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尾声 卸甲抱病归故里 振臂畅怀歌大风

字体:16+-

刘邦在梦中又一次看见了英布。

那是在庸城两军对阵时的情景,他登上城楼,遥遥地看见英布手持铁铛,勒马而立。那气势,那阵法,乃至旗帜的颜色,都不输当年项羽的铜围铁马。他不禁黑血上涌,怒斥道:“项羽灭你九江国,朕借你精兵,还你一个淮南国,你为何要反?”

“就是想尝尝当皇帝的滋味。”英布的回答简单而又直接,“看看你刘季的周围,韩信死了,彭越死了,韩王信、燕王卢绾被逼降了匈奴,我再不反,难免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英布所言,俱为事实。就说彭越,一年前刘邦平定陈豨、卢绾回到洛阳后,便以彭越称病不随他平叛而问罪。后来虽然在陈平的谏言下赦免,却不料中途遇见从长安前来探望刘邦的吕雉,她力主杀了彭越,以绝后患。从此,异姓诸侯王便只剩下英布了。

哦!兔死狗烹?这话听起来十分熟悉。如此忘恩负义之徒,不讨若何?刘邦对早已在城下布阵的汉军将领喊道:“谁为朕取布贼首级?”

就在这时,城上射来一支流矢,从他左腋下穿过,疼得他从牙缝中龇出一声“咝”,陈平见皇上受伤,忙传来军中医官包扎。刘邦摇了摇头,严令不可声张,以免动摇军心。随后,眼见得灌婴催马冲出军阵,直扑英布而去,于此拉开平定英布叛乱的战事。

汉军阵营中樊哙、周勃、柴武等都纷纷投入战阵。战场从庸城逐渐扩大到二十里外的溪河两岸,两天两夜大战后,溪河上尸骨壅塞,河水滞而不流,英布军终因难抵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汉军而败走。

刘邦正为击败最后一位异性王而陶醉,却不料英布迎面杀了过来。他满脸是血,还是那一身铁色盔甲,还是那一柄铁铛,还是那沙哑的喊声:“刘邦,还我命来。”

环顾左右,竟没有一位汉将,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吕雉。眼见得英布挥舞兵器杀了过来,刘邦本能地将吕雉推到身后,举起宝剑迎敌。当英布的铁铛泰山压顶般地击来时,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刘邦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就见陈平坐在身边,不禁有些赧颜:“朕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春熙俯下身子,用绢帛为刘邦拭去额头的冷汗,眼角溢出盈盈的泪水:“陛下为社稷操劳,心神俱疲,该好好歇息才是。”

“英布怎么样了?颍阴侯可否将其擒获?”

“英布被我军痛击之后,仅率百人逃走,灌将军已遣别将追往江南了。陛下放心,英布难逃一死。”

闻言,刘邦淡淡地笑了:“颍阴侯办事朕放心,朕方才梦见英布追赶朕呢。”

春熙不屑道:“英布鼠胆,岂敢追赶皇上?”

“请太医为陛下察看伤口。”陈平向外招了招手,就见曹窋引着太医淳于鹤进来了。

刘邦脸上流露出些许的不悦:“区区箭疮,将息数日即可,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反而乱了军心。”

陈平也不辩驳,只是笑了笑:“太医随陛下出征,察看病伤,乃职责所在。若是康复,岂非朝野喜事,军心必然大振。”

闻言,刘邦也不好再拒绝。

“请陛下暂忍疼痛,臣很快就好。”刘邦面朝内里,闭上双目。

淳于鹤轻轻解开绢帛,又揭去盖在创药上面的丝绵,不禁心头一惊。凭感觉,皇上是中了毒矢,创口处已经腐烂。他不知道毒性有多大,但要治好却非刮骨不可,而他……

淳于鹤拿出特制的疮药敷在创口上,依常理,药一旦敷上,就会有疼痛感,但他没有从刘邦的脸上看出些许变化,便知他腋下骨肉有坏死的可能。包扎好伤口,为皇上拉好衣袖,淳于鹤施了一礼道:“创口见好,请陛下勿再操劳,静心养息。”说着,他又在绢帛上写了一个处方,“按此处方服药,可以安神养心,利于养病,臣告退了。”

尽管淳于鹤不露声色,却没有逃过陈平那双机敏的眼睛。他从淳于鹤手中接过绢帛,跟着出了门,将其拉到侍卫值守的偏房问道:“请太医实言相告,陛下到底如何了?”

