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轮船招商局正式招股那天,李鸿章在天津会见前来换约的日本外务大臣一行。
日本于同治十年学习西洋各国的办法,到大清来签订通商条约。在李鸿章的主持下,双方签订了一个平等的条约,该条约规定,双方各向对方开放通商口岸,并且都只能在通商口岸贸易,而不准进口货物到内地,也不准在内地采购货物。日本最希望得到的最惠国待遇,李鸿章坚决没答应,长江通航、内地通商的条件也没得到。谈判全权代表伊达宗城回日本后受到猛烈批评,被迫辞职。同治十一年,日本又派外务大丞到天津来改约,希望取得最惠国待遇和长江、内地通商权力。李鸿章没同意,只做了无关紧要的几点修改。按照同治十年的约定,同治十二年双方正式换约。日本由外务大臣副岛种臣带队,率外务大丞柳原前光、少丞平井希昌、郑永宁等一行,前来换约。
朝廷向来不愿见洋人,就是日本人也不例外。
“总理衙门忙得脚后跟踢到后脑勺了,哪有空与日本人磨牙。这种事推给李少荃好了。”自从李鸿章总督直隶后,恭亲王经常说的话便是“这种麻烦事,推给李少荃好了”。
“日本派出的是外务大臣,对换约的代表,他们会不会提额外要求?”总理衙门领班章京提醒道。
恭亲王回道:“李少荃已经是武英殿大学士,身份比他这个外务大臣还要尊崇。”
于是朝廷下谕:日本使臣来津换约,着李鸿章将上年所立条约,妥为互换。
陪同李鸿章参加换约的人员有山东布政使潘鼎新,他在原籍丁忧两年多,去年起复赴京,路过天津时被李鸿章留了下来,当时北河已经封冻,李鸿章照例要回保定,上奏朝廷留下潘鼎新在天津带兵镇守。李鸿章让他参加换约,一是为了让他增加洋务历练,二是直隶藩台驻保定,没必要为此专门到天津来,潘鼎新代替就行。还有天津海关道陈钦专责洋务,换约是他职守所在。此外还有天津道、府衙门的通商委员。
双方分宾主坐下后,日本外务大丞柳原前光将日本天皇的上谕捧给副岛种臣,副岛种臣再捧给李鸿章。上谕写道——
前阅大藏卿伊达宗城,适清国议立两国修好条规通商章程等,所定各条款,已予允准,永远执行,愈敦友谊。着外务大臣副岛种臣画押,俟交换后,将该约内必须遵行各件,布告全国,府县大官等,一体遵照办理。钦此!
神武天皇即位纪元二千五百三十三年,明治六年三月九日
潘鼎新将朝廷正月发下的上谕捧给李鸿章,李鸿章捧给副岛种臣。
接下来,双方互换条约,一切都很顺利。不但修约的事日本未再提起,副岛种臣还非常诚恳地说道:“现在修好条约和通商章程已经正式互换,两国必将和好日敦。如果以后双方觉得章程有不便处,再通融商办就是,上年鄙国要求修约,真是多此一举,鄙国深有悔意。”
副岛种臣还有礼物送给大家,送李鸿章的是日本书籍、铠甲、鞍镫,潘鼎新、陈钦等人也都得到礼品,中方也已备好礼物赠送日本使团。这件事情,办得真是皆大欢喜。
回到住处,副岛种臣问道:“柳原君,我今天的表现如何?有没有给李鸿章留下友好、诚恳的印象?”
柳原前光回应道:“阁下的表现非常好,毫无疑问,清国所有官员都非常满意。尤其换约后阁下的一番表白,实在感人至深。属下去年前来改约,本意是想取得在清国的最惠国待遇,他国所得的利益,日本帝国也得均沾。没想到仍然一无所获,想来真是可惜得很。”
副岛种臣安慰道:“柳原君不必苦恼,条约不过是一张纸而已,将来随时可以修改。不要忘记我们此行的主要任务不是换约,而是寻机得到进军台湾的依据,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属下明白。这件事情,我觉得似乎可以借李鸿章正得意的时候与他交涉,得意忘形中,也许我们会找到时机。”
副岛种臣摇了摇头:“不,我们还是不要改变计划。李鸿章是清国官员中最精明的,你去年改约之所以不成功,就是因为你遇到了一个狡猾而又精明的对手。我们还是到总理衙门去寻找机会。琉球这篇文章全靠你来做,你可不要让天皇失望。”
副岛种臣所说的琉球,位于福建东南,早在隋书中就有记载,那时称之为“流求”,元史中也有记载,称作瑠球。到了明洪武十五年,琉球正式成为大明的藩属国,年年都要前来朝贡,其新登基的国王也必须由中原王朝来册封。同治十年,六十多名琉球人乘船来朝贡和贸易,不料遇到大风浪,随波逐流漂到了台湾。台湾土著高山族人视为入侵的敌人,劫其钱财,杀死了五十多人。凤山知县闻听此事,连忙前去制止,并将生还的十多人送到福州。闽浙总督派人把他们送回琉球,朝廷下旨台湾道追查有关官员,并安抚琉球,此事得以妥善解决。
同治十一年,柳原前光前来改约,他从邸报上知道了这件事,立即报告给日本政府。当时日本外务部刚刚聘请了美国前驻厦门领事李仙得为顾问,李仙得有台湾通之誉,他立即向日本政府提议,好好利用此次事件谋取台湾。日本便立即开始一系列准备工作,第一步便是把琉球当成日本的属国。同治十二年十月,日本借祝贺明治天皇亲政之机,把琉球王子及部分官员请到东京,当众宣布封琉球国王为日本藩王,地位形同郡县,租税要交给大藏省。完成这一切计划后,日本趁互换条约的机会,借琉球做一篇大文章。
副岛种臣一行以祝贺同治亲政为由,从天津到了京城。副岛种臣到礼部去商讨面见同治帝的礼仪问题,而副使柳原前光到总理衙门去交涉日本国民被害事件。总理衙门大臣里面,文祥比较老成持重,可他因病在奉天未归,负责出面的总理衙门大臣是吏部尚书毛昶熙。毛昶熙向来以涣涣大国自居,对日本使臣心里就怀了一分轻视。听柳原前光说起琉球商民被害一事,他便回道:“琉球台湾都属中国之地,此事与贵国无关。我恤琉人,自有措置,何劳贵国挂问?”
