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九章 权欲重再度垂帘 筹洋务进京疏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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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的一折一片递进宫去的时候,已经没人顾得上看了,因为年轻的同治帝病重,从太后到军机,无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毛病出在同治帝的微行上,他到八大胡同录欢觅情,结果就病了。先是咳嗽,后来有一天洗澡时,太监发现他的肩上起了块斑,连忙请太医来看。太医判断是天花,可治了二十多天并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恭亲王责问太医李德立,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便屏退左右让他实话实说。李德立告诉恭亲王,皇上所得是天花不假,但同时兼以梅毒发作,实在没有把握。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得了梅毒,这传到民间成何体统?皇家脸面何在!所以,太医只有继续按天花的法子治。后来同治帝腰间开始溃烂,一个核桃大的溃口先流脓,后流血。太医已经束手无策,又先后从民间请来两个治疮痈妙手,也是无力回春。李德立与他们私下沟通,两人都说太医的方子已经再好不过了。言外之意,皇上是无药可治了。

同治帝已经没有精力批答奏折,就让恭亲王和李鸿藻代劳。大约只代批了五天,这天上午,两宫太后在同治帝的病榻前召见军机大臣和御前大臣。

“皇上今天精神很好,所以把你们招来见个面。你们都是国家重臣,多日不见,皇上也想念你们。”慈禧边说边掀开同治帝身上的锦被,让他露出半条胳膊,“你们看,皇上的‘花’出得密实,太医说,再过几天就可结痂,脱痂后就可大安。再静养百日,便可如常视朝。”

恭亲王接话道:“圣天子自有百神护佑,皇上安心养病就是。”

军机御前按次序环列在御榻前向同治帝请安,同治帝强打精神,向他们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大家心事重重地回到朝房,太监便来传旨,说太后在养心殿召见。到了养心殿,却只有慈禧一人临御。两宫并尊,无论垂帘还是撤帘后,除非一人有病不能如常,才会像现在这样一宫独临。但两宫刚刚在乾清宫召见,慈安并无不适,何以只见西宫?恭亲王立即明白,眼前这一宫必有一番非同寻常的决断。

慈禧抹抹眼角,叹了口气,一脸忧愁的样子:“皇上的病你们也瞧见了,真是让人着急。在皇上面前没法细说,其实是一日重似一日,但求上天垂佑。皇上这个样子,太医说就算‘花期’平安渡过,没有百天的静养,皇上也不能如常视朝。太医说得有道理,皇上从小身子就弱,养病养病,凡病都需静养,一堆烦心事堆在眼前,皇上的病如何能够彻底大安?这不是十天八天的事,朝政如何处理总得有个公论,拿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才成。”

同治病后已经让恭亲王和李鸿藻批答奏折,还要拿什么办法?

恭亲王仔细听着慈禧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放过一个词。“妥当的办法”就是说目前他和李鸿藻代批奏章都不算妥当,那更妥当的恐怕只有两宫垂帘。而现在只有一宫召见,说明垂帘的意思出自眼前这一宫。“总得有个公论”,那就是说两宫垂帘的意思虽然出自两宫,但还要体现出是“公论”所求。太后垂帘,向来是国之大忌,如何能够堵得上清议的嘴?没说话前,恭亲王的脑子已转了若干了个曲折。

慈禧的话说完了,等着众人回应。像惇亲王这样粗疏的人,无论如何想不透慈禧的真意。其他的人有的想到了,有的还在琢磨中,怎么开口都无把握。恭亲王想明白了,而且这些人中唯有他先来开口。他不开口,十几人无一应答,慈禧第一个埋怨甚至憎恨的必是他这个领班军机,于是他便出列奏道:“圣躬违和,奴才等忧心如焚。遇有紧要事件,请旨必烦劳皇上耗费心神,于圣躬不利;不请旨,无所遵从。奴才等已经几次公议,一切奏章,凡需要请旨,拟请两宫权代皇上训示,以便遵循。”

“你们的心思我懂,这是大事,你们上个奏折,我和姐姐商量。”慈禧说完这句话,没等大家再说别的就道,“散了吧。”

众人往朝房走,恭亲王留住惇亲王道:“五哥,到军机处稍坐。”

事涉机密,而军机处关防最严,门前就有警戒不得擅入的铁牌,有所密议,当然军机处最方便。

到了军机处,惇亲王先发话,他向来是想到哪说哪:“老六,她的意思是要垂帘,我们何曾议过?”

恭亲王回道:“五哥,我们今天来议也为时不晚。”

“也不必紧着议,让经笙偏劳拿出一个谁也说不出闲话的奏章来,咱们都具名就是。”醇亲王对由恭亲王和李鸿藻批答奏章本来就不甚痛快,让两宫垂帘在他看来是最好的。不过,要堵清议的嘴,措辞上就要好好费一番心思。

经笙是军机大臣沈桂芬的字,他是军机大臣的主笔,召见后旨意的起草都由他安排并审核,有时候重要的密旨则由他亲自捉刀。因此,他当仁不让道:“我起草一稿,再请各位王爷审。”

“这是件大事,既然是公论,人不宜太少。当然,也不好太多。”因为太后垂帘,必然要惹清议不满,定会有人会反对,那就干脆让分谤的人多一些。但又不能弄得满城风雨,事未成,已经非议满京,慈禧迁怒的首先还是他恭亲王。

文祥最能体会恭亲王的心思,所以他建议道:“依我看,不妨当家事来办,不是御前的九爷也应当具名,还有弘德殿的师傅。”

九爷孚郡王不是军机,也不是御前,拉他具名后,便是处理皇家家事的格局。奏折很容易写,道理很简单,不必费多少话。于是按顺序具名,先是四位王爷:五爷惇亲王、六爷恭亲王、七爷醇亲王、九爷孚郡王;接下来是御前大臣:僧格林沁的儿子伯彦讷谟诂、额附景寿、贝勒奕劻;再下是四军机: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最后是四位弘德殿师傅:广寿、徐桐、翁同龢、王庆祺。王庆祺是诱引皇上微服游乐的罪魁,恭亲王深恶痛绝,但此时不宜措置,且让他具名。

