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六章 轮船招商举步艰 官督商办成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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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兄弟北上前,将轮船运输应该怎么搞已经多次密议。因为兄弟两人虽然搞海运多年,但毕竟经营的都是沙船,洋轮只是在水上见过,如何驾驶,成本如何等,一概是门外汉。所以兄弟俩有个原则,一是先试办,看事不好要能抽得出身。二是自己不能往里赔钱,而且也不能让沙船帮的兄弟往里赔钱。

照着这两个原则,兄弟两人琢磨了一个大体章程。那就是将来的轮船海运,首先必须是官办,也就是让北洋先拿一笔钱买几条轮船开起业来。第二条就是必须把江苏、浙江的漕粮拨给一部分,有了这笔业务垫底,经营才有把握。第三条,应该像洋轮一样,除了缴关税,厘捐一概全免,这样将来再夹带些其他货物也有利可图。第四条,就是先不急于招商,如果商人把钱投进来,却赔累进去,没法交代。可见到李鸿章,两人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李鸿章一见面就问道:“云甫,依你看,船运到底能不能办得起来?”

“中堂只要想办,就一定能办得起来。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沙船的兄弟们被洋轮挤对得快没活路了,急于找一条生路。如果不赶紧办洋轮,再有两三年,沙船亏折净尽,那时候连漕粮也没船可运了。”朱其昂回道。

“办船运,主要还是靠商股,不知将来招商容不容易?”

“肯定没问题。现在沙船帮的大户有不少人已经附股洋轮公司,洋行的买办附股洋轮的更多。为什么要附股洋轮公司?大家都知道洋轮赚钱嘛!可咱们又不准华商自办船运,所以大量的银子都支持了洋轮。如果中堂号召,官方办一个轮船招商公局,那时候这些人都会纷纷入股。”朱其昂又肯定地回答。

“云甫,杏荪没给你说明白吗?办船运,主要还是靠商人附股,不是官办,北洋拿不出银子。”李鸿章打断了朱其昂的话。

“当然是以商人银子为主,盛观察也说得明白。可是中堂,在大清最有信誉的还是官府,商家最相信的也是官府而不是商号。特别是洋行的那些买办,对洋商的实力和信用毫不怀疑,对大清商家却怀疑得很。所以船运开头的时候,必须打出北洋的旗号,要知道,自从中堂坐镇北洋后,北洋的声誉如日中天,有北洋官本在里面,他们才放心。等轮船在海上、江上跑起来,赚到银子的时候,不用去劝,他们就自然把股子附过来。那时候,官本就可以抽出来。这个官本,这就好比中药的引子。所以,这个局最好要带个公字,为的就是表白它的官家身份,让商人放心。”朱其昂连哄带骗外加戴高帽,李鸿章禁不住连连点头,他就继续夸夸其谈,“中堂将这样一件堪称开天辟地的差使交给我,我不能不百倍用心,慎之又慎。万事开头难,创办之初尤其不能贪多嚼不烂。我的想法是,中堂先拨给几十万两银子,先买三四条轮船……”

“云甫,不是买船,是先从闽局和沪局雇领几条自造的轮船。之所以办船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自造轮船筹经费,如果买洋轮,那就背离初衷了。”

朱其昂随机应变,改口道:“那么从江南制造局领到的轮船可以作价每一百两一股,轮船招商公局缴银认股;如果商股不够船价,差额就作为官股。”

“闽局和沪局的船款,可以先拖个一年半载也无妨。可是办船运听说还要有码头、货栈,还要办保险,事情多得很。”

“中堂真是事事清楚,比我们这些搞海运的还明白。不错,不但要有码头、货栈,在常跑的地方还要开办分局,为的是招揽货物,这与我们沙船也是一样的。比如我要去营口运豆饼,不能船开过去了还没有货,必须有人先把货购齐,船一到装货后就往回走,将来天津首先要把分局建起来。”

“建货栈、开分局,那总共要多少银子?”

“我在上海已经多方请教,粗略估算需要四五十万两银子。包括买三四条轮船。”

“如果去掉买轮船的银子,有二三十万两是不是就可以开办起来?”

“应该差不多。轮船公局一办起来,洋人轮船公司必定会千方百计来挤压,那时候就需要南北洋来支持了。”

“你要我怎么支持?”

朱其昂摊出了自己的想法:“首先中堂要将漕粮拨几十万石交给轮船招商公局来承运。还要参照洋轮公司的章程,只要纳了关税,其他厘捐全免,不然就没法和洋轮竞争。”

“这两件事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届时我都可以办得到。”

李鸿章当即决定,由朱其昂拿出轮船招商公局章程,与天津海关道陈钦、淮军营务处会办盛宣怀商讨后,他就可以回上海招商。

朱氏兄弟关在客栈中两天不曾出门,弄出一个二十余条的章程交给盛宣怀、陈钦商讨。陈钦认为基本可行,反正现在还是个草案,将来根据朱氏兄弟招商的实际情况再行商酌。盛宣怀则认为,轮船招商局是首创,必须先顾商情。按照洋人的办法,洋轮公司重大决策是由商董来决定,而商董则是根据出资多少来推举。可朱其昂所定章程并无这项说明,而且称为轮船招商公局也不合适,既然是公局,那何必要招商股?官股、商股都有的话,官股会不会侵害商股利益?

“盛老弟,要论商场,你就不如兄弟我明白了。之所以要出官股,是为了让商人们放心;之所以叫公局,就是为了表明官方的身份,将来有麻烦,南北洋大宪都会出面摆平。这样反而利于招商,也正是你说的顾商情。这些意思,也都是李中堂的意思,并非我朱某人闭门造车。”朱其昂对盛宣怀这些看法不以为然。

盛宣怀不好再说什么了,但对朱其昂邀他一起赴沪招商也以营务处事多为由推辞了。

朱其昂回到上海,兴冲冲去找江南制造总局的冯焌光,看能拨给他几艘轮船。冯焌光看过李鸿章的亲笔信,扔到桌上道:“朱兄,中堂乃封疆大吏,日理万机,不了解兵轮和商轮的不同也就罢了,你是跑海运的,难道不知道兵轮与商轮根本不是一回事吗?”

朱其昂有些纳闷道:“我当然知道,兵轮用来作战,商轮用来运货。把兵轮的火炮拆掉,不就可以用来运货了?”