柳原前光反驳道:“琉球是日本国土,何况还有日本商人。”
毛昶熙不屑道:“杀人的都是台湾生番,本属化外,就如贵国的虾夷,王化所不能服,向来野蛮无知。至于说贵国商船被害等事无从查证,我只能表示可惜,大清实在无从办理。”
柳原前光竖着耳朵捕捉着毛昶熙的每一个词语,他敏锐地抓住了“生番”一词,便道:“贵国在台湾所施治者仅及该岛之半,其东部土番之地,贵国全未行使政权,番人仍保持独立,正如阁下所说,系化外之民。鄙国本拟发兵问罪生番,只因考虑两国盟好,故不得不要求贵国自行惩办。若贵国舍而不治,推而不办,则鄙国将自行发兵。”
“生番即属化外,则出师与否,贵国自裁之。”毛昶熙心里暗笑,小小日本,还妄言发兵台湾,真是蚍蜉撼树。
柳原前光十分高兴,但脸上却是无奈和羞愧的神情,他迅速转移话题,不再谈琉球问题。他回到住处,等了不久,副岛便回来了,他迎上去道:“非常庆幸,得到我们想要的了。”
“我知道柳原君不会让人失望的。他们是怎么说的?”
听柳原讲了会见情况,副岛种臣笑道:“真是字字千金呢。柳原君,你应当把会见情况写个纪要,‘生番即属化外,则出师与否,贵国自裁之。’要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柳原又问:“要向清国提交照会吗?”
副岛种臣连连摇手:“不必。清国人最喜欢在文字上做文章,一见照会,他们就会醒悟过来,反而不妙。”
“如果他们到时候不承认呢?”
副岛种臣笑道:“清国人以诚信标榜,又好面子,只要我们有记录,他们不会否认的,至少这位毛大人不会否认。”
毛昶熙也把会见柳原前光的情况形成节略,报给恭亲王。恭亲王匆匆一看,便问道:“旭初,允许日本人出兵去台湾攻打生番,这不合适吧?”
“小小倭寇逞口舌之利罢了,要打台湾,他没那个本事。再说,我当时这样说,把责任推给生番,生番属化外之民,日本便没理由找朝廷的麻烦了。”毛昶熙不以为然。
“你把会见节略再录一份发给李少荃,听听他怎么说。”恭亲王不便深究,也不宜深责。
李鸿章收到节略的时候,也发现了问题:“咦,毛旭初怎么说生番是化外之民,可以让日本自行出兵?”
当时盛宣怀也在,便猜测道:“毛大人大概觉得日本是虚声恫吓。听说台湾离日本很远,他们要去台湾,怕是没那本事。”
李鸿章想了想道:“不可大意,日本人其志不小。对了,在烟台管带轮船的吴游击好像在天津,杏荪,你打发人现在请他过来,我向他打听一下台湾生番的事情。”
烟台是通商口岸,系北洋大臣的职守范围,所以烟台的游击吴世忠过天津要来拜谒李鸿章。他见到李鸿章,行下属参见的大礼。李鸿章热情地招呼他,问了烟台的一些情形,听说烟台山位置很紧要,李鸿章说要好好筹划,将来要建上克虏伯炮台。然后话题一转,问道:“你在福建带船多年,还陪同美国驻厦门领事李仙得去台湾查处杀夺美国商船的案子,那里的番人到底怎么样?”
吴世忠回应道:“回大帅的话,台湾番人非常矫捷强横,美国商船也曾被侵害过,他们发兵去剿,根本占不到便宜。日本要打台湾,他想得蛮好,怕吃不了那碗干饭。”
“日本人野心大得很,不能不防。”
“是,末将遵令。”吴世忠始终以下属的身份说话,“日本人要打大清的歪心思,必定先从朝鲜下手,因为他离朝鲜最近。日本的水师不行,但陆军却蛮狠的。所以,防日本,先要防备他从朝鲜下手。”
“哦,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李鸿章一副欣赏的表情。
“烟台离朝鲜近,经常有海船往来,也有朝鲜人过来。听他们说日本蛮横的很,曾经跑到朝鲜去要求这要求那,都被朝鲜人赶走了。”
李鸿章感慨道:“朝鲜是大清东疆屏藩,如果日本人打朝鲜的主意,那就是辽东的根本之忧。防日本,要先防觊觎朝鲜,说得不错。但愿日本人进攻台湾生番的说法,不过是发发狠话。”
不过,日本想进攻台湾却不只是发发狠话。副岛种臣一回到日本,就请外务省顾问、美国前驻厦门领事李仙得前来。
时年四十余岁的李仙得本是法国人,后来娶了个美国老婆,就加入了美国国籍。此人有军事才能,在南北战争中战功卓著。战争结束后,同治五年(1866年)被任命为美国驻厦门领事。上任第二年,美国商船“罗布”号在台湾东部沉没,生还者登岸后被当地土著杀死。他率兵到台湾,要求当地官府派兵攻打土著居民,官府无人合作。他指挥美军水陆进攻的同时,亲自进入土著住地与十八社总头目谈判,双方议定不再伤害漂流于此的西方船难人员。后来他又多次游历台湾,与土著居民十分熟悉,并能说台湾话,被视为“台湾番界通”。同治十一年(1872年)他辞去厦门领事之职,搭船返美途中过境日本横滨,在美国公使介绍下,与日本外务大臣副岛种臣会面,立即被高薪聘为外务顾问。李仙得对中国台湾官员非常不满,他第一条建议就是鼓动日本占领台湾的生番之地。副岛种臣赴大清换约前,他提交了一份详尽的备忘,帮助设计如何骗得出兵借口。
“我们如愿以偿,取得了出兵台湾的借口。这都是阁下之功。征台宜早不宜迟,请阁下对征台提出建议。”副岛种臣感谢道。
五天后,李仙得提交了一份厚厚的《提给日本政府有关生蕃处置意见之备忘录》:
台湾生番本属野蛮人种,其行为、其风俗甚为卑下恐怖。此地乃清政府统治没有布及的空虚之地,若声讨不成,需备好兵粮武器,尽快占领台湾岛西部,因为岛东部没有可碇泊的港口,我方船只没有避风之场所。占领岛西部地区作为大本营及根据地,向东部的士兵运送粮食和武器,即便是在狂风暴雨之时一日也能到达。这样既可以免于东部的兵士饥馑之荒,也使武器弹药不至于缺乏。运兵一事可借助于东北季风,用洋式或和式帆船,即能减少费用,又能顺利完成运兵任务。另外,需派一铁甲舰及一小型汽船在清国的南海岸及台湾附近往来巡视……
接下来,在哪里布兵多少,应从哪里取得补给,列得非常详尽。
副岛种臣看罢这份备忘录,兴奋道:“阁下的备忘录非常重要,这将给太政官和将军们以极大的鼓舞和信心。我会立即拜会太政大臣。”
几天后,太政大臣大久保利通觐见明治天皇。他今天的装束非常怪异,剃掉了长发,穿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脖颈下打着一个黑色蝴蝶结。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发出惊叹,指指点点。明治天皇竟然没有认出他来,等他再次报上姓名时,天皇好奇地问道:“爱卿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打扮?”
