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二十章 怒冲冲斥囚刘敬 泪巴巴戚姬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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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信投降匈奴的消息传到栎阳时,已是十月初了。刘邦大怒,不顾张良的劝阻,亲率三十万大军浩浩****北上了。汉军是在十一月初到达北陲的,韩王信本就心虚,听说刘邦率领三十万大军前来,一路上百姓箪食壶浆,迎声塞道,先自怯了。

刘邦的心被愤怒的火焰燃烧得炽热而又焦灼,他不能容忍在长乐宫落成的盛大典礼上,韩王信竟以投降匈奴的劣迹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当萧何兴冲冲地将长乐宫落成的消息禀奏时,他正与奉常卿叔孙通在栎阳宫中谈论教习臣下礼仪的事。这些过去在刘邦眼里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如今都成了他心中的大事。叔孙通当着萧何的面向他谏言,利用新宫落成之际,办一场诸侯群臣朝贺之礼。刘邦欣然恩准,他想体验被天下人拥戴的味道。

那一天天还没有亮,只有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谒者依照礼仪,引导文武官员进入殿门,陈东西向,侍卫或手执长戟,或高举旗帜,或夹陛而立,或厅中静守。在中官高呼声中,皇上乘坐车辇来到大殿。

在奉常寺官员引导下,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臣僚依次朝拜。那恢恢然、肃肃然的姿态,那庄严静穆的氛围,让每个人无不震撼。

随在朝贺后面的是置酒设宴,此时此刻,每个臣下心中唯有皇上的威严,他们俯伏垂首,一一向皇上敬酒,经过九巡,谒者才宣告饮宴结束。而那些违反了礼仪的官员立刻就会被奉常寺的官员引出大殿,失去了向皇上敬酒的资格。刘邦完全沉浸在九五之尊的光环里,谁违反了礼仪而被“请”出大殿,他还顾不得清点。他的心头滚过的只有一句话:“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贵也。”

他当然对叔孙通给予了褒奖,当即赐金五百。

可就在他举酒面向群臣抒发感慨之际,郎中令带着姜校尉匆匆进来了。姜校尉顾不得眼前热烈喧哗的场面,一见刘邦就跪倒在地道:“启奏陛下,韩王信投降匈奴,匈奴左屠耆王率领大军一路南下,马邑、太原失守,晋阳危在旦夕。”

刘邦十分恼怒姜校尉在此时冲进来坏了自己的兴致,对王恬启大吼道:“将这狂徒推出去斩首。”

萧何眼尖,忙上前小声附耳道:“边关报急,职责所在,斩之不妥。”

“带他到传舍歇息。”刘邦挥了挥手,他不能容忍韩王信背主降敌之举,似乎手里握着的不是酒觥,而是韩王信的头颅。他几乎用了全身的气力,将酒觥摔在地上,“好你个信贼,你本一亡韩太尉,是朕接纳你,又恢复了你被项羽剥夺的诸侯国。你不思图报,反而甘做匈奴帮凶,朕若不剿灭你,何以号令天下?”他愤怒的目光扫过群臣的额头,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恨意的字眼,“传朕口谕,发兵三十万,北上讨逆。将其家小囚之廷尉诏狱,待朕擒住信贼一并处决。”

“陛下圣明!”群臣们几乎同时说出这四个平日就在口边的字眼,他的情绪一霎时将臣僚们的情绪由庆典转到战事上。周勃、郦商、樊哙、灌婴、柴武等将纷纷请战,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立国两年前的氛围中。

当晚,刘邦破例没有到吕雉或戚夫人处过夜,而是传张良到长乐宫前殿东厢觐见。按照萧何的设想,这里既是皇上歇息的寝殿,又是会见臣下的场所。张良在白日朝贺之后,就向刘邦请告回府了。他近来身体一直不爽,刘邦时不时遣御医过府开药,精心调理。他希望张良能尽快恢复健康,这样他每临大事,就心清神定了。但是今天他没这种心情了,他对张良当初力主册封韩王信的谏言充满了追悔:“韩王信叛汉,朕欲发兵讨逆,仍以子房为军师,可乎?”

张良理解刘邦的心境,满怀愧疚地说道:“都是微臣的错,以致酿成今日之事。”

刘邦并不计较张良的过失,进一步强调:“卿就随朕北上讨逆,两日后启程。”

“陛下!”张良脸色蜡黄,说话的声音有些苍白,“恕臣直言,臣不能随陛下讨逆。”

刘邦冷着脸道:“卿对朕讨伐韩王信心怀异议?”

“臣与诸位同僚一样,恨不能生啖其肉。臣不能胜任军师缘由者三:其一,臣久病在榻,此去千里迢迢,臣恐因病误事;其二,臣曾任韩国司徒,信时任太尉,同朝侍君,且情感甚笃。臣担心自己临阵优柔寡断,放走韩贼,获罪于陛下;其三,此去北陲,必与匈奴接战,军中参谋,须得熟悉匈奴和精于运筹之人。臣推荐两人,必能胜任。”

“哪两人?子房不妨直说。”刘邦的脸上出现了活泛的神色。

“一乃陈平,彼当初出奇计而囚楚王韩信,自然也能出奇计剿灭韩王;一乃刘敬,此人去过马邑,也了解过汉匈边境情势,定能助陛下克敌。”

两人的话谈到深夜,子房才冒着冷风离去。分手时,张良再度向刘邦表达了欲隐居莽林的心愿,被刘邦婉言拒绝了。

张良出了东厢,发现刘邦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前。一刹那,他心头滚过一阵热流,忙转回身来道:“陛下,臣还有一句话要对陛下说。”

“子房今夜这是怎么了?”

