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应沈葆桢所请增兵台湾,下旨北洋大臣派兵三千,南洋大臣派兵两千,乘轮船赴台湾。
李鸿章与沈葆桢关系很密切,两人书信不断,深知台湾防务空虚,因此他决定派十三营六千五百铭军乘轮船赴台湾,而不是朝廷要求的三千人。他上《派队航海防台折》说明必须增派人马的原因:“日本构兵生番,焚掠牡丹等社,实属显违和约,妄启衅端。经沈葆桢派令藩司潘蔚等,亲赴琅桥与该中将西乡从道据理驳诘,该酋犹复藉词狡辩,未肯遵照撤兵,居心殊为叵测。台湾水陆兵备,自不可不厚集其势,预伐诡谋。唯南洋兵勇洋枪太少,日本皆用后门洋枪炮,精准而能及远。且日本带船带兵头目,多用美国武官,战力较强。”“查有记名提督唐定奎所统,现驻徐州之武毅铭字一军,向隶提督刘铭传部下,随臣剿办发捻,转战数省,极为得力。唐定奎朴诚明干,素为将士所服。”“拟即飞饬唐定奎,统带步队十三营,合计六千五百人,由徐州赴瓜洲口,分批航海赴台,听候沈葆桢调遣。该军向习西洋枪炮,训练有年,步伐整齐,技艺娴熟,将士一心尚可资指臂之助。”
李鸿章让上海轮船招商局和福州船政局的轮船到瓜洲接运唐定奎赴台,并令盛宣怀负责督带轮船,往来接应。考虑到徐州空虚,而陕甘已经平定,李鸿章请朝廷调陕西的刘盛藻部二十二营到山东济宁及徐州接防。
淮军于七月底乘轮船到达台湾,清军士气大振,总兵力超过日本。而日本士兵受不了台湾的酷暑,纷纷病倒,就连西乡从道本人也腹泻不止,人瘦得如同地狱的饿鬼。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已经不可能,日本转而希望在谈判桌上占到便宜,一面令特命驻华公使柳原前光从上海北上,一面派大藏卿大久保利通作为天皇的全权大臣,“向大清国皇帝所任具有同样权力之大臣转达朕意,并缔结条约或协定”。
柳原前光是李鸿章的老熟人,从同治十年日本要求通商开始,每次中日交涉他都是重要成员。日军侵台的同时,他就被任命为驻华特命公使,为的就是万一军事上占不到便宜,就在谈判桌上占便宜。到中国后,他居留上海不再北上,看台湾战事而定行迹。朝廷曾经派上海道与他交涉,请日本退兵。他说西乡从道全权负责军事,他无权过问。军事上陷入被动后,大久保利通被任命为谈判全权代表,他则作为副使奉命北上,先摸一下大清的底牌。他知道李鸿章在军事外交中对朝廷影响都很大,因此先到天津来摸摸李鸿章的底。
李鸿章开始对柳原前光印象还不错,同治十年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柳原前光只有十九岁,年轻,英俊,彬彬有礼。然而几次交往下来,尤其是去年刚刚签订和约,转过年日本就侵略台湾。看来日本在前来签订和约时就已谋划侵略台湾,而当时柳原前光一副诚恳友好的嘴脸,哄得李鸿章十分高兴。一听到日本侵台的消息,李鸿章跳脚大骂,他有种被骗的感觉,而且是被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所骗。所以一听到柳原前光前来拜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柳原前光被带到李鸿章面前,他连眼皮也不抬,咕噜噜抽着水烟。放下水烟袋,李鸿章旁若无人地仰头漱口,然后用力吐到地上。柳原前光下意识地一挪脚,幸未被漱口水溅到。
李鸿章重新点上烟,这才慢吞吞地问道:“你这次来,又有什么主意?”
天气很热,柳原前光又自知有愧,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拿出雪白的手绢擦了一下额头,昂然回答:“本特命公使,奉命作为大久保利通全权大臣的副使,为两国和平友好而来。中堂大人,我离开本国时,鄙国伊达宗城和副岛种臣也嘱我向中堂大人转达问候。”
“伊达、副岛回国后先后卸职,是贵国用人无常,还是他们办事不力?”柳原前光正要回答,李鸿章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还有你先后四次来华,这官儿却做得一年高于一年。不过今做公使,可要处处小心些!”
柳原在惊愕中,唯唯不知如何作答。
“你们在台湾的兵,怎么样了?”李鸿章又问。
“台湾地方太热,兵士正在休整。”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台湾地方太热,我们没请你们去!去年刚刚签约,你和副岛信誓旦旦,说两国从此友好无间。墨迹未干,你们转过脸来就攻我台湾,杀我生番。你们如何说台湾生番不是大清的地方?你有什么凭据?两国间的事儿,从前多是找我议论,你柳原难道不知道?此次为什么竟不先来议论?”
柳原前光被李鸿章训斥得满脸通红,支吾道:“你们总理衙门说生番是化外之地,并非中国版图。”
“胡说!”李鸿章一拍桌案道,“大清生番之地多得是,贵州、云南、广西都有,难道都不是大清之地?真是岂有此理!”
“总理衙门毛大人亲口所说,生番系化外蛮民,出不出兵由鄙国自裁。”
“你毋庸狡辩!两国和战大事,岂能由某人空口为准?你们把责任推到毛大人头上,这种诡计只有骗骗小孩。你们去年去总理衙门,副岛本人不去谈,却派你这个副使去,去又不出书面照会,却只凭空言,不就是怕一旦行之公文,大清必能识破你们的狡谋?而你故意以游词告询,含糊其意,不过就是为了今天狡辩耳!”柳原前光刚要张口,李鸿章指着他说,“你不要说话。你们这一套就好比拿一只令人恶心的苍蝇,装扮成黑豆的模样,哄人吞下去,而得意扬扬。可苍蝇就是苍蝇,等人明白过来,除了恶心就是恶心罢了!”