大久保利通回道:“陛下,这并非奇怪的打扮,而是欧美国家的正式衣着。臣考察欧美两年多,感慨良多,觉得既然要学习欧美,那就不妨连衣服也一块效仿。”
“我们大和民族的衣服不是很好吗?再说,衣服不过是蔽体的物品而已,仿效又有何益?”年轻的天皇非常开明,欧美的新鲜事物接受得很快,但对这种怪异的衣服,他依然有些接受不了。
“陛下,就连衣服我们都改了,还有什么不可改,不可效法的呢?这表明的是我们学习欧美的彻底态度!臣游历欧美,与他们站在一起照相的时候,总是与他们格格不入,首先就是因为我们的衣服。”
“朕明白了,朕明天——不,今天也会把头发剪掉。朕的衣服,也麻烦你先赠送一件。”听了这话,明治天皇很快就改变了自己主意。
“臣不胜荣幸。臣今天觐见陛下,是向陛下奏报征台事宜。”
“爱卿不是被人称为‘内治派’,不赞成对外用兵吗?怎么今天对征台却这样积极了?”
大久保利通解释道:“臣被人称为‘内治派’,是希望推行‘殖产兴业’‘文明开化’,先让自己强大了,才有力量向外扩张,而不是反对向外扩张。外务顾问李仙得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提给日本政府有关生蕃处置意见之备忘录》,对我们征台很有启发。现在征台,有这样几个好处。一是清国尚没有建立强大的海军,我们尚有机可趁,等清国建立起强大的海军后,我们就没有机会了。二是明治维新后旧士族武士生活和地位受到影响,多有怨言,躁动不安,征台可以转移国民的注意,利于渡过危机。三是扩张派首领西乡隆盛受到压制后,军中情绪较大,这次征台,最为积极的就是西乡隆盛的弟弟西乡从道,让他率军征台,正可以安抚军心。”
明治天皇有些担忧:“清国有两个制造局,已经自产了十几艘兵舰,我们却一艘也没有,力量如此悬殊,如何征台?”
大久保利通又道:“李仙得建议可以用商船,西乡从道经过考查认为,可以在商船上架上西洋火炮,再把船身涂抹成战舰的样式,足可以把清国吓住。”
“此事太过冒险,如果清国断然宣战,我国岂不面临一场灾难?”
“这种可能很小。清国向来讲究和为贵,最讲化干戈为玉帛,如果万一军事上我们不能取胜,便采取外交手段,清国一定会比我们更急于坐到谈判桌上。将军们形容清国的文化是绵羊文化,看上去非常庞大,但内心却是怯懦的。所谓化干戈为玉帛,所谓和为贵,不过是清国人苟且偷安的借口。而帝国是雄狮、猛虎,纵然弱小,大吼一声,也足以让绵羊胆战心惊。”
明治天皇有些心动了,便道:“朕对清国了解不多,你的比喻很有意思。你们要好好筹划,朕也要再仔细考虑。”
但没过多久,征台的计划就确定下来,明治政府成立了台湾事务局,在长琦设立征台军事基地,任命西乡从道为台湾事务都督,负责全权指挥征台军事。日本即将征台的消息英、美、法等国驻日公使都知道了。日本外务官员分别向各国做了说明:因为台湾生番杀害日本国民,日本必须出兵征讨。生番之地不属大清国土,大清国总理衙门大臣已经明确表示,出兵问题概由日本自裁。
然而,大部分国家的驻日公使都认为日本进攻台湾,师出无名,而且靠几条商船冒充军舰,必败无疑,纷纷表示反对。日本政府开始犹豫,下令暂缓出兵。但台湾事务都督西乡从道却不肯改变出兵计划:“延迟出兵将会有损士气,如果政府强行阻止,我愿退还天皇的全权委任敕书,以贼徒之姿直捣生番的巢穴,绝对不会累及国家!”
同在长崎的大藏卿大隈重信苦劝不成,只好发电报告:“士气强盛,其势难止。”
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首先接到驻日公使的电报,知道日本人在美国人的帮助下即将进攻台湾。他担心中日爆发战争影响英国的商务利益,又不愿美国和日本在台湾扩张势力,因此立即将这个消息报告总理衙门。恭亲王得到消息,对毛昶熙说道:“没想到倭寇真动手了。”
虽然恭亲王没有责备,但毛昶熙心里后悔了,去年对柳原前光说什么生番属化外之民,出兵不出兵概由日本自裁,实在是失策。但他还有些不相信,说道:“英国人的消息未必准确,依臣看不如先给日本外务大臣发个函,表示抗议。如果他们并未出兵,这便算是个警告。如果他们已经出兵,这就算是个声讨。”
恭亲王也同意等有确切消息再定行止。李鸿章也得到消息,他给总理衙门来函,建议要事先筹维,不过他也认为日本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因为到目前为止,日本并未向大清递交战书。这么一拖,过了十多天,闽浙总督李鹤年报告日军已经入侵台湾,土著居民正在奋起反抗。听到消息,李鸿章气得破口大骂倭寇背信弃义,又恨自己竟然被日本人蒙蔽。他立即致函总理衙门,建议立即照会美国遵守国际公法,撤回帮助侵台的李仙得,严守商船不得雇给日本运兵:“计日本兵船无多,其谋当渐寝息,此为第一要义。”“对登岸之日本兵,一面理谕情谴,一面整队以待,庶隐然劲敌无隙可乘,此为第二要义。”
当时周馥正好前来向李鸿章报告永定河治理情况,李鸿章顺手把函稿递给他征求意见。周馥看罢便道:“中堂,小日本竟然也敢向大清挑战,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立即派兵去台湾,把他们统统赶下海去,还跟他费什么口舌!小日本自古就是势利小人,你强盛的时候他就来向你学习,你稍弱的时候他就敢来骚扰你,倭寇在前明的时候,就一直是东南沿海大患。现在他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不用和他讲道理,他们也不可理谕。派兵到台湾,这才是最要紧的。”
李鸿章看周馥一副着急的样子便劝道:“兰溪,少安毋躁。当然要派兵,不过能不开战最好。现在俄国人占领了伊犁,阿古柏占领了整个新疆,左季高嚷着要收复新疆,英国人又在云南闹得不痛快。你想,沿海再起了战事,日本人把军舰开到天津来怎么办?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中堂!”周馥这次真急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不错,可是小日本正是看到我们不愿开战,他才得寸进尺!我们对英法等国不能轻易开战,对小日本也不敢应战的话,列国都会小看我们!中堂应该建议朝廷立即派人带兵去台湾,日本人已经杀我台湾百姓了,我们还要讲道理,还怎么讲?我只恨自己不是带兵的人,不然我就去台湾。”
李鸿章沉默了一会儿道:“兰溪的血性让人佩服。”
“中堂,我有没有血性关系不大,您可不一样。您是天下督抚之首,该拿出血性。中堂,您应当拿出当年千里船运赴上海的血性来。那时候您率不足一万淮军,打败了号称十万的长毛,那是何等令人热血沸腾!”