“这……”

“太医不必忌讳!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但淳于鹤还是朝左右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道:“不瞒曲逆侯,陛下中的乃是毒箭,现在毒已深入骨髓。方才下官揭创,陛下竟无疼痛感,恐怕要治疗很难……”

“下官明白了。此事只你我知道,万不可外传。”

陈平送走太医,将安神养心药方交于曹窋去抓药,这才转了回来。刘邦见状问道:“为何去了如此长时间才回?”

陈平解释道:“臣巡查了近处的军营,不一刻药就会买回。服了药,陛下的伤就会好得快些。”

刘邦没有再问,其实这些日子,他多少也对自己的箭创有所了解。此刻,他将一个现实的问题提到陈平面前:“英布败走,淮南国无君。朕欲立少子刘长为淮南王,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陈平顿了顿又道,“依臣愚见,往后若立诸侯王,必立刘姓。”

这话在刘邦心底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从被英布射伤的那一刻起,非刘氏莫王这件事就在他脑际里翻腾了多次。现在,除了逃往匈奴的卢绾和韩王信,异姓王相继剪除,他考虑更多的是自己的身后。刘盈懦弱性善,使他对江山社稷生出重重忧虑。陈平如此谏言,他相信不少臣僚一定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他欣慰地看了一眼陈平道:“爱卿之言正合朕意,一俟回到长安,朕便与众爱卿商议此事。”

“现今战事大略平静,有汝阴、颍阴两位侯爷经营,料无大碍。陛下可以回长安了。”陈平建言道。

刘邦欠了欠身子,却唱出一段歌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刘邦唱得很投入,目光望着窗外十月的流云,铅色的云团载着他的漫漫乡思而去。一刹那,那熟悉的泗水亭、沛县城,刘家庄的父老乡亲,甚至昔日曾面红耳赤过的赌友面孔,如画般的在他的记忆中飘过。去年,沛县县令上书,言说在故乡为他兴建了沛宫,希望他有机会回去住住。他听萧何说过,韩信在为楚王后,曾亲往淮阴拜见过漂母,自己身为皇帝,难道都不应该回故乡看看么?

一群大雁阵从天空飞过,头雁一声声深情的传唤,让刘邦的眼睛湿润了。的确,自己离开故乡太久了。当年在咸阳,曾仰慕秦皇而发出“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如今一切成为现实,他该回乡看看父老乡亲了。

一旁的陈平心中酸酸的,待刘邦的歌声一停,他立即上前道:“陛下一定是怀念故里乡亲了,臣这就差人去办,在回长安途中转道丰、沛。”

“此事就交与夏侯婴和樊哙去办,卿就待在朕身边。”刘邦摆了摆手,就要曹窋传夏侯婴和樊哙来见。

夏侯婴和樊哙一进行宫,就先询问刘邦的伤情。刘邦轻松地笑了笑道:“不碍事,太医说不久就可以恢复。”

但夏侯婴却敏锐地从刘邦印堂灰暗、脸色苍白判断皇上一定病得不轻,只是皇上如此说,他不便再言。两人听说皇上要回故乡,都十分高兴,表示立即前往沛、丰两县知会县令,做好恭迎皇上的准备。

刘邦想挣扎着起身,不意拉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夏侯婴忙上前去扶,樊哙见了,心头却暗自埋怨,不就是一点小小的箭伤么,至于如此?

刘邦只顾安排事情,并不曾觉察樊哙表情的变化,等到坐正后才道:“朕此次回乡,要办两件事。一件是祭祀跟随朕从沛县举事后阵亡的将士;一件是要设宴款待父老、诸母、子弟等。”

陈平、樊哙和夏侯婴都以为皇上考虑非常周全。出得行宫,樊哙笑着夏侯婴道:“俺这连襟这几日倒活出人味了,哈哈哈……”

“你这张嘴啊……”夏侯婴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对沛县县令兴土木、起宫殿一事,樊哙并不知情。此刻在县令的陪同下游览一番后,不禁啧啧咂舌。虽然不能与长安的未央宫和长乐宫相比,但雕梁画栋,檐牙高啄,修竹葱郁,松柏苍苍,也算得上富丽堂皇了。

其实,夏侯婴又何尝不是情由境生呢?想当年,刘邦每每负了赌债,总是找到他这里,或借钱还债,或喝酒解闷。他不止一次劝过刘邦戒掉赌瘾,好好与吕雉过日子,可刘邦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现在,果然如了愿。世事沧桑,浮云苍狗,他感慨自己眼拙,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到刘邦会有今天的气象呢?