等折子递上去也到了午后,于是大家散值各自回家。恭亲王正要上轿,太监飞奔前来传旨,说太后还要在养心殿召见,仍然是御前和军机。惇亲王骑马走得快,恭亲王马上派人去追了回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半个时辰,恭亲王让军机处的小厨房马上备饭,大家勉强吃了一口,然后再去养心殿。

军机处两班章京十二个时辰轮值,小厨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皆备有饭菜,而且还相当丰盛。离此不远,乾清门侍卫的小厨房也经常有好东西。军机处的一位年轻章京飞跑着去“借”菜,很快就弄出两桌像模像样的宴席来。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惇亲王才匆匆赶过来了。恭亲王见状问道:“五哥,你吃了吗?我们将就吃了一口。”

惇亲王满头大汗地解释道:“我还没吃呢。刚到家就接到慈谕,还要见起,我上马又回来,没想到一路上好事多磨。红白喜事撞了头,鸡毛店里又走了水,这就耽搁了。”

“哎呀,五哥原来没吃饭。”恭亲王连忙吩咐军机小厨房备菜。

惇亲王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算了,这不是还有白面馒头嘛,还有六必居酱菜。够了够了,馒头就酱菜,吃一口就走。再晚了,让太后等急了。”说完,他抓起馒头,毫不顾忌地狼吞虎咽。

慈禧召见完军机和御前大臣后,才去和慈安说她的意思,她说是六爷他们提出请两宫权代皇上临朝。慈安听了后担忧道:“这样皇上是省心,可会不会伤了他的心?他已经亲政了,何劳你我再去干政?”

慈安对权力没慈禧那样热衷,撤帘后她乐得清闲,想想枯坐听政就深以为苦。而且她对慈禧揽权独断也颇为反感,不愿再给她堂皇干政的机会。

慈禧心生警惕,很显然慈安不支持垂帘,如果皇上稍有不痛快,她肯定借机打消垂帘的念头。那样政柄将落在恭亲王手中,自己还是无法干预。还有,自己召见军机、御前,到头来白费心思,脸面何在?所以这件事情必须设法按她的心思向前走。那么最关键的就在皇上那里,如果皇上同意,慈安便无反对的理由。

“我想了一下,兹事体大,你们直接上折给我们姐妹不合适。”慈禧见到军机、御前大臣后又这样道,“你们应当先把这层意思告诉皇上,让皇上拿主意。该怎么说,你们应该清楚。”

这话说得很明白,是要他们先把皇上说通了。如何说,这必须好好琢磨,如果在皇上那里碰了钉了,太后脸面上不好看,一腔怒火必然迁延到恭亲王头上。所以他回应道:“奴才等必当见机行事。今天皇上累了,明天见起时,奴才等再面奏请旨。”

第二天上午辰正,同治帝召见军机。他靠在厚厚的软垫背上,脸色红润,气色也不错,他抬起胳膊说道:“六叔你看,朕的花出得很好,应该快结痂了。腰上的脓也见少了,太医说正在收口。”这都是好消息,同治帝很高兴。

“恭喜皇上,圣躬安康,是天下臣民之福。这是好兆头,皇上应当好好静养调摄。”恭亲王尽量往他要说起的话题上引,“太医说,有眼前的效验相当不容易,皇上万万大意不得,尤其不宜劳神。”

“太医说总要静养百日,是不是太长了,有必要吗?”同治帝信心很足,已经预想百日后重新临朝。

“依奴才说,百日不算长。从容调养才能大安,那时皇上再养足精神,朝纲独断,同治中兴可期。为了皇上龙体考虑,奴才等上了个折子,请皇上俯允。”

“哦,拿来朕看。”

恭亲王把请两宫权代皇上裁决政务的奏折递上,太监小李点上一支粗大的蜡烛,站在皇上身边照明。折子并不长,同治帝看完了便道:“朕知道了,等朕想想再说。”

到了下午,太监传旨,军机全班到乾清宫见驾。两宫并坐在皇上御榻前,同治帝斜靠在软垫上,神色还好,等众军机请过安后他道:“你们上的折子朕看过了,你们的请求朕准了,以后奏章烦劳两宫太后权代朕批答,等朕大安了,再好好临朝理政。”

慈禧脸上仍然是忧戚的神情,但掩不住心底的高兴,她看了慈安一眼后道:“我和姐姐都愿清静清静,享几天安闲自在的日子。可皇上圣躬不豫,也就由不得我们闲在。我和姐姐答应你们就是了。”

明明是一心想垂帘,如今说起来倒好像勉为其难。皇上并不知其中的曲折,众军机却无不明镜似的,但此时又有谁去计较?

同治帝看着恭亲王道:“六叔,你要慎终如一,辅佐两宫皇太后。”

“皇上请放心,奴才等定当尽心竭力。”恭亲王垂首道。

“你们跪安吧。”这么一会儿工夫,同治帝已经显得疲倦异常。

众军机退出去后,慈安也道:“皇上安心静养,外面有你六叔他们,宫里有我和你皇额娘,误不了事的。妹妹,咱们也回宫吧,让皇上好好休息。”

两宫皇太后一走,同治帝对心腹太监小李道:“请皇后过来说话。”

小李见皇上十分疲倦,便劝道:“万岁爷,您今天说话太多了,先休息一会儿,奴才再去请皇后。”

“不,趁朕这会儿还明白,请皇后过来,有要紧话。”

不一会儿,便听到花盘底踩在金砖上的声音,那声音非常熟悉,是皇后到了。同治帝露出疲惫的笑意,向皇后点了点头。皇后请过安,坐到皇上御榻上,两眼红肿,显然是刚哭过。同治帝向太监宫女示意,他们都退到外面。同治帝伸伸手,皇后会意地握住他的手,指骨毕露,摸之让人心惊。

“皇后,朕和你没过够。”

就一句话,皇后的眼泪迸出来了,皇上的眼角也湿了。皇后抽泣着,不忘去为同治帝拭泪。

“朕打心里喜欢你,朕后来不理你,是跟皇额娘赌气。不想闹得过了,朕好悔。”