柳原前光狡辩道:“中国向来重信守诺,毛大臣之言当然可信。鄙国正是据此出兵。”
李鸿章不屑与他辩论,继续训斥道:“福建布政使潘蔚到台湾,已令生番具结,答应从此不再伤害外国难民。你们却依然不退兵,毁我番舍,杀我番民,这是何道理?”
柳原前光挺起脖梗抗辩道:“潘大人出示的不过是一纸私函,不是正式的外交文书。”
李鸿章非常机敏,立即抓住柳原前光的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潘蔚的白纸黑字你们不作数,怎么毛大人的一句话不慎,你们就可据此出兵,这又是何道理?你们攻我台湾,可曾有正式文书?”
任柳原前光铁齿铜牙,此时也无一句可辩,李鸿章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训导子弟般教训柳原道:“你去年才换约,今年就起兵,如此反复,当初何必立约?我以君子相待,方请准和约,如何却与我丢脸?可谓不够朋友!大丈夫做事总应光明磊落,虽说兵行诡道,题目总要先说明白,此所谓师直为壮也。你日本无端用兵于我,我大清十八省人多,拼命打起来,你日本地小人寡,吃得住否?”
饱受呵斥的柳原前光见李鸿章的态度实在太强硬,觉得再谈无益,想尽早避开这块难啃的骨头。相比而言,还是总理衙门那些“京官”要好对付得多。
李鸿章并不希望柳原前光误认为大清已经下定开战的决心,又实在无法用口头说清,于是特意从案上取纸笔大书道——此事如春秋所谓侵之袭之者是也,非和好换约之国所为。及早挽回,尚可全交。
李鸿章怕柳原前光看不明白,特意交代给他的翻译郑永宁。“及早挽回,尚可全交”便是留有和谈的余地,想来作为翻译的郑永宁,应该能够明白其中的含意。
走出李鸿章行辕,柳原前光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能言善辩!”
“李中堂太无礼了,怎能如此训斥大日本的特命驻华公使。”翻译郑永宁帮腔道。
柳原前光挤出一点笑意道:“清国官员好面子,他这样训斥我,心里好受,觉得有了面子。他们要面子,我要的是实际利益。能为日本争取到更多的利益,我个人丢了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柳原前光一走,李鸿章立即给总理衙门写一封长函,报告他与柳原前光的会谈情况,同时告诉总理衙门柳原前光没什么了不起,“只管和他从容辩义,任他千变万化,亦不能跳出圈子。虽然大清沿海兵力无必胜把握,但日本也未必能够取胜。所可虑者,只在日本会勾结各国公使从旁多嘴要求给兵费,还请总理衙门坚持定见,力持不屈。兵费一节,绝不可允,若允兵费,有辱国体。亦不必请各国居中调停,各国虽未必明帮日人,但也断无实心帮我者。”
总理衙门在接到李鸿章长函的同时,也收到了沈葆桢的信。因为沿海督抚,都怕开战,不少人给沈葆桢写信劝他不要轻启战端,甚至有人认为增兵台湾和购买铁甲舰是刺激日本、轻启战端的不智之举,这令沈葆桢非常反感。他上奏朝廷,希望朝廷不要被浮言所惑,轻许日本,“倭备日增,而倭情渐怯,倭营貌为整暇,实有不可终日之势,虽勉强支持,决不能久也。日本所擅长者,狡计耳。其主因贫成虐,不惜以数千兵民为孤注,谣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吓,迁就求和,倘入其觳中,必得一步又进一步,此皆屡试屡验之覆辙。议者以为台地得淮军、得铁甲船则战事起,臣等以为台地得淮军、得铁甲船而后抚局易成,若急欲销兵,日本反而贪欲更甚。臣等汲汲于备战者,非为台湾一战计,实为海疆全局计。愿国家勿惜目前之巨费,以杜后患于未形。彼见我无隙可乘,自必贴耳而去。”
沈葆桢是前线大员,李鸿章是外交里手,既然两人都如此说,总理衙门心里有了底,因此无论柳原前光如何狡辩,总理衙门一口咬定台湾是大清版图,日本侵略台湾,是日本有错在先,日本先退兵,再论其他。柳原前光到京城半个多月,毫无进展,一筹莫展。
日本全权大臣大久保利通来到天津,随行人员有李仙得,他是日本外务顾问,由他引见寓居在美国驻津领事馆内。大久保利通委托美国领事去探听一下李鸿章的意思。美国领事和李鸿章谈了中日冲突的近况后道:“看大久保的意思,不给兵费必不退兵,并将扰乱中国各口。”
“赔日本兵费,连想也不要想。”李鸿章回道。
大久保利通听了美国领事的报告,觉得再见李鸿章没有意义,不如直接去与总理衙门谈,因为最终的决策权在他们手里。
大久保利通到总理衙门去,既不认错,也不退兵。他咬定生番之地非中国版图,日本是保民义举。而总理衙门则希望日本承认侵略台湾是错误的,应当先退兵。双方要求相差甚远,僵持下来。
这时英法等国都坐不住了,因为中日一旦起冲突,势必影响商务,也就直接影响各国的利益,因此主动出面调停。他们觉得能影响总理衙门的只有李鸿章,因此跑到天津来见他。先是法国领事愿意做中间人调停,而且信誓旦旦说可以不许日本“占地、赔款”的前提下,想办法让日本体面下台。李鸿章给总理衙门去信,建议如果与大久保利通谈不出结果,可以请各国公使主持公道,评论事实。可是后来法国公使又表示,如果不给赔款恐怕日本很难退兵。英国公使威妥玛也来见李鸿章,同样表示中国不给日本兵费恐怕难以了结。
李鸿章正失望的时候,新任美国公使也到天津来见他详谈台事。他认为日本进兵台湾是错误的,美国可以发表声明,承认台湾是中国领土,日本若用兵,美国绝不坐视。而且建议李鸿章应当把历次与日本交涉的照会以及生番之地本属中国领土的证据一一向各国公使照会,揭穿日本的狡辩。若由美国调停,可以做到不给日本一分钱,日本在台湾不留一兵。
日本侵略台湾,最大的支持者就是美国,美国此时怎么态度来了个大转变?美国公使告诉李鸿章,美国政策之所以调整,认为加强与中国的关系更为重要,美国在中国商务远逊于英法俄等国,美国希望借此得到中国信任,能在中国获得更多的商务机会。
然而,大久保利通却不肯让美国来调停,因为美国的方案不符合日本的利益。他抓住英国公使威妥玛,频频与他商议。
这天他到了总理衙门,恭亲王亲自出面与他谈判。
大久保利通道:“日本为了保民派兵去征伐生番,已经花了二百多万两军费,贵国应贴补给日本此数。”
“赔偿军费关系国家体制,万万办不到。”恭亲王一口回绝。
大久保利通毫不退让:“日本不便空手而回,不赔偿军费,以抚恤难民的名义给二百万两也可。”
大家谈不出结果,不欢而散。
美国的调停方案令威妥玛大为不满,他专门找美国公使说明美国的方案不利于尽快取得中日和平。美国公使觉得得罪英国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因此转而再见李鸿章,劝说他要想尽快了结此事,多少出点钱也无不可。不然,又要备防,又要调兵,花费何止几十万?