“看来你真是外行,那我来给你补补课。”冯焌光告诉朱其昂,兵轮追求的是速度,底尖,舱小,便于快速行进;而商船主要是运客载货,底阔,舱大,速度要慢。用兵轮当作商轮根本行不通。

朱其昂这才发觉自己闹了大笑话,平日里也见过外洋兵舰和商轮,都是在水上行驶的庞然大物,没想到竟然不是一路货。他妄想道:“我也和中堂说过,兵轮和商轮恐怕有所不同。中堂说,都是轮船,无非是把兵船的炮卸掉。听冯总办这么说,兵轮船舱小,小就小点,能将就用也行。”

“这又是外行话了吧朱兄,你就是拿正经的商轮来与洋人轮船公司竞争也未必能争得过,你拿兵轮去运货,更是死路一条。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别在上海滩闹笑话。李中堂要拿兵轮来办轮船公司,这话好说不好听,你没什么,传出去对李中堂声望有损!”冯焌光一口回绝了。

“福州船政局是专门制造轮船,不知有无货轮?”朱其昂还是不死心。

“这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朱兄,绝对没有。左大帅创办福州船政局,就是为了造兵舰,哪里会有货轮?”冯焌光言之凿凿。

“那如果请沪局来造商轮,要用多少时间?”朱其昂的问话声都小了很多。

“造轮船不是做娃子玩意,哪能说造就造?你要个三条两条,偌大的制造局要专门为你造?我劝老兄打消这个念头。还有,就是同意给你造商轮,没有一年时间也造不出来。”

朱其昂彻底打消了从沪局或闽局拨领商轮的计划,这对他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赤着两手让他如何办轮船招商公局?回到家里,他一筹莫展。朱其诏提醒:“一个人发愁不是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不如把李家兄弟请过来商量。”

朱其诏所说李家兄弟,就是杭州丝商李振玉。因为当年与另一家丝商争货源闹得几乎要出人命,朱其昂借助沙船帮的威望帮忙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两人亲如兄弟。此人是秀才出身,足智多谋,遇到难事,朱其昂总要和他商量。

李振玉很快就过来了,听朱其昂说完便道:“大哥,这件事不能轻易放弃。有李中堂坐镇,你怕什么?创办轮船招商公局是件大买卖,将来必有利可图。即便无利可图,傍上李中堂这棵大树,也是千金不换。”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没有商轮可领,让我怎么办?总不能把自己的家当都搭到这上面吧?”朱其昂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李振玉分析道:“当然不必,还是找李中堂想办法。这件事对你重要,对李中堂同样重要。我从你话里听出来了,李中堂办这个轮船招商公局原本就不只是为了运糟粮,也不只是为了赚几个钱,他是有个大办洋务、以商求富、以富求强的鸿鹄之志。这是他主政北洋放的第一把大火,你想,他能让这把火只冒烟烧不起来?”

“李中堂寄予我千钧厚望,所以我才倍加苦恼。”朱其昂深感压力不小。

“这就要两方面看了,对你是压力,换个角度看,也是争取李中堂支持的筹码。你只要让李中堂看到希望,提出的要求又有堂皇的理由,李中堂必然全力支持。”

朱其昂眼睛一亮道:“下一步怎么走,我想听听兄弟的高见。”

“说不上高见,就是你当初向中堂提出的,请北洋出资买三四条货轮,架子一撑起来,这个轮船招商公局就算办成了。那时候不愁商股不来。”

朱其昂恍然道:“对,我是当局者迷。只是要李中堂出银子,这话怎么说得好好掂量一下。”

“这个自然由我来代劳。不过,大哥还要见几个人,先争取一下商股,到了李中堂那里说起来也好听。”

朱其昂去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阜康钱庄的胡雪岩。朱其昂所在的沙船帮遍布江南水网,胡雪岩开着当铺、钱庄和药行,还给左宗棠采买军械,与他多有往来。尤其是当年左宗棠在浙江与太平军作战,胡雪岩从上海采购的洋枪、子药,全靠朱其昂托沙船帮的兄弟设法承运,因此他的面子不能不给。听朱其昂一说,胡雪岩立即明白了。朱其昂说话办事,义气有余,城府不足,胡雪岩没必要得罪他,也没必要实话实说,反正能不能办起来难说得很。所以他很热情地表示,轮船招商公局一挂牌,只要他手头方便,一定附股。

朱其昂要见的第二个人叫郁森盛,人称郁老四,也是沙船帮的头面人物,近年来虽然沙船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怡和轮船公司附股不少,朱其昂希望到时候他能把股附拉过来。郁森盛说得也很痛快,答应到时候至少拿万把两银子。郁森盛又帮朱其昂引见几个在洋行有附股的商人,他们表示到时候就把洋股退掉。这粗粗一算,已有十几万两银子了。

同治皇帝大婚,大日子定于九月十五日,李鸿章作为重臣前往观礼祝贺。到京后因为要拜访恭亲王等权要,因此他定于九月十二日起程。在临行前,他接到了朱其昂的上禀。沪局、闽局都没有可以雇领的货轮,如果等着两局制造,缓不济急。朱其昂在上海与殷商复返动员,他们入股的积极性非常踊跃:“各省在沪殷商或置轮船或挟资本向各口装载贸易,向俱附洋商名下,如旗昌、金利源等行,华人股分居其大半。暗受洋人盘折之亏,而中国官员不能过问,苦不堪言,委屈难诉。若由官设立商局招徕,则各商所有轮船、股本必渐归并官局,似足顺商情而张国体。”而且尽快设局招商,还可解漕粮北运之忧:“江浙沙船,近来亏折尤甚,或斥卖资本附股洋轮,或转从他业,不数年,恐将欲觅运漕之沙船而不可得也。”因此,“拟请先行试办招商,先拨官款若干,购三四艘货轮,俟机器局商船造成,即可随时添入,推广通行。码头、货栈等项,概由公局设法筹资建设。”

兵轮与货轮不可混用,这是李鸿章原来不及细想的问题。既然不能从沪局、闽局雇领,那就只有北洋出部分官款。李鸿章安排人给朱其昂回信,让他九月底到天津面谈,商谈筹办轮船招商公局的事宜。

十月初朱其昂再次到了天津,李鸿章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云甫,我这次进京已经向恭亲王禀报了轮船招商公局的筹办情况,王爷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办,办出样子来,一切好说。’这是莫大的鼓励支持,也是极重的责任。如果办不出样子来,那一切就都不好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初你说四五十万两就可办起来,招商能不能招得到?有把握能招到多少?”