汉十二年(前195年)十一月初,刘邦拖着病体回到了阔别十一年的故乡沛县。

这一天,逢了入冬以来最好的天气,天空蓝得像大海。沛县百姓纷纷出城,要看看这位做了大汉皇帝的乡党是怎样的气派?尽管衙役们不断来回奔忙,将百姓喝退到驰道以外,但大家还是时不时涌到驰道边沿,巴望着能第一眼看到刘邦的风采。

眼前的一切让樊哙有些不耐烦,几次想申斥县令,都被夏侯婴拦住,说民心不可伤。

樊哙忍住性子低声道:“难怪百姓对秦皇巡狩怨声载道,如此劳动民力,百姓如何拥戴?”

夏侯婴装作没有听见,一心一意等待皇上的车辇出现。

这时,只见县府的一位差役骑着快马从南向北而来,到了县令车前高声报道:“皇帝陛下距此尚有五里路程。”

县令闻言,对身边的县丞道:“快命各亭鼓队擂起鼓来。”顿时,鼓声震天,此起彼伏,如雷如涛。远远望去,彩绸翻飞,遮天蔽日,好不热闹。

安排在最南边的是泗水亭现任亭长带的鼓队,亭长亲自掌握鼓槌,一番一番地变换着打鼓的花样。尤其是看到汉军马队前后奔波,不断将消息传给仪仗后面的刘邦,就更起劲了。这情景让曹窋十分吃惊,自从跟随刘邦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鼓队,如此热情的乡亲。

“陛下,距泗水亭只有二里路程,沛县父老鼓乐恭迎陛下。”

刘邦挣扎着站起来,手扶车轼朝前展望,长达二里的鼓乐阵容让他的心顷刻间贴近了。这熟悉的节奏,让他的眼睛湿润了:“朕要下车走走!”

曹窋立即命禁卫布好岗哨,又命仪仗在道上等待,自己率队随皇上朝稻田走去。

冬日的稻田早已干了,露出皴裂的土地,褐色的稻根**在田地里,那是刘家的田产。后来,父亲和吕雉为躲战乱离开了故乡,这土地就被别人种了。他很想知道,新的土地耕作者是否享受到了“十五税一”的国策。可放眼看去,除了田埂上孤零零地站着几棵桑树外,一切都是那么寂寥。

刘邦站在地头没有说话,陈平上前小声请示道:“陛下,咱们走吧,父老乡亲都在等着呢。”

接下来的日子,刘邦在沛宫接见泗水郡内的大小官员,遣陈平详细向彼等讲解了《汉律九章》,并且听取了“十五税一”在县、乡、亭的情况。趁着这个空当,夏侯婴与樊哙各自回到家中探视了家人。

吕嬃随着樊哙进了长安,狗肉店早已转给同族的兄弟经营。虽非同胞,然战后相见,也免不了相拥而泣。酒至深醉,樊哙踉踉跄跄在街口与兄弟作别。回到军帐,恰逢夏侯婴从家中归来,拉着樊哙到帐中饮茶。三杯过后,樊哙的酒有些醒了。

夏侯婴向樊哙谈起回家的遭际——在他南北征战的日子里,老妻病亡,儿子夏侯灶一直守护着母亲墓园,经营着几亩薄田。好在当年他在县府任司御时教儿子读过一些书。这回他想恳请陛下恩准带儿子离开沛县,到长安读书,以求日后有个前程。

樊哙却不这样看,喝了一口热茶道:“京城有什么好?做官未必就是好前程,你看看淮阴侯,官至大将军,终了还不是兔死狗烹?就像我这样的粗人,与他刘季怎么说也是连襟,现在倒要小心翼翼地伺候。灶儿在家种几亩薄田,娶妻生子,何等逍遥,何必看别人脸色?”

