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激烈的日子里,阿古乐就显得百无聊赖,觉得这冬天实在太漫长了,埋怨单于只知道开疆拓土,和她在一起的机会都少多了。其实,她的穹庐距匈奴前线也不过十数里远,就在上娘村——一个秦人与匈奴人杂居的村庄。
她不明白,自从生下小王子后,单于就把孩子交给乳娘去养,很少让她与孩子待在一起。单于说,匈奴人是狼,不能让女人的奶喂出一只羊来,母子每半个月可在一起待半日。刚刚祭拜过太阳神,她就迫不及待去传乳娘抱着儿子来见。她倚着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那顶白色而又豪华的穹庐。那是儿子和乳娘住的地方,四周不但布满了岗哨,还有几只凶猛的牧羊犬。
其实,她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单于那种烈火般的爱。可是昨夜,阏氏第一次有了逆反和拒绝。她奋力将单于推到一边,用一双泪眼看着他。
“我的小羊羔,你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我不是小羊羔,我是小羊羔的母亲。你不让母羊和羊羔待在一起,狠心不狠心?”
单于翻身躺在一边,脸色顿时冰冷下来:“那不可能。寡人不是允许每半个月你有半天时间和儿子在一起么?”
阏氏流着泪道:“他是我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半天够么?”
“寡人就是这样长大的。”单于不再理会。
阏氏的睡意被这句毫无体温的话驱赶到九霄云外,西北风在穹庐外呼啸,大雪随风飘洒。
儿子怎么样了,乳娘会让他冻着么?我的小古日布德!阏氏一遍遍在心里呼唤着儿子的名字。这名字是单于请巫师为儿子起的,意思是雄鹰。
天色放亮,单于已经到穹庐议事去了。今天是与儿子相见的日子,阏氏的眉宇间铺满喜色,起身梳妆打扮。她先缓缓洗过脸,然后对着镜子一任女奴们为自己打扮。她头上插上银子做的锦鸡花,袍子上洒下香料,两颊涂上用秘方研制的胭脂。听郝宿王巴尔图说,这胭脂是用河西焉支山上的红蓝花沉淀而成的。每年八九月间,爱美的匈奴女人们都会到焉支山上采回美丽的红蓝花,用水洗过十几遍后,将沉淀的粉挂在门前风干,加上香料,就制成了胭脂。胭脂虽美,但涂在每个人脸上的效果是不一样的。阿古乐皮肤白皙,一旦涂上淡淡的胭脂粉,顿时就像白云染上了红霞,让伺候她的女奴们惊叹不已。
此刻,一个年轻的女奴拿起铜镜对着她鹅蛋般的脸庞,那光彩照人,那妩媚婉丽,都在镜子里映照出来。
“阏氏真美啊!”女奴说道。
阿古乐只是浅浅地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按了按贴上云鬓的锦鸡花道:“你们都到隔壁穹庐里待着去,我想静一静。”
女奴们小心翼翼地退出后,她按捺不住心头的焦急,就倚门朝不远处的那座白色的穹庐看。
终于,那边传来几声牧羊犬的吼叫,这表明儿子已经出门了。果然,乳娘抱着古日布德过来了。雪比昨夜小多了,偶尔有几片落在她的额头,清凉而又舒坦。阿古乐走出穹庐,立时就有一只牧羊犬上来吼叫。她回身拿出一块带着肉丝的羊骨头,扔给牧羊犬,又用手摸了摸它的头道:“不要叫,吓着了小王爷,你就活不成了。”
牧羊犬似乎听懂了阏氏的话,“呜呜”地叫了两声,到一边去了。
阿古乐手搭凉棚朝远处看,见乳娘婀娜的身子在雪地上移动。她是经过单于反复遴选才确定的女人,不仅人长得好看,心也非常柔软。尽管从卯时起牧奴们就在清理积雪,为王子与母亲见面扫清障碍,但乳娘依然亦步亦趋,生怕不小心而摔坏了小王爷。刚刚八个月的小王爷长得小牛犊一样壮实,在乳娘的怀中腾腾闹个不停,时不时发出稚嫩的笑声。
隔着几十步远,阏氏已经等不及了,匆匆地迎着乳娘去了。
乳娘抱着孩子,并没有忘记尊卑,欠了欠身子道:“奴婢参见阏氏。”
阿古乐顾不上繁文缛节,就要从乳娘怀中接过儿子。可儿子却不似她那样热情,反而一拧身子,将头藏在乳娘怀里了。
“古日布德,我是娘啊!”阏氏深情地呼唤。儿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了。她的心头掠过一丝伤感,儿子与自己生分了……
回到穹庐就暖和多了,儿子玩过的玩具小木马、小木猪、小弓箭等都在。他一见这些,脸上顿时有了笑容,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看看,不一会儿就不生疏了。阏氏拿出一种叫“蓬饵”的饼子给儿子吃,儿子捧到手上先看看,才塞进嘴里。显然,他很喜欢吃这种饼子。阏氏见状,心里如同春雨润泽,满腹的舒坦。
据说这种叫“蓬饵”的食品是秦时的宫廷食品,以蓬蒿为料制成,据说食之可以驱邪。前些日子,一位南边的商贾带着“蓬饵”到了草原,她就命女奴买了一包,藏给儿子吃。可乳娘却警惕地盯着古日布德手中的“蓬饵”问道:“阏氏这饼是从何而来的?单于知道么?”