朱其昂硬着头皮拍胸脯道:“中堂放心,四五十万两都有把握招得到商股。只是商人看不到轮船的影子不会放心。所以,必须先把招商公局的牌子挂出去,买上几条轮船先在江海之中跑起来,商人们才肯附股,不然,他们认为我朱某人是空手套白狼。”

“好,就依你所提,我先从直隶练兵饷里借给你二十万串钱。”李鸿章从袖管里抽出五张银票说,“这是我个人的五万两,算是入股了。赚了,我自然欢喜,要是赔进去了,那可是我从牙缝里挤出的银子,你们好自为之。”

朱其昂接过银票,眼含热泪道:“中堂,我朱其昂搭上这七尺之躯,也要办好招商公局。”

“云甫,我不要你捐躯,我只要你办好招商公局。现在办洋务太难,说闲话折台的人太多了,开了头,只能办好,不能办砸。咱丑话说在前头,直隶的二十万串钱只是借款,招商公局要付利息,盈亏由公局承担,不能把这二十万串钱搭进去。我就给你一年之期,一年之后必须用筹到的银子把这二十万串钱给我还回来。还有,建货栈、建分局,该由你招商办理,不要再指望直隶出钱。”

朱其昂保证:“中堂放心,我以身家作抵也要把招商公局办起来。我还兼着江浙海运局委员的差使,海运局的款子也可以先挪一挪。我与沪上财神胡雪岩关系极厚,以我的身价作抵押,贷十万八万的银子也没关系。”

“你回去就好好筹办,我先下个札子给你,到时候办出眉目,我上奏朝廷正式任命你为总办。”李鸿章说办就办,交代文案立即将札委拿来交给朱其昂,“云甫,我对你寄予厚望,这札子虽小,却重于万钧,望你能够体会得到。”

二十万串制钱,扣掉一年的利息,实领十八万八千串,折合白银十二万三千两。朱其昂以自己的沙船来算,一只最大号的沙船七八千两银子,一艘轮船就是四只沙船的话,大约三万两银子足够,先买三条花不了十万两,剩余还有三万两可以支应,勉强可以开张了。他回到上海,立即找李振玉、胡雪岩商量购买洋轮的事,胡雪岩认识的买办、洋人多,不几天就回话。货轮价格昂贵,好的十几万两、几十万两都有,差的也要六七万。考虑到朱其昂手里只有十几万两银子可用,建议他先买几条二手货轮,这样比较合算。于是他再托胡雪岩帮忙打听二手货轮。辗转相托,向大英轮船公司以五万五千七百两购买“伊敦”号轮船,载重一万石。以三万八千两购买“利运”号,载重一万七千石,这就花去了十一万两。几个人坐下来商量,觉得两艘轮船实在太少,根本无法与洋轮竞争,而且也容易让外人以为他们不过是装样子。

“要做,就要做得像模像样。”胡雪岩财大气粗,颇有豪气。

“李中堂的五万两,我原本不想动。就是将来万一亏折,也不能亏掉这五万两,不然我真就不是东西了。”大笔的银子花出去后,朱其昂有些担心了。

“现在如同骑到虎背上,只有往前冲,没有向后退的道理。李中堂对老兄如此信赖,辜负不得。”郁森盛拿出一万两银票说,“这一万两我先借给你,说明白,我是冲着朱哥的信用借的,不是入股,将来入股的时候,我再另认。”

朱其昂拱手道:“承情之至。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胡雪岩笑着打趣道:“云甫这话就不对了,好像我们没有人心。”

“算我话说不清楚,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来帮我的,哪能没有人心?”朱其昂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雪翁,现在叫骑虎难下也罢,叫逆水行船也罢,总之,我只有硬挺起来。想想李中堂的信赖,真是不能辜负!他今年新晋武英殿大学士,所奏所请都获旨准,恭亲王又是百倍倚重,你说这个差使我要办砸了,影响的可不仅仅是李中堂。按他的话说是洋务大计,是大清富国强兵的未来。这话听上去像是大话,可我是面见过李中堂的,知道他的苦心和雄心。所以,我决计把自己的身家完全搭进去。”朱其昂平日喜大言,好热闹,说话不免夸夸其谈,但今日所说,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朱兄有什么想法,兄弟能帮得上必尽一分心力。”胡雪岩也严肃起来。

“这事雪翁还真能帮得上。我想以我的宅子、沙船,从你那里借出十万两银子,再买两条轮船,再把天津、上海的货栈都建起来,放开膀子拼一拼。”

胡雪岩应道:“好说。你需要银子随时可以去提,不过十万两不必一次提出来,白白损失了利息,你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一定保证就是。”

朱其昂又对朱其诏道:“老二,咱们兄弟又像当年咬牙买大船跑海漕一样了,咱要携起手来往前闯,怎么样?”

当初洋轮还没有那么多的时候,沙船的生意很好,运漕水脚太低,没多少人有兴致,朱其昂这个海运委员年年都作难。但他发现,洋轮发展势头很猛,沙船无力与之竞争,漕粮海运水脚虽低一些,但是一笔比较稳固的收入。所以他动员弟弟把家当押上,买了三条大沙船。果然后来沙船生意越来越差,等大家明白过来争着来运漕时,朱氏兄弟已经大赚了一把。因此朱其诏对大哥言听计从。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应道:“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于是他再托胡雪岩购买轮船,花十万两从利物浦购买一艘,改称为“永清”,又由惇信洋行经手,以七万四千两向苏格兰订购了“福星”号。同时又在天津、上海购置码头、栈房,以卸放漕粮。

等这一切办得差不多了,朱氏兄弟正式在永安街挂出了“轮船招商公局”的大牌子。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上海道台衙门来了一个书办和两个带刀的衙役,说奉道台令,轮船招商公局未曾获准,不能挂牌。

朱其昂连忙拿出李鸿章的札委道:“这是北洋李中堂的札委,委我全权办理轮船招商公局。”

那位书办很客气,把朱其昂拉到一边道:“大先生,李中堂的札委自然假不了,兄弟们也都信得过你,可这里毕竟是南洋、两江的地盘。你赶紧给李中堂写信,也许他已经收到何制台的公函了。”

“老兄,都不是外人,给我透句实话,凭什么不让我办轮船公局,我给中堂说的时候也说得清。”朱其昂明白了,看来是两江总督何璟吃醋了,有意阻挠。

书办建议道:“大先生,这事你说不清,也不必你来说清。行或不行,全在南北洋去沟通,你只管报告李中堂,上海这边不让挂牌就成。”