张良喘了一口气道:“陛下平叛可以,可与匈奴开战,我朝尚无胜算。”

“为什么?”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张良言罢,告辞去了。

刘邦是了解张良的,他从未相信张良谏言立韩王信别有所图。而且以目前的境况让他去前方,多少有些尴尬,加上他的确体虚多病,需要休息,而且有陈平和刘敬在,一定能辅佐他大胜的。就这样,刘邦率领大军开始了天下初定后的第一次远征。

战争的进展似乎超出了张良的预想,第一战就在铜鞮。

铜鞮山虽不高峨,却因为当年晋君在这里筑宫长达数里,繁华一时而驰誉天下。韩王信之所以在这里拒敌,一则是沃尔霍的谋划;二是这里距马邑较远,即使败北,也好有个依靠。

刚刚大胜吕臣和吕泽的沃尔霍根本没有把刘邦放在眼里,夸下海口说无须他亲自出马,只要他麾下裨将巴图鲁与王喜迎战即可。

韩王信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狂傲不羁的沃尔霍道:“右大将轻看刘邦了,此人胸有韬略,樊哙、夏侯婴、周勃诸将皆骁勇善战,将军还是谨慎为上。”

沃尔霍闻言,放声大笑道:“本大将不曾听说这些人。匈奴铁骑十万就在身后,我为何怕他?右校王就在大营等候消息,看我如何取了彼等头颅。”

所谓骄兵必败。大战第一天,周勃马上斩了王喜,韩军立时大乱。王喜的两名校尉曼丘臣、王黄率部向铜鞮以北逃去,巴图鲁见状,忙命手下骑兵接应。未料夏侯婴的轻骑战力丝毫不让匈奴,巴图鲁见无取胜可能,连忙收兵。

但这并没有引起沃尔霍的警惕,他决计第二天在山林中伏击追击韩王信的汉军。陈平早已料到韩军与匈奴军会有这一招,先是谏言刘邦率军从山后小道绕过伏击之地,同时,令樊哙率军从西边山头发箭,乘着西北风的势头,以火攻打乱了敌人的埋伏。樊哙趁乱追杀了韩军与匈奴军二十多里,沃尔霍这才从醉梦中惊醒,他趁着夜色,放弃晋阳北上了。

两天后,刘邦率领大军进入晋阳城。

一梦醒来,窗外风雪交加,守城的吕泽来报,说韩军校尉曼丘臣和王黄带领匈奴人复至晋阳城下,先袭击了驻扎在城外的周勃军。刘邦闻讯大怒,立即令樊哙、夏侯婴、灌婴出城驰援,他则亲自登上晋阳城头观战。

两军在晋阳城外展开大战。周勃、夏侯婴和樊哙将巴图鲁、曼丘臣和王黄的联军截为三节,远远地只瞧见风雪弥漫的战场上人影穿梭,根本分不清敌我。尽管天气冷得手握大刀都显得僵硬,但吕臣的心头却燃烧着大火,交战没一会儿,就取了敌将首级。敌军士卒见主将已死,纷纷丢下兵器,向后逃去。

灌婴看了看周围的将士,个个不顾寒冷,英勇奋战,禁不住眼热心潮。在厮杀的人丛中,他遇到了樊哙,两人相互勉励一番,一同向夏侯婴、周勃的方向奔去。

战事从旦明进行到傍晚,匈奴军虽号称一万,实则五千,与三十万汉军相比,众寡悬殊,不得不转头北撤。

第三天巳时,灌婴从前方带回消息,说四路大军一路披靡,将巴图鲁和韩王信的部下追至离石。只是天寒地冻,将士脚趾冻坏者十之二三。刘邦合上战报,口中念念道:“边关风雪紧,将士正铁衣。”

声音传到值守的曹窋耳中,牵起他对父亲的系念,不知临淄冬日,是否也如此寒气逼人。

刘邦看了一眼一身寒霜的灌婴道:“既是我取胜,将军何不乘胜追击,为何率部归来?”

灌婴施了一礼解释道:“臣等担心大军北上,匈奴乘机袭击晋阳,陛下安危攸关社稷。”

刘邦想想也是,对灌婴道:“卿且去歇息,待朕思虑之后再与诸卿商议下一步对策。”

初战即胜,刘邦心头油然闪过叛贼不堪一击,匈奴也不过如此的意念。当晚,他召集陈平、刘敬、吕臣、灌婴、樊哙、吕泽议军,声言乘胜追击,将匈奴与韩王信赶出雁门关,以消心头之恨。可他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众人都以沉默应对。刘邦见状,奇怪地问道:“你等这是怎么了,难道朕的话有错么?”