“怎么了?”阏氏不解地问。
乳娘严肃地回道:“单于反复交代,不让小王爷吃南边的东西,这东西肯定不是匈奴人吃的。”
乳娘这话让阏氏很不舒服,立即正色道:“我且问你,这小王爷是我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乳娘没有想到一向温柔的阏氏忽地会正色与自己说话,打了一个愣怔道:“当然是阏氏的儿子。”
“我会毒自己的儿子么?这些东西都是汉人作为礼物送来的,单于早已知道,还用你操心?”
从阏氏犀利的眼神中,乳娘感到了一种震慑。她顿时觉得刚才的问话太不知深浅,于是低眉垂首道:“请阏氏原谅,奴婢只是担心王子……”
“好了,我不与你计较。”
相依相偎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吃过午饭,乳娘带着古日布德就告辞了,阿古乐恋恋不舍地送到门口。看着乳娘抱着儿子越走越远,直到最后成为一个红色的点,才收回目光。她的眼神再度回归忧郁,百无聊赖地搓了一个雪球,朝远处扔去。
“哎哟!好冷啊……”那长调听起来是多么清脆,在午间的雪地上久久回**。
接着,一个姑娘出现在她面前。那鲜红的头巾,那蓝色的皮袍,被雪映衬得十分鲜艳,阿古乐禁不住喊出了声:“娜仁花?”
娜仁花已雀跃着来到阏氏面前,单膝跪地道:“拜见阏氏。”
“你从什么地方来,怎么一走就多日不见影儿了?”阏氏用手指戳了戳娜仁花的额头。
前些日子,就是娜仁花把从晋阳来的商贾介绍给了阏氏,并留下了“蓬饵”。娜仁花虽然祖籍晋阳,但早已成了地道的匈奴姑娘,她的聪慧和热情使阿古乐很快就喜欢上了她。此刻,阏氏将对儿子的眷念暂且放在一边,坐在地毡上与娜仁花说话。
“阏氏一向可好?”娜仁花问道。
“你来了,我自然就好了。”阏氏命女奴给娜仁花斟了一杯奶茶。
娜仁花闻言就笑了,笑容就如草原上的锦鸡花。她喝一口奶茶,觉得身子也暖和了:“我给阏氏带来一样东西。”娜仁花说着,就从褡裢里取出一块绿莹莹的玉麒麟,上面穿了一条红色丝线。
“这是什么呀?龙不像龙,虎不像虎,牛又不像牛的。”阏氏捧在手上,看了半天,都没有看懂。
“阏氏算是说对了,它的土名就叫‘四不像’,汉人叫它麒麟。中原人生了儿子,都要戴上这个,取吉祥如意之意。”娜仁花的眼神像湖水一样地涟漪涣涣,“我感念阏氏恩德,特地带了这个来为小王爷讨个吉祥。戴上这个,驱邪祛病,小王爷一定成龙成虎,将来又是一个大单于。”
阿古乐看着玉麒麟,惊异这玉佩绿得透明,绿得温润。再看这麒麟,龙的眼睛,老虎的头,而四蹄却像草原上的牛,先自从心里喜欢上了,瞅了一眼娜仁花问道:“花了多少钱?”
“阏氏见外了,我……”娜仁花话到口边,就看了一眼在旁边伺候的女奴。
阏氏立时明白了,立时挥退了女奴。
望着女奴出了穹庐的背影,娜仁花身子朝阏氏身边挪了挪,低声道:“不瞒阏氏,这是上次来的商贾孝敬的。说是虽然同阏氏只见了一面,就觉得您高贵、典雅。他们这回带来了一些丝绸和玉器,想先让阏氏挑挑。”
“这……”阿古乐的笑容顿时就收敛了,话语中表示了犹豫之情。
“莫非阏氏有为难之处……”
阿古乐点了点头。上一次单于听说后,责备她太不警觉,说匈奴与秦朝通商很久,要买南边的物件自有王室筹办,她怎么能私下随意买呢?