亏得夜深人静,否则,这话传到陛下耳内,岂不成了韩重言的同党?夏侯婴眉目间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忙道:“夜深天冷,你我还是睡了吧!”

“你就是胆小。俺就不信,刘季与吕雉会杀了俺不成?”

樊哙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夏侯婴的心却被这纷乱的脚步声搅得难以入眠了。固然,樊哙生性耿直,口无遮拦,容易招祸。但皇上以鲁莽为由而屡屡轻视于他,这也是他心中的块垒。随着战争的结束,这种性子往往会祸从口出,他打算寻找个适当的机会劝劝樊哙。

这是刘邦回到故乡的第五天,一大早,沛县县令就来禀报,说依照旨意,从昨日起,县域内各亭推举的父老、诸母和子弟已到县城,酒宴也已备好。

刘邦闻言,转身对陈平道:“朕宴请父老,所有花费从宫中府库支出。”

上午巳时三刻,夏侯婴与樊哙安排好护卫事宜,也赶到了沛宫正殿。举目望去,宽阔的大殿里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数百人。每个案几前,都摆了沛县时兴的果蔬和菜肴。再看看座位,父老、诸母为两排,子弟作陪为两排,剩下的一排,安排在最前面,乃是皇上和朝廷官员的座位。樊哙带着除营中值守的校尉以外的官佐进来,就在这一排依次坐下。皇上的位子在排首,紧靠着是夏侯婴、樊哙和陈平,最末一位是县令。樊哙见夏侯婴的位子空着,知道他一定是陪皇上去了。

时光刚交午时一刻,刘邦在夏侯婴和陈平的陪同下来到宴会厅。刚才还笑语喧哗的父老们唰地站了起来,大厅里顿时一派寂静,数百双眼睛直朝着前方,似乎前几日皇上乘着车辇回归故里时,还没有看够。特别是从泗水镇上来的王五和贾六,早年都是刘邦的赌友,现在尤其看得仔细。

在“皇上圣明”的声浪中,刘邦高举酒觥,登上高台,目光环视台下乡亲高声道:“朕起于布衣之中,奋剑而取天下。或曰‘游子悲故乡’,我虽居关中,万岁之后我魂魄犹思沛。今日归来,当与众位同叙别情。”言罢,示意大家举杯共饮。

夏侯婴知道刘邦身负箭伤,待饮过一杯后,忙上前提醒皇上入座。未料刘邦似乎没有听见,径直走到席间,频频举觥,邀年老者开怀畅饮,与青壮者相谈甚欢,叮嘱彼等孝顺父母,为益乡里。

王五和贾六当初因为讨赌债,与刘邦有过节,故而自从进入宴会厅后,总是低着头,生怕被刘邦发现。没想到刘邦竟然到了面前,两人一慌神,酒就洒到了胸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此时,他们已没有心境理论是非高低了。面对刘邦的邀请,他俩含混其词道:“小民年轻时不懂事,还请皇上海涵。”

未料刘邦却闻言哈哈大笑道:“你等年轻时不懂事,难道朕年轻时就懂事了?往事如烟,不过,朕还是要提醒二位,早日归农方是正道。”

王五和贾六频频点头。

这一场走下来,刘邦就有些微醉了。夏侯婴与陈平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劝刘邦入座,刘邦面带微笑,却是眼含热泪,喉头发热,将酒觥递给夏侯婴,趁着酒兴且歌且舞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沛县县令本打算以东道主身份首先向皇上敬酒的,孰料皇上头脑一热,却放怀唱起歌了。再看看周围,父老乡亲和臣僚们被皇上的歌声深深吸引了。就连平日里对乐音漠然置之的樊哙,也被这强烈的氛围感染了,先是跟着节奏摇头晃脑,继之竟放声号啕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一群老者回想起当初的颠沛流离,也跟着哭起来。渐渐地,哭声笼罩了整个宴会厅。夏侯婴一转身,热泪两行,连声道:“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啊!”