朱其昂连忙给李鸿章写信,报告办理的情况,尤其是自己以身家为抵押,已经贷银近十万两投入到招商公局,因为不能挂牌,上海殷商都缩手观望。

李鸿章在接到朱其昂的上禀前,已经收到两江总督何璟的公函,他认为在上海举办轮船招商公局,“窒碍多端,请暂缓办”。有哪些窒碍?一是与沙船形成竞争,夺沙船业主的生计。二是税收减少,影响饷源。三是朱其昂人品不端。李鸿章一看就明白,其实最关键的就是第二条,上海担心减少地方收入。

咸丰十年(1860年)后,根据新签订的条约,洋人在大清贸易只交二厘五的子口税,凭税单便可畅行无阻。而当时大清商人则要交厘税,名义是值百抽一,实际已到了值百抽五以上。而且厘卡重重,特别是长途贩运,重复交厘,商人负担十分沉重。正因如此,许多华商便搭承洋轮,以洋商的名义经营,借此减轻税负。当时负责征收洋商税的海关称为洋关或新关,而负责征收大清商人厘税的称为常关和旧关。洋关税收逐年增加,而常关税收却日渐减少。海关税收被控制在洋人手中,而且要用来归还条约规定的战争赔款以及各种外债的担保,所以朝廷用起来很难。而常关税收却是地方的主要收入,尤其是军饷的主要来源。在上海办轮船招商公局,按照洋轮公司的纳税章程来纳税,显然会减少地方税收,所以上海道沈秉成上书何璟,坚决反对。

两江尤其是江苏,是李鸿章的发迹地,也是淮军重要饷源地,当然必须与饷源地主人建立良好的关系。曾国藩是他的老师,马新贻和现在署理总督的何璟都是他道光二十七年的同榜进士,关系自然亲近。何璟一封公函外加一封私信,极力劝阻李鸿章不要举办轮船招商公局,这令他十分不快,但他按住火气,要好好与何璟讲道理。他亲自给何璟写信,简要叙述了轮船招商公局的办理过程及意义,对何璟的三条理由也逐一解释,“朱太守以身家作抵,倡此远谋,闻已于上海租定栈房,天津亦租有栈户,创立分局,且已购置轮船四只。唯其办事过于勇往,诚有独力难支之虞。敬乞我兄严饬地方,勿胶成见,至此美举又复中止,百年后永无振兴之机矣。”

可何璟迟迟未有回信,朱其昂来信上海道仍然不让挂牌。李鸿章大怒,正要再写信,却得到消息,何璟因病回籍。他于是立即写信给同年进士、军机大臣沈桂芬,推荐江苏巡抚张树声署理两江。其实不用他写信,张树声署理两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张树声署理两江后,也写信来劝阻李鸿章暂不要设轮船招商公局。

张树声是李鸿章创办淮军时带出的部曲,他的仕途可以说是李鸿章一手铺就,现在竟然也反对轮船招商,显然是受上海道的影响。堂堂督抚受制于司道,这算怎么回事?李鸿章给张树声回信就不那么客气了,就像先生教训学生一样,表示他非办成不可的决心——

与阁下从事近二十年,几见鄙人毅然必行之事,毫无把握,又几见毅然必行之事阻于浮议者乎?兹欲倡办华商轮船为目前海运尚小,为中国数千百年国体商情财源兵势开拓事大。我辈若不破群议而为之,后我而起者,岂复有此识力?朱守虽非贞固正大之人,然生意场中果有贞固正大者?地方司道,暗于事情,出于私计,而大府仍执寻常例行公牍,一唯司道议复是听。是司道明侵督抚之权,而阴夺朝廷之命,此近大病也。开府地方,有不可不谋之庸众者,亦有不可不长顾远虑出自独断者,军事洋务要紧关头也。鄙人于今日时局大不相宜,志高而才疏,德薄而助寡,分应早退以避贤路,又恐责望之来,无以抵挡,真觉进止维谷耳。

这信写的不容张树声辩解,也没推托的余地,很快张树声回信,表示全力支持轮船招商公局。

李鸿章担心朱其昂拉大旗作虎皮,与地方闹得不痛快,反而误事,因此着人去信给他,让他主动去与上海道沈秉成商讨轮船招商公局的章程,以减少阻力。

朱其昂主动与上海道沈秉成联络,征求意见后再次拟订《轮船招商条规》二十八条,比之从前二十条更有创意。根据这个条规,轮船招商公局在上海设立总局,于各路设立分局;总办由直隶总督李鸿章委派,并禀请刊刻关防,“所有公牍事件,悉归总办主裁”;招商局轮船装货、报关等一切事宜,均照洋商章程办理。李鸿章对这个条规十分满意,立即上奏朝廷,同时函告总理衙门。

李鸿章对朝廷中的清流非常了解,如果实话实说,举办轮船招商公局是为了学习洋人国家重视工商,那肯定要骂你是汉奸、洋奴,如果你说是为了求富,那么少不得骂你逐利之徒,败坏世道人心。所以他只拿漕粮来说事,如果不办轮船招商公局,将来沙船亏折净尽,朝廷连运漕粮的船都雇不到,只能雇请洋轮。天庾正供,如何能够假手洋人,这岂不是把京师几十万人的饭碗拱手交到洋人手中?这个理由,无论是谁也提不出异议。最后李鸿章又借他人之口说明倡办船运,不但不会夺沙船生计,而且有禆于海运——

昨据浙江粮道如山详称,该省新漕米数较增,正患沙船不敷拨用,请令朱其昂等招商轮船分运浙漕,较为便捷。又准署江督张树声函复,以海运难在雇船,今有招商轮船以济沙船之乏,不但无碍漕行,实于海运大有禆益,当严饬江海关道等,和衷协力,勿致善举中辍等语。是南北合力筹办华商轮船,可期就绪。目前,海运固不致竭蹶,若从此中国轮船畅行,闽沪各厂造成商船,亦得随时租领,庶使我内江外海之利,不致为洋人占尽,其关系于国计民生者,实非浅鲜。除由臣随时会同南洋通商大臣,督饬各口关道,妥商照料,并切谕该员绅等,体察商情,秉公试办,勿得把持滋弊,并咨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户部查照外,所有试办招商轮船分运江浙漕米各缘由,缮折具陈,伏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朝廷对李鸿章的奏折很快有了回音,对成立轮船招商公局表示支持,让他督责朱其昂“务勿得把持滋弊,秉公办理,以争回我内江外海之利权”。