李鸿章一拍桌子道:“狗日的小日本,欺人也太甚。我想到一个人,船政大臣沈葆桢,他管着南洋水师,又熟悉新式轮船的管带,又是林文忠公(林则徐)的女婿,有胆识,敢担当,他去最合适。”
周馥又建议道:“中堂还应该派出淮军健儿赴台。咱淮军打了七八年的仗,都是和自己人打,这回小日本跑到家门口来了,您应该让淮军健儿去打一仗,那才更加扬眉吐气。”
“好,这一条我也听你的。等朝廷征调淮军的时候,我立马派人乘轮船去台湾。”
李鸿章的建议恭亲王几乎全部采纳,四月二十六日,朝廷任命沈葆桢为钦差办理台湾等处海防兼理各国事务大臣,迅速赴台巡视。沈葆桢果然是有血性的男子汉,他认为台湾土著不可能战胜日本军队,中日一战很难避免,必须立足于战,而且不要怕背负开战的责任:“此时,以挞伐之威,并不得谓衅开自我。”
稍作准备后,沈葆桢带兵三千与福建布政使潘蔚从马尾港起航,三天后到达台湾,立即与当地官民了解情况,他发现被侵略的土著居民并未被日本征服,仍然在坚持斗争。日本军队因为水土不服,非战斗减员很多。根据这些情况,沈葆桢提出了理喻、设防和抚番并举的策略。他一面调兵遣将,加强军事部署,一面由福建布政使潘蔚和台湾道夏献纶向土著各社发布告示——
本使奉圣旨渡台前来,帮钦差沈大臣办理此事。查牡丹社生番杀害琉球国人,固属凶恶;然该处系大清管辖,应由大清按律办理,以符条约。本司现会同本道乘坐轮船亲往琅桥,面见日本带兵官西乡中将,断不任其再及他社。为此示谕番社人等,务安本业,本司、道当设法保护,自不听其越及各社。
潘蔚又派县丞周有基、千总郭占鳌进入高山族各社,宣传朝廷反对日本人侵略、保护台湾居民的方针,并带着二十五社头人亲自去见沈葆桢,出具切结,表示以后遇有遭难船只,永远保护,不敢戕害。沈葆桢赠给他们银牌、衣服,告诉他们朝廷派兵前来就是为保护台湾百姓。
沈葆桢又亲自起草公文,让潘蔚、夏献纶、洋员日意格和斯恭塞格一行四人去琅桥,面交侵略台湾的日军头目西乡从道。在公文中,沈葆桢提醒西乡从道惩办高山人杀害琉球人一事,“乃大清分内应为之事,不当转烦他国劳师糜饷而来”,表明该事件纯属内政,不容别国干涉;日本“以船载兵,由不通商之琅桥登岸的侵略行动,已引起台湾人民的不安,西方各国皆以为骇人听闻,日本此行失道无助;日本人师出无名,琉球人是被牡丹社人所杀,而日本商人却被埤南社所救,如今日本人却波及无辜各社,可知意不在复仇,而在侵略我台湾,大清版图尺寸不敢以与人,本使将不惜牺牲以护卫”。
潘蔚等人递交沈葆桢的公文后,与西乡从道举行多次谈判,西乡从道根本不予答复,只是说“本都督之行动,一切听从日本朝廷之示”。连谈五天,毫无结果,潘蔚终于忍不住,对西乡从道道:“该处系大清所属,应由大清派兵办理,阁下应当带兵回日本!”
西乡从道狡辩道:“生番之地本来就不是中国版图,本都督此行与贵国毫无关系。”
“台湾全岛都是大清版图,你带兵到台湾来,凭什么说与大清无关?”
“本国外务官员曾得到贵国总理衙门大臣明示,生番乃化外之民,出兵与否概由大日本自裁。”西乡从道拿出一份纪要。
“生番就是大清百姓,所谓化外之民不过是指其未受教化风俗野蛮。是不是大清国土,也不是某个大臣一句话就可以做主。”潘蔚据理反驳。他随身带了一本《台湾府志》,翻开指给西乡从道看,“牡丹社等生番都系大清版图,载在志书,岁完番饷,可以为凭。大清版图甚广,如湖南之瑶、贵州之苗、四川云南之彝,都与台湾生番相似,难道说这些地方也都不是大清的国土?”
“生番野蛮,杀害我国民,贵国无力教化,我国自然要管,不然以后还会再出同等事件。”西乡从道见状,便转移了话题。
潘蔚又道:“钦差大臣已经与各社立约,永远不剽杀,阁下如果不信,我可立即派人将具结取来。”
“你们没到之前,我们已与各番社商议明白,贵国可不必管。”
西乡从道如此卑鄙无耻,蛮不讲理,潘蔚拍案而起道:“大清有志书为凭,你却无视事实,胡说生番各社非我所管,这是何道理?譬如你们的长崎,我硬说非贵国辖境,难道也有道理吗?”