李鸿章不得不考虑美国公使的意见,要是中日开战,恐怕一年半载也不能了局,那时所费真就是个无底洞。尤其是他这直隶总督,天津炮台尚未建起,北洋一条兵舰也没有,那时候如果日本兵舰开到天津来,京师震动,最麻烦的就是他了。所以他亲笔起草了《论台湾归宿》,建议多少给日本点钱,尽快了事。
这时,周馥到行辕谈完正事,又扯到中日交涉,李鸿章把《论台湾归宿》递给他道:“兰溪,我昨天见了美国公使,他的一席话我觉得不无道理。看事情还要两面看,有时你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就会有所收益。”
“中堂,这不合适。明明是日本侵略我台湾,杀我番民,毁我番舍,我们凭什么给他兵费?”周馥一边看,一边皱眉头。李鸿章在给总理衙门的函中有这样的话——平心而论,琉球难民之案已阅三年,闽省并未认真查办。无论如何辩驳,大清亦小有不是。万不得已,或就彼因为人命起见,酌议抚恤琉球被难之人,并念该国士兵远道艰苦,略示犒赏,不拘多寡,不作兵费,俾得踊跃回国。又出自我意,不由彼讨价还价,或稍得体,而非城下之盟可比,内不失圣朝包荒之度,外以示羁縻勿绝之心。
李鸿章解释道:“这不是兵费,是抚恤,是大清的犒赏。”
“这更不成!他们侵略大清,大清反而给他犒赏,这是什么道理?就好比有贼入室抢劫,被抓住了,主人反而给他赏钱,这不是鼓励盗贼吗?”
“兰溪,你怎么像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一句话不对心思就大呼小叫,这成何体统?你也是三十七八的人了,最近是怎么回事,脾气见长啊?”李鸿章看周馥激动的样子,像有些不认识他。
“中堂,你给总理衙门出这样的主意,会招清流骂啊!这事你就是让一个白丁来论一论,也没有向日本赔钱的道理。咱不向日本人要赔偿,已经是便宜他们了,怎么反过头来给他们兵费?当然,你说那不叫兵费,叫犒赏,叫抚恤,可是不管你叫什么,都是给日本人钱。老百姓不懂这些耍笔头子的事,他们只会说,日本人侵犯咱台湾,杀了大清的人,咱还给他钱。”周馥仍坚持己见。
“你说得不错,老百姓都会这么认为。可是你我都不是普通老百姓。我问你,如果和日本人开战,那要花多少钱?如今北洋手里一条兵舰也没有,你让我赤手空拳去挡日本人的兵舰?兰溪,你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已经有两条铁甲舰,咱们一条也没有!沈幼丹要买两条铁甲舰,开始朝廷答应给六百万两,后来改成四百万,最近听了福建将军文煜的说辞,说中日最终要和,所以连二百万两也不给了。如果朝廷要是给了日本赔偿,结果必是为清议所不容,那时候我就说,主要是有海无防,我就可以堂皇地上折,要求筹建北洋海军,那时,就是清流也都帮着我说话。”
“中堂,你的意思是,让人骂是为了建北洋海军?”周馥听出点意思来了。
“也不能那么说。兰溪,有时候我觉得大清从上到下都像一头皮糙肉厚的猪,你踢他一脚,他根本不动弹。你只有拿锥子把他扎得嗷嗷叫,他才能醒过来一点点。”李鸿章翘起小拇指,用大拇指掐着,让周馥看那“一点点”。
“中堂,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心思,可我觉得还是不值。就像小孩子打架,你第一次被人欺下了,以后就没胆子还手了。倭寇并不比咱大清强多少,就欺负上门来了,咱应该痛打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以后就不敢小看咱。这次让他得逞,他从此起了小瞧大清的念头,后患无穷。”周馥觉得不值得这么做。
“放手一搏,我也想。当初咱带兵去上海,就敢放手一搏,虹桥一战哪里有取胜的把握?咱冒险一搏,以一万人大胜十万长毛。可是,当你肩上担子重了之后,你就不敢轻易一搏了。比如中日之间,如果放手一搏,打成了平手,迄无了期,那该怎么办?是割地,还是赔款?要说恨小日本,我比你们都恨,而且我说过,将来日本必是大清的巨患!早晚要教训他,可是总要等咱的拳头硬了。”
周馥这几年一直在帮着李鸿章治理直隶水患,真正是脚踏实地,任劳任怨,所以李鸿章最近起草了一份密折,密保他出任永定河道。然而,自去年以来,大约他是久在河工,经常与粗蠢百姓混在一起,周馥心性好像变了不少,人不像从前沉稳,眼里揉不得沙子。天下人人尽知,河道衙门都是贪墨成习,治河银子连一半也不能用到正项上。朝野上下,官员过境,都可以到河道衙门打秋风,已是见怪不怪,周馥这种脾气如何能够胜任?他若太过较真,到时弄得上下左右都不谐,反而会害了他。所以李鸿章权衡再三,又把这道密折锁到了抽屉中。
京城里的恭亲王也被日本人弄得焦头烂额。昨天会谈,大久保利通说要给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恭亲王当然没有答应。
大久保利通最后威胁道:“本使抱着和平友好的目的前来,迄今已经一个多月,贵国却没有一点诚意和让步。谈判决裂,贵国应负全部责任。”