皇后泪眼婆娑,自欺欺人地说道:“太医说了,皇上很快就会大安。臣妾还要侍候皇上,与皇上白头偕老。”

同治帝攥着皇后的手道:“你放心,有朕在,不会让人欺负你。朕就是不在了,也会安排好千秋后事,从溥字辈中选一个人继承大统,将来让你做垂帘听政的太后。”

“皇上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太医说,皇上还有几十年的阳寿。”皇后热泪滚滚,即便肝肠寸断,脸上依然是雍容慈祥的表情。

同治帝又轻声说道:“皇后,朕真想叫你一声皇额娘。”

皇后以为同治帝糊涂了,低声道:“皇额娘刚走,明天就会来看皇上的。”

“那算什么皇额娘,她的儿子都快死了,她还有心思与儿子争夺皇权,这是一个什么额娘啊!”同治帝摇了摇头。

皇后这才知道,皇上其实十分清醒。她并不知道两宫又要垂帘的事情,更不知道皇上虽然在病中,但依然一眼看出是他的亲生额娘极力谋求听政。皇后不知道如何劝慰皇上,只好转移话题:“皇上,让臣妾来侍候您。”

皇后掀起锦被的一角,查看同治帝腰间的溃口。今天复又流脓,并未如他所盼的是要收口。皇后轻轻拭去脓血,不知什么时候,同治帝已经疲倦地睡去。皇后不忍打扰,轻轻退了出去,示意太监宫女进殿侍候。

当天,两宫代裁大政的上谕便由内阁明发:

谕内阁: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惇亲王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朕思万几至重,何敢稍耽安逸。唯朕躬现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事无所秉承,深虞旷误,再三吁恳两宫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请披览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感幸。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慈禧终于如愿以偿,大权在手,军机诺诺,那种感觉对她而言就是莫大的享受。咸丰驾崩的时候,她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寡妇如何撑过这十几年,如果没有亲裁大政的苦乐交加,真是不敢去想。即便是今天,她也不过刚刚过了四十岁的生日,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后宫寂寞,唯有看折批折才能转移她的精神,让她不觉长夜难熬。

对恭亲王的驯顺表现慈禧非常满意,觉得应当有所酬庸。然而,如果只酬庸恭亲王当然不妥,十重臣都功不可没。十重臣之外,还有弘德殿的师傅。这样一想,不如干脆来个大恩赏,也为皇上冲喜。这个理由很好,慈安十分赞同。于是,以皇上的名义重赏群臣的上谕很快明发,“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上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仰赖苍穹默佑,诸臻康吉,中外同欢,允宜普沛恩纶,优加赏赉。”

结果是惇亲王、醇亲王、孚郡王、惠郡王,都是赏食亲王双俸。恭亲王已经食亲王双俸,于是再加赏一分,就连他的儿子贝勒载澂,也赏食郡王俸。除了宗室之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都是赏给双眼花翎,弘德殿师傅都赏花翎,所有王公及京外大小官员均着赏加二级,京师八旗及绿步各营兵丁,均着赏给半月钱粮。此外,还恩及在监囚犯,“各省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情罪重大及常赦所不原者毋庸查办外,其余着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酌量案情轻重,分别请旨减等发落。”

接着,又对两广总督瑞麟死后的大学士遗缺进行调补。瑞麟是文华殿大学士,在明朝被称为“首辅”,李鸿章由武英殿大学士调补文华殿,汉人得文华殿大学士,有清一代绝无仅有。李鸿章空出的武英殿大学士则由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调补,而文祥空出的体仁阁大学士,则有协办大学士宝鋆升补。李鸿章、文祥、宝鋆,均是恭亲王一向所倚重,因此这也算是慈禧对恭亲王的间接酬庸。

然而,虽然大赏天下,同治帝的病情却无丝毫转机,乏力、发烧以至昏厥,等他清醒过来,连抬眼看人的力气似乎也没有。十二月初四日下午,同治帝从昏睡中醒过来,眼睛少见的有光泽,声音也响亮:“召李师傅。”

李师傅就是军机大臣、帝师李鸿藻,他是咸丰还在时亲自指定的第一位帝师。李鸿藻可真是尽心竭力,虽然皇上不肯在读书上用功,但对李鸿藻却是十分尊敬、亲近和信任。等他跌跌撞撞来到御前,跪下磕头问安后。同治帝点点头道:“师傅坐着说话。”

在御榻边上摆了一张小条案,笔墨纸砚俱全。同治帝向小条案努努嘴示意坐下,要他执笔。

“你帮朕起草一份遗诏。”同治帝说得非常冷静。

李鸿藻却是五内俱焚,扑倒在地,泪流满面,哽咽道:“皇上静养几日,定能大安,臣不敢奉诏。”

“李师傅,朕没有力气多说话,有几句要紧的话,你替朕记下来。”同治帝对师傅此时还要拘于虚礼,十分着急,因此连连咳嗽,不过,他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在喉咙深处,吭吭几声,“师傅,再不说,朕怕来不及。”

李鸿藻这才坐到案前,拿起笔,等着同治帝金口玉言。

“朕自幼不能用功读书,十分后悔,御极以来,于政务多有疏失,朕也有愧。你照着这些意思写几句。”同治帝吩咐。

这就有罪已的意思了,话不必太多,但分寸把握却较难。好在李鸿藻并非浪得虚名,稍作思考,便下笔写就,然后读给同治帝听。同治帝点头表示满意。

“朕未育子嗣,着从近支亲贵中择溥字辈贤能者立为皇太子,朕百年后,着即皇帝位。若嗣皇上年幼,着由皇后垂帘,裁决大政,恭亲王奕、醇亲王奕、军机大臣等尽心辅弼。”

李鸿藻一边记录,一边飞快地思索,很明显,这道遗折几乎为着防范慈禧而来。等他写完了,却听不到下文,抬头一看,皇上满脸潮红,眼神迷离,已经进入半昏睡状态。李鸿藻顾不得礼仪,冲着暖阁外大喊道:“快请御医!”