刘敬见状,建议道:“依臣观之,匈奴此次失利,不输在战力上,而输在骄矜上。我军宜在汾阳休整几日,待探清匈奴军情后,再行布军。”

“刘先生所言,微臣以为乃稳妥之策。臣与匈奴有过一战,知其非轻易可胜。”吕臣接着刘敬的话道。

这话让刘邦不悦,他看了一眼刘敬和吕臣道:“你等是被匈奴吓破了胆吧?如此畏敌,岂是汉军大将所为?”

话音刚落,吕泽就在一旁劝道:“长史所言,亦臣之所虑。匈奴人凶猛如狼,狡黠如狐,还是谨慎为好。”

“你一说话朕就生气。作为主将,丢了城池不说,还导致匈奴人**,还有何话可说?”刘邦说完,转脸看陈平道,“卿不会也给朕泼一盆冷水吧?”

听到申斥,吕泽的脸涨得通红,低下头不再言语。陈平则起身回道:“陛下欲逐匈奴出雁门关,此乃长治久安之策。然则……”

“今日怎么了,一个个都怯战了?有何话不妨直说。”刘邦的神色不无揶揄。

陈平并不慌张,继续语气平静地说道:“陛下从谏如流,胸纳百川,乃得一统天下。然则兵法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臣不忧我军志气,唯忧不知敌情。故善为战者,莫不慎审敌强弱利害之势。”

这时,刘敬又附和道:“中尉一言,洞若观火。臣愿率一队人马,前往北地探清敌情。”

“嗯,那朕就依诸位之言。奉春君明日即前往北地,探明情势。”刘邦的脸色又复如常。

几位将军和谋士走出大营之时,但见北风怒号,天气奇冷。刘敬的心渐次不安起来,这样的季节,连早已习惯的匈奴人都谨慎出战,何况是来自中原的汉军呢?

……

十一月中,刘敬回来了。他一进大营,就匆匆来到刘邦大帐。进得大帐,一股暖气扑面而来,看着营帐中心那盆炭火,蒙在脸上、眉毛上的寒霜顷刻化为晶亮的水珠。

“你是何人,竟敢私闯朕的大帐。”刘邦根本没有认出眼前这个裹着风帽、披着一件黑色斗篷的人。

“陛下……臣……刘敬参见陛下。”

“啊?你是刘敬?”

“是臣!臣回来了!”

刘邦看着眼前的刘敬,心头骤然一热,忙起身为他扑打肩头的风雪。这举止,让一起议兵的陈平脸上生出些许愧意,也跟着皇上热情地打招呼:“奉春君一路风尘,辛苦了。”

刘邦一边示意刘敬在木炭盆前入座,一边问:“边情如何,快快奏来。”

刘敬接过黄门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身子暖和多了。他带给刘邦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韩王信与武涉已经逃往匈奴单于庭。刘邦听罢,气得牙齿咬得“咯噔”响:“哼!就是逃到天边,朕也要将他擒获枭首,以儆效尤。”

“臣还得知,冒顿单于自从得了韩王信之后,野心勃勃,扬言要将晋阳以北地区吞于腹中。彼现驻扎在句注以北之代谷,秣马厉兵,伺机难进。”

刘邦面带讽刺地笑了笑道:“朕不找他,他倒找上门来了。朕就率三十万虎贲之师擒他与信贼一起回长安。”

陈平在一旁插话问道:“匈奴军力如何?”

“陈爱卿说得对,快说说匈奴军力。”

刘敬放下茶盏,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刘邦和陈平道:“匈奴军力,密而莫测。据传单于拥兵四十万,欲饮马渭水。”

闻言,刘邦投来疑惑的目光,讥讽地笑道:“哼!如此大的胃口,只怕未过晋阳,已成败师。”

刘敬接着道:“我军与沃尔霍在铜鞮、晋阳间展开大战,冒顿不可能不知道。然则,臣以商贾身份深入代谷,却绝少看到匈奴大股军伍,倒是有妇女和老人每日赶着牛羊……”

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危险的一幕。

离开晋阳,刘敬扮作商贾,而少年营将军樊阬、校尉张远则做了他的伙计。三人赶着载有丝绸、银器的车子一直向北。越过句注,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如今已被韩王信献给匈奴。

“不要走得太快,我要察看边情。”刘敬吩咐完赶车的司御,又回过头对骑马跟在身后的樊阬和张远道,“此行不是出战,而是获取军情。你俩年轻,若遇到匈奴巡逻士卒,得看我脸色行事,不可莽撞。”

“大人放心,末将明白。”樊阬和张远齐声回答。

冬日的草原空旷而又萧瑟,抬眼望去,一色的枯黄,一直到遥远的天际。西北风刀子一样地从脸上吹过,冷冰冰的疼。走几十里路都看不见一个人,偶尔有一只苍鹰从天空飞过。远方,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草原中心,似乎在诉说着冬日凄凉。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牛羊的叫声,几位赶着牛羊的老者,懒散地在草原上徘徊。

樊阬有些不解道:“也不知道匈奴人为什么要在这雁过都不拉屎的地方建国?”