回去后,大久保利通下午就让柳原前光送来一份正式照会,说由于中国没有和谈诚意,他将下旗回国,将来是否增兵台湾,一切后果概与日本无关。
李鸿章的《论台湾归宿》递到恭亲王手里时,恭亲王“坚决不给钱”的底线也有些动摇了。因为慈禧万寿节日渐逼近,当初他大包大揽说一定在万寿节前了结,如今双方都僵在这里总也不是办法。而且威妥玛也多次见恭亲王,劝说给日本一个台阶,尽快有个了断。
“王爷,如今不但是日本人,英吉利国也掺和进来了,如果一味硬顶,把英国人惹恼了,如果英日联手,那真就是大患了。”文祥以谋事周全深沉得恭亲王倚重,他的话令恭亲王不得不仔细掂量。
第二天威妥玛到了总理衙门,一进门就说道:“听说日本为台湾之事已花费六百多万元,向中国索要二百万两并不过分,非如此恐怕不能了局。”
与威妥玛会谈的是文祥,几经讨价还价,最后在五十万两上达成一致。威妥玛表示说服日本接受这个数目,文祥则要求不得以兵费的名目,而且要待日本撤兵后才能付全额。恭亲王看到这个结果后,只好答应了。
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离慈禧万寿节还有二十余天,中日签订《北京专条》(又称《台事专条》)——
(一)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中国不指以为不是。
(二)前次所有遇害难民之家,中国定给抚恤银两。日本所有在该处修道建房等件,先行筹补银两,另有议办之据。
(三)所有此事,两国一切来往公文,彼此撤回注销,永作罢论。至于该处生番,中国自宜设法,妥为约束,以期永保航客,不能再受凶害。
互换凭单﹕日本国从前被害难民之家,中国先准给抚恤银十万两。又日本退兵,在台地所有修道建房等件,中国愿留自用,准给银四十万两,亦经议定。准于日本国明治七年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国全行退兵、中国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中国全数付给,均不得愆期。日本国兵未经全数退尽之时,中国银两亦不全数付给,立此为据。彼此各执一纸存照。
京外大吏,李鸿章是第一个看到《台事专条》的。朝廷竟然给了日本五十万两,他觉得有点多:“多少给他们一点,倭寇爱面子,让他们能下台就成了,竟然花了五十万两。”
深受器重的洋务助手马建忠看罢后也道:“中堂,最严重的不是五十万两银子,而是这句话‘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中国不指以为不是’。琉球是大清属国,怎么能说日本是保民义举,岂不是承认琉球人是日本国民吗?”
李鸿章嘴角**一下,拧着眉头道:“哦,还真是问题。文大人是极细心之人,怎么没留意到这一条?被杀的人中有四个日本人,也许,‘保民义举’是指这四个日本国民。”
“这恐怕说不过去,列国也都不会那么认为。”马建忠对万国公法颇有研究,“中日这次交涉就是因琉球国民被害引起,日本也是以此为由侵犯台湾,大家都会认为,所谓保民,就是保护琉球国民。”
“也许总理衙门的大臣们只顾盯着赔钱的名头,没在意这里面的弯弯绕。不过,琉球是中国的,列国都如此认为,日本想以此打琉球的主意,算盘打不响的。”嘴上这么说,但李鸿章心里有数,这弄不巧是日本人有意挖的坑。将来,琉球肯定要麻烦。
英国驻日公使巴夏礼看到《台事专条》后说道:“中国人最会玩文字游戏,怎么这句话会写在专条里?这件事情实在不可思议,就好比一头庞然大象,被一只小蚂蚁举起来一样让人惊叹。这件事情向全世界宣布,这里有个富庶的国家愿意出钱却不愿意打仗。我们应当从这种怯懦的态度中思考一下,调整我们对中国人的外交策略。”
《北京专条》签订,海疆暂时安定,李鸿章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还有件喜事也在本月完工,那就是天津新城。天津老城在海河以西,李鸿章到天津后,就觉得老城所在地势低洼,尤其是不利于防守。他经过仔细查访,决定在三岔河口北岸,也就是望海楼教堂所在的地方建设新城。此地南运河由西东来,北运河由东西来,在此汇流后称为海河,往东南方向入海。在此建城,正冲着由南而北的海河,城上再建炮台,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李鸿章参加完新城竣工仪式,立即把天津海关道陈钦、轮船招商局会办盛宣怀,还有洋务幕僚马建忠传到签押房道:“我准备奏请朝廷大办海防,今天叫你们过来,有几件事情商议一下。”
盛宣怀也附和:“现在是个机会,日本侵略台湾,朝廷应当有所警醒。”
天津海关道不仅仅监督天津海关,实际是李鸿章洋务方面的专职助手和执行者,如果办海防当然离不开他,对他而言,只要有事做,就会有好处。所以陈钦也很兴奋:“天津是京师门户,海防是第一位的。”