因为事涉机密,同治帝已经示意太监、御医都到殿外侍候,听到李鸿藻呼喊,这才慌里慌张奔进殿来。太医立即给同治帝把脉,随后说道:“皇上太劳累,睡着了。稍等醒来,该进药了。”

李鸿藻回想十几年来,辅导皇上读书,苦辣酸甜,五味杂陈,谁知当年顽皮执拗的学生天子,今天由他这位师傅来写遗诏。人生无常,夫复何言!寒风中他一路走一路流泪,回到军机处,脸上泪痕数道,实在可悯。恭亲王见状问道:“兰荪何以如此难过?听说皇上召见,今天圣躬如何?”

问圣躬是假,其实是想打探皇上召见所为何事。军机当中,恭亲王对李鸿藻最客气,也是最难推心置腹的。明知道他未必肯说实话,但还是忍不住多此一问。

“圣躬不好。”李鸿藻摇着头说了句大实话,一脸忧戚,“皇上今天召见我这师傅,为自幼未能用心读书而后悔,却没有一句责备臣下的话,真让老臣又感动又惭愧!”李鸿藻尽量忍着眼泪,但还是没忍住。他的伤心是真的,恭亲王等人不由得动容。

“皇上天资聪颖,如果肯用功,定然是……”恭亲王想说“定然是一代明君”,但这样说就有皇上不是一代明君的意思,所以他改口说,“你是帝师你清楚,皇上从小聪颖,无人可比,如果好好用功,局面会更好。”

“皇上今天说的都是让老臣感动的话。他还说最愧对圣母皇太后,自己太任性,惹太后生气,只怕没有机会改过。”李鸿藻接下来的话就是用心编排了。

同治帝与生母慈禧的关系并不好,远不如与慈安,这在朝廷内外几乎人所共知。他病中悔悟也不是没有可能,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皇上这些话,要是当面说给圣母皇太后就好了。”恭亲王叹息道。

“是,大约皇上的意思是让臣来转奏圣母皇太后。王爷,皇上的这份心事应当让圣母皇太后知道,圣母皇太后听了也会更加欣慰。臣想递牌子请见,王爷可否作陪?”

“那大可不必。皇上召见的是你,自然你去回奏就是,我去也无话可说。”恭亲王推辞道。

李鸿藻有些后悔刚才这一问,但现在他来不及多想,此事必须向慈禧密奏。这道遗诏在他手里是个烫手的山芋,甚至会招来不测之祸。而且平心而论,皇后太过懦弱,又无决断,如何能够担起亲裁大政的重担?如果真是那样,皇权将完全落入恭亲王等人手中。相比较而言,如果真需要垂帘,现在两宫皇太后比之皇后强了何止十倍?十几年的垂帘已经证明,也只有慈禧能够降得住恭亲王。倘若没了慈禧的裁抑和控制,恭亲王会一门心思大搞洋务,大清上下势必洋气扑鼻,国将不国。而且,到时候由他来宣布这道遗诏,先不说会不会如皇上所愿,得罪慈禧是明摆着的。而且,任何人只要说“李鸿藻手里的是矫诏”,他就死无葬身之地,而他代草的遗诏上没有任何可咨凭信的印记!这样一想,他禁不住冷汗直流。或者,他可以不拿出这份遗诏,只当没有这回事?可万一有人——比如专为慈禧打探的太监偷听到了君臣的对话,他不肯拿出这份遗诏,岂不更显居心叵测?还有,他如果把这份遗诏面奏慈禧,正是表忠心的最好机会,也是他以社稷为重的本分!他思虑再三,决定面见慈禧。

乾清宫的任何风吹草动,慈禧都能随时掌握,皇上单独召见李鸿藻的事她很快就知道了。所以李鸿藻递牌子请见,她立即准了。

“李师傅,这么着急递牌子,有什么要紧事吗?”慈禧仿佛不知道他刚刚被皇上单独召见。

“皇上召见了臣,说了不少话。”李鸿藻磕了个头,眼睛向两边示意。

“你们都出去侍候。”慈禧向为首的宫女吩咐。

殿里只剩下两人后,李鸿藻把他起草的遗诏双手举过头顶,跪行几步递到慈禧面前。

慈禧接过去很快便看完了,她脸色十分难看,李鸿藻不敢抬头,但听到她气息急促,可知生气不小。只听哧啦哧啦几声响,慈禧把那几页纸撕成碎片,又攥成一团扔到地上。李鸿藻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嘴里重复着:“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慈禧气得心口疼,但她知道不必让脚下这个帝师诚惶诚恐到如此地步,因为他没有做错什么,反而是立了一大功。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李师傅,你起来说话。你没错,我气的是皇上,天花眼看就要脱痂大安,他立什么遗诏!”

“是,臣也劝皇上,皇上一定要臣代笔。”李鸿藻依然是诚惶诚恐的语气。

“你代笔的时候,可还有外人在?”这是慈禧最关注的。

“回太后的话,没有外人,只有皇上和臣。”

“那就好,不然传出去让人笑话。这件事至此为止,皇上召见你只是叙叙师生情谊。皇上病中感念师傅的教导之恩,这也是人之常情。”慈禧给这件事定了性。

“是,皇上后悔没有好好念书。圣天子百神护佑,等皇上大安了,臣一定好好尽心辅导皇上用功。”李鸿藻这样表白,仿佛皇上还真能复起听他讲书。

“好,你做得很好。”慈禧这样称赞李鸿藻,“但愿皇上尽快好起来。你跪安吧。”

当李鸿藻走出长春宫时,才发觉四九寒冬,他竟然汗透内衣。

十二月初五日,同治帝连续昏厥,太医向恭亲王建议,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等应该到乾清宫,随时准备皇上召见。所谓准备召见,其实是待皇上殡天的婉转说法。恭亲王面禀两宫皇太后,两宫明白皇上大限快到了,禁不住唏嘘抹泪。慈禧先忍住悲痛道:“姐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也去乾清宫吧,有多少大事要随时与六爷他们商议。”

于是两宫移驾乾清宫,她们先到东暖阁看同治帝,他仍在昏睡中,气息微弱。恭亲王请两宫到西暖阁,惇亲王、醇亲王、惠郡王、孚郡王等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师傅、内务府官员都聚在乾清宫内。西暖阁容不下这么多人,只有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和惇亲王陪着两宫,其他人则在大殿中,虽然生了两盆炭火,但偌大的宫殿,又高又阔,两盆炭火几乎不起作用,大家被冻得抖抖索索,吸溜溜抽鼻子。