沛县县令大惊,不曾想会是这样的结果,暗地里担心自己作为不周,正要上前请罪,却不料刘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了:“诸位父老,朕自沛地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凡在沛之民,皆免其赋税,世世无有所与。”

这深入故乡人心的承诺,将宴会推向**。举座高呼“陛下圣明”,声波一浪高似一浪。

沛县县令终于明白,皇上更关注的是人心。待到宴会暂时平静的空隙,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陈奏道:“臣闻陛下之歌**气回肠,撼动人心。欲使县内小儿广为传唱,还请陛下恩准。”

刘邦乘着酒兴道:“准。”

这场酒宴从午时一直进行到傍晚申时二刻方罢。送刘邦回寝殿歇息回来的路上,陈平、夏侯婴和樊哙感慨万千,纷纷言过去只听过项羽有《垓下歌》,却不曾想到陛下今日之歌如此感心动耳,回肠**气。

樊哙本不懂音乐,但这会儿也由衷地赞道:“项羽怎能与陛下相比?他哀败局不可挽回,伤西楚分崩离析。而陛下的却是我大汉威加海内,长治久安,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闻言,陈平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樊哙,不相信这话是从樊哙口中说出来的。

樊哙有些不好意思,尴尬道:“吃什么惊,跟着杀猪的,学会翻肠子。难道俺一辈子做个莽汉不成?”他这一句话说得陈平和夏侯婴拊掌大笑,在冬夜里,显得十分响脆。

转眼十天过去,这一天,刘邦怀着恋恋不舍的心境起驾回长安。沛县县令率城中父老十里远送,特地演唱了《大风歌》。原本一人唱的歌经乐师排练,如今成为百人合唱,更加气壮山河。仪仗和车辇走出几里远,《大风歌》的旋律依然在耳边回**。

刘邦吩咐仪仗和车辇停下来,转身朝着来路久久地凝视,泪水涌出眼眶,直到陈平前来禀报,说灌婴所遣别将在洮水边大败英布军,英布逃至番地,为番阳君杀于民间田舍。

这消息将刘邦的思绪拉了回来,问陈平道:“消息可属实?”

陈平递过灌婴亲笔书写的战报,刘邦浏览一番,仰天大笑。

怀乡的莼鲈之思依旧在心头萦绕,而回到长安握发吐脯式的朝事却在等着他。

荆王刘贾为英布所杀,荆楚之地一时无君,他改荆为吴,立兄长刘仲之子刘濞为吴王。

代地无君,他立少子刘恒为代王。

彭越死后,梁地君位空缺,他立皇子刘恢为梁王。

至此,异性诸侯王全为刘氏取代。接着,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与群臣共定白马之盟。

三月的一天,他召集群臣到太庙上了太牢,亲率刘氏宗族诸王和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郎中令王恬启手刃一匹白马,春熙命黄门将滚烫的马血倾倒进酒坛,然后给每位大臣的酒觥里盛满了血酒。

刘邦强撑着病体,面对刘氏列祖列宗,盎然盟誓:“我等君臣,就此盟誓,非刘氏莫王,非功者莫侯。如违此约,天下共击之。”

“如违此约,天下共击之。”从臣僚阵列中传出沉闷的声响。

吕泽暗地拉了一下吕雉的衣袖,低声道:“这誓词皇后听清了么?”

吕雉甩开吕泽的手道:“我耳朵没聋。”

从盟誓仪式上回来,刘邦就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走出长乐宫大殿。吕雉每日都伺候在身边,并且安排太医住在西厢,随时听候召唤。

刘邦浮肿的双脚已穿不进靴子,吕雉的心就一阵阵疼痛。这一会儿,她趁刘邦睡着的机会悄悄来到西厢,待在那里的太医看见皇后来了,忙起身迎接。吕雉是个直性子人,示意太医坐下说话,问道:“陛下浮肿的厉害,这是何征兆,请卿告我。”

“这……”太医迟疑了片刻说道,“陛下连年征战,身体损耗太大。”

“生死有命,你不必忌讳,我就要一句实话。”

太医闻言,顿了顿道:“民间有‘男怕穿靴’一说,此乃心肾衰竭,肾水阻滞之故。臣已开过数剂汤药,却是不见起色,臣觉得皇后当……”

吕雉听着,眼中的光芒就有些离散:“我明白了,卿认真司药,若陛下康复,当有重赏。”言罢,起身朝殿中而去。

春熙在殿门口站着,吕雉小声问道:“陛下醒来了么?”