马建忠则依外国的经验分析道:“海防应当有两大部分,一是要有外海水师,能与敌舰争雄海上,再就是要有岸防巨炮。老式炮台根本不行,老式火炮也不行。”
“我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这两方面有事情请你们先准备一下。我从前曾经上奏朝廷应当建一支巡洋水师,现在西方各国的水师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比较先进的兵舰,比从前又有何不同?我听说大沽口外有英国一艘最先进的铁甲舰,我不方便去看。松云和杏荪你们想办法了解一下,最好能到舰上去实地查看一番,回来向我报告。”
两个人答应明天去大沽。
“眉叔了解外国情况,给我找一些外国水师方面的资料,包括一支舰队要有多少条兵舰,怎么管理,经费大约多少,经费怎么筹划,你尽可能地想办法,找到的越多越好。”李鸿章给马建忠分派任务。
盛宣怀又建议道:“中堂应该上奏朝廷,拨款给北洋先建一支舰队,不然一有风吹草动,洋人就把兵舰开过来吓唬朝廷。”
“谈何容易!我如果上奏朝廷要求北洋弄一个舰队,马上就有人来说,李某人是挟洋自重,朝廷难免也要疑心。”李鸿章也有自己的忧心。
陈钦在总理衙门待过,最知道朝廷的心思,点头道:“中堂所说一点不假,可北洋海防确实紧要,建水师的确是刻不容缓,总要有人向朝廷提出。”
“我已经给丁雨生写信,让他把建三洋水师的设想再向朝廷提出来。”
丁雨生就是丁日昌,李鸿章的老部下,洋务方面尤其上心,目前丁忧在籍。几年前他就曾经提出要建新式海军,包括三支舰队。北洋舰队驻天津,辖直隶、盛京、山东海面;东洋舰队驻上海,辖江苏、浙江海面;南洋舰队驻南澳,辖福建、广东海面。各大舰队设大兵轮六号,水炮船十号,三洋共计四十八号。每洋各设一提督,三提督半年会操一次。
丁日昌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朝廷正与捻军作战,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海防之事,所以不了了之。不过李鸿章却印象很深,办理天津教案的时候,两人又讨论过。对丁日昌的见识,李鸿章十分佩服,所以他写信告诉丁日昌,借日本侵台一事再提水师之事。以朝廷的财力,三洋水师不可能同时建,最有可能先建北洋水师。
“建水师,银子从哪里来,这是最让朝廷头疼的事。杏荪你要多动动脑筋,怎么开利源,这非常重要,你去上海多,与上海殷商交往多,有哪些可行之策,你要帮我谋划。松云职司通商,如何开利源也是你职责所在,也要多留心。左季高已平定了陕甘,他已经上奏朝廷,要收复新疆,又要借一大笔洋债,一边是塞防,一边是海防,朝廷就那么点银子,顾得这头顾不了那头。要是左季高不举债西征,海防尚有可为。”李鸿章忧心忡忡道。
“中堂应当建议朝廷请左帅暂缓西征,待海防稍有头绪后,一心西征岂不更好?”盛宣怀这样建议。
“左季高也会说,待他收复了新疆,无西顾之忧后便可一心巩固海防。可是西征哪有那么容易?出关到新疆,迢迢数千里,光是大军粮草一项,就是个无底洞。我听说,从兰州运五石粮到新疆,仅路上就要吃掉四石,吓不吓人?左季高真是好胆量,要是我,连想也不敢想。还有,俄国人占了伊犁,新疆用兵,少不了又把俄国人牵涉进来,听说英国人也暗中支持新疆的阿古柏,提供洋枪洋炮,希望新疆成为英国的势力范围。你想有英俄两国插手,新疆能那么容易收复?打成持久战,真要把国家拖垮。”李鸿章了解的情况还真不少。
新疆变乱,是同治三年的事。那时候朝廷正在与太平军作战,国库捉襟见肘,于是把内地拨付新疆的协饷——每年有二百多万两停掉了,于是新疆的各级伯克就从百姓身上压榨这笔银子。百姓实在没有活路,到了同治三年六月,库车一群被迫服劳役的百姓杀掉看管他们的伯克和士兵后进城抢掠。消息传开,各地百姓纷纷造反,朝廷驻新疆的总兵力只有区区一万五千人,而且根本不能打仗,结果一年多的时间,新疆南北全部变乱,清军只得退守塔城、巴里坤与哈密。最后,各地的实际控制权完全落入各级伯克手里,他们为争夺地盘,彼此攻杀,打成了一团乱麻。这时候,浩罕国国王派穆罕默德·雅霍甫伯克带五十名骑兵护送喀什城大和卓的后裔回新疆争地盘,雅霍甫伯克非常有军事才能,不到一年时间,相继消灭了天山以南大大小小的“苏丹”“帕夏”,同治六年自命“毕条勒特汗”(意为洪福之汗),建立了“哲德沙尔汗国”。他性情残暴,在新疆实行了残酷的统治,一不高兴就杀人。苛税更如牛毛,就连死了人也要纳税,新疆更加民不聊生。一听到他的名字,人人都不寒而栗。他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阿古柏。
阿古柏占据新疆的时候,俄罗斯趁乱占领了伊犁。因为消息不通,两个多月后,朝廷才从俄罗斯驻华公使口中听说,俄国军队已经为大清“代守”伊犁。