焦急的等待中,恭亲王心事重重,而且这件心事无从商量,那就是谁来继上大位。同治帝没有子嗣,如果从他的子侄辈中选一个继嗣的话,那就得从溥子辈中来选。近支亲贵中溥字辈并没有多少,最近的就是贝勒载治的两个儿子,而载治根本不能算近支,其他溥字辈的子侄与同治帝更远。

恭亲王从内务府悄悄打探一下,溥字辈中成器的不多,都是提笼遛鸟的纨绔子弟。事关皇嗣这样的敏感话题,不要说找人商量,连提也不能提。而这又是关系国本的大事,不能不令他特别关心。

整个上午无事,同治帝还喝了一次药。于是恭亲王请两宫回宫,除了军机和御前大臣,其他人午饭后再回宫。下午自鸣钟刚敲了三下,太医李德立奔进西暖阁,被门槛绊了一下,他就势跪倒,哭着说道:“皇上闭了牙关,连药也喂不进了。”

恭亲王等人顾不得礼仪,乱哄哄跑进东暖阁。御榻上一位身体魁梧的太监以胸膛为靠背,让同治帝靠着。御榻边一位小太监正在侍候喂药,因为同治帝牙关紧闭,两人不知如何是好。但同治帝的眼睛还有神,恭亲王走近了,看到皇上在张嘴,似有话说。他伏下身问道:“皇上,您要说什么?奴才听着。”

“李师傅。”恭亲王伏耳过去,听同治帝说了三个字。

恭亲王立即回头叫道:“兰荪,皇上在叫你。”

李鸿藻却扑通跪倒,以头碰地,只管放声大哭。

“你过来听皇上口谕!”恭亲王急得直跺脚。

“王爷,皇上,皇上……皇上好像已经殡天了。”翁同龢把御榻边的一炷安息香捧到皇上鼻子下,一绺香烟袅袅直上,显然没有呼吸了。他扔掉香,抱头大哭。他这一哭,便是一声信号,众人跪倒一地,放声哭号。

此时没有礼仪可讲,怎么失态都不算失仪,有人以手捶地,有人仰天长号,有人抱头痛哭,有人直跺双脚。哭得越失态,越显忠诚可悯。哭声由乾清宫传出去,每个宫室的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要放声大哭,以乾清宫为中心,哭号延到整个紫禁城,惊得鸟儿乱飞。

所有人摘去红帽缨,换上白丧服,所有宫灯都以白纱包裹。好在内务府早有准备,半个时辰便大致就绪。一会儿宫内传出话来,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师傅、南书房翰林都到西暖阁。国不可一日无君,恭亲王猜测,应该是商议嗣君的人选。

两宫此时也是泪流满面,眼睛哭得像桃子。慈禧擦了擦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上去了,该怎么办?老六,皇上生前可说过什么?”

“没来得及说。”恭亲王回道。

“今天大家都在,要把皇嗣的事情尽快定下来。”慈禧脸上闪过一丝不被人察觉的欣慰。

新皇当然要从近支亲贵中选,这样近支亲贵们都不好先说话了。军机大臣里除了恭亲王就是文祥资历最老,他斟酌再三后说道:“可从溥字辈中选择贤能者继承大统,最近支的是贝勒载治的两个儿子。”

“载治连宣宗的谪孙都算不上,不合适。”惇亲王是说话不过脑子的人,但他所说,正是慈禧所盼望的。

本朝没有兄终弟及的说法,载治的两个儿子不合适,同治帝的子侄辈中,哪一个还能合适?大家都在沉默的时候,慈禧接话道:“溥字辈中没有合适的,那就从载字辈中选,将来新皇上所生的阿哥,再过继为大行皇上的子嗣。姐姐,你说呢?”她又转脸望着慈安。

“也只有这样了。”慈安应道。

惇亲王又道:“大行皇上的堂兄弟里面,已经成人的只有老六的载澂。”

“载澂不合适!”慈禧一口否决,谁不知载澂是闻名京城的花花公子?何况,让他做皇上,谁还能制得住老六?但这些都不能摆出来说。不得不佩服慈禧的急智,能摆到桌面上的理由现想现说,而且句句在理,“新皇上总要从小抚养教导才好,而且,如果载澂承继大统,恭亲王就不能豫闻政事,试问在座各位,有谁能替代恭亲王,辅得了政?”这个理由十分堂皇,恭亲王听上去,也特别受用,这就意味着,无论谁当皇上,将来大政仍然要由他来辅佐。

“醇亲王的儿子载湉已经四岁,且是至亲,继承大统最为合适。我与姐姐都是这意思,是不是姐姐?”不待慈安回答,慈禧犀利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慈安也不知是擦泪还是同意,大家都看到她点了头。

“今天大家都在,这事就定了,内务府立即准备,明天一早迎新皇入宫。”慈禧一锤定音。

醇亲王奕大为吃惊,竟然当场昏了过去,让大家好一通忙乱。所有了解慈禧的人很快就明白,如果从大行皇上的侄辈里选新皇,那么两宫就成了太皇太后,未来即使垂帘,也应该是同治帝的皇后阿鲁特氏,而轮不到现在的两宫了。不过大家也不得不服,后宫中再没有谁的智慧能与慈禧比肩了。

东方才刚露点儿白,浩浩****的迎驾队伍在醇王府内外摆开。四岁的载湉还在睡梦中,没人忍心把他叫醒,直到被抱进龙辇,他还在熟睡之中。

他就是光绪。

大行皇上的遗诏因为关系国本,因此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初六日明发天下。李鸿章已经回驻保定,封疆大吏中他第一个接到诏书。皇上身患重病,恐过不了年的消息,他已经听到过,但没想到竟然成真。