春熙低声回道:“醒来了,正在与萧相国说话呢。”

“君臣叙话,我在旁边不方便,还是到东厢避一避吧。”

说起来是十一月半的事情,刘邦刚刚进了长安城门,就听有人举报说萧何想将上林苑中的空地租给农人耕种,粮食归耕者,柴秸归苑中,充作饲草。他不禁大怒,当即将萧何下了廷尉诏狱,上了刑枷。可就在昨天,王恬启来见他,先是禀奏了宫廷禁卫诸事,接着问道:“相国犯了何罪,被陛下下廷尉诏狱,刑枷披身。”

“朕闻相国接受商人们的金钱,却来为百姓求取朕的苑林,想以此讨好百姓。此等奸邪,不治何为?”

王恬启分析道:“当初陛下与楚军相持不下,陈豨、英布反叛时,陛下率军外出平叛,当是时,丞相守关中,恪尽职守,毫无自立之心。为何现今身为大汉相国,却贪小利而污其身?请陛下明察。”

王恬启退下后,刘邦躺在榻上,而心却飞到了廷尉诏狱。是的,自己怎么可以凭一时一事就判定忠奸呢?今天一早,他就召王恬启进宫道:“朕想了一夜,此事乃朕处置不妥,请爱卿速去廷尉诏狱开赦相国。”

“谨遵陛下圣意,臣即刻去接相国。”王恬启走出殿门的脚步是轻快的。

此刻,萧何跪在刘邦的病榻前。他衣衫污脏,蓬头垢面,早已没有了平时站在朝堂上潇洒的样子。

“相国平身,坐下来说说话。”刘邦看着就心痛。

萧何在刘邦的病榻前坐下,暗暗打量刘邦,他两颊黄亮,明光光的像涂了一层蜡,心中就一阵阵绞痛。想当初沛县举事时,他是怎样的器宇轩昂,怎样的意气风发……萧何禁不住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刘邦示意萧何坐近些,他拉过萧何的手轻轻说道:“这双手粗糙而青筋外露,留下多少为朝廷殚精竭虑的纹痕。相国为民请愿,朕不允许。朕不过是夏桀、商纣那样的无道天子罢了,而你却是个贤德的丞相。”

萧何怎么能读不懂刘邦话里的意思呢?两位从沛县走过来的老友都自觉地将不愉快的昨天翻了过去。借着这个机会,刘邦又问道:“丞相以为赵王能负社稷之重么?”

萧何没有回答,却问道:“此事陛下问过留侯么?”

“问过了,子房以为不可。”

“留侯见事远,他以为不可,必不可矣。臣也以为当此诸侯灭国之际改易太子,非有益于社稷。况乎太子仁孝,易之不妥,请陛下明察。”

刘邦闻言,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挥了挥手。

萧何见状,起身告辞。出得殿门,抬头远眺,却见叔孙通从北阙阙门下走过来了,隔着老远就打招呼:“相国幸甚!”

萧何知道他说的何事,忙上前问话:“大人这是……”

“陛下牵挂太子读书之事,传下官前往奏事呢。”

萧何闻言疑惑道:“恐怕不单是为了读书之事。不瞒阁下,陛下方才还同下官议论易立太子一事。易立太子,事关国运,请大人力谏陛下不可轻动。”

“那是自然,何况太子乃一代清明储君,为何要废?”

萧何闻言,感激地握了握叔孙通的手。

进了大殿,叔孙通见皇上竟成了这般模样,想起君臣之间的知遇之恩,喉头哽咽道:“微臣拜见陛下!”

“朕传太傅来,是想问问太子的近况。”刘邦微微睁开眼睛。

因为与萧何在道上相逢,叔孙通言语就谨慎多了,极言太子因为陛下患病而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岂能因私废公?”刘邦反而不高兴了。

“陛下以孝立国,太子尽孝,乃社稷之幸。”

刘邦却不以为然:“孝有大小之分,似他这样遇事就哭哭啼啼,哪像个太子的样子?还不如赵王。”

叔孙通暗自感叹皇上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改立太子的念头,他一边说赵王聪明灵慧,一边思忖着如何劝解皇上,因此期期艾艾,语焉不详。

“卿今日心不在焉,是何道理?”刘邦有些不耐烦了。

“臣是想起了一件往事。”叔孙通心底“咯噔”一下,忙讪笑道,“昔者晋献公因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大乱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不早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方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且皇后与陛下共苦食啖,陛下怎么忍心背弃她呢?陛下必欲废长而立少,臣愿先死在陛下面前,以鉴臣之忠。”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邦深知叔孙通所代表的绝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一大批从沛县跟着自己打天下的老臣,情知硬来只会导致朝野人心颠倒,难保自己百年之后不会发起事变,便道:“算了!算了!朕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陛下戏言,臣不敢。”叔孙通并不以刘邦收回意念而罢休,“太子,天下之本。本一摇,天下摇动,陛下怎么能拿天下大事为戏言耳?”