“我明白了,阏氏珍重。”娜仁花明白了,起身准备告辞。就在不远处的一道沟道里,樊阬与张远还在等着她的消息呢。
“你就这样走了?”娜仁花的衣袖被阏氏从身后拽住了,她掂了掂手中的玉麒麟道,“那就请那两位商贾来吧。”
“单于若是追究……”
“单于忙于战事,一时半会回不来。”阿古乐接着叮嘱道,“让他们换上匈奴装束再来。”
“明白了。”娜仁花深深施了一礼,“阏氏等着,我明日一早再回来。”
其实,当樊阬他们以匈奴人装束下得山来时,恰恰遇见一路匈奴兵夜间巡逻。借着雪色,他们远远地跟在后面,到了山下,就潜伏在一个牧羊人挖的躲雨洞中,直到傍晚才出来去寻找娜仁花父女。也该事成,樊阬刚刚走出洞口,就看见暮色中那缕耀眼的红,在银色雪景的映衬下分外惹眼。
樊阬打了个呼哨,引起了娜仁花注意,三个人于是在躲雨洞相遇了。当娜仁花听说单于将汉帝围在白登山时,趁着夜色,她引他们来见父亲道尔吉。四个人一起商定,他们暂时藏在道尔吉家,先由娜仁花去探探情况。
娜仁花回归的马蹄是欢快的,站在三个男人面前,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道:“阏氏答应明日见两位。”
樊阬和张远看着一头雪水的娜仁花,几乎同时喊道:“谢姑娘大恩。”
“谢什么?都是南边人啊!”
思南老人打量了一下两个年轻人,从身后的包裹里翻出两件旧皮袍道:“换上这个。”见樊阬、张远不解地看着他,思南老人又道,“你们穿着如此新,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这两件皮袍虽然旧了些,却适合去见阏氏。”两位年轻人闻言,十分感谢老人思虑周密详致。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雪小多了,思南老人早早地烧了奶茶,热了羊肉,招呼两人吃了,就要女儿陪同他们前往:“他们不懂匈奴语,若是遇见军爷露出破绽,连应对的机会都没有。”
张远十分感动,看老人一脸皱纹,由衷地谢道:“他日若有机会,定要重谢老爹。”
牧羊犬的狂吠惊动了自娜仁花走后就一直忐忑不安的阿古乐,她忙拉开门,伴随着一股冷风,娜仁花引进两个人来。阿古拉一眼就认出是上次来卖丝绸和银器的年轻商贾。示意三人坐下,她对着外面喊道:“来人!”立时就有四位女奴出现在面前,阏氏说话的口气就严肃了,“此是从呼衍氏领地来的尊贵客人,你们不经传唤,不可进来。传话给值守侍卫,就说我有事,不见外人。”
“奴婢明白!”女奴们面向阏氏和客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穹庐。
“二位辛苦了!”阏氏示意娜仁花给樊阬与张远斟上奶茶,以主人的身份问道,“不知二位此行给王子带来什么好东西?怎的不见老东家呢?”
樊阬看了看张远道:“老东家偶感风寒,未能同来。我二人就是奉东家之命,来向阏氏送一件要紧之物。”
“哦!什么要紧之物?”
“阏氏看看就明白了。”张远顺手就打开了画轴,将美人图一点一点展现在阏氏面前。
阏氏的眼神就顺着画卷的展开一点一点朝前挪动,及至最后,目光中就流露出惊奇,自语道:“好一个绝色女子,只可惜是画上的。”
樊阬立即接上了阏氏的话茬:“她可不是画上的人,而是活生生的绝代美女。”
“那这美人现在何处?”阏氏的眼里就布上了疑云。
樊阬却不看画,语锋直抵阏氏心底的软处:“阏氏可知,单于为何调四十万人马与汉军决战?”
阏氏没有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年轻人。女人对美丑有着分外的敏感,阏氏也不能例外。这一点,樊阬从她的眼神立马就看得清清楚楚,于是直截了当道:“就为了这个女人。”
“你说什么?”阏氏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单于不是说要饮马渭水么?”
“阏氏有所不知,这女子本是我汉家一位富豪的女儿,生得翩若惊鸿。一日,这女子乘车到太原城郊踏青,不料被前来袭扰的匈奴将军发现,当即擒了回来献给单于。未料被我太原守军发现,双方经过一场厮杀,终于将女子救回。单于闻之大怒,于是点起大军四十万决心要夺回女子,欲纳为新阏氏。这女子就在汉营中,单于扬言汉帝必须在七日内交出女子,否则就要杀上山去,抢回女子。汉帝现在正思谋着用女子换得两家和睦呢。”樊阬解释道。
“你等不是商贾么,怎么知道这个事情?”