新疆百姓不愿受阿古柏和俄国奴役,千里迢迢向内地逃亡。左宗棠平定陕甘后在兰州过年,结果有许多流浪人到他大帐讨饭,诉说新疆的苦楚。左宗棠拍案而起,上奏朝廷坚决要收复新疆。可朝廷拿不出银子来,最后,左宗棠建议借洋债征兵。此时,朝廷已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按照他的谋划,明年春天便可进军新疆。
“进军新疆说得容易,几年能够有个了结?真要骑虎难下,朝廷花上一大笔钱,新疆还是没有平定,那可真是既害了国家,又陷左季高于难堪之境地。如果俄罗斯乘人之危从北边下手,日本人再扰我朝鲜或者台湾,法国人也正在打越南的念头,那国家真是危如累卵。我是真心希望他能暂缓西征,不光是我这个直隶总督的私心,也确实是为左季高和国家打算。”李鸿章说到这便忧心忡忡。
大家都附和:“中堂深谋远虑,应当把这些道理向朝廷讲清楚。”
“谈何容易。要办成一件事,一个人干,三个人看,十个人批评。我倒真是羡慕日本,柳原、副岛还有大久保,他们都对我说,日本自明治维新后,朝廷上下一心效法欧美,连衣服都改了,就是天皇也剪掉了头发,以示革新的决心。他们开矿山、通铁路、购轮船、建纺织厂,专门成立了工部省,负责殖产兴业。你看看咱大清,我这大学士、直隶总督、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官不小了吧?可是要办成一件事,要费多少心思!”李鸿章在几位心腹面前大倒苦水。
盛宣怀安慰道:“中堂的苦心,我们都感同身受。中堂放心,您交办的事情,我们不敢辜负。”
闻言,李鸿章知道自己失态了,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关在屋里向你们发发牢骚,无论多难,事情还要做。在其位,谋其政。不然我们这些封疆大吏,岂不是尸位素餐?这些话你们听听也就罢了,不要到外面说。”
几个人领命而去。
不久,李鸿章就接到军机处密寄上谕一件——
谕军机大臣等:大学士文祥奏,海防亟宜切筹,敬陈管见一摺。台湾之事,现虽权宜办结,而后患实在堪虞。日本与闽浙一苇可航,倭人习惯食言,难保不再生枝节。前因议买铁甲船及水炮台各节,仓促莫办,措手无从,不得不为暂缓。刻下事机已缓,亟宜赶紧筹划,以期未雨绸缪,岂可仍蹈因循故习。着李鸿章、李宗羲将前议购买未成之铁甲船水炮台及应用军械等件,迅速筹款购办。无论如何为难,务须妥为设法,庶几兵械精良,有备无患。原摺均着钞给阅看。将此由六百里密谕李鸿章、李宗羲、沈葆桢、文煜、李鹤年、王凯泰,并传谕潘霨知之。
李鸿章很高兴,他想办的几件事朝廷也都有考虑,他应当借此机会好好筹划一番。于是,他一面传话给陈钦、盛宣怀、马建忠三人加紧调查搜集资料,一面又召集幕僚商议,让他们集思广益。
过了几天,陈钦和盛宣怀就来报告他们到大沽口考察西洋铁甲舰的情况。陈钦简要报告了他们如何联系洋人兵舰统领,如何登船等经过。考查的详细情况,则由盛宣怀报告。
“我先向中堂汇报铁甲舰的由来。”盛宣怀口才极好,他掌中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汇报提纲的要点,“铁甲舰是近年来才推出的新式兵舰。从前的兵舰,动力是靠风帆和蒸汽,蒸汽再推动轮桨,轮浆容易出毛病,动力也不够足,所以舰体不能太重,舰身一般是钢铁做骨架,用木板做船体,舰上的配炮也不能太重。西历1842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二年,英国人改用了螺旋推进器,代替了原来的轮浆,动力更足,航速更快。后来螺旋桨越造越精,推力越来越大,这使建造舰体更重的兵舰成为可能。咸丰十年,法国在木质舰身的外面装配上了铁甲,建造了吃水五千吨的‘光荣’号战舰,号称铁甲巨舰,一般炮弹根本无可奈何,所以各国纷纷效仿。去年,英国人完全抛弃了舰上的风帆,因为他们已经造出了推力更大的蒸汽机,舰身完全钢制,而且在舰首装上了可以旋转一整圈的舰炮,这条舰的名字就很霸道,翻译成中文就是‘**’号。这是目前最先进的装甲舰。”
“英国最先进的战舰并未到天津,我和陈观察考察的是英国的‘格拉东’号重炮舰。排水量接近五千吨,长二百四十五英尺,大约相当于我们的二百二十尺,宽五十四英尺,大约相当于我们的五十尺,吃水十九英尺,大约相当于十八尺。动力两千八百匹马力。舰体水线以上装甲十英寸,水线下装甲五英寸,船体木板厚二十英寸。炮塔也有装甲,厚十四英寸,指挥塔上的装甲厚九英寸,甲板装甲三英寸。这条兵舰可搭载近二百人,同治十一年刚刚下水。这条舰的船体是双层的,中间可容两人并排行走,就是外面一层被击穿,还有内层阻挡,海水仍然不能灌入。开船时起碇用的蒸汽动力,比人力起碇可称得上神速,炮塔转动,包括舰内好多机关,都是以蒸汽为动力,十分灵活、便捷。”
两人还看了德国和法国的战舰,也都一一向李鸿章报告。
“哦,你们看得很仔细。”李鸿章很满意,同时也充满忧虑,“依你们看,咱们闽局和沪局造的轮船,与之相比,可打几分?”