事情到这里,刘邦更知众心难违,大势不逆。叔孙通适时谏言皇上安心养病,然后起身告辞。只是刘邦的心并没有些许的平静,他最担心自己身后戚姬母子的安危,他了解吕雉的性格。他欲起身召戚姬进殿问话,刚一挪动身子,便觉得头晕目眩,霎时昏了过去。

春熙送叔孙通回来,见刘邦昏倒在皇榻,一步冲上去抱起刘邦,喊道:“速传太医。”

在东厢守候的淳于鹤听见春熙的喊声,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殿来。他坐在榻前,轻轻拉过刘邦的手腕,刚一诊脉,就禁不住“哦”了一声。皇上的脉搏急促而无力,时有间歇,此乃脏器损坏之症。可眼下之急,是要唤醒皇上。他当下开了一剂汤药,转身对春熙道:“陛下病重,速报皇后得知。”

不一刻,皇后带着太子匆匆赶来了。吕雉知道刘邦病情有了变化,心中纷乱如麻。她来到东厢稍稍坐下,就直截了当问道:“陛下病情如何,太医尽可实言相告。”

淳于鹤回道:“陛下所中箭毒已入膏肓,臣医道浅薄,难以回春。”

“依太医看,尚有多少时日?”

“从脉象看,也就七八天的时间。”

吕雉只觉得心绞痛了一下,眼眶就涌出了泪水,再看看刘盈,身子摇晃,六神无主,痛哭流涕,口中只是喊着父皇。吕雉明白,此时不是哭的时候,立时将一肚子的悲哀咽下,双目冰冷地要淳于鹤退下,然后责备道:“身为储君,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她环顾一下身边,对跟来的黄门和宫女道,“自今日起,我居西厢,太子居东厢,陛下病症之变,立即奏我与太子得知,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黄门和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回答。

吕雉又高声道:“春熙何在?”

“奴婢在。”春熙听到召唤,忙来到东厢。

吕雉看了一眼春熙道:“自今日起,除了相国、留侯、陈平诸臣,任何人不得见陛下,尤其是后宫夫人们。违者重处。”

“奴婢明白。”春熙回完,转身回大殿去了。

服了淳于鹤开的还魂汤,刘邦的气息逐渐平稳,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到傍晚时,终于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戚夫人来了么?”

“皇后有旨,自今日起,她住西厢,太子居东厢,陪伴陛下。”春熙看了看左右,却不直接回答刘邦的话。

刘邦不再询问,他知道吕雉已经封死了夫人们与自己见面的道路,除了叹息,却没有办法。这时,御厨做好了粥,春熙命宫女伺候他喝了一点。

喝了粥,刘邦精神见好,转脸又对春熙道:“传太子进来,朕有话要说。”

春熙出殿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太子哭着进殿来了。他跪倒在榻前泣道:“父皇,苍天有眼,何不让儿臣代替父皇患病,儿臣愿以稚弱之躯求得父皇康这一声声呼唤,直抵刘邦心底最软处。”可他们毕竟不是普通的父子关系,他要交给儿子的是万里江山,容不得他柔肠温情:“你且住了哭声,听朕与你说话。”

刘盈挪动膝盖,几乎是趴着到了刘邦膝下。到这时候,他才有机会看清刘邦那张浮肿而又蜡黄的脸。他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叱咤风云,置项羽于死地的父皇,那个让藩王们闻风丧胆的父皇。

刘邦伸出肿胀的手,轻轻抚摸着刘盈的肩膀道:“朕自知不久于人世,大汉家邦将交与你主掌,国政有相国、太尉、御史大夫和诸臣辅佐。朕要说的是,你弟兄六人,皆刘氏血脉。你要善待他们,不可妄动杀机。你可记住了?”