“有无道理我不与你讲,”西乡从道一副无赖的神情,“本国为被害国民寻公道,已经花费了两百多万,总不能凭你一句话就让我退兵。”
潘蔚冷笑道:“我们又没请你来,你们擅自兴兵前来,大清没有给补贴的道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本国已经添兵两万,还有新购两只钢甲巨舰,不日即到。”
潘蔚一行回到安平,向沈葆桢禀告谈判的经过。沈葆桢怒道:“倭奴看来是铁了心要开仗,口舌之争无用,必须加紧备战。”
潘蔚分析形势道:“听说倭寇在台湾有六七千人,兵舰已经有十几艘。可是我们带来的人加上台湾两营,总共不到四千人,而且整个台湾竟然没有一门火炮,形同无防。”
“你说得不错,的确是形同无防,我要上奏朝廷立即增兵。你也不要听西乡胡吹,他日本有十几条兵舰,我们也不是没有。”沈葆桢怕众人有畏敌情绪,对双方兵力做个分析,“船政局已造成军舰十一艘,江南制造局也有五艘建成。另外,福建、广东已购买海东云、长胜、安澜、镇涛、镇海、澄清、绥靖、飞龙、澄波等军舰,我们总数有二十多艘,难道怕他十几条?淮军惯使洋枪洋炮,中堂早就有信给我,如果需要,他就派最精锐的淮军来守台湾。”
“对,大清只有淮军可称精锐,大人得赶快请援。”潘蔚闻言立即附和。
“那是自然。我要上奏朝廷赶紧购买铁甲舰,我已经给船政局去信,让他们赶造兵船,多造一船,就多收一船之效。还要从大陆运西式火炮前来,先在安平海口建筑炮台。不过缓不济急,在援兵未到之前,应当发动台湾百姓帮助官军,当年林文忠公在广州戒烟,当时也是无兵可用。他认为民心可用,召集渔民和团勇,声势何其浩大,真是令英国人闻风丧胆。我看台湾渔民也是惯习风涛,就是生番百姓,虽然没有像样的兵器,但他们地形熟,身手矫健,应当拊循激励,同仇敌忾。官民同命,草木皆兵,全台便屹若长城。”
沈葆桢的求援折到京时,却没人顾得上来处理,因为朝廷出了件令朝局震**的大事——恭亲王被罢去了一切差使。
这件事要从同治帝修圆明园说起。同治帝于同治十一年九月大婚,过了年就正式亲政,执掌政务。当然,大政还是恭亲王帮着他拿主意。两宫皇太后撤帘归政,慈安乐得清闲,但慈禧却有点闲得受不了。垂帘听政十年,有夜半被六百里加急叫醒的时候,有兵锋直指京师、势将崩溃的时候,但更多的是坐在帘后,听恭亲王侃侃而谈,哪里不合适、不称心,便可打断他,听他们诺诺连声,“谨遵慈谕”。就是看奏折,本是一件苦差事,在她也成了一件可享其乐的事情。因为朝野上下、军政人事,都可通过奏折一目了然。所以闲了没几天,她竟然有一天打发太监李莲英去拿奏折看。恭亲王立即心生警惕,如果她借阅奏折再行干政之实,则无疑形如垂帘。所以他让同治帝挑几件奏议到慈禧寝宫去面回,而不可让李莲英带走。慈禧也意识到再要奏折不合适,但人已经派出去,当然不好叫回。她也隐隐地希望儿子能让李莲英取回几份奏折,等李莲英回来说皇上要亲自过来请安时,她就知道算盘落空了。皇上一进来,她就说道:“亲了政,眼里就没你这个皇额娘了。”
“儿臣不敢。今天事情多,一早就见起,下朝后就立即过来了。”同治帝连忙跪下,把几件奏议回禀给慈禧。
慈禧旁敲侧击道:“政事要与你六叔多商量。”
“是,刚才儿臣正与六叔商量政事呢!”
“你刚才回的这些政事,也是你六叔教你回的吧?”
同治帝立即警惕了,回道:“不是,这几件事儿臣正在办理,还能说得清楚,所以说给额娘解解闷。”
儿子是为了让额娘“解解闷”,而不是“听额娘教训”,用词显然是仔细琢磨了的。慈禧无话可说,无名火起,又指责皇后不懂礼数,指责皇上专宠皇后,示意他应该为皇嗣着想,令后宫雨露均沾。同治帝执意选中的皇后并非慈禧所属意,她处处看皇后不顺眼。她要求皇上“雨露均沾”,其实是提醒他应该多去宠幸没封皇后而封为慧妃的富察氏。同治虽然在慈禧面前唯唯诺诺,但性格却相当刚强,他以勤政为名搬出养心殿,到乾清宫去住,皇后、慧妃都不去临幸。
宫中婆媳不和的苗头已经很清楚,皇上不孝的说法也有太监在私下里传。同治帝最信任的太监小李献了一计:修复圆明园,让太后去颐养天年,以尽孝心,当然也就避免太后闲极无聊,总想干预政事。
小李并非是为了皇上尽孝心,而是受了内务府那帮人所托。内务府专以承办皇家工程而中饱私囊,所以皇上亲政前就有了大修圆明园的计划。恭亲王为了杜绝内务府的念头,也为了限制慈禧将来奢求无度,因此替皇上拟了一道节俭从政的上谕,一亲政首先就把这个上谕交由内阁明发天下。内务府当然不甘心,于是想出了尽孝心这个说法,由太监小李择机进言。
同治帝一听此计甚妙,把他这个想法告诉了慈禧,慈禧一听也很高兴,因为她得宠和生下儿子都是在圆明园,尤其当年她居住的天地一家春,更是常常令她魂牵梦绕。于是她搜索回忆,亲自绘制记忆中的园林,并亲自召见世代负责宫苑设计的样式雷第六、七代传人雷思起、雷廷昌父子,让他们尽快拿出烫样。
恭亲王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两宫太后已经同意,他没法说话,于是故意把消息传出去,让御史们上折反对。同治帝从善如流,说那就只修安佑宫作为两宫太后和皇上宴居之处,而且仅是“略加修葺”,“余概毋庸兴建,以昭节省”。恭亲王不好再说什么,而同治帝不过是施了个障眼法,圆明园工程一直在大肆铺张。而同治帝借巡看圆明园工程的名义,跟着御前大臣、恭亲王的儿子有名的花花公子载澂跑出宫去,到八大胡同等地方寻花问柳。醇亲王的亲信、步兵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为了确保皇上安全,一直在偷偷安排人保护。所以恭亲王、醇亲王两人都得到了皇上“胡闹”的消息。虽然两人政见不同,但在此事上意见却十分统一,兄弟两人联合了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共十人,以十重臣名义共同上疏,劝谏皇上停园工、戒微行、远宦寺、绝小人、警宴朝、开言路、征夷患、去玩好。但奏疏呈进三天,同治帝根本没有拆视。
恭亲王与醇亲王见皇上还没有下文,约定十重臣递牌子求见。同治帝知道他们必定是劝谏停工,因此未见之前已经有火气。十重臣都进了乾清宫,恭亲王吩咐太监道:“拿十个垫子来。”
臣下见皇上,要跪着奏对。但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都是皇上的叔辈,且皇上早就有旨,一般召对,不必行叩拜礼,因此何须十个垫子?但太监不敢问,知道今天事有不善,因此示意所有人小心侍候。
等皇上升了御座,十重臣鱼贯而入,分两排跪下。第一排依次是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的儿子伯彦讷谟古、袭一等公额附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宝鋆、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李鸿藻。等他们行完了礼,同治面无表情道:“你们都起来。”
“是。”为首的惇亲王回应了一声,但并没有起来,而是继续跪着说道,“奴才等前天有个联合折子,恭请皇上御览,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同治进殿时就带了奏折,这时候慢吞吞拆开,看了几行,果然是要求圆明园停工。他赌气地把折子扔到一边道:“五叔,朕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惇亲王无话可说,恭亲王接着道:“奴才等所奏,不仅圆明园一件。”
“等朕看了再说。”
“请容臣面读。”这一等不知又等几天,恭亲王不想放过时机。于是他跪直了身子,一条条读下来。皇上不曾想竟然提了这么多训诫,这不行,那不行,脸气得青一阵白一阵。但众人都低头跪着,恭亲王一心读奏折,更没注意皇上的脸色。
还没读完,只听到御案“啪”的一声响。众人受惊抬头,这才看到同治瞪着眼睛,额上青筋暴跳,已是怒火万丈。他指着恭亲王,颤抖着嘴唇道:“六叔,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个皇上你来做如何?”