“我等是商贾不假,可也是汉朝的臣民啊!听说皇上要用女人换撤军,就担心她进了单于庭,阏氏又该如何,小王子又该如何?就悄悄地拿了这画来见阏氏,讨个主意。何况阏氏待我主仆不薄,故而才冒死前来拜见。”张远回道。
闻言,阏氏沉默了,眼见得眸子湿润了。她没想到樊阬会带来如此伤情的消息,更没有想到单于信誓旦旦要开疆拓土的背后,却隐藏着这样龌龊的心理。那么,她阿古乐算什么呢?她不是平常的女人,她是呼衍氏家族的鲜花,岂能让一个汉家女子占了自己的位置。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当她将忧郁的目光投向娜仁花时,樊阬就敏锐地意识到该是将陈平之计搬出来的时候了,他眨了眨眼睛道:“小人倒是有一言,不知阏氏可愿意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阏氏若能说服单于退兵,则汉朝与匈奴从此平息干戈。那这汉家女子自然也就随汉帝回了长安,阏氏与单于恩爱如初,岂不两全?”
“只是不知道单于会不会……”
张远忙在一旁打气道:“小人两次到此,见阏氏心地良善,明于大局,定能说动单于,退兵修好。”
娜仁花将两人的话翻译给阏氏后,一双澄澈的眸子看着她道:“事关阏氏和小王子,还请阏氏当断则断,免得将来后悔。”
“为了小王子,我就舍下这张脸劝说单于一回,但愿他能回心转意,撤兵罢战,于汉朝与匈奴都不啻为一件幸事。”
闻言,娜仁花脸上立时铺满春光,用胳膊肘顶了顶樊阬道:“还不快谢阏氏。”
樊阬拉着张远同时行了大礼,随后就从行囊中拿出一对金马献给阿古乐道:“请阏氏笑纳,待两家和睦之际,我等再登门拜谢阏氏。”言罢,他们起身告辞,走进了茫茫雪原……
阿古乐斥退所有女奴,将自己关在穹庐里苦思冥想。从两位商贾口中得知的消息犹如一块石头投进心池,激起层层浪花。记得出嫁前一天夜间,母亲和自己说了半宿话,反复叮嘱自己一定要守住单于那颗野狼一样的心,不可让其他女人占了阏氏的位子。而她当时正沉浸在那次游猎的回忆中,母亲的话根本就没有进到她的耳朵,她深信他们会像单于庭旁边那棵缠绕在一起的大树一样厮守终生。特别是在小王子出生后,她几乎忘记母亲的告诫。
可今天,母亲的声音再度回到耳际,是那样悠长,而又那样清晰。他一个匈奴大单于,竟为了一个汉家女人与汉帝兵戈相见,足见那女子比自己更能让她动心。假如那女人真的进来,自己的处境将会是怎样的尴尬。
不!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阿古乐是草原上的小鹿,温存而又聪慧;可把她逼急了,也会变成一头母狼。在穹庐里独坐了半日,阏氏决计说服单于退兵,绝不能让汉帝将那个从未谋面的姑娘送到单于庭,她要守护自己的爱。上一次单于走时曾对他说过,战事平静时,他就回来看儿子。哼!他心中只有儿子了。
阏氏对外面喊道:“来人!”
女奴们应声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面前。
“为我梳妆!”
女奴领班用诧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阏氏问道:“阏氏清晨不是刚刚梳妆过么?”
“啰唆什么,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领班回身就招呼女奴们动手为阏氏洗头,那洗发的水是浸了草原锦鸡花的,热腾腾的水汽中夹带着芬芳,弥散在穹庐各个角落。她们细细地梳理,慢慢地搓洗,让每一丝头发都浸润花香,接着就是躺在火炉边烘干。阏氏平躺在榻上,两个女奴手捧头发,等待晾干后,扶起阏氏重新坐定,开始编发辫。那头发黑光油亮,仿佛瀑布流在阏氏肩头。女奴们先拿起一件头饰给阏氏看,她不满意就另换一件,好不容易插好了头饰,最后就是给脸颊打胭脂。这样下来,用了足足三个时辰,眼看暮色渐沉,镜子里映出阏氏花一样的脸庞时,她们才拖着疲累的身子退出帐篷。
可刚刚出去,就听见阏氏传唤:“来人!”
女奴领班忙转身再度进了穹庐问道:“阏氏有何吩咐。”
“单于要回来了,速备烤羊肉和马奶酒来。”
一切准备妥帖,看着整整齐齐摆在面前的吃食和酒酿,阏氏笑了。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炉子旁,等待男人归来。
战马的嘶鸣打破了夜幕下的宁静,听着那熟悉的马蹄声,她断定是冒顿回来了。她迅速站起来调整好自己,将对男人的艾怨隐藏起来,去实现思谋了一整天的计策。
冒顿的脚踩在雪上,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带着草原沙腥的呼唤:“阏氏呢?阏氏在哪里?”他的马鞭刚刚撩开穹庐的羊皮门帘,那玉璧一样的双手就钩在了脖子上,那锦鸡花的香味从发梢沁入他的心脾;那带着红蓝花胭脂味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前,紧接着,喇叭花般的红唇吻上他的阔唇。
冒顿抱起阏氏轻盈的身子放在榻上,口里嘟哝着“想煞寡人了”。阏氏迷离着双眼,传递着女人特别的神采和魅力。
女人的聪明,往往是男人始料不及的。处在兴奋中的冒顿被阏氏掀到一边,紧接着,泪水却毫无顾忌地淌向她情感最软处。
冒顿愣了,揉搓着她的肩膀问道:“阏氏这是怎么了?”