“将军这就……”张远忽然意识到是在匈奴的境内,忙改了口,“大哥不知,匈奴乃逐水草而居之族,自然要居在草原。”

樊阬瞪了一眼张远道:“多嘴!难道我连这都不知道么?我是说匈奴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大概也是看上了那里的膏腴之地吧。”

张远笑道:“这话还真是有道理。”

刘敬坐在车上,身上一阵阵发冷,头缩到毛氅内,听见两位年轻人的话,嘿嘿地笑出了声:“匈奴在秦时就伺机南下,只是慑于蒙骜将军,始终没敢南进。若非韩王信认贼作父,我等岂能有今日之行?”

天阴沉沉的,看不到太阳,刘敬估摸大约早已过了午时,却看不见一户人家,腹中饥肠辘辘,于是对樊阬和张远道:“二位辛苦一下,去附近找些柴火,生火烤些牛肉充饥。”

樊阬和张远将马拴在车辕,两人分头去拾柴火。走了一通,根本不见枯枝败叶,倒是干牛粪不少。樊阬拿起来闻了闻,只有微微的草腥味,遂捡拾了一堆,用袍裾裹了,准备回去烧烧看。这时候,从远方传来一阵少女的歌声。虽然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可在这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听起来是那么悦耳——

天上的白云啊!请你停一停

远飞的大雁啊!请你留一留

捎个信儿给远方的哥哥

就说妹妹在草原等他归来

远方的哥哥啊!请你留意着

要是有大雁飞过不要射落

它带着妹妹的信儿啊!

我想哥哥……

不知怎的,樊阬的心一下子就湿漉漉的,仿佛从身边吹过的不是西北风,而是二月的春风。哦!他看见了,从天边飘来一朵红霞,红得耀眼热辣,她驱散了樊阬身上的寒意。他就那样痴呆呆地站着,直到姑娘的坐骑一声“啾啾”,停在他的面前。

樊阬没有见过匈奴女人,但他凭直觉判断,这姑娘的祖籍一定在中原。

“你是谁呀?来这儿干什么?”姑娘问。

樊阬一抬头,就在心底惊呼这姑娘的漂亮。天哪,四季的西北风怎么没在她脸上留下烙印,反而越吹越白皙,简直就是一块凝脂润玉。她一双大眼睛热辣辣地瞪着自己,**的马儿也围着他打转儿。

樊阬定了定神道:“我是个伙计,随着我家主人到北地贩些皮货回去。南边的人就喜欢穿北地的毛氅过冬。”

“你是中原来的?”姑娘的马住了脚步。

樊阬忽觉自己失口,忙纠正道:“不!就在南边不远的晋阳。”

“天哪!你从晋阳来,那里可在打仗呢!”

“你怎么知道?”

“呵呵!草原人都是顺风耳。前几天,有位叫巴图鲁的将军被打败了,带着将士从这里经过。”

这时,刘敬的声音传了过来,樊阬就要告辞,姑娘下马来到他的面前道:“这地方一到冬天,走几十里地都不见个人影儿。你们好在遇见了本姑娘,不远处就是我家的穹庐,你和你家掌柜若是不嫌弃,就到帐篷里暖暖身子。”

樊阬迟疑了片刻回道:“这要我家掌柜同意才行。”

“那咱们给他说说。”不是什么时候,张远出现在一边。

姑娘牵着马,三人一起来到车子旁边。姑娘道明来意,刘敬心想正要从当地人口中探听军情,但口头上却还道:“我等虽不问国事,可毕竟从南边来,恐给令尊带来不便。”

“家父也是南边人,若非战乱,怎会漂泊到此。”姑娘脱口说出让几个人吃惊的实情。

“原来如此!”刘敬上前施了一礼,“如此,则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一去不要紧,主人不但用草原的马奶酒和油酥招待他们,而且在敬酒期间道出了缠绵不绝的思乡之苦。原来主人姓宋名思南,匈奴名叫道尔吉。姑娘本名心蕊,匈奴名娜仁花。思南老人早年曾是蒙骜将军麾下的一位屯长,蒙家遇害后,他的妻子因生儿子时难产去世,他自知回不去了,就在这放牧为生,与女儿相依为命。

这一番故事,听得刘敬、樊阬和张远几人唏嘘不止。

人生大幸之一乃他乡遇故知。对思南老人来说,任何来自中原的人,都是他的亲人。

刘敬向思南老人敬了一杯酒道:“在下来北边做些皮货生意,却不意走了数日,人烟稀少,有货也卖不出去,真是心焦。”

思南老人压低了声音道:“掌柜来得不是时候,这里快打仗了。”

“啊?这怎么说?”刘敬装作很吃惊。

“匈奴朝廷要我等每日出去放牧,这是给中原人看的。单于把军队隐蔽在暗处,单等中原军队到来,聚而歼之。”

娜仁花也插话道:“前日我到远处一座穹庐找邻居姑娘玩,听在她家喝酒的千夫长说,单于率领四十万大军正在等待汉军到来呢!”

“哦,有这等事?”刘敬叹了一口气,“朝廷打仗,百姓遭殃,这一回来得真是不巧了。”

穹庐外传来一阵犬吠。

“来人了,我去看看。”娜仁花掀开穹庐皮帘,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暗想真是不巧,他们怎么来了?但还是上前施礼道,“千夫长到了,一路辛苦,请到家里喝杯奶茶。”

千夫长问道:“听里边传来说话声,都是些什么人?”