“没法比。我们造的轮船船体全是木质,无非就是加了蒸汽动力。如果与现在的铁甲舰相遇,打十炮也未必能击沉人家,可是人家只要一炮,我们造的兵舰就会化为一堆木板。”陈钦大摇其头。
盛宣怀也附和道:“我们的轮船还未出厂就已经落后,所以造不如不造。”
李鸿章严肃地批评道:“杏荪这话大谬不然。我们现在造的船落后,不能说明我们自造轮船是错的。譬如一个孩子,没经蹒跚学步,怎么可能奔跑如飞?我们现在是学步阶段,不能指责他不会跑。”
“卑职说话孟浪。”盛宣怀连忙认错,他忘记了江南制造总局也是李鸿章所创办。
“虽然现在我们造的兵舰没法与人家比,可左季高创办福州船政局这件事,我还是十分佩服的。”李鸿章与左宗棠不睦已久,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自己设局自造轮船,他是首创,当时反对的人也非常多。但是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放在眼里。他这种脾气,如果要是没去西北,在洋务上完全可能成就几件大事。”
陈钦建议道:“中堂如果要加强北洋海防,仅靠闽局和沪局拨过来的几条木船不行,必须从外国购买几条铁甲舰才行,不然就是有十条木质兵船,也不顶一艘铁甲舰。”
“是啊,必须买几艘铁甲舰。沈幼丹去办台湾事件的时候,向朝廷奏请购买铁甲舰,结果到现在没买成。当年我们托外国人买兵舰,吃过大亏。所以,我有个想法,应该派人出去考察,考察好了再签约,定制。”
李鸿章多次与幕僚们就此事讨论,十一月初上了《筹议海防折》和《筹办铁甲兼请遣使片》。
在这一折一片中,他首先说明加强海防的重要:“臣查各国条约已定,断难更改。江海各口门户洞开,已为我与敌人公共之地,无事则同居异心,猜嫌既属难免;有警则尔虞我诈,措置更不易周。自有洋务以来,叠次办结之案,无非委曲将就。”“洋人论势不论理,彼以兵势相压,我欲以笔舌胜之,固不可得也。临事筹防已措手不及。譬如倭寇侵台之事,若先时备豫,倭兵亦不敢来。”
他又进一步分析认为,当前形势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今日所急,唯在力破成见,以求实际而已。历代备边多在西北,今则形殊势异。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往来自如,糜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御敌,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
接着,李鸿章便对那些坚持成法,不肯变革的人予以毫不客气的批评:“强敌外患之变幻如此,而我犹欲以成法制之。譬如医者疗疾,不问何症,概投之以古方,当然不能见其效也。局外之议,既不悉局中之艰难,及询以自强何术?御侮何能?则茫然无所依据。自古用兵,未有不知己知彼而能决胜者,若彼之所长,己之所短,尚未探讨明白,但欲逞意气于孤注一掷,岂非视国事如儿戏耶?穷则变,变则通,盖不变通则战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李鸿章的奏折,与曾国藩最大的不同,就是说话从不绕弯,批评人更是酣畅淋漓。他自己诵读这些话,也觉得解气得很。
对总理衙门要求讨论的六条,他逐条提出了见解。练兵的建议,是一定让士兵用上先进的洋枪洋炮,千万不能图省钱。简器一条,李鸿章详细介绍了前膛枪、后门枪的区别以及目前最为知名的后门枪有哪些。洋炮则重点介绍了德国的克虏伯后门钢炮以及目前仿造情况。尤其是把水雷作为防口重要武器详细介绍,并计划在天津制造局设水雷学堂。对造船一条,他介绍了闽局和沪局造船情况,“现计闽厂造成轮船十五号,有二号已在台湾遭风损坏。沪厂造成轮船六号内,有二号马力五百匹,配炮二十六尊,与外国大兵船相等。其余各船,皆仅与外国小兵船根驳相等,然已费银数百万有奇。物料匠工多自外洋购至,是以中国造船之银倍于外洋购船之价。”因为造船比买船要贵,所以李鸿章建议,组建舰队最好从外国买船,“今急欲成军,须在外国定造为省便,但不可转托洋商误买旧船,徒糜巨款。访闻兵船及铁甲船,以英国最为精,英之官厂、公司厂,均以造铁甲之优劣相争衡,日新月异。应拣派明于制造,略知兵事之员,选带学生工匠前往,由总理衙门会商驻京使臣,移知该国兵部,俾得亲赴各厂考察何等船制最为坚致,与其议价定造。”
要购买铁甲舰,筹款最为朝廷头疼,李鸿章下功夫最多。他第一个提议就是暂停西征,把兵费省下来加强海防:“欲图振作,必统天下全局,通盘合筹,而后定计。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无论开辟之难,即无事时,岁需兵费尚三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厄,已为不值。且其地北邻俄罗斯,西界土耳其天方波斯各回国,南近英属之印度,外敌日大,内日侵削,今昔异势,既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而且因为英、俄插手期间,“曾国藩生前有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议,殆老成谋国之见。今虽命将出师,兵力饷力万不能逮,可否密谕西路各统帅,但严守现有边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图进取。”那么新疆怎么办呢,“招抚伊犁、乌鲁木齐、喀什噶尔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云贵粤蜀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可矣。”“况新疆不复,于肢体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孰重孰轻,必有能辨之者。此议若准,则已经出塞各军,似须略核减,可撤则撤,可停则停,其停撤之饷,即作海防之饷。否则,只此财力,既备东南万里之海疆,又备西北万里之饷运,有不困穷颠蹶者哉!”
这一条,在李鸿章看来可谓一箭双雕,如果朝廷采纳,把西征的军饷挪过来加强海防,自然对他这直隶总督有利,而且停止西征,自然也减弱左宗棠在朝廷中的分量。左宗棠用兵十分稳健,当初他总督陕甘时,对朝廷说五年时间彻底平定,结果恰是第五个年头,他真的平定了陕甘。他知兵的美名已经名扬天下,尤其是醇亲王对他更是青眼有加。接下来他又要收复新疆,气壮如牛,给朝廷打包票,说有三年时间他就可以把阿古柏灭掉。如果停止西征,便是让左宗棠摔了大跟头。
李鸿章筹饷的第二条建议,便是大办企业、广开利源。“丁日昌拟设厂机器织布,曾国藩与臣叠奏请开煤铁各矿,试办招商轮船,皆为内地开拓生计起见。闻英国呢布运至中国,每岁售银三千万两,又铜铁铅锡售银数百万,于中国女红匠作之利侵夺甚多。不若自设机器,自为制造,轮船铁路,自为转运,但使货物精华,与彼相捋。彼物来自重洋,势不能与内地自产者比较,我利日兴,则彼利自薄。各省诸山多产五金及丹砂水银,中国之煤,数千年未尝大开。西洋地质学者,视山之土石,既知其中有何矿,窃以为宜聘此辈数人,分往矿地,记其所产,择其利厚者,次第开挖,一切仿西法行之。”考虑到会遇到种种反对,李鸿章在奏折中预先反驳,“近世学者,以开矿为弊政,不知弊在用人,非矿之不能开也。其无识绅民,惑于凿坏风水;无用官吏,则恐其聚众生事,尤属不经之谈。刻下西洋各国无不开矿取利,何以独无此病,且皆以此致富强耶也?”