十重臣没想到同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文祥本在病中,要求续假,但正遇上日本侵略台湾,所以恭亲王强令他回朝。此时正是六月天,殿内又热,气氛又紧张,他一着急,竟然昏倒在地。众人七手八脚,掐人中的掐人中,抚胸脯的抚胸脯,文祥终于哼了一声醒过来,同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如果文祥真是昏死在殿上,他就是气死重臣的无道昏君,本朝算得上独一无二。因此,他又吩咐道:“你们把文大人扶出去,马上让太医来瞧瞧,天热,当心中暑。”
同治被十重臣的奏折数落了那么多条,他必须反驳,但十重臣所奏真是驳无可驳。而且如果驳,十重臣必然辩解,一辩解,他所受数落反而更多。但有一条,他自信十重臣无可辩解——戒微行。同治的确微行了,而且何止一次,而且,何止仅仅是微行?荒唐事多得很。但他微行十分机密,只有载澂作陪,十重臣就是有所风闻,必无证据。于是他便问道:“你们说朕微行,朕怎么微行了,什么时间,地点,谁见的?你们说出来,说不出来,就是造谣。”
醇亲王回道:“皇上自己知道就行,以后不要再轻易出宫就是了,奴才等作为臣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同治更加以为大家没有证据,反而有些起劲了。今天他这年轻天子的颜面丢尽了,唯有此处可以反诘:“七叔,你们十个人都说朕微行,那你说说,谁见了,不然,就是造谣。”
“皇上,奴才哪敢造天子的谣言?”醇亲王被逼到墙角,只好具实举出来。某月某日到哪家饭庄,吃的什么东西,谁作陪,某月某日到哪条胡同,几时进,几时出,条条都无可辩驳。
同治目瞪口呆,一时无话可说。
恭亲王借机劝道:“皇上一身关系社禝安危,以后再不可微行。”
同治借坡下驴:“你们说得对的朕当然都听。可是停园工一事,朕做不了主,要向太后面奏。”
散朝后,同治心情相当不痛快。重修圆明园是他亲政后兴师动众自作主张办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没想到还是被重臣卡住了。他的脸面何在?还附带着又惹来这么多劝谏,连自己微行的事也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都说皇上金口玉言,自己说出的话就这么不顶用吗?所以想来想去,他决定拖拖再说。
恭亲王见无结果,便与醇亲王等人商量,大家觉得此事只有密奏两宫皇太后。修圆明园本来就是打着尽孝的旗号来办,只有两宫说一声不必了,事情就好办了。密奏两宫,当然不能只说请停园工一事,也不能不给皇上留面子,所以语句斟酌颇费功夫,恭亲王让两位帝师李鸿藻和翁同龢去商量。
“六哥,停园工这事倒不是最要紧的,无非是花几个银子。皇上微行才是最为可虑,皇上胡闹的事情那天我只挑最轻的几件说了,更荒唐的没法当面说,你回家问问载澂就知道了。”醇亲王提醒道。
“我回去就砸断他的狗腿。”恭亲王已经问过儿子一次,儿子说陪着去过圆明园、大栅栏、荣宝斋,看来最严重的并没说,“老七,我真是不知道犬子闹得这样荒唐。这件事不能不让太后知道,咱们都不好说话,只有你家那口子出马了。”
醇亲王的福晋,便是慈禧的亲妹妹,由她掂量着去说,比别人都合适。
隔了一天,同治被两宫皇太后叫去了。看到两位皇额娘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一向对他视如己出的慈安竟然也没一丝笑脸,便心里有些发毛,慈禧努了努嘴道:“你自己看。”
皇上一看是十重臣的密奏,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扔到一边道:“又是老生常谈。修圆明园是去年就开工的,六叔他们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劝?”
慈安很少见地发表了见解:“皇上,今年不是麻烦事多吗?左宗棠要收复新疆,准备借几百万两外债,日本人又去打台湾,沈葆桢带兵过去,少不得又一笔军费,李鸿章要购铁甲舰,都是花钱的事。”
“你平时看奏折就是这样丢三落四吗?人家哪里只是说停园工的事?还有微行出宫,这事荒唐不荒唐?”慈禧对停工并不热心,她担心的是皇上微行一事。
同治的脸红了,但还是强辩道:“就是去了圆明园几回,看看他们是不是偷工减料。”
“你不要避重就轻,你只去了圆明园吗?你当我不知道,七福晋什么都告诉我了。”慈禧一脸怒意。
同治低头无话可说。毕竟是天子,慈安看他那副样子,心生怜悯道:“皇帝,如今你是一国之主,一个国家都在你肩上,大家都是为你好。”
“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我还能怎么说你,你去吧。”慈禧把脸扭到一边,表示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同治帝回到宫中,越想越生气。自己微行竟然连七福晋也知道了,她不出门,那又是听谁说的?必须查清楚,绝不能轻饶。
第二天散朝后,同治单把恭亲王留下,恭亲王以为是要商量圆明园停工的事,正在琢磨怎样既能停了工,又能让皇上下得了台,没想到同治开口便问道:“六叔,朕在外头闲逛的事,你听谁说的?”