遗诏的前半部分全是官样文章,最关键的就是后面,醇亲王的儿子过继为咸丰帝的皇嗣继承大统,而两宫继续垂帘听政。朝廷的政局,重新恢复到同治帝亲政前的情形。李鸿章决定以叩谒大行皇上梓宫的名义进京,除了觐见两宫皇太后,拜访恭亲王外,还要特别拜访醇亲王——当今皇上的生父。无论办洋务还是办海防,都需要他们的支持。尤其是他请求暂停西征建海防的折子还没有回音,他要借觐见的机会,向当政者面陈。

李鸿章的请求获准,他于十二月十八日自保定起程,路上用了三天时间,二十一日下午到达京城,入住贤良寺。大臣入京,在陛见前不得私会大臣,所以李鸿章闭门谢客,准备明天陛见时的应对。

第二天天不亮,他从东华门入宫,走过文华殿前的空地,转而向北,过了箭亭前校场,就到了景运门。景运门是内朝和外朝的界门,门内便是内廷,关防极严。不过恭亲王早就安排好了,乾清门侍卫领班专在景运门等候。即使如此,也要验过了堪合,才很客气地带领李鸿章往乾清门侧的朝房走去。

候朝的大臣们都穿着孝衣,白花花一片,李鸿章一时分不清谁是谁,只好向大家拱手致意。国丧期间,一切慎而又慎,大家都像哑巴一样,很少说话,露齿一笑更是不可。恭亲王特意安排军机领班章京前来告诉李鸿章,说军机大臣是第一起,第二起便是召见他,晚上请他到府上吃顿便饭。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内奏事处一位太监给李鸿章带路,从右内门进去,往北走,而后进入养心门,御前大臣僧格林沁的儿子谟颜纳莫古在门口迎接李鸿章,把他引进东侧的房中稍等。不一会儿,就听得太监喊道:“李鸿章觐见。”

谟颜纳莫古亲自把李鸿章引到门口,正遇上恭亲王率领一班军机大臣鱼贯而出,双方点头示意,一句话也不说。李鸿章进了门,跪倒在地大声道:“臣李鸿章恭请圣安。给皇太后请安。”

皇上太小,还不能临御,因此两宫太后帘前的御座上是空的。

“李鸿章近前回话。”慈安回应道。

李鸿章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在一个白毡垫上跪下。大臣被召见,除特恩旨准外,都是跪着回话,因此两宫问什么,就回答什么,而且要极其简明扼要,非有所问,一般不主动开口,以免时间过长,膝盖不能承受。不过,现在情形不同,大行皇上殡天不久,两宫都在悲伤中,因此不待两宫问话,李鸿章先磕了一个头说道:“请两宫皇太后节哀!”

慈安先问了一些何时起程,几时到京等家常式的问话。接下来慈禧问道:“直隶连续两年被灾,你来的路上可否安静?有无难民?”

“回皇太后话,朝廷已经全力赈灾,一路上还安静,臣没遇到难民。”李鸿章回答得很巧妙,“没遇上”难民,而不是说“没有”难民。因为实际情况,难民一定是有的,还有不少进京觅食。

慈禧又道:“与秘国签约的事情,你办得很好。听说你在调查他们迫害华工的事?”

“是。臣已派驻美留学监督容闳去秘鲁国暗中调查。”李鸿章回道。

与秘鲁签约是夏天的事情。秘鲁是美洲的小国,可也要效法英法等列强的办法与大清通商。其实秘鲁与大清并无商务,主要涉及十几万华工。秘鲁缺乏劳动力,从沿海拐骗了大量华工,一船船运过去。在秘鲁的华工遭遇非常凄惨,忍受着非人的待遇。他们曾经向朝廷上过《诉苦公禀》,请朝廷保护他们。因为两国没有签约,所以秘鲁从大清运人出境是违反国际公法的拐卖行为。而秘鲁国之所以要求签约,就是要将他们拐卖的人口合法化。总理衙门把这件事情推给李鸿章,李鸿章趁机要求秘鲁国必须保护在秘华工利益,否则便不签约。

秘鲁公使仗着有英法等国支持,非常强硬地对李鸿章道:“本使与日本签约,也只用了三个月时间。”

李鸿章则回答道:“你要与大清签约,没有三五年签不成。”

“为什么?”秘鲁公使不解地问。

“你们骗去了十万华工,没有三五年如何能够说得清楚?你要签约,先把十万人给我送回来!”在李鸿章的强硬坚持下,最后两国签订了保护华工利益的《中秘查办华工专条》和《中秘友好通商章程》。这是中国第一个保护海外华工的专条,也是中国懂得海外华人利益也应当保护的开始,李鸿章因此受到西方各国的称赞。

但《专条》只是签在纸上,秘鲁会不会认真去落实,华工的待遇有无改变,李鸿章放心不下,所以密令容闳暗中调查。十几天前容闳来信,他调查的情况非常不乐观,华工常常被监工活活打死,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尽,反抗者则常常被投进火炉、糖锅中烧烫而死。

两宫听说华工遭遇如此悲惨,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明年换约,臣非得逼秘鲁国正式向各国承诺,必须尽力保护我华工,不然臣不与他换约。如果草草换约,嗷嗷待援之人,从此再无生望!臣请总理衙门到时候不要轻易答应换约,推给臣去与他们周旋。”李鸿章说出了自己想法。

慈安心肠软,便支持道:“好,就按你说的,他们到时候不好好保护华工,就不与他们换约。”

“他们就是向列国承诺了,空口白话,远在万里之外,也是鞭长莫及。”慈禧虑事深远。

“臣请朝廷向秘鲁国派出使臣,随时了解华工的情况,若有华工被虐事件,随时向他们提出抗议。各国向我国派出使臣,也是为了保护本国人的利益,这是各国通行的办法,我们也可以效仿。”李鸿章趁机建议道。

“这些事以后慢慢去做,有你在天津,我们姐妹就放心多了。”慈禧说完,两位太后对视一眼,因为李鸿章还要叩谒梓宫,因此她们不再多问,让他跪安。

李鸿章原来期望的是向两宫面奏海防事宜,没想到还没说到正题就让他跪安。他伏地磕头,端着他的顶戴退到门口,才转身出了东暖阁。然后由六额附景寿带领他去乾清宫,叩谒大行皇上的梓宫。