阏氏渐渐就哭出了声:“单于只知道江山,什么时候有过真情呢?”
“太阳神在上,寡人若是有……”
阏氏怕他说出毒誓来,忙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口:“谁要你说这个,你真爱我么?”
“天地良心!”
“那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冒顿捧起阏氏的脸庞道:“小心肝,你有话不能快些说么?”
“若是我没有猜错,与汉人打仗的事,是右屠耆王说动的吧?”
“阏氏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还不明白么?单于登基,他们作为单于的兄弟,怎么可能甘心俯首称臣呢?”
“那又怎样,他们见了寡人不是同样要以臣子身份说话么?”
“单于!”阿古乐说着话,头就偎进了冒顿的怀抱,“可你知道他们的心思吗?他们现在说动你与汉帝决战,就是想乘后方空虚夺取土地,最后将你赶下台。”
“不会吧?”单于瞪着阏氏,“再怎么说,都是兄弟呀!”
“不是兄弟,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呢!我还有一事,一直不好告诉单于。”
“什么事?”
“我说了,单于可不要生气。一天右屠耆王来单于庭拜见,恰逢单于外出,王爷看我的眼神就有些异样。还说什么匈奴习惯,单于驾崩后,阏氏或从弟或从子……”阿古乐说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单于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呼”地起身就去摸挂在墙壁上的腰刀,阏氏忙抱住他问:“单于这是要干什么?”
冒顿喊道:“寡人要杀了这贼。”
“单于还是冷静听我把话说完。”阿古乐见单于重新坐下,说话的节奏也放慢了,“右屠耆王远在西边,若是要杀他,难免内讧,反让汉军乘隙。况且,右屠耆王也不是那么容易制服的,此事只宜缓图。”
冒顿叹了一口气道:“杀不能杀,战不能战,你说该怎么办?”
“与汉人罢战。”
冒顿一听直摇头:“寡人集结四十万大军就是要夺取雁门一带,擒住刘邦小儿,你却要寡人罢战,这万万不可!”
阏氏并不着急,身子向冒顿靠了靠,温柔地说道:“汉匈不该互相逼迫得太厉害,退一步说,即便单于大胜,此地也非久居之地。一则有人在后方谋位,二则将士水土不服。可万一不胜,内外夹攻,非但你我无平安可言,若屠耆王们趁机要单于交出大位,又该如何?”
冒顿捻着胡须沉默了,这个表情阏氏看在眼里,便知道自己的话进了单于的心,趁机又道:“汉帝已被围七日,军中尚未大乱,足见其有神灵相助。单于又何必违背天命,非得将他赶尽杀绝呢?不如放他一条生路,以免以后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咱们头上。”
“咦!”单于长吁一声,“寡人想起来了,寡人曾约赵利会师共击汉军,可至今不见他的音讯,难道他降汉了?”
赵利本赵国后裔,韩王信降了匈奴后,韩国将军王黄找到赵利,商定一起在白登山以东与单于会师,共击汉军。可不知何故,至今未能谋面。
“是呀!他们没有骨气,可以背汉降我,难道就不可以背我降汉么?既如此,倒不如我先解围,他日汉帝定不会忘记此事,两国修睦,岂不两好?”
“此事容寡人再想想……”冒顿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白登山被围的第六天。
“陛下,我军已断粮两天了。”陈平一大早,就匆匆来向刘邦禀奏。
“军心如何?”刘邦拧着眉毛问。
陈平掂量了片刻,裹了裹身上的布袍道:“军心开始不稳,有一什兵想下山去觅食,被同伍人举报,现正捆绑在军营雪地里准备处斩呢。”
“哦!有这等事?”刘邦的心事顿时沉重了,尽管他已经主动将口粮减了一半,却不曾想饥饿已危及汉军的生存了,“樊哙,周勃还没有消息么?”
陈平摇摇头道:“使者回报说,两位将军遭到右屠耆王袭击,一时难以脱身。不过,彼等都表示尽快赶来会师。”
“现今最要紧的就是我军脱离危境,击敌已在其次了。”
正在这时,军中库曹来报,说又有两什士卒试图逃下山去,被李必将军发现,正要问斩。
“走!随朕看看去。”刘邦说着就要起身,忽觉一阵头晕,差点摔倒。
“陛下就在大营歇息,此事交给微臣去办就行了。”陈平上前扶住,又交代前来报讯的军中库曹,“快禀报李将军,刀下留人。”
刘邦摆了摆手:“不妨事!此时朕不出面,更待何时?”