李鸿章立即下札子给朱其昂,让他择日正式开张,同时写信给署理两江总督张树声,让他札饬上海道支持轮船招商公局。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轮船招商公局正式成立。上海新北门外永安街为之水泄不通,上海从道台到府县官员及在沪候补官员全部前来捧场,各国驻沪领事及停泊在上海口岸的外国兵轮统领也都带着贺礼前来。洋人的礼物并不值多少钱,但物以稀为贵,仍然引来啧啧赞叹。上午十时,开张典礼正式开始,身着知府顶戴袍服的朱其昂,将李鸿章发来的札子捧给沈道台。所谓札,是当时上级对下级的行文,可以用于训诫,也可用于派给差使。李鸿章批准轮船招商公局正式成立也是用札,这个札子便是轮船招商公局得以合法成立的正式依据。札子外裹红纸,以示喜庆。沈道台朗声宣读李鸿章札文——

钦差大臣大学士兵部尚书直隶总督部堂一等肃毅伯李为恭录各行事。为照本大臣于同治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由驿具奏,派员设局试办轮船,分运来年江、浙漕粮,以备官船造成雇领张本一折,当经抄折咨行在案。兹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准兵部火票递回原折,内开:军机大臣奉旨:该衙门知道。钦此。合行恭录札饬,札到该局,即便钦遵。此札。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轮船招商公局正式开张,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舞狮队在门前随着锣鼓摇头摆尾。鞭炮声中,沈道台和朱其昂一起拉下门侧大木牌上的红绸,黑底上六个人头大小的金字“轮船招商总局”。

轮船招商公局成立是沪上一件大事,第二天《申报》报道了开业盛况,最后说道:“前晚微有雨雪,昨晨忽转晴霁,天气和暖,中外官商及各国兵船统领均往道喜,车马盈门,十分热闹,足见舆论之辑睦,其兴旺可拭目俟!”

大清开办轮船航运,最不高兴的是外洋轮船公司,太古、怡和、旗昌等本来激烈竞争的三大轮船公司立即结为同盟,坐下来商讨对策。结果是先散播对轮船招商公局不利的消息,如果效果不佳,就降低水脚(运费),让它无利可图自动退出。

李鸿章对朱其昂寄予厚望,一直关注着轮船招商公局。然而,事情似乎不尽如人意,他听到的都是不利的消息。首先就是轮船招商公局有名无实,并没有招到商股,只有一个郁姓商人实际入股一万两,其他商股一两现银也未认缴,招商局一直是举债经营;再就是说朱氏兄弟并不懂轮船经营,只是运了两趟漕粮,沿海搭客、载货的业务根本没有开展起来,招商局一直在亏,亏折已达五六万两;更有人说,所买四条轮船都被洋人坑了,钱花了不少,买的轮船根本不顶用。

天津海关道陈钦与南来北往的商人打交道多,听到的小道消息更多,有一天他面见李鸿章时,旁敲侧击地说道:“中堂,搞船运洋人是内行,国人内行的是帆船,现在趁着轮船招商公局名声还好,不如转卖给洋人或者上海殷商,一了百了,省得中堂如此挂心。”

听到这话,李鸿章拍案而起道:“半途而废,不是我李鸿章办的事!在大清内洋任人横行,大清商轮却独独不能发展,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日本小国还自有轮船六七十只,我独无之,成何局面!洋行排挤,买办弄舌,商人疑虑,揽载艰难,这些困难都在我意料之中,但我做事,从来不会因为遇到难处就退缩,从来不会因为他人的浮议而罢手。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事情已经做起来,没有回头的道理,不怕他多大的困难,只有设法解决这一条路可走!”

陈钦本是好意,没想到李鸿章发这么大的火,便辞罪道:“都怪卑职胡说,中堂何必与卑职一般见识,卑职从此不再说一句轮船招商公局的话就是。”

李鸿章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平息了一下情绪道:“松云,你别怪我急,我发火其实不是冲着你。办轮船招商公局这件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我无路可退,只能办下去,不能停下来。我听说上海有的是懂船运的人,许多洋人的轮船公司,其实是买办在给他们支撑着业务。朱氏兄弟实在不行,换别人来招商,总之不能半途而废。”

“看来朱氏兄弟在船运上确实是外行。上海的确有不少懂洋船运输的,实在不行,大人可打发人到上海去仔细打探一下。”

“是应该打发人去打探一下了。”李鸿章点了点头。

陈钦一走,李鸿章就着人把盛宣怀叫来,希望他到上海去一趟。

盛宣怀推辞道:“伯相,朱太守坚持官款官办,卑职实在不能苟同。官办商局,往往衙门风气渐浓,人浮于事,必致亏本。别的不说,外洋轮船公司股本超过百万两,靠区区二十万官本如何能与洋轮争利?可是再增官本,直隶也是捉襟见肘。”

“先不要急着下结论,你去上海多方打探一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应该怎么办,你都要有所筹划。”李鸿章坚持还是让他去。

盛宣怀拱手道:“卑职即可起程。”

郑观应在上海的寓所虽然没有唐廷枢的豪华,但也洋味十足,仆人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每个房间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一进门,一身洋仆装束的仆人立即接过他的礼帽挂在衣帽架上,又手脚麻利地为他兑好洗脸水。正在书房读书的两个孩子也飞跑出来与他亲热,父子已经十几天没见面了。贤淑的夫人只是笑了笑,默默地看他洗脸,然后递上毛巾问道:“老爷,现在就吃饭吗?”

“十分钟后吧,我稍休息一会儿。”

夫人又问他这七八天又去干吗了,郑观应都一一做了回答。没多大一会儿,就开饭了。

饭菜是中西结合,面包、牛排、青菜、米饭都有。吃过饭,他坐到沙发上正要看报,听到门铃响,仆人去看了看回来禀告说有个叫盛宣怀的来访。郑观应十分高兴,一直迎到大门上,握住盛宣怀的手道:“杏荪兄几时到的上海,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好给你接风。”

“不敢搅扰,不敢搅扰。”盛宣怀打着哈哈回应。

郑观应家里不像一般家庭那样女人不见客,郑夫人大方地与盛宣怀打招呼,郑观应也在一旁附和:“只顾高兴,倒忘了问你用饭了没。”

“已经吃过了。”

几人边说边进了客厅,盛宣怀并不坐,对博古架上的轮船模型极感兴趣。郑观应见状,就一一给他介绍那些模型。摆在最上层的是郑和下西洋的红宝船,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木船,当时中国造船技术世界领先,可如今已远远落后于西洋人了。摆在第二层的是英国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懿律和义律乘坐的旗舰“麦尔威厘”号,这艘战舰装有七十四门大炮。这艘战舰模型最有收藏价值,放在这能时刻提醒你几艘炮舰就足以让一个庞大的国家认输。下面是目前最新式的战舰,还有最先进的运输商船。

说到运输商船,盛宣怀问道:“朱氏兄弟已经买了四艘轮船,这些船与这艘商船相比如何?”