娜仁花回道:“是个商贾,拉了些南边的丝绸、银器,想换些皮货回去。可见不上人家,恐怕是要亏大了。”

“商贾?”千夫长的眼睛顿时睁大了,“该不会是探子吧?”

“怎么会呢?阿爸怎么会接纳汉军的探子呢?”娜仁花“咯咯”地笑了。

“进去看看!”千夫长命两名士卒在外面守着,他进了帐篷,喊道,“道尔吉老人,好兴致啊!”

“门外有狗叫,定有尊贵的客人来。千夫长驾临,是我父女的荣幸,请接受道尔吉的敬意。”思南老人忙以匈奴礼回应,说完便把一杯马奶酒递到千夫长手中。

千夫长接过酒,却没有喝,眼睛死死地盯着刘敬等三人,过了一会才终于问道:“看三位的样子,是从南边来的?”

那双猎犬一样的眼睛让樊阬极不舒服,他暗地将手伸向袍袖,却被刘敬用眼色挡住了。刘敬起身向千夫长敬酒:“将军好眼力,小民乃晋阳城中商贾。带了些银器和丝绸,想换些皮货回去。”

千夫长也不搭话,围着刘敬转了一圈又问:“该不是奸细吧?”

刘敬镇定自若地笑道:“将军说笑了,小民只知道赚钱,打仗的事从不关心。”

正说话间,但见娜仁花从外面拿进来一匹丝绸对千夫长说道:“大人家里也有夫人吧?看看这丝绸,光滑柔韧,拿回去给嫂夫人做一件衣裳多好。”

刘敬立即接上话茬道:“娜仁花说得对,权当小民送给将军了,还请笑纳。”

“这个不好吧?”千夫长推辞了一会儿,还是架不住刘敬和娜仁花相劝,接了丝绸。

接着就是喝酒,思南老人、刘敬、樊阬、张远和娜仁花轮番给他敬酒,到暮色沉沉时,千夫长已醉意朦胧,眯着眼睛问刘敬道:“你等真是商贾?”

刘敬回道:“将军说笑了,小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王掌柜。”

闻言,千夫长嘿嘿笑了:“看你也不像汉军的奸细,你要是奸细,咱就不说了。知道么?单于发了令,让大军隐匿起来,只让年老羸弱者放牧。嘿嘿……”

刘敬叙述完这段经历后道:“看来匈奴早有所备,我军不可不谨慎待之。”

刘邦看了看身边的陈平,又问道:“卿一路所见,皆言匈奴不可击么?”

“不!臣所见之匈奴羸弱百姓,皆言匈奴可击。唯其如此,臣才以为匈奴不可击。两国相击,此宜晇矜,见所长,今悉见皆老弱羸弱之辈,此乃以短示我,其用心险恶,是伏奇兵以争利也,故而臣以为匈奴断不可击。”

刘敬这一说,陈平便有些急了,道:“奉春君言之晚矣,我三十万大军已出征北上,定要与单于决战,奈何?”

“请陛下遣使者快马追回我军。”刘敬稍微思虑片刻,干脆主动请缨,“微臣愿为使者,前往中途请回我军。”

“三军动静,岂是儿戏?你是否深入匈奴之地,所见是否属实?朕还有些疑虑。莫非你要动摇我军心,为信贼开脱?”刘邦怒道。

“臣不敢,可臣要为三十万汉军着想。”

“难道朕不想么?”刘邦盯着刘敬道,“分明是你畏敌如虎,才想出如此离奇经历。”

“陛下纵然将臣千刀万剐,也改变不了事实。”刘敬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刘邦,正要斥责,却听见帐外传来急报声,接着,曹窋引进来一位校尉向刘邦禀报,说汉军前锋已过句注山。刘邦闻言,就益发地生气,校尉一走,他就骂道:“人言齐虏以口舌得官,你就是如此之人,竟敢阻挡我军前行,与奸细何异?来人……”

陈平见君臣失和,忙上前劝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奉春君顶撞陛下固然有罪,可他也是为大军着想,还请陛下宽恕。”

刘邦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怒气并没有全部消退,对曹窋道:“将刘敬囚之,待朕凯旋再做处置。”

刘敬被押出门时,仍回头大声喊道:“匈奴狡诈,陛下要谨慎啊!”