刘邦来到屯兵的高坡前,就见一排木桩上捆了十几名士卒,一个个遍体鳞伤。个别倔强的士卒望着李必手中的鞭子喊道:“打吧,总比饿死强。”
“哼!你还嘴硬。”李必就要举鞭,却被人从空中架住了。李必正要怒骂,一转脸却看见刘邦,忙双手打拱道:“不知陛下驾到,臣有罪。”
刘邦问:“彼等所犯何罪?”
李必回道:“贼子们试图结伙逃跑,臣正在实行军法。”
刘邦没有生气,却把话题转到李必身上:“你如实告诉朕,饿不饿?”
“这……”
“朕恕你无罪,直说吧!”
“陛下,臣也有整整两天没有吃饭了,只靠嚼枯草充饥。非臣无情,实在是不敢放纵他们逃走,否则,这兵就不好带了。再说匈奴人就在山下,即便是下了山,也是凶多吉少。”李必说着话,眼里就溢出了泪水。
刘邦走到被绑的逃兵前面,一一抚摸他们的伤口,并亲自给松了绑,开口道:“朕与众位一样,已经一天多没有见到粒米了。”
“谢陛下不杀之恩。”士卒们呼啦啦就跪倒在刘邦面前。
刘邦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平道:“传朕旨意,将军中战马杀掉以度饥荒。”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万万不可”的呼喊,转脸一看,是夏侯婴匆匆赶来了,他一到刘邦面前就道:“记得当初陛下攻打荥阳,是微臣奉命组建轻骑军,若是杀了战马,匈奴军攻来,又如何迎敌?”
刘邦咽了一口唾沫道:“情势危机,朕岂能不知?可此中道理,卿等难道不明白么?”
“这……”夏侯婴直觉得语塞。
刘邦见两个近臣没有异议,又说出一番令在场众人吃惊的话来:“曹窋听命,拉朕的坐骑来,先从它开刀。”
这一回,轮到陈平与夏侯婴、李必不依了,三人不约而同道:“此事万万不可,没有坐骑,陛下……”
“没了坐骑,朕与诸位一起步行回长安……”
“陛下……”曹窋哭道,“这马从沛县起事时起就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历尽艰险。今日陛下要对它动手,微臣……”
刘邦拍打着曹窋的肩膀道:“人同此心。难道朕对它没有情感么?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去吧……”
曹窋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不一会儿,他拉着马来到高坡前。刘邦接过马缰,蜡黄的脸紧紧贴着战马的面庞,目光湿润地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跟朕自丰沛起,不曾离开。大汉有今日,你战功赫赫。若你若听得懂朕的话,就请为大汉再建一次功吧。”言罢对曹窋喊道,“动手!”
曹窋呆了,他看见战马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就明白它听懂了皇上的话。可他怎么狠得了心向它开刀呢。他手举匕首,几次走向战马,几次又退了回来……
刘邦冲上前去,从曹窋手中夺过匕首,正要冲向战马,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战马放开四蹄,朝木桩撞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高坡上飞下一人,上前一把抓住缰绳,奋力一拉,那马就四蹄腾空,发出一阵“啾啾”长啸。大家这才定睛看去,发现正是灌婴。再看看他身后,从事中郎正牵着他的坐骑。
灌婴来到刘邦面前,打了一拱道:“就是将全军的马杀掉,陛下的马也不能杀。”言罢,他从腰间拔出匕首,照着自己坐骑的脖子狠劲刺去,剧烈的疼痛使战马挣扎腾空了两次,终于倒下了。
见状,刘邦的脸色都变了:“卿是车骑将军,没有马还怎么打仗?”
曹窋飞也似的跑到刘邦坐骑前,抱住马脖子喊着:“你该谢谢灌将军。”
刘邦铁青着脸,对陈平道:“杀马救军。”
“遵旨!”
正午,全军上下有三分之一的战马做了将士的午餐。军厨将散发着香味的马肉呈给灌婴,他只看了一眼,顿觉五内翻腾,扭过头去:“我不饿,端下去吧。”
陈平和夏侯婴在一边看着心中难受,要军中后厨将仅剩的粝米煮了粥饭呈给灌婴。灌婴的确饿极了,看是晶亮的粥饭,匆匆就接了过来。可还没有等他吹凉,就听见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喊声:“报……报……”
刘邦闻声从大帐里出来,对一直陪伴在身边的陈平道:“集结队伍,准备迎敌。”
“中尉在此陪伴陛下,我先去看看。”
夏侯婴来到山口,李必已集结了弓弩手在那里埋伏,便上前问道:“山下情况如何?”