“犬子载澂。”
好得很,你们爷俩合起伙来耍朕。同治连连冷笑。他微行的主意每次都是载澂帮着拿,所以全部事情他最清楚。一个怂恿着他出宫,一个装模作样来教训他,这算怎么回事?同治拿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一下这爷俩。
第二天见起,首起自然是军机五大臣。恭亲王示意沈桂芬面奏沈葆桢奏请备战、增兵、购舰、添置炮台的事情。
“别急,人不全。”同治说完,扭头对外面喊道,“叫御前大臣!”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内廷当差,招之即来。同治对惇亲王道:“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朕要重重处分他。你来宣旨。”
惇亲王将圣旨捧到手里,念道:“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母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何分简公忠干练之员,着御前大臣及军机大臣奏闻。并其子载澂,着革去贝勒郡王衔,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
未及念完,惇亲王跪下把同治亲笔朱谕双手高举过顶道:“请皇上收回成命,奴才等不敢奉诏。”
“惇亲王,你要抗旨吗?”皇上厉声说罢,气咻咻拂袖而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恭亲王没想到皇上会突然如此严谴,跪在地上没有反应过来。惇亲王和醇亲王把他扶了起来,他无奈道:“皇上指责什么,我都无话可说。唯有把持政事,离间母子,实在不敢领受。”他觉得有些委屈,这么多年来,除了政务,他费心最多的就是协调皇上与太后之间的关系。皇上任性,他为之所费心思外人无从知晓,如今换来离间母子的指责。恭亲王眼泪禁不住就落下来了。外人指责他对洋人软弱,背后被人骂鬼子六,他都能忍受,唯有如此指责,让他始料未及。
“这要在寻常百姓家,我早就扇他一耳刮子。”惇亲王说话向来直,而且直而不当。
醇亲王也劝道:“六哥,你别急,一切由五哥和大家想办法,无论如何让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回到朝房,继续商议。此时恭亲王在这里反而不方便,所以他说道:“一切拜托诸位。我个人一已荣辱不足惜,只是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李鸿章来信说,日本已经命驻华公使柳原前光北上,同时又派内藏卿大久保作为特使来华,沈葆桢又请求增兵,这都是需要商量的大事,耽误不得,想来实在令人着急。”
接下来讨论应该怎么办?惇亲王建议道:“孩子哭了抱给娘。咱们做叔叔的说话不听,咱再向太后面奏,请太后出面。”
翁同龢觉得不合适:“五爷,皇上指责六爷最重的一条,就是离间母子,如果各位王爷再去面奏太后,皇上面子上更不好看。”
“对,叔平说得对。最好不要去面奏太后。”李鸿藻最了解皇上的脾气。
文祥分析着眼下的局面道:“诸位王爷,我看还是要向皇上陈情。人不宜多,请哪位王爷偏劳去向皇上求情,理由就以日本特使即将来华说事,到时候与日本特使周旋少不得六爷。如果把六爷开去一切差使,怎么和日本人谈判?倭寇最为刁钻,最讲谈判对等的。”
按长幼尊卑,首推惇亲王,但他短于言谈,所以不待大家说,他自己便首先推托道:“这事我办不了,老七,你就去一趟吧,递牌子求见。”
醇亲王重新回宫,首领太监一路小跑过来道:“王爷,皇上说谁也不见,皇上正在生气,摔盘子砸碗,等皇上气消了,您再来最好。”
“好,下午我再来。”
下午,醇亲王进宫递牌子,大内传出话来:“皇上说了,今天没空见,有什么事明天早朝说。”
醇亲王两次碰壁,亲自去鉴园见恭亲王,文祥、宝鋆、沈桂芬都在。他苦笑道:“六哥,我面子小,两次递牌子都不见。这可怎么办?”
兄弟两人政见不同,但在劝谏皇上这件事上却非常一致,此事是他和恭亲王发动起来的,受处分的却只有恭亲王一人,醇亲王是真的着急。他自告奋勇去见皇上,竟然见不上。都知道兄弟两人因政见不同有隔膜,所以他更加怕人误会他是不尽心。
恭亲王见七弟急得头上冒汗,反过来劝他道:“老七别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皇上毕竟年轻,要在寻常人家还当个孩子呢。他闹一闹,等想清楚了,总有挽回的余地。”
同治四年的时候,恭亲王曾被慈禧重谴,当时他觉得万般委屈,患得患失。这次他没怎么着急,因为很明显皇上是在闹意气,十大臣上书,何以单单处罚他?不用他急,其他九人都会尽力想办法。
醇亲王还是很忧愁:“天子无戏言,这亲笔朱谕都拿在我手里,交不回,又不能发,我能不急吗?”
“不能发。两位王爷,咱先拖一拖如何?事缓则圆,也许皇上睡一觉醒来,觉得太亏了六爷,又改了主意呢?那时候咱们再把旨交还。”文祥重复了醇亲王的话。
大家觉得这也是一法,所以第二天十大臣照常上朝。第一起见军机,像平常一样,恭亲王为首,文祥、宝鋆、李鸿藻、沈桂芬、翁同龢鱼贯而入。恭亲王今天亲自汇报沈葆桢的请援折,军机处商议的结果是请李鸿章抽调十营淮军乘轮船赶往台湾,对沈葆桢要求六百万购买铁甲军舰的要求,可责成闽浙总督文煜先筹措四百万两,购买两艘铁甲舰。
同治气冲冲问道:“沈葆桢已经到台湾快一个月了,他到底是什么意见?是打还是和,总该有个痛快话。”
“立足于和,以战促和。沈葆桢说日本正在厚集兵力,非口舌所能争,不战屈人之兵最好是上上之策,但我们必须有能屈人的准备。”恭亲王一字一句回道。
“沈葆桢去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和日本人打一仗。”同治不知是生日本人的气,还是生恭亲王的气,“你们不都说小日本人没有三尺高,大清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沈葆桢怎么不把他们赶到海里喂王八?”
恭亲王又回道:“他带去的人太少,只有两千多,台湾的驻军只有两个营,而且都不能打。日本人的陆军完全按照西洋的办法来操练,装备的也都是西洋枪炮,所以他没法打。”
“李鸿章的淮军不是很厉害吗,也有洋枪洋炮,等他的人马到了能不能打?”