郑观应摇了摇头道:“差远了。这位朱大先生自己不懂,还不肯向别人请教。他花了五万两银子向葡萄牙购买的‘伊敦’号只值三万两,那个葡萄牙籍经纪人至少要赚一万两!从英国购买的‘黎明’号,签订合同后才发现又买贵了,要毁约,违约金就近万两。‘福星’号船大而旧,另一艘也不怎么样。朱大先生花的钱最新式货轮也能买四条,他却买了四条旧船,载货少,煤耗高,航速迟。这样的轮船招商公局能指望它赢利吗?可惜了中堂和杏荪兄一片苦心。”

盛宣怀惊讶道:“陶斋的意思是轮船招商公局注定要垮?”

“不垮就怪了。现在他们只运了几趟漕粮,还没与西洋轮船正面较量。太古轮船公司已经传出话来,朱氏兄弟的轮船要是也跑长江航线,他们就降低水脚,让华轮无利可图,自动退出。太古有二十多艘轮船,股本近百万两,还没说美国人的旗昌轮船公司,英国的怡和轮船公司,四艘旧轮船如何与洋人争锋?”郑观应毫不掩饰他的观点。

“朱太守也可以招商,股本渐充,再添新轮,怎么就不能与洋人争个高下?”

郑观应笑了笑道:“谁敢入股?朱氏兄弟搞轮船根本就是门外汉。再说商人们最怕的就是‘公’字,谁肯把钱交给官府去经营?官场商场那是两码事,钱在商人手里能生利,在官府手里只能是贪墨。”

“这一点我们两人完全一致,朱氏兄弟一开始就要办个公局,意思是信用更好。”盛宣怀连连点头。

“要说起信用,没有比官家更糟糕的。”郑观应一针见血。

“那依陶斋的意思,我们自办轮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件事中堂花了许多心血,如果办不成,中堂那里就作难了。”

郑观应连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不是不能办,也不是办不成,而是不能官办。其实不少华商也希望开办轮船公司,只要能挣钱,大家是愿入股的。但必须是商办,同时还要得到官府的支持。”

盛宣怀击掌道:“咱们想到一起了。我的想法是官督商办,由官总其成,商人经营,盈亏由商自负。”

“话好说,恐怕办起来难。你说官总其成,总什么,总到什么程度?杏荪可仔细想过了?”郑观应略有疑虑。

“倒还没仔细想过,不过人、财、物总要总起来吧?”

“杏荪可否想过,这与官办又有何异?商人恐怕还是不肯入股。上海风气总是追随洋人,按洋人办法,往往是若干股选一个商董,商董们再选商总来代为经营。商总要对商董负责,商董要为入股的商人争取利益。”郑观应摇头说出了上海的成例。

盛宣怀有些疑惑地问道:“一切都由商总,那官有何用?这与直接商办岂不一样?”

“不一样。目前没人敢直接商办,明里有种种税厘,暗处再加层层盘剥,哪还谈得上盈利?要与洋人争利,不仅不能盘剥,而且要在税厘上有所照顾,这一条没有南北洋大宪的支持是做不到的。而且目前是北洋大宪倡导,而业务却涉及南洋,中间没有官为联络,恐怕也是处处掣肘,寸步难行。”郑观应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杏荪兄,你看这样如何,既然是官督商办,不妨两面都照应到。商办嘛就按商办那一套推选出商总、商董,然后再由北洋下札子委任总办会办,商总当然是总办,会办嘛就没那么严格,除了商董里面委任,北洋可直接委任并不入股的官差。甚至将来的分局经理人员,也要报北洋批准。北洋不同意,则再由商董们另行推选。”

盛宣怀斟酌着说道:“这样倒是双方都能兼顾了。不过总办必然是入股多者方有可能得到委任了。”

“大致如此。总办必须是众商悦服者方可担当,不然入股很难踊跃。再说,总办入股最多,必然也是最为上心。”

盛宣怀拱手道:“陶斋已是沪上巨商,这商总非你莫属了。”

郑观应连连摇手:“杏荪兄误会了。如果我有意当这总办,就不会费这些口舌了。真正称得上沪上巨商的是怡和买办唐先生,也只有他能号召商人。有好几家洋行股份华商占了大头,而大部分是跟着唐先生进入的。”

“如果陶斋有意总办,我拱手让贤,如果是他人,我盛某就要争一争了。”

郑观应听得出盛宣怀有意当总办,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我想问杏荪兄一个问题,做总办和办成轮船招商公局,如果二者只选其一,你是为个人之私当这个总办,还是为放弃总办而成就轮船招商公局?”

“这还用说,当然是办成轮船招商公局。”盛宣怀丝毫没有犹豫。

“这就好说了。洋人喜欢拳击游戏,拳击游戏要讲重量级,不同的重量级根本不能成为对手。李中堂和杏荪兄办轮船招商局是与洋人争利,而不是与小民夺食。与洋轮争利,必须有上百万的资本,没有这等实力根本无法与之争衡。这么大的资本非靠商股不可,而商股非有沪上最具号召力的人带动不可。这个人,目前非唐先生莫属。所以,商股是成功与否的关键,而唐先生又是集股能否成功的关键。因此,杏荪兄要成就轮船招商局这一大事业,就不能不忍痛割爱。”

道理没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极力向李中堂争取,自然是为了当总办,没想到让朱其昂争了去;如今有了转机,有了点儿希望,却又只能让给别人。盛宣怀心里的失望可想而知。