“禀太仆,听声音不像是敌袭。”
两人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朝山下看。不一会儿,就见沿着山道跑来两个人。及至身影渐渐清晰,李必发现来者乃骑将军樊阬与校尉张远,心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樊阬与张远喘着气站在李必面前,来不及见礼,口中来回只有五个字:“匈奴军退了!”
大家一时都愣了,没有人对他的话作出回应,樊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天高喊:“退了!匈奴军退了!”
这一回,李必听清楚了,夏侯婴听清楚了,在场的弓弩手都听清楚了。夏侯婴一把抱住樊阬问:“真的?”
“真的!”
夏侯婴放开樊阬,转身就朝山上跑,隔着老远就向刘邦喊道:“陛下,匈奴军退了。”
刘邦这时候却表现出意外的冷静,转身对陈平说道:“察看军情,以防其中有诈。”
樊阬在李必等人的簇拥下来到刘邦面前,向他禀奏了一路的经过:“微臣上山之时,看到西北角山口的兵卒撤走了。”
“敌在暗处,我军在明处;敌处盛势,我军处衰势。故撤军关乎我军存亡,万不可粗心大意。”刘邦陷入了沉思。
陈平登上一方巨石朝山下看,心境顿时喜忧参半。这是被围第七天的早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从山脚下腾起的晨雾,如乳白色的轻纱沿着山谷,自下而上地蒸腾蔓延。近处的树木影影绰绰,远处的峰峦若隐若现。然而,这也是敌军最易用迷魂阵的时刻。假如冒顿趁着晨雾在山口埋伏一支军队,那么皇上的处境不堪设想。
陈平收回目光,对夏侯婴道:“为防匈奴埋伏,请太仆遣二百名弓弩手,每五十人为一拨,分为四层,满张弓,齐上箭,护卫陛下下山。其余被困士卒,由将军和校尉率领各部,依序下山。”
三个时辰后,汉军近三万将士在刘邦率领下,朝山下撤退。被困了七天七夜,虽然腹中空空,精疲力竭,可生的希望使他们忘却了饥饿。
这一切,沃尔霍和乌图以及王黄等都在山下的密林中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很惊异七天七夜的冻饿,竟丝毫没有销蚀掉汉军的意志,看着他们就在自己眼皮下离开,心中就积下无以名状的遗憾和怨气。他们的确不能理解,不知单于是出于怎样的考虑,竟特开一道口子,放汉军下山。
“今日不将汉军剿灭在山上,将来必定后患无穷。”沃尔霍用力捶打着一棵老树,转身对一直密切关注汉军的巴鲁图道,“张满弓,射杀前面开路的汉军弓弩手。”
“遵命。”
巴鲁图正要离去,却被乌图一把拉住:“千万不可。若是违背了单于旨意,吾等均要领罪。”
“唉,气煞我了。”沃尔霍捶打胸口,仰天长叹。
雪住了,太阳重新悬挂在白登山上空,大雾被西北风吹散的正午,汉军最后一面旗帜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沃尔霍和乌图的视线,远了,远了……沃尔霍无奈地摇了摇头。
未时二刻,刘邦和他的轻骑撤到了平城。车辇刚刚停在城下,就有探马来报,说有一支队伍正朝这边奔来。陈平刚刚松弛的心境又复紧张,对探哨说了一句“再探”,自己则来到刘邦的车辇前禀奏。
刘邦倒表现出少有的冷静和从容:“若是匈奴军,等不到我军撤回平城,早在山下就动手了,也许是樊哙抑或是周勃两位将军……”
刘邦的推想没有错,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听见远处传来的沉闷呼唤:“陛下,微臣来了。陛下,微臣接您来了。”
隔着老远,樊哙滚鞍下马,一头扑倒在刘邦面前,放声道:“陛下,臣来迟了!陛下,臣真的担心见不着陛下了……”
樊阬在一旁听到父亲说出如此不吉祥的话来,吓出一身冷汗。他扑上前去,一把拉过樊哙道:“父亲伤心过度,话语失范。陛下乃赤帝之子,区区匈奴能奈何……”
樊哙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好在周勃紧随其后到了,君臣叙说起步军被匈奴军中途拦截之事,感慨万千。
……
雪后的广武城(雁门广武,非荥阳广武),天高气清,寒意袭人。站在城头北望,山峦起伏,皑皑银色,好一派北国风光。
薛欧很早就起来了,踩着积雪在后院练了一通剑法,浑身就热气腾腾。他简单地用过早饭,就急忙到城东南角府库旁的独屋来了。跟在后面的侍卫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铜钵,他一边走一边吩咐侍卫小心点。
雄鸡第一声啼晓的时候,薛欧就令后厨炖了一块羊肉,给刘敬当早餐。刘敬明于大局的目光,出口不凡的谈吐,高远明晰的见识,都使他常常想起郦食其。可相比之下,刘敬显得更加沉静和豁达,每每说起被皇上斥责乃至被囚的遭遇,他从来不说不公,反而却十分牵挂皇上安危。
薛欧将自己的感觉说给王吸,未料王吸竟也十分赞同。两人遂商议,不管将来怎样,至少在这段时间不能冷落了刘敬。他们为刘敬准备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并且去掉了脚镣和手铐。只要他不走出院子,干什么都行。
刘敬见状,十分感动。
前几天夜间,巡查府库和城防回来,两人在一起饮酒驱寒。酒至半酣,王吸告诉薛欧,说奉春君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了。薛欧很吃惊,放下酒觥问道:“王兄何出此言?”