回到贤良寺,李鸿章依然是闭门谢客,只待晚上赴恭亲王的约。冬天昼短夜长,不到五点,恭亲王就打发人来请。到了王府,恭亲王十分客气地迎到门外台阶下,李鸿章要跪下叩拜,早被恭亲王一把拉住。他就势作揖请安,恭亲王也拱手还礼。

恭亲王待客的地方是按西洋式样新建的一座小楼,西式的厚木门严丝合缝,隔音效果很好,里面说话外面一句也听不到。客厅里的摆设也都是西式,自鸣钟、地球仪、洋酒、沙发椅,全都是洋玩意。

满人礼仪周全,恭亲王对李鸿章的家人一一问了一遍,李鸿章也把王爷府上的亲眷问候一遍。

因为是国丧期间,当然不能公开宴乐,恭亲王所备的全是素菜,但显然所费不菲。他拿过一瓶洋酒道:“少荃,举国哀悼,不能请你喝酒。洋酒不算酒,你少尝一点?”

李鸿章知道恭亲王是客气话,虽然在密室之内,但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所以他连忙摆手道:“王爷,您不必客气,咱们喝茶说话,就好得很。”

“要是在平时,必定请几个脾气相投的来做陪。今天就我们两个,说话也方便。”

李鸿章先从轮船招商局说起。自从唐廷枢当了总办后,招商局商股认购非常踊跃,当年就筹集了五十万两,如今已经达到一百万两。经营也非常顺利,不但开辟了北洋、南洋、长江、香港航线,就连日本长崎也有一艘轮船往来。

“王爷,招商局每年都有几十万的利润。”李鸿章说起招商局,非常得意,“这还仅仅是直接利益。我托海关总税司务帮着算了一笔账,洋人五六家轮船公司,从前每年赢利都在七八百万两,自从轮船招商局开办后,每年降到了三百万两以内。这就相当于两年大约有一千万两利权被夺回来了。”

“这个账是怎么个算法?”恭亲王有些不明白。

“王爷,是这么回事。”李鸿章在轮船招商局上用心颇多,当然能自圆其说,“自从轮船招商局成立后,外国的轮船公司就一起把水脚价降了下来,凡是轮船招商局开辟的航线上,他们的水脚价连从前的三分之一也不到,几乎已无利可图。他们宁愿赔钱也要降下来,为什么?他们是仗着财大气粗,想逼得轮船招商局赚不到钱,自请歇业。他们是赔本赚吆喝,所以,这两年利润大跌。王爷请想,沾光的是老百姓,水脚银子花得少了,不就相当于多赚了钱吗?”

“哦,是这么个账。”恭亲王明白了,“少荃,那我就不明白,洋人降水脚费,轮船招商局也必得跟着降,能受得了吗?”

“我们不是有一百万石漕粮要运吗?我就与两江和闽浙商议,多拨了几十万石交给轮船招商局去运,这块稳定收入,洋人公司是没有的。还有东北的黄豆和豆饼,一直是禁止私运的,我把这块货运也拨给轮船招商局,有此两项,招商局不但不亏,而且还有盈余。听说洋人轮船公司撑不住了,正与唐总办联系要定齐价合同,从今往后,水脚费定价,多方商量着来。”

“那就是说,洋人轮船公司向我们投降了。”恭亲王也非常高兴。

“就是这话!我告诉唐总办,将来有洋人轮船公司撑不住了,你不妨买下一个来,那就能大振华商的威风了。”说到这,李鸿章换了十分机密的语气,“王爷,不瞒您说,招商轮船刚开张时,我拿了五万两银子放在里面做商股,这都是我积下来的养廉银,二万两是为王爷购的股子,三万两是我的。这两年红利有一万余两,我把一万两交给王爷,还有几百两的零头,就当王爷请我喝茶了。”

恭亲王知道,这无非是李鸿章为馈赠想出的冠冕说辞,不过一万两实在为数太巨,他把银票推回去道:“少荃,咱们又不是外人,不必来这些俗套。再说每年冰敬、炭敬都很丰厚,我从未推辞,这一份我不能要,所谓无功不受禄。你把洋务办好了,把洋人安抚好了,就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王爷,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您二万两商股的红利,只要分红利,都有您的一份。之所以如此是想让王爷知道,大办商务,实在是从洋人手里夺回利权、以裕饷项的极好办法。不瞒王爷说,开采矿山、机器纺织、火车电报,我有许多设想,需要王爷支持!这些想法我都写在筹议海防的奏折中了,没有王爷鼎力支持,万难推行。”李鸿章告诉恭亲王,这些工商实务不仅是夺回利权、以裕国帑所必须,而且也事关国家安危。将来建海军,兵舰动力需要大量煤炭,而深埋地下的优质煤炭,非用西洋机器开采不可。目前天津煤炭十之八九是来自日本,因为日本用机器开采,成本很低,运抵天津,比本地土煤价格还低。如此下去,不用几年,天津煤炭便全为日本人所控制。如果一旦有战事,日本断供煤炭,大清纵是有军舰也出不了港。还有铁矿也需要自己开采,炼铁的办法也要从外国引进机器冶炼。目前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金陵机器局、天津机器局所用钢铁全靠从外国进口,因为大清所产土铁产量低,而且杂质太多,根本没法用来制造洋枪洋炮。

“王爷,目前铁路也是最应当急办的事情。铁路运输风驰电掣,无论运兵还是载货都非常便捷。”李鸿章想办的事情实在太多,哪一件也都很重要,“我国海疆万里,顾得了南顾不了北,要处处设防,根本不可能。可是如果有了铁路,南方有警,便向南方运兵,北方有警,便运兵入北方,如果这样,十万兵便可抵五十万兵。”

“少荃,这是大事,我实在不能决。你知道,现在不同于从前,我说话总会有人反对。有人是真的没想明白,认为洋务有害于国,因此反对;而有人,其实是因为反对我而反对洋务。”恭亲王也有自己的苦衷。

“王爷,那两宫皇太后总应当能够决断。”

“恐怕两宫皇太后也不能一语决断。现在清议的影响比从前更有力,即便是两宫,也不能不有所顾虑。”