“朕识人不明,怎么将这个书生留在身边,险些误了军机。”刘邦颓然地跌坐在案几后,当他发现陈平还站在身边时,又来了气,“你为何还在此处,是要为刘敬说情么?传令下去,兵发平城,寻机围剿匈奴大军,擒获信贼。”

“诺。”陈平应了一声,转身退去。

出得帐来,天空阴沉沉的,又开始飘起了雪花。汉军在北方寒冷的天气面前,弱点尽显,这让他连日来的忧心忡忡,又复沉重了。平心而论,他是赞同刘敬的,可皇上在盛怒之下,他再去进言,岂非自寻获罪?少了一个刘敬,不能再少一个他。他决计跟随皇上北上,相机向他进言。

第二天,刘敬被押在车上送往后营。陈平早早地前来送行,看着昨日还在向皇上奏事的刘敬已披枷戴锁,他内心很不好受,上前安慰道:“奉春君珍重……”下面的话却因为哽咽而说不出来了。

刘敬淡然一笑道:“中尉责任重大,有您在,我放心了……”

“下官定要在陛下面前鸣冤……”

刘敬摇了摇头道:“只要皇上以社稷为重,最终会赦免下官的。倒是中尉要倍加珍重,汉军不能没有足下。”

第三天,刘邦与夏侯婴一起离开晋阳,吕泽到城外相送。

即将登上车辇的那一刻,刘邦忽地转过身来对吕泽道:“你已丢失过一次晋阳,此次千万谨慎。否则,朕对臣下也不好交代。”

“请陛下放心,微臣在晋阳恭候陛下凯旋。”吕泽行了军礼,刘邦才登上车辇,浩浩****地向北而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黄罗伞盖上,一会儿就是一层白……

一连数日的落雪,将新落成的长乐宫装点成一座银宫琼阁。

清晨,站在连接殿宇之间的甬道上远眺近观,但见一座座宫观鳞次栉比,联属相望,十分壮观。甬道下和甬道上,来来往往都是扫雪的小黄门,“嘶啦嘶啦”的扫帚声汇成冬日的晨曲,在宫内的各个角落久久回旋……

这些日子,叔孙通的身影总是最早出现在长乐宫东厢。

刘邦率领大军北上后,以太子监国,丞相主事。为刘盈讲书的地方暂时搬到东厢,为的是方便太子听留京的臣僚奏事。

尽管长安晨间的气候滴水成冰,但叔孙通的心是热的。一场入宫礼仪,使他誉满长安,宫中大小人等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不,他从刚刚清扫过雪的司马道上走过,黄门们停下手中扫帚,主动向他打招呼:“大人早!”

叔孙通微笑着点头,忙回道:“公公辛苦了。”

对于皇家宫殿,他并不生疏。早年,他曾做过秦朝的待诏博士,在咸阳宫中也走过几回。那时,他曾为皇家殿宇的富丽堂皇而感慨。如今入了长乐宫,记忆中的旧宫顿时有了相形见绌的感觉。至于个人境遇,更是秦时所不能比。吕臣随皇上出征后,为太子讲书的职责就落在他头上。虽然头上还没有“太傅”的名分,但他清楚,这是迟早的事情。不仅如此,皇上还让如意跟着陪读,他顿感自己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每天总是早早起身,到“思贤苑”讲书。刘盈搬到东厢后,路途稍微远了些,他就卯时起身,天不亮就出发,生怕误了太子和如意的早课。

此刻,叔孙通已走上了通往东厢的回廊,耳边传来阵阵清脆的读书声——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姝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萍蘩温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宫,而况君子结二国之质。行之以礼,又焉用质。

那是刘盈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刘如意问道:“皇兄,两国结盟,为何要互质其子?”

“唉!为了彼此之间信任啊!”

“这就不对了。书上明明说,诚信不发自内心,即使交换人质也没有用,何必做这些虚假的事情,反而让自己的儿子到外国去受苦呢?”

室内静了一会儿,就听刘盈又解释道:“弟弟所言,亦合于君子之道。兄长也觉得连诚信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互质?不过,兄长又以为,既然成了一种礼仪,总该有约束力量。再说了,国与国之间已成惯例,总该有道理的。”

刘如意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满足,接着刘盈的话又道:“依弟弟看来,若无诚信,互质反而有害,倒不如见之兵戈更痛快。”

刘盈无法将事情解答得太清楚,只有搪塞道:“这些问题还是问奉常大人,咱们继续往下读。”

未料刘如意竟将后面的文字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并且发了一堆议论:“那个穆公也是,既然宣公将大位传给他而没有传给儿子与夷,就是因为他有德行。他却因为这个要在病危时将社稷还给与夷,这不是把社稷不当一回事么?”

刘盈感慨刘如意的敏锐多思,却不同意他的看法:“穆公如此,乃因知感恩,乃礼也。人而不知礼,与禽兽何异?”

刘如意并不退让,问道:“礼与社稷,哪个更重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声高起来。叔孙通紧走两步,掀开门帘,两人见奉常大人到了,都煞住了话头。叔孙通一脸严肃,先向太子问过安,然后在两个孩子对面坐下来道:“请公子向太子殿下道歉。”

刘如意闻言,圆睁两眼,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

“太子殿下乃为君,公子乃为臣,臣只可以谏言,怎能向殿下屡屡发难。君不君,臣不臣,是何道理?”