郑观应劝道:“愚兄在上海混迹十余年,有两点心得。一是成就一件事情要有多方朋友的援手。比如朱氏兄弟,他们办不成轮船招商公局,但他们的作用不可埋没,唯有他们兄弟能驾驭得了沙船帮,他们把轮船招商公局的架子搭了起来,这就是大功一件,我们再接着办,就没有沙船帮的麻烦了。要论募股,唐先生的作用又是无人可代。以杏荪兄的才智和际遇,又与李中堂非同一般的关系,将来必是做大官、赚大钱的人物。下去百年,我郑观应未必有人记得,盛兄的大名怕是要永载史册了。”

这话倒说到心里去了,做大官,赚大钱,也正是盛宣怀对自己的期望。

见盛宣怀不说话,郑观应继续道:“我的第二个心得嘛,就是要成就一番事业,总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比如唐先生,谁不知他是沪上巨商,可是十几年前他不过是洋行的一个小伙计,从给师傅提尿壶,到丝茶栈务,到上堂帮账、主任,到副买办、买办,那也是一步步走来。杏荪兄虽然暂时不能出任总办,但会办却是离不了你的。沟通官场,非杏荪兄不可。至于其他会办,我还可以向杏荪兄推荐一二。朱氏兄弟是驾驭沙船帮,打理漕运的最合适人选,还有一位徐雨之,大名徐润,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到宝顺洋行后多蒙他关照,宝顺洋行亏折倒闭后,他自己经营丝、茶、棉、白蜡、皮油、黄麻等,在法租界设立了顺兴、川汉等货号,在二马路与人合股开设了宝源丝行,还办了钱庄,在几家洋行里也有股份,如今又投资地产,他可是沪上名商。他肯入股,定能带进不少华商。”

“原先倒没听说过,陶斋什么时候引见一下?”一番劝说,盛宣怀心里也释然了,顿时对郑观应说的人很感兴趣。

郑观应很爽快地答应:“这好说,他的故事多着呢。当年长江口岸初开,从事长江航运的轮船很少,雨翁预见到长江航线必获厚利,便极力推荐宝顺洋行发展船运。当时他听说香港有一艘叫‘总督’号的轮船载量很大,因多时无人过问,价钱十分便宜,便极力劝说大班把那艘船买下来,经过装饰,开通了上海至汉口的航线,客货两用,又拖带四艘钩船,每艘又装货五六百吨,结果往返一次,就将购船、装饰的成本全部收回!”

盛宣怀感叹道:“沪上真称得上是商海,尽是传奇般的暴利故事。”

“是啊,如果把这些故事整理下来,对培养国人的商业意识肯定大有好处。”郑观应也一同感叹。

盛宣怀笑问道:“陶斋兄必然也有一番传奇,可否讲讲让我开开眼?”

“我倒是稀松平常得很,不过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还真是没想到。”郑观应笑道。

郑观应的父亲饱读经书,却始终没能博得功名,只能在乡间设帐授徒谋生。郑观应幼从父亲读四书五经,也曾向往过科举做官之路。但终因家境不太宽裕,只好弃学经商。郑观应的叔父在上海新德洋行当买办,上海宝顺洋行的高级买办曾寄圃和怡和洋行买办唐廷枢,都是郑家的亲戚。宝顺洋行的徐润,也与郑家是世交。所以郑观应到上海洋行学习,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郑观应到上海时刚十六岁,在洋行做了个低级职员,收入并不高。但他好学,省吃俭用,把钱省出来交到英国人傅兰雅创办的英华书馆夜校学习英语。他非常好学,两年之后他的英语已经相当熟练。而且他还到处弄书,了解外国情形。同时写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因此在上海很早就有名气。他在宝顺洋行十年间,一直是管理生丝和揽载业务,虽然没挣到多少钱,但积累了轮船揽载业务和丝栈生意经验。

由于洋行竞争激烈,而且美国又发生南北战争,宝顺洋行生意越来越差,最后关门大吉。郑观应只好自谋生路,做起了丝茶生意。同治十年,唐廷枢等人合股搞了个中外合资的公正轮船公司。郑观应虽然股本不多,但他有揽载经验,所以被聘为商董。短短两年,他就积攒了一笔可观的收入,然后又拿这些钱到扬州去投资盐业,又大赚一笔。两三年间,郑观应便跻身于富商之中。今年英国老资格的太古洋行成立轮船公司,原来宝顺洋行的一位轮船主当了总船主,他很欣赏郑观应在轮船运输上的经验,所以邀请他出任太古轮船公司的经理,公正轮船公司轮船全部卖给了太古轮船公司。他的经历,自己说来稀松平常,在盛宣怀听来却是相当传奇。商场真是个好地方,风险虽大,但总会发生那么多奇迹,比官场钩心斗角更痛快。

回到客栈,盛宣怀度过了令他备受煎熬的不眠之夜。上一次是为起草创办轮船招商公局的条陈而激动得一夜无眠,这一次是为当不当这个总办而权衡得失无法入眠。

当东方一片鱼肚白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

次日,盛宣怀前去拜访唐廷枢。唐廷枢的直隶道已经办妥,两人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盛宣怀开门见山道:“中堂对景星兄非常看重,轮船招商公局是中堂竭力支持的事业,景星兄应当给予支持。”

唐廷枢也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对中堂的错爱唐某非常感激,但杏荪应当明白,投资最忌感情用事,把钱投进官办局子里,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

“如果放手实行商办呢?”盛宣怀又问。

“那也不行,朱云甫虽然在上海也算鼎鼎有名的人物,不过要论办船运,他还是个乡巴佬。”唐廷枢依然觉得不可能。

“如果让景星兄主持总办呢?”

“那我一定把它办成中国最大的轮船公司,把洋轮全部挤垮!”唐廷枢顺口一答,想了想又笑道,“让杏荪笑话了,有杏荪兄,哪轮得到我唐某人。”

盛宣怀激将道:“先生是怕了,给洋人办事,银子好挣;办咱自己的局子与洋商争利,先生未必有那份胆量。”

唐廷枢果然中计,脸激得赤红,大声道:“杏荪不要以为买办都是与洋人穿一条裤!买办怎么了?没有买办,大清的丝茶能卖得出去?有人一提买办就嗤之以鼻,以为买办除了银子多什么都缺,以为买办除了银子什么也不认得。杏荪,我唐廷枢何尝不想办自己的企业与洋人一见高低。可是你看看大清上下,谁把商人放在眼里?在英吉利,朝廷要听商人的。你知道道光二十年中英两国的那场战争是怎么回事吗?那完全是英国商人为了向大清卖鸦片而发动的!一个国家为了商人的利益而发动战争,商人的地位可想而知,这样的国家他能不富强吗?”