李鸿章听恭亲王如此无可奈何,禁不住失望地长叹一声。恭亲王见状,劝说道:“少荃,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急不得,只能办成一件是一件。办法总是有的,以后洋务的事情你来提建议,我和总理衙门极力支持。你也要与沿海大吏多沟通,到时候形成以外促内的局面,也不是一无可为。”

“王爷,您是用心良苦,如此一来沿海疆臣便是至关紧要,必须多用有心洋务、眼光远大的做督抚,才能有所作为。”李鸿章借机进言,要对沿海疆臣人事布局施加影响。

李鸿章极力推荐的人,一个是沈葆桢,首任福州船政大臣,是他的进士同年,两人关系最为亲密。一个是丁日昌,李鸿章任江苏巡抚时,他就跟这造枪炮、办厘捐,极力主张强海防、重工商,与李鸿章的心思完全一致,是他最看重的洋务大员。还有一个是郭嵩焘,也是李鸿章的同年,任过广东巡抚,被左宗棠参劾去职,对世界大势、外洋情形较为了解,可担洋务大任。

“王爷,两江总督管南洋通商事务,与北洋声息相通最为关键,此一人选,王爷尤其要多费心神。”李鸿章特别提醒。

他起自两江,他的洋务事业,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轮船招商局都在两江,他的淮军也有十几营驻江苏,两江也是淮军的重要饷源地,两江是否得人,与李鸿章的事业和荣辱关系极重。现任两江总督李宗羲,虽然也是出自曾国藩幕府,但与他关系一般,且对洋务不甚热心,当初创办轮船招商局,他便以种种理由请求暂缓,李鸿章多费了不少周折。

“李雨亭身体不好,已经两次请求开缺。朝廷又赏假三个月,届时如果还不见好,两江是要考虑新的督臣。”恭亲王分析道,“如果真如你所愿,暂停西征,那么左季高就得考虑内调,以他的资历,恐怕要放两江。”

“王爷,万万不可。左季高最喜欢自作主张,我们两个人颇有芥蒂,王爷也是知道。如果他督两江,南北洋断难和谐。”李鸿章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我知道你们两个政见不同,我心里有数。但西边的主意大得很,到时候能不能如愿就两说了。如果不是左季高,那么你认为谁督两江较为得力?”恭亲王又反问道。

“当然是沈幼丹!无论资历还是见识,他都当之无愧。”

“两宫对他的看法也很好,倒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李鸿章的话题重新回到洋务上,他请恭亲王无论如何帮着递牌子,再请面奏两宫。恭亲王答应得很痛快:“那就明天或后天,马上过年了,无论如何让你回保定过年。”

隔了一天,两宫再次召见李鸿章。李鸿章先说海防的事,再说暂缓西征的理由:“历代备边多在西北,但现在形势不同了。西北不过是与俄罗斯等国陆路相连,而沿海万余里,各国兵舰轮船可随时停泊。道光以来,所有外衅都是起自沿海。而沿海有事,就牵连内地。洪杨大乱,就是借我沿海不靖而起,陕甘变乱,新疆被阿古柏所占,也是他们看到我东南沿海不宁,才乘人之危。所以,只有沿海不可侵犯,才可保内地平安。也正是这个缘故,臣以为西北不过是肘腋之疾,而沿海则是心腹大患。臣请暂缓西征,就是移缓就急,打牢了海防,西北自然稳固。”

慈禧回应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新疆毕竟是祖宗代代相传的国土,轻言放弃,恐怕言路上就多有窒碍。你的折子我和姐姐都看过了,等过了年,就发下去好好议议。”

“西北、沿海都重要,如果有银子,两边都能兼顾才好。”慈安这一点倒是明白,说到底都是因为没有钱。

“是,筹饷也是臣等不能不用心的大事。臣请开矿山、兴工商、办火车,还请两宫太后明鉴。”于是李鸿章将他与恭亲王说的一番道理说给两宫听。只是跪着回话,力求言简意赅,难免说得不够充分。

果如恭亲王所料,慈禧道:“这些事要一件件慢慢去办,目前西北、海防,都是花钱的大事,其他事情不能不徐图之。”

虽然李鸿章说话力求简短,但把他想说的事情说完,也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两宫也有倦意,李鸿章站起时,因为跪得太久,竟然有些站不稳。

当天晚上,醇亲王请他过府吃便饭。与恭亲王一样,他对李鸿章也非常尊重。他请了一个陪客,就是他最为欣赏的步军统领荣禄。他是满洲正白旗,同治初年进神机营,如今已是左翼总兵,是醇亲王最看重的助手。同治帝驾崩,议立新皇、迎接皇上入宫等事情,荣禄办得十分漂亮,深得慈禧青睐。荣禄时年三十八岁,正当盛年,人又干练、机警,李鸿章暗自点头,认定此人将来大有前途。

李鸿章以“过年请王爷赏下人”的名义,捧给醇亲王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他还特意给皇上备了一件礼物——一辆西洋人制造的玩具火车。从玩具说起,李鸿章把铁路、轮船、电报等事业说给醇亲王听,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少荃,我如今身份不似从前,我已经上折请求开去一切差使。国家大政,我不便干预。”醇亲王说出了自己的顾忌。

“王爷清望甚高,又是最知兵的王爷。所以事关海防和国家安危的大事,我不向王爷说,说给别人恐怕也说不清楚。”李鸿章这顶高帽送得恰到好处。这位醇亲王的确得到清议的赞扬,因为他向来以对洋人强硬著称。尤其是他一直想把神机营训练成一支劲旅,复现当年八旗横扫天下的勇武。

于是两个人又就如何训练兵勇谈了很久。李鸿章以为,神机营必须装备洋枪洋炮,按洋人的办法操练,练兵才能有效果。醇亲王对此很感兴趣,向李鸿章请教现在各国都有什么新式枪炮,两人说得很热闹。

李鸿章走的时候,醇亲王特别吩咐开中门,让他的轿子直接出府。回到贤良寺,李鸿章想想这次进京,无论两宫还是恭亲王、醇亲王,对他的洋务设想竟然没有一句切实的答复,不免有些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