刘如意扭着头道:“这又不是在朝堂。”

叔孙通经过这一段相处,了解刘如意的性格,便道:“公子若是道歉就罢了,若固执己见,微臣只有禀奏皇后和娘娘得知。”

刘如意想了想,为此事而让母亲受气,自己就不孝了,便起身向皇兄道:“适才都是弟弟莽撞,望皇兄海涵。”

刘盈忙起身扶住刘如意的肩膀,对叔孙通道:“大人何必小题大做,我兄弟不过议论往事罢了。如此认真,我反倒不好意思。”

刘如意握着刘盈的手坚决地说道:“不!是弟弟错了。”

叔孙通适时地结束了这场争论,开始讲书。今天讲授的是《左传·隐公四年》,说的是鲁隐公四年春,隐公准备和新即位的宋殇公见面,结果,因为有人报告说卫国发生了内乱,使得会见搁浅。内乱的发动者乃州吁,他杀了卫桓公而自立。

叔孙通放下手中的竹简道:“臣只听说用德行可以安定百姓,没有听说用祸乱。若以为靠祸乱就能成功,譬如治丝而棼之也,是乱上加乱啊!”

“老师所言,是为至理,我谨受教矣。”

刘如意方才受了叔孙通的批评,这会儿竖个耳朵只是听。叔孙通很满意,感到这才像个学生样儿,当即道:“公子听讲聚精会神,微臣当奏明陛下。”

叔孙通正要继续往下讲,却看见萧何沿着回廊进来了,便暂时放下书,出门迎接。两人耳语几句,一同进了东厢,萧何上前行了臣子之礼,对太子说道:“微臣有事向殿下禀奏,请到前殿。”

刘盈来到前殿,问道:“不知丞相要奏什么事?”

“臣听巡街的邓龙、张虎将军说,街头出现冻、饿尸骨。今冬天气奇冷,穷苦人家无钱取暖,日子难熬。”萧何哈了一口气驱寒。

刘盈听着听着,眼睛就潮湿了:“如此天气,我怎忍见百姓冻饿而死。这样吧,将宫内的木炭拿出三成,命卫尉郦商分发到贫苦人家,丞相以为如何?”

“微臣待会儿就将殿下旨意传给郦将军,命他立即去办。”萧何连连点头,太子这一番话让他感到十分欣慰,若陛下知道太子如此署理朝政,该有多高兴,“臣还有一事,皇上率大军北征,其兵卒内史辖内居多,有不少人家中断炊,臣欲将府库存粮拨出一部分以作抚恤,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欲安其国,先安其民;欲安其民,先安其心。丞相如此良谏,我自然不会拦挡。”刘盈停了停又道,“我思谋开春以后,定要督促内史将十五税一之策坐实。大汉初立,国力维艰,不仅要节流,须得开源方能府库充盈。开源之本,在于兴农桑。”

“殿下所言极是。”这半日君臣交谈,太子仁厚尚德,体恤百姓,此为君者之上品。时间不早,萧何起身告辞。

两人分手后,刘盈沿着来时的路回东厢。刚一走上台阶,就听见刘如意喊叫的声音,定神一看,原来他正和一帮黄门在打雪仗。黄门们却是被动应付,只有挨打的份儿。刘如意对这种玩法显然不满足,不断地喊道:“打呀!你们为什么不动手呢?”

黄门一个个尴尬地看着,却始终不敢反击。刘如意觉得没意思,正准备回东厢去,一回头就看见刘盈从一边过来了,刚沮丧的情绪立时再度兴奋起来。

“皇兄回来了。”刘如意高声喊道,“皇兄,你我玩打雪仗吧?”

“天气如此寒冷,打什么雪仗?回东厢读书去。”刘盈说着就要转身。

刘如意拦住他道:“奉常大人有事离开了,打雪仗多有意思,等长大了就真刀真枪地打仗,为朝廷效力。谁要敢欺负皇兄,弟弟就砍了他的头。”

这话让刘盈感动,他自己虽然素爱雅静,却十分喜欢刘如意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好吧,点到为止,不可以真打!”

刘如意一听这话,顿时兴奋得跳了起来,拿起一团雪就向刘盈扔去。刘盈也弯下身子,拿起一团雪向刘如意扔去。黄门们都惊呆了,生怕刘如意没个轻重,伤了太子,口里不断提醒“太子小心”,却没有人向前挪动一步。

起始,两人尚能相互进击,慢慢地刘盈就有些招架不住,而刘如意却是越玩越起劲。刘盈眯着眼睛一边躲避,一边道:“弟弟,今日就到此为止,还是到房内读书吧!”

刘如意正玩到高兴处,根本不理会。这情景让黄门们十分着急,其中一位年龄大的黄门悄悄离开了东厢,朝椒房殿跑去……

刘如意正为自己屡屡进击,将皇兄逼到墙角而高兴,却不想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住手!”

刘如意回头一看,顿时呆了,站在不远处,满面怒容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吕雉。他一慌神,连问安都忘了,就那么痴痴地望着。

“还不跪下认罪?”春兰上前低声道。

“参见母后。”刘如意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在雪地上跪下。

吕雉一脸冰霜,出口的话像三九的寒风,刀子般的犀利:“哼!你目无尊长,竟敢用雪击打太子,眼中还有陛下,还有我吗?从小就这样,长大了还不成了乱臣贼子?”