王吸长叹一声道:“听说陛下在白登山被困,这是何等的大事?若有意外,丞相岂能轻饶他;陛下归来,必将恼羞成怒,更不能宽恕他。”
薛欧觉得王吸分析得有道理,从此就生了心结,即便是走上断头台,他也要让刘敬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心。
果然,昨天从平城飞驰而来的使者传话,说匈奴撤军,汉军得以解围,皇上在平城停留几日后已移驾广武,明日到达,要他和王吸率部迎接。送走使者,薛欧的心就不安了。皇上要来广武干什么?是要问罪于刘大人么?一整夜薛欧都没有睡好,噩梦不断。是城中一声鸡叫打断了他的梦境,天刚放亮就到小院来了。
刘敬已洗漱完毕,正坐在正屋看书。看见薛欧进来,忙招呼道:“将军早!”
薛欧回了礼,又特地察看了放在屋中央的木炭盆,才在对面坐下。他吩咐从事中郎与后厨搬来一个鼎锅,放在木炭盆上热酒,接着,就把炖羊肉端上来。薛欧亲自从鼎锅里舀起热腾腾的酒酿,斟满两个酒觥,一杯给刘敬,一杯举过头顶道:“请大人饮了这觥酒,恐怕就要戴上刑枷了。”
刘敬仰起脖子将酒灌入腹中,然后说道:“戴上吧。若是没有猜错,陛下到广武来了。”
“大人如何知晓?”薛欧惊异的目光掠过刘敬的额头。
刘敬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微微笑了笑:“假若陛下不来,将军又何必为下官重戴刑枷呢?陛下归来之日,即刘敬断头之时。可下官死而无憾,一则,如我这样的布衣,本该在徭役之列,因将军之故才得以见到陛下,此幸运一也;其二,陛下不但赐封奉春君,且赐姓刘,此幸运二也。人生如刘敬者,庶几几人?有此幸运,死而无憾。”
“末将从陇西应召北上,也是大人举荐之劳。来!你我既为知己,就再饮一觥。”薛欧的目光湿漉漉的。
这酒饮了大约一个时辰,两人都有些微醉了,这时候,就听见从门外传来悠长的呼声:“陛下驾到!”
刘敬眉头一皱,冷笑道:“陛下来要下官的人头了。”
薛欧忙起身迎接,却听见一阵急切的呼唤自远及近地传了进来:“奉春君在何处?奉春君在何处?”
这是陛下的声音,在一刹那,薛欧心头的阴云被这温暖的呼唤驱散了。没错,陛下称刘敬为奉春君,这完全不像兴师问罪的口气。他不敢多想,就跪倒在庭院的门口:“陛下驾到,微臣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奉春君在何处,为何不出来见朕?”刘邦的目光穿过薛欧,搜寻刘敬的影子。
一阵脚镣的“咣当”声,刘敬出现在门口,艰难地俯下身子道:“罪臣刘敬拜见陛下。”
“谁让你等给他戴刑枷了?”刘邦将目光转到王吸和薛欧身上。两人既有些茫然,同时又生出不尽的欣慰,忙吩咐人为刘敬除去刑枷。
随着最后一声响,那刑枷终于松散地躺在一边。刘邦发现并无磨伤之处,心中便明白王吸、薛欧并不曾虐待刘敬,脸上这才松泛了。接下来,刘邦当着众将的面对刘敬道:“朕不用公言,因此被困平城,朕一定要将那些鼓动进击匈奴的误国之臣斩首。”
这是大家所不曾料到的,可还没有等大家反应过来,皇上的第三句话出口了:“诸位爱卿!刘敬明于大局,远于思虑,朕要封他为建信侯,食邑两千户。”
刘敬本打算谏言皇上不必追究主战者,没有想到刘邦的封赐说到就到了,只有将话压下,忙不迭地跪在地上道:“谢陛下隆恩。”
这时候,周围的将军、谋士们也都纷纷跪下了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王吸和薛欧相互看了看,庆幸刘敬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