“能不打还是不打。沿海的疆臣们都担心,如果日本人在台湾吃亏,会到沿海来报复。沿海上万里,防不胜防。”恭亲王还是力主于和。
“这是什么道理?”同治一拍龙案,“那还派李鸿章的淮军去做什么?派兵去是为了好看?朕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前年天津教案,杀了那么多老百姓,还要去法国道歉,你们说法国人惹不起,小不忍则乱大谋。小小的日本竟然也能侵我疆土,你们这些重臣是怎么谋国的?七叔说得不错,十年了,所谋何事?李鸿章说日本才开化三年,开化三年就能来打我大清,我大清难道是只羔羊,任何人都来宰上一刀?都来欺朕,你们都在欺朕!”
“奴才等不敢。”恭亲王等跪下磕头。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朕的话你们何曾听过?朕是对你们太宽纵了,没人把朕当回事。十重臣来指责臣,却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日本!你们都走,都走,朕不要你们在这里敷衍!”同治越说越气,挥着手像赶一群鸡鸭。他本以为今天朝会,第一起就应该是内阁明发惩处恭亲王的上谕,可他们竟然没事人似的,一字不提,仿佛从来没有那道旨意。朕亲拟的朱谕,他们竟然视为无物!他们欺朕太甚!同治心里忍不下这口气。
军机大臣们回到隆宗门内的军机处,沈桂芬便道:“皇上今天生这么大的气,看来是为昨天的那道上谕。我倒觉得不如今天就明发,一明发,太后就知道了,必然要出来说话。”
李鸿藻也附和道:“有道理。卡着不发反而不好。再说,就是七爷去求情,皇上在气头上也不一定准,假如稍作让步准下来,比如把王爷降为郡王,太后反而不好再出面。”
“发,赶快明发,不然皇上火气会更大。再说,我个人荣辱总是小事。皇上亲笔朱谕不能及时发,国家体制攸关!”恭亲王也同意立即明发。
这道上谕一发,同治反而火气更大了,如果不是早晨龙颜震怒,他们还要卡在手里。一定是十重臣商量好的,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他!真是该死!他们不把朕放在眼里。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朕不要你们来教训,朕要起用新人,省得你们倚老卖老,仗着是叔辈不把朕当皇上。
于是同治亲自动笔写了一道严惩十重臣、撤去一切差使的朱谕。第二天一早让太监传旨,要召见六部尚书、内阁学士、左都御史以及弘德殿师傅,有大事要决。
他身边有慈禧的眼线,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立即前去回奏。
慈禧当即问道:“皇上为什么不召见军机,却要召见六部尚书?最近和恭亲王他们闹意气了?”
“昨天皇上下旨已经撤去恭亲王的一切差使,把铁帽子王也给免了。”
慈禧一听大怒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来回奏!”
“奴才知道时,已经是晚膳的时候,怕坏了太后的胃口,没敢来回。”
“还敢狡辩,掌嘴!”
随即,她起身赶到慈安宫里道:“姐姐,咱们快去阻止皇上,他要胡闹。”
“皇上真是胡闹。”慈安一听原委,也是十分着急。
乾清宫是天子正殿,太后不能临御,她俩一面让人传旨阻止皇上召见六部,一面传旨军机大臣和御前大臣,两宫要在弘德殿召见。
两人各乘一顶凉辇匆匆赶往乾清宫后面的弘德殿,一进门就见十重臣都跪在地上,同治垂手站在一边。慈禧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问道:“召见六部的起撤了吗?”
“撤了!”同治一边回答,一边向小李示意马上去传旨。
“这十几年没有你六叔,哪来的同治中兴!你这样做,太叫人伤心!”
这一句话让慈禧说出来,跪在地上的恭亲王已经激动得以头碰地:“都是奴才办事太急躁,惹皇上震怒。”
慈禧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重臣道:“国家能够有眼前的局面,也离不开你们的辅佐之功。皇上年轻,难免任性。你们都是皇上的长辈和师傅,想来能够体谅。昨天的上谕我和姐姐都不知道,恭亲王和载澂的爵位,都照旧。”
慈禧不说昨天的上谕作废,只说恭亲王和载澂的爵位照旧,是给皇上留着脸面。
“文祥,拟一道懿旨来看。”慈禧吩咐。
“嗻!”文祥退出大殿,太监早备好笔墨,就在廊下起草。
“皇上要修圆明园,原是一片孝心,无可指责。”恭亲王一面是为皇上圆脸面,一面是为了再次请停园工,“只是今年事情太多,实在不宜大兴土木。而且沈葆桢和日本在台湾的兵头谈判,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想要一笔兵费。如果还在大修园林,日本人以为朝廷有钱,勾起他们的贪心,狮子大张口更不好应付。”
“他无端进攻台湾,凭什么要兵费?一两银子也不给!”同治嚷了起来。
“听你六叔说完!”慈禧打断了儿子。
“西北还要用兵,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决心很大,不但有阿古柏,还有俄国人掺和在里面,要打怕是不容易,所以东南沿海尽量不开战端。”恭亲王说出另一条理由,“还有,今年正赶上太后的四十整寿,应该好好热闹一番。日本人在台湾闹腾,哪里有心情?所以奴才的意思是想早一点了结,省得太后烦心。”
“这都是公忠体国的谋划。只是这番心思不要让外人揣摩了去,不然日本人会以此要挟,反而麻烦。”慈禧点了点头,“皇上,你是一国之君,凡事都要从大局考虑。”
同治有些不情愿地应道:“儿臣遵旨。只是日本人欺人太甚。”
这时文祥已经拟完旨,先双手捧给同治,同治看了又转身捧给慈禧。慈禧接都不接就道:“你亲口念给大家听。”
“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上昨经降旨,将恭亲王革去亲王世爵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属咎有应得,唯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绩,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澂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同治一口气念完,便站在那不说话了。
恭亲王磕头恭谢天恩。
同治见状,这时心情好了些,便问道:“六叔,难道朕就不能尽一份孝心?将来国帑充裕了,能不能修圆明园?”
“能,当然能!”恭亲王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回道,“大清以孝倡天下,圆明园暂时不修,但皇上的孝心还要尽。臣等公议,今年可修缮一下三海,以供太后颐养。”
修三海,是昨天恭亲王等十大臣商量的结果。圆明园停了,修一下三海,皇上孝心尽了,面子上也好看,慈禧那里也说得过去,因为修圆明园是慈禧点过头的。停修圆明园,驳的可不仅仅是皇上的面子。
“姐姐你说呢?”慈禧看一眼慈安,以征询的语气问道。
“我看很好,修一修三海,也给你的万寿增点喜庆!”慈安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