骂过刘如意,吕雉转过身来,又骂跪满了一地的黄门:“你等一个个尸位素餐,看着人家击打太子而无动于衷,莫非皇家养了一群木头?相互掌嘴,直到认错为止。”

黄门们迟疑了片刻,狠着心向对方的脸打去,东厢院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时就听见刘如意在旁边叫着不要打了,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要罚就罚他一人。

这话一出口,刘盈就在心中暗暗叫苦,生怕母亲真对兄弟动刑罚。果然,吕雉说话了:“好呀!你还挺仗义的。”吕雉要黄门停止掌脸,“你既然愿意代人受过,就打自己四十嘴巴,我就饶了你。”

小孩子玩耍,值得这样动真么?刘盈觉得母后有点过分,战战兢兢上前道:“是儿臣要与弟弟打雪仗的,不怪弟弟,母后就饶了他吧。”

见儿子这一副神情,吕雉的气就涌上胸口,责备道:“亏你还是当朝太子,没出息的样子,还不站起来。”

刘盈的眼泪就涌出了眼眶,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不许哭。”吕雉瞪了一眼刘盈,转过脸,见刘如意没有动手,更是火上加火,一咬牙道,“来人,给我掌嘴。”

春兰一摆头,就有两名宫女走上前去。

尽管宫女们省了气力,可四十掌下来,刘如意的脸已经红肿了。令她们吃惊的是,虽然她们不断提醒刘如意认个错,就过去了。但从头至尾,这孩子却一声都没有吭。

这时候,春兰在吕雉耳边悄声道:“娘娘,此事就这样吧?真出了事情,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吕雉想想也是,抬起头对着刘如意道:“罚你跪在这里,半个时辰后才能起来。”

吕雉走了,黄门们才纷纷上前扶起刘如意,发觉他的膝盖已经湿透了。那个年龄大的老黄门很后悔,本意是想解脱太子,却不料为小王爷招来一场责罚。于是他背起刘如意,就向月室殿跑去。

……

刘邦走了,戚夫人的心就空落落的,似乎魂也被带走了,干什么事都无法集中精神。这不,面前这幅绣品,多少日子了,仍停留在那片叶子上。

大军出行前一夜,刘邦没有驾临月室殿,而是去了椒房殿。他理解皇上的苦衷,他一定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吕雉高兴了,自己的日子才好过。

虽说皇上身边的嫔妃多达八个,那个也为皇上生了一个儿子刘恒的薄姬,人长得眉清目秀,端庄温雅,可在她的感觉里,皇上还是与自己贴得近。

皇上究竟和吕雉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告诉她,她也不好深问。可在皇上离开长安的这些日子,生活倒是比较平静。她听说匈奴住的地方周年都是风沙,比长安更冷。她担心皇上的身子骨,每日晚饭后到后花园燃一炷香,祈祷上苍保佑皇上一路平安,早日凯旋。今天一早起来,大雪下个不停,她的心便又飞到塞外去了……

此刻,戚夫人抬头看了看天,就感喟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都过午时了,也不知道如意回来了没有。她正这样想着,就看见秋菊慌慌张张进来,说如意公子被老黄门背回来了。

“怎么回事?是病了么?”戚夫人说着就起身出了殿门,瞧见老黄门背着刘如意向月室殿奔来。

看着黄门将刘如意放在榻上,她才问道:“这是怎么了?”

“您还是问公子吧!”老黄门口张了张,转身告辞出去了。

戚夫人摸了摸,发现刘如意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忙命秋菊拿了干爽的换上,这才顾得上问话:“儿啊!你早晨还好好的,怎的就成了这般模样?”

刘如意笑了笑道:“没事。”

闻言,戚夫人的脸色就严肃起来:“你不告诉娘,那我去问黄门,若是你有错,娘可饶不了你。”

戚夫人俯下身子,发现儿子的脸肿得厉害,轻轻一摸,刘如意就惊叫一声“疼”。只这一句,戚夫人的泪水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抱住他的肩膀问:“儿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如意见母亲着急,就轻松地把自己如何与皇兄打雪仗,皇兄如何地招架不住,后来被皇后看见,罚他掌嘴等事大概说了一遍,未及说完,戚夫人已泣不成声了。

刘如意安慰道:“孩儿没事,母亲不必难过。”

“快去传太医来,就说公子病了。”戚夫人转身吩咐秋菊。

秋菊应了一声,就出了殿门。

戚夫人擦了擦眼泪道:“你以为娘是为你受了责罚而流泪么?错了,儿啊!娘是为你不懂事而难过。你皇兄是什么人?他是太子。皇上离京时委托他监国,你和他是君臣关系,怎么能与他打雪仗呢?你皇兄生性文雅,哪像你,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

刘如意解释道:“孩儿就是想让皇兄威严起来,才向他身上扔雪球的。”

“糊涂!”戚夫人提高了说话的声音,“有你这样的么?君不君,臣不臣,成何体统?即便不说君臣,他也是你的兄长,尊兄乃悌,为人之本,你懂吗?”

“孩儿懂。”

“你不懂!记住了,你皇兄是君,你是臣。尊卑有序,才是正理。”戚夫人说着,忽然面北而跪道,“陛下,都是妾教子不严,妾有罪啊。”

刘如意的心被母亲的眼泪泡软了,生出阵阵自责。他挣扎着起身,中规中矩对戚夫人说道:“母亲,孩儿知错了。”

戚夫人一转身,抱住了刘如意稚嫩的肩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