刘盈饮泣道:“儿臣记住了。”

“朕累了,你退下吧。”刘邦又问了一句,在确认刘盈肯定的回答后,闭上了双眼。

刘盈刚要告辞,又被刘邦唤住道:“四晧者,皆国中高士,你母后安车蒲轮请到京城,你定要多听彼等高见。”

刘邦没有听见刘盈走出大殿的脚步声,他再度浑昏睡过去。

四月的一天,天空忽然响过一阵惊雷,那雷声十分奇怪,先是在终南山头徘徊,接着就惊天动地般滚向长安城头。守城的军士清楚地看到一团火球朝着长乐宫飞去,落在一片桧树林中,却没有引起火灾。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冰雹落了下来,在未央宫苑积了厚厚的一层。两个时辰以后,雷声渐远,直到深夜才慢慢地平息下来。

已经酷热的天气,忽地就变得十分阴冷。一直守在刘邦身边的吕雉在惊恐中度过了两个多时辰。刘邦没有因为雷声而苏醒,他一直在昏睡。雷声刚住,她就传来淳于鹤,要他为皇上诊脉施药。淳于鹤明知皇上的病已无药可治,却慑于皇后的威严而遵旨开了还魂汤。

“上天擂鼓催朕回去了。”刘邦从昏迷中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样,接着他又对吕雉道,“朕看见了项羽,他邀朕去对弈呢。自今日起,朕不再见臣下,所有大事委与太子、相国和御史大夫。”

吕雉扶刘邦躺下,轻轻掖了掖被角,发现他目光离散,情知没有多少时日了。吕雉强忍心中的悲痛,问刘邦道:“陛下百岁之后,萧相国去世,谁可接替相国一职?”

“曹参可。”刘邦不假思索地回答。

吕雉又问:“谁能辅佐太子成就大业呢?”

刘邦喘息了片刻,声音虽然微弱,却是很清晰:“王陵可,然少憨;陈平可以辅助,然难独任;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任为太尉。至于以后么……”一句话没有说完,又昏睡过去了。

吕雉见状,起身对伺候在一旁的春熙道:“陛下若醒来,速报我知。”然后,她来到东厢,见刘盈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发呆,“四晧”则陪在身旁,一个个正襟危坐。

大家见吕雉进来,纷纷起身。吕雉抬手要大家坐下,道:“陛下命在旦夕,速传王恬启,自今日起,宫门紧闭,任何人不能前来探视。”

“四晧”皆以为皇后所言甚是,东园公唐秉道:“有臣等陪伴太子,皇后只管一心一意地处理朝政即可。”

刘盈只是在一旁流泪,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吕雉见状十分失望,可当此之际又不能深说,只好道:“你父皇病重,朝廷大事悉决于你,你当打起精神方可。”

午后未时,春兰从宫外回来了,直奔西厢向吕雉禀报,说萧丞相与周太尉已将京城诸事安排妥当。吕雉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榻上。但她旋即坐正了身子,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能倒下。

过了一会儿,春熙来报,说皇上醒过来了。吕雉得报,急忙来到殿内,见刘邦缓缓地摇着手,知道他有话说。

刘邦强睁浑浊的眼睛道:“朕去日无多,朕要听着《大风歌》离开。”

“妾谨遵陛下旨意。”吕雉擦了一把泪水,转身吩咐春熙道,“速去禀报相国,命鼓乐署乐师、歌姬们进宫,为皇上演奏《大风歌》。”

大约一个时辰后,鼓乐署令带着乐师们进来了。歌者男子着银色盔甲,女子着桃色软甲,阵容也充满着出征的气氛。顷刻间,大殿外响起**气回肠的歌声。吕雉转身回刘邦身旁,他很安静地倾听着,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意,喉咙里传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刘邦的灵魂离开肉体,高歌着走出大殿,踩着一团乳白色的云团,冉冉升上天空。在那里,云集着他昔日旧部,曾经血战沙场的岳恒、曾经替自己化解危机的牛良、曾经慷慨赴死的郦食其……在那里,云集着昔日的敌人项羽、范增,还有钟离眛、项庄……

刘邦回头望了一眼身下的长乐宫大殿,深情地留下一句话:“别了,皇后。别了,朕的大汉江山……”

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甲辰,刘邦崩于长乐宫。丁未发丧,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