,向马邑城飞驰而去。
稽粥挥动着双刀,匈奴军伍如暴风骤雨朝南而来,一口气追了数十里,眼见得韩王信进了城,拉起了吊桥。
“都怪这战马,否则今日擒了这韩王信,也好让刘邦小儿瞧瞧本太子的厉害。”稽粥拍打着胸膛发泄自己的遗憾,他并不愿意就这样回去见自己的父亲头曼单于。可韩王信闭门不出,他也无可奈何。
稽粥抬头看着马邑城头迎风飘扬的汉字大旗和“韩”字大旗,手起箭发,两面旗帜同时落到城头,他高声喊道:“城上的人听着,我乃大匈奴太子,转告你家主人,若是真男儿,三日之后在马邑谷口摆开战场比试。否则就早日降了匈奴,少不了封个亲王。”言罢,哈哈大笑,引得他身后的将士也跟着大笑不止。
韩王信回到王府,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朝廷的使者到了。
来者是奉春君刘敬,他不但带来了朝廷同意把韩国都城迁到马邑的制诰,同时带来韩信被削的消息:“韩将军已被封为淮阴侯,每日在陛下身边赞画军务。”
“那楚国由谁来管理呢?”韩王信吃惊地问。
“陛下早已了然在胸。他已将楚国一分为二,一为楚,大王乃文信君刘交;一为荆,大王乃刘贾。”
韩王信“哦”了一声,心中就上下打起鼓来,刘邦这是拿处置韩信给异姓王看啊!尤其是当他听说,削藩的理由是因为韩信容留了钟离眛,更是双目发直。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厄运也降临在他头上?因为他也容留了项楚的谋臣武涉啊。
刘敬是什么人?他立即看出了韩王信的心思,便道:“陛下威及四海,却时时挂念韩王,并要本使转致问候。”说着,他向外面招了招手,随从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方锦盒。刘敬庄重地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只玉雕的雄鸡。韩王信见状便明白了,皇上送他这礼物的意思就是“杀鸡儆猴”,只可惜一世英名的韩信,竟做了儆猴的鸡。
“谢陛下隆恩。”韩王信接过锦盒,交给身边的黄门。
当日,韩王信在王府设宴款待刘使君,但他提前知会了武涉,让他千万不要露面,免得被他报奏了朝廷招来横祸。
一连数日,韩王信亲自陪刘敬,将马邑以北的草原和山谷巡视了一遍。刘敬观这马邑谷山高沟深,的确是伏兵的最佳境地,便道:“大王向朝廷谏言将都城建于马邑,真乃长虑远略。只要在马邑谷驻一支军队,料敌也不敢南下。”
闻言,韩王信觉得这刘敬虽是一介书生,却于兵法甚为精通,难怪刘邦要赐姓于他,忙接上话道:“使君所言甚是,不日本王即驻军马邑谷。”
刘敬当然不忘叮嘱韩王信:“陛下要本使转告大王,匈奴虎视眈眈,欲南下蚕食我大汉疆土。大王使命重大,当鹿伏鹤行,履霜之戒。”
韩王信当即表示道:“请陛下放心,臣绝不让匈奴南下一步。”
刘敬离开了好些日子,韩王信的心都没有定下来,刘敬来马邑的枝枝节节不断在眼前浮现,生怕有一天祸事落在头上。
转眼到了五月。这天,武涉率校尉和将士巡视马邑谷回来,便急匆匆地来到王府,一进门就道:“大王,出事了。”
韩王信放下手中的兵书问道:“先生这样火急火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匈奴新单于即位了。”
“可知新单于何人?”
“就是与大王对阵过的稽粥,号冒顿单于。”
“我不犯他,他能奈何?”
闻言,武涉就提高了嗓音道:“听说冒顿单于击败东胡、大月氏之后,正准备南下呢!”
“确实?”
“千真万确。敌若南下,我韩国必首当其冲。”
“先生可否详说?”韩王信“咦”了一声。
武涉便将冒顿如何用鸣镝射杀头曼单于,夺取王位。又如何打败东胡,进而将大月氏赶到西方沩水一带的经过陈述一遍,还特别强调:“这冒顿却有过人之处,当初,东胡强大时,向冒顿索要千里马,群臣皆以为不可,他却说:‘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慷慨赠予。后来,东胡得寸进尺,又索要冒顿的阏氏,群臣以为乃奇耻大辱,而冒顿却说:‘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女子乎?’又将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往东胡。东胡欲壑难填,又提出要将匈奴与东胡之间的土地占取。群臣皆以为乃一块废地,赠之无妨,冒顿闻之大怒,说:“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于是,亲率大军袭击东胡,进而灭之。”讲完这段往事,武涉也没有忘记提醒韩王信,“秦时,彼畏惧蒙骜父子,不敢生南下之念。楚汉相争五年,彼趁机扩军买马,眼下控弦三十万,已成大汉心腹之患。”
韩王信沉默了许久,他相信武涉说的是实情。他当初把都城迁往马邑的本意是离朝廷远些,却未料远了猛虎而近了狼群,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武涉问道:“依先生来看,我军若与匈奴对阵,胜算几何?”