李鸿章在《筹办铁甲兼请遣使片》中,将防备日本作为购买铁甲舰的一个重要原因,“日本近年来改变旧制,改习西洋兵法,仿造铁路火车,添置电报煤铁矿,自铸洋钱,于国计民生不无利益,并多派学生赴西国学习器艺,多借洋债,与英人暗结党援,其势日张,其志不小,故敢称雄东土,藐视中国,有窥犯台湾之举。泰西虽强,尚在七万里以外;日本则近在户闼,伺我虚实,诚为中国永远大患!今虽勉强就范,而其处心积虑,觊觎我物产、人民之丰盛,趁我兵船利器之未齐,将来稍予间隙,恐仍狡诈思逞。是铁甲船、水炮台等项,诚不可不赶紧筹备。”
在这个片中,李鸿章建议朝廷应该向日本及西方大国派出使节,“其在中国交涉事件,有不能议结或所立条约有大不便者,径与该国总理衙门往复辩证,随时设法商议,可杜绝蒙蔽要挟之弊,似于通商大局有裨。”
李鸿章的一折一片放炮拜发后,就开始为起程回保定做准备。因为北运河治理尚未完工,回保定的日程一拖再拖。
北运河的治理由周馥负责。自从接了任务,他沿着北运河、减河走了个遍,发现问题出在减河。减河就是专为北运河水大时,引流一部分东趋入海,可是因为多年淤积,河床已经很高,因此起不到减流的作用,还经常溃口内涝。根治的办法,就是疏浚减河。但由于淤积实在太严重,工程量相当浩大。有人建议不如另开一渠,可问题是北运河每年旁溢之水多少无法预知,若新开水渠过窄,一遇大水,势必仍要溃决;若开挖一条又深又宽的大渠,不但劳民伤财,而且平时会闲置无用。周馥为此大费周折,他走访当地百姓,征求良策。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提出,可以相隔半里挖南北两道平行小渠,以北渠之土在北渠之北筑北堤,以南渠之土在南渠之南筑南堤。水若小,可由两小渠泄走,中间河滩尚可耕种;水若大,两渠之间半里宽的河滩足以容纳。周馥大喜,采纳了少年的建议,不出两月便完成了工程。
今天他赶来向李鸿章汇报,李鸿章很高兴,赞叹道:“真乃一奇少年也。”
李鸿章留周馥吃午饭,时间还早,周馥到办理文案处小坐。他曾经长期给李鸿章办理军需和文案,对文案尤觉亲切。两间打通的厢房里,三个人正在埋头起草文案,都忙得不可开交。周馥坐下来,随手拿起案边的一摞废稿看起来,这正是李鸿章《筹议海防折》中关于建议停止西征那一段。看完之后,他便说道:“怎么能说乾隆年间收复新疆是‘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厄,已为不值’,这成什么话?疆土无论富庶还是贫瘠,一尺一寸都不能丢。”
李鸿章的文案,主稿的是个姓吴的才子,自恃文章天下第一,受不得人批评。
周馥问道:“吴兄,这个奏折已经拜发了吗?”
“不但拜发了,恐怕已经递上去了。”吴主稿回道。
周馥诚恳地建议道:“吴兄,咱们搞文案的可得帮着中堂把关,像这种话平时说说可以,白纸黑字写在奏议中就不合适。中堂办洋务本来就惹清议说三道四,这样的话不是给人留下攻击中堂的把柄吗?”
吴主稿并不以为然,不软不硬地反驳道:“这些话都是中堂的原话,周观察是文案前辈,您应该知道,我们办文案的,手里这支笔并不听命于我们自己,而是听命于幕主。我们这些人,哪有自己的思想?为人作嫁衣罢了。”
“吴兄,此话我不敢苟同。我们做文案的自然是要听从幕主的意思,可我们也要为幕主把关。中堂有时候不免情绪激昂,我们总不能把他的话原样放到奏议里去。譬如这一部分,其实只说暂缓西征,先挪西征兵饷用于东南海防。新疆富足还是贫瘠,值不值得去征讨,都不必说得这样明白。”周馥很诚恳地劝道。
“周观察一口一个我们做文案的,我们实在不敢高攀,如今您是治水专家,整个直隶要论治水,您比永定河道还要明白。”吴主稿有些不耐烦了。这话一半是酸溜溜的醋味,一半则是连讽带刺的辣味:你周馥不是能吗,天天在治河工地上,怎么当不上永定河道?
这话被走到院子里的李鸿章听到了。他难得清闲,顺便过来找周馥准备一起吃午饭,进院子就听到两人在争论。经周馥这么一点,他也觉得这话不应该写在奏折中,而那位吴主稿还在为自己辩解。李鸿章对自己的文案很不满意,一直在物色文笔好又沉稳的人来主稿,可惜踏破铁鞋无处觅。
两个人一边往后堂走,一边说话。李鸿章安慰道:“兰溪,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这个吴主稿以才子自居,名人风流,臭毛病多。”
“中堂,这种话写在奏议里不合适,这不是找骂吗?”周馥的心思还在奏折上,根本没有在意吴姓主稿的态度。
“当时我看稿的时候,没往这上面用心。哎,这位主稿真是鸡肋。不过,也怪不得他们,这话我的确说过,核稿的时候又未太上心。话虽难听,却是事实。”李鸿章也十分懊恼。
周馥不能苟同,无论怎么说,认为新疆是个大负担是万万不对的。他理解李鸿章急于海防建设,但总不能顾此失彼吧。
李鸿章见周馥没有说话,以为他受了吴主稿挖苦刺激,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安慰道:“兰溪放心,姓吴的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你是直隶的治水专家,这永定河道还真是非你莫属。”
这是在向周馥暗示,一定为他争取实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