“好!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说动中堂下札子委任先生为总办,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盛宣怀也拍案而起道。

“让杏荪笑话了。什么总办不总办就不要提了,怡和洋行待我不薄,我也暂时无意离开。如果杏荪当了总办,我总要支持一下的,这总成了吧?”一番慷慨之后,唐廷枢冷静了下来。

盛宣怀正色问道:“如果我当总办,景星兄可入股多少?”

“万把两没问题。”

“一万两有什么用?九牛一毛,做盐不咸,做醋不酸。陶斋说得不错,这个总办我是不能当的,非景星兄莫属啊!”盛宣怀笑了。

“现在朱大先生正办得热闹,没人去抢他的总办。不过,我希望办一个华商轮船公司,却真是多年夙愿。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我所说不虚。”

唐廷枢的故事比郑观应还要曲折。他的父亲在香港马礼逊教育会学堂当听差,所以他自幼就进入马礼逊学堂学习,如今带着幼童到美国留学的容闳就是唐廷枢的同学。唐廷枢接受的是最彻底的西式教育,他写的英文非常漂亮,口语就像英国人一样。后来他到港英政府当翻译,他的同事李泰国,就是后来的首任海关总税务司。后来唐廷枢一到上海,就被李泰国聘为税务司的总翻译。同治元年,他又到怡和洋行当了买办,负责生丝、茶叶采购和推销洋货。在他的推动下,怡和洋行参与粮食、食盐、房地产经营,还开辟了上海经福州前往马尼拉的航线。怡和利源滚滚,唐廷枢除了拿到薪水、花红外,还有可观的佣金,他又投资矿产、船运、保险业,因此成为上海著名的买办。

然而即使如此,在外国人面前他依然是低人一等。有一次,他由上海乘轮船前往香港,遇到飓风困于中途。轮船避风期间,淡水限量供应,外籍船主只发给每位大清乘客一磅淡水,解渴、洗脸都在内,而船上载有上百只羊则放着满桶的淡水任其饮用。唐廷枢深受刺激,筹集股银十万元,租用两船,往来沪港载客,后来在此基础上又合股办公正轮船公司。

“杏荪,你没法体味当时那种滋味,华人在洋人眼里连一只羊也不如。我虽为买办,可我人还是中国人,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华商轮船公司是我多年的愿望,你说能有假吗?”

盛宣怀打拱道:“如果将来重组轮船招商局,我一定极力推荐先生出任总办,先生请千万不要推辞。”

“这都是后话,现在还说不着。”唐廷枢摇了摇手。

天津总督行辕,朱其昂正羞愧地向李鸿章述职:“卑职无能,至今只招到一万余两。而购买轮船、兴造津沪栈房码头以及购买煤斤、局房租价、开局经费等,已经花费近四十万两。中堂拨给官银及私房共计十七万两,二十余万两除了我兄弟东挪西借外,全部外欠,实在无以为继,请中堂恩准卑职辞去总办,另请高明。”

李鸿章指了指茶水道:“云甫喝茶。你我相识也有六七年了,对你的为人我是清楚的,讲义气,办事认真。此次办船运,你所费的心血我是明了于心。能够说服沙船帮把局子支起来,你就是大功一件。至于下一步怎么办,容我再想想,你还要勉力维持。以后无论谁做总办,还总少不了你一个会办的位子,漕运这一块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你出来吧。”朱其昂告辞后,盛宣怀从内室走出来,李鸿章皱着眉头道,“真让你说着了,看来云甫撑不下去了。就这么办了,让唐廷枢总办,你、朱云甫、徐雨之还有云甫的弟弟做会办。朱氏兄弟管漕运,雨之管揽载,你呢,漕运、揽载都管,算我派去的代表。这样也好,你什么也管,其实什么也不必专责,我这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你调过来,这样你也超脱些。”

唐廷枢要入主轮船招商局的事很快成为沪上新闻,怡和洋行老板约翰生对助手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唐先生离开怡和,在兜揽中国人的生意方面,无人可比,他成了对手,会把我们打得一败涂地!你把他找来,我再与他谈一次,不行,再给他加薪水。”

之后,助手送来一封信道:“唐先生让我转交给你,他说这是他的辞职信。他说在怡和的日子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终生不忘。但他去意已决,请阁下不必再费心。”

约翰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语道:“这回,真正的对手来了。”

此时,轮船招商局招股会正在举行,唐廷枢正在作招股说明:“诸位,此次轮船招商局另定局规章程,概而言之,官督商办四字。本局资本暂定一百万两,每五百两为一股,共两千股。每百股举一商董,商董再举一位商总。总局与分局分别由商总和商董主持,如不胜任,可以更换。一切经营,全按买卖规矩办理。所谓官督,不过就是各董职衔、姓名、年岁、籍贯要开列清单请关宪(海关道)转请大宪北洋李中堂存查,更换商董商总须禀请大宪。”

有人打断唐廷枢的话问道:“为什么要把姓名、年岁开列清单报给北洋?从前并无此先例。”

“这是为了杜绝洋人暗中附股,我们轮船招商局只准华商入股。每一股都要编号,每一股持有人姓名、籍贯一切都要登记在案,避免流入洋人手中。大家清楚了,官督并不影响我们商办,我们遇到麻烦了,还可请官方通融,税厘优惠都可直接向大宪陈情。有人担心会被洋轮挤垮,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绝对不会!一则本局轮船有漕米专运,货源有保障,而洋轮全靠自己揽载;二则我们以本国人揽本国人之货源,比洋商要更容易;三则本局栈房、驳船、挑夫等各项费用,都比洋人节省。有此三条,想不赚钱都难。我,唐廷枢先认股十万!”

众人热情被鼓起来了,纷纷站起来举手高喊我要十股,我要五十股……

同治十二年(1873年)七月,轮船招商局的“永宁”号轮船从上海起航,溯长江而上,开始了长江航运,掀开了中国近代航运业崭新的一页。

轮船招商局先后开拓长江航线、北洋航线、南洋航线、远洋航线,在天津、牛庄、烟台、福州、厦门、广州、香港、汕头、宁波、镇江、九江、汉口,以及国外的长崎、横滨、神户、新加坡、槟榔屿、安南、吕宋等处设立了分局。

到甲午战前,轮船招商局共收入水脚近3400万两,挽回了可观的航运利益。再加上招商局出现后外轮水脚降价,大清商民得益更多,远非数千万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