“几无胜算。”
武涉这肯定的口气让韩王信有些懊丧:“未曾接战,先灭我志气,先生这是何意?”
武涉并不回避韩王信的目光,语调冷静地分析两军的优劣:“匈奴人乃逐水草而居的部族,孩子从懂事起就演训骑马、厮杀,其士卒个个都是精骑,可以连续奔驰数日而不知疲倦;其次,匈奴的坐骑都是优选出来的良马,言其日行千里不无溢美,其长于奔走的速度和耐力却是我军所望尘莫及的;再者,匈奴人现在士气正盛,必欲扩张而满足其私欲,岂能置眼皮之下的韩国于不顾。此其三者,请大王明察。”
武涉的话,韩王信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起始尚心中愤懑难平,随着言谈的深入,他觉得武涉的话切中肯綮。暗地就埋怨刘邦,不该将他迁徙到北地。
韩王信在大厅来回踱着步子,耳际似乎听到匈奴人攻城的喊杀声,待他再度站定的时候,终于开口说话了:“本王之意,边陲百姓苦匈奴久矣,我于此立国,必先安百姓。可匈奴正盛,打也不能打,降亦不能降,奈何?”
听话听音,武涉从韩王信的语调中听出他的彷徨,便知道时机来了。哼!张子房,当初在南郑你安定雍齿,今日你在千里之外,我却要说动韩王信了。他缓缓上前,带着试探的口气道:“臣有一言,不知大王可愿听否?”
“你有何话快快说来,不必踯躅。”
“依臣之见,倒不如……”武涉向左右看了看,见黄门和宫女都远远地站在门口,遂压低声音道,“臣愿为使者前往匈奴,游说冒顿与大王定约互不侵犯,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韩王信想了想道:“若密约可给韩国带来安宁,不妨一行。只是本王乃汉帝所封,虽是诸侯,可仍为汉臣。因此必须讲明,密约不是投降。”
闻言,武涉就笑道:“大王这是一厢情愿。冒顿是什么人,无利可图,他岂能与我签约?臣意就是密约降敌,内为匈奴臣下,外为大汉诸侯,岂不两利?若是将来大汉日益强盛,对匈用兵,我亦可为前锋,汉帝必有重赏。若匈奴强盛,汉廷无可奈何,我亦可易帜为匈奴王国。请大王思忖,在匈奴为王国与在汉朝为诸侯,有何两样?不都是大王主事么?”
韩王信听罢,连连摇头:“本王乃韩国公子,先祖乃周成王弟叔虞。想当初韩为强秦所亡,我韩国君臣无一日不思复国。张子房博浪沙拼死一击,所为者何?乃救亡图存也。我周人之后,岂能对匈奴屈膝称臣?这如何面对先祖在天之灵?不能,万万不能!先生勿再言,免得伤了和气。”
眼看着韩王信的目光迅疾冰冷下来,武涉知趣地刹住了话头,连道:“微臣失言,请大王恕罪。”
韩王信无奈道:“你这是干什么?本王岂能不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匈奴在侧,虎视眈眈,先生尚需辅佐本王守好国土。”
“大王放心,臣当尽股肱之力。”武涉小心翼翼地起身,几乎是倒退着出了王府前厅。
回到府邸,武涉换了衣服,草草用了晚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月亮爬上天空,缕缕银辉洒在窗外,把几株竹影投射在幔帐上,伴随着夜风的吹拂摇曳,时而浓,时而淡,就如武涉的思绪一样纷乱。他很吃惊于当时的不慎,差点丢掉性命。此刻,他望着窗外柔柔的月光,心就飞到了故乡那一簇房舍去了。妻子现在在干什么呢?也是在对着月亮思念自己么?抑或是在灯下教子读书,或者在二老榻前送药奉茶。当初离开故乡的时候,父母和妻子都不大愿意。他立下誓愿,生不成名不还家。可从陈王举事到楚汉相争,整整八年过去了,他仍然在外徘徊。每每被放逐或被拒之门外的时候,他品尝的是流落天涯的孤独和寂寞,过的是形同乞丐的生活。
“苍天啊,你为何如此待我?”多少个深夜,他叫喊着从梦中惊醒。
跟随韩王信,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搏,他再也经不起折磨,必须为自己寻求一方可以驰骋的空间。可韩王信竟拒绝了他的谏言,而且比雍齿更坚决。
不!他一定要把命运牢牢握在手中。哼!既然口舌不能说动你,那就让战火来说服。武涉从案几下拿出一张羊皮,蘸好墨汁,沉思片刻,那些反复酝酿的话语就落在羊皮上——
大匈奴冒顿单于阁下:
边陲草肥马壮,嘉禾丰盈,阁下何不控弦南下……
月光从窗口悄悄投进来,把灯火映得橘黄如豆,他顿时变得烦躁不堪,用力关了窗户,继续自己的书写。
而此刻,远处传来狼嚎的沉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