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十章 文祥哭谏保新疆 鸿章购舰办海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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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5年,改元为光绪元年。正月二十日光绪皇帝正式登基,两宫垂帘也于登基大典后正式开始。慈禧过问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海防:“年前召见李鸿章,他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海防的事。新疆被阿古柏侵占,伊犁让俄国人占了去,到底该怎么办?你们军机上好好议议,拿出个办法来。”

下朝后恭亲王就安排这件事,他让军机章京把封疆大吏们的复奏分别梳理,这样费了三四天的时间,总算理出了个头绪,但要明白地拿出个办法来,他却做不到,因为意见分歧太大。粗略来分,大约有三种意见。一种是要大办海防,人数较多,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李宗羲、湖广总督李瀚章、福建巡抚王凯泰、江西巡抚刘坤一等都认为海防是当前第一要务。第二种认为塞防是重点,湖南巡抚王文韶、山东巡抚丁宝桢、江苏巡抚吴元柄、河南巡抚刘秉璋认为当前应当先重塞防,俄国与大清接壤,是心腹大患,我退一步,俄就进一步,因此塞防必须加强。第三种认为要加强江防,两广总督英翰、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安徽巡抚裕禄认为长江是南北天堑,关系东西,整饬江防是东南久远之计。

在所有疆臣的奏议中,李鸿章的折子最长,洋洋八千言,慈禧竟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李鸿章的折子我看了,加强海防、开矿山、办实业的建议都不错,只是哪一项都要花银子,恐怕要慢慢来。他提出暂缓西征,省出西饷来加强海防,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御史言官们这一关怕是过不去。左宗棠怎么说?”

恭亲王马上回道:“左宗棠认为当务之急是塞防,他主张出关收复新疆,态度非常坚决。”

“态度是一回事,能不能收得回来又是一回事。如果在新疆打成骑虎之势,岂不成了费银子的无底洞?西要塞防,东要海防,各说各有理,可朝廷的银子就那么点儿,总要有所侧重。你们把李鸿章的折子抄给左宗棠,听听他怎么说。”慈禧想了想又说,“罢了,李鸿章的意思你们不点名地透给左宗棠就行了。他们两人互不服气,闹得够不像话了,就别再给他们火上浇油了。”

肃州城里的陕甘总督左宗棠看到军机处的廷寄,拍案大骂李鸿章,虽然军机处隐去了李鸿章的名字,但“暂缓西征,将西饷挪作海防经费”的意见,左宗棠认定必是他所提。

“李二只为自己打算,当年剿长毛,他霸占上海的厘金不容别人染指,剿捻子的时候,他让别人去守运河,他的淮军负责追剿,谁不知道追剿容易见功,死守容易获咎,他这点小九九,人人都看得透。如今他看我湘军平定了陕甘,又怕我收复了新疆压过他的淮军,所以要百般阻挠。”左宗棠喜欢骂人,从前骂曾国藩和李鸿章,后来曾国藩去世了,他便专骂李鸿章,“李二这是不要新疆了,全是混账话!新疆不要了,那蒙古、陕甘还守得住吗?陕甘、蒙古守不住了,那京城还守得住吗?他只知道洋人会从海上来进攻天津,他没看到俄罗斯已经侵占了伊犁吗?”

左宗棠对新疆有着特别的感情。二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私塾先生,但已经颇有才名。当时云贵总督林则徐卸任回福建,沿长江乘舟东下,到了湖南省城长沙,只与湖南巡抚、藩台和臬台应酬了几句,却把穷举人身份的他邀请上船,泛舟湘江,畅谈竟夜。林则徐因为虎门销烟得罪了英国人,被贬谪到伊犁,他搜集了大量关于新疆的资料,装了整整一木箱。他发现左宗棠对新疆也颇有见地,如遇知音,便将那一箱资料交给了他,并拍着他的手道:“俄罗斯贪得无厌,已经吞并若干小国,将来必窥我西北。我已经老了,虽有御俄之志,但已力不从心。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可托大事之人,昨夜与季高畅谈,深信你是绝世奇才,今后西定边疆,抗击俄人,这些资料或许会有点用处。”

因为这一箱资料,左宗棠对新疆大感兴趣,说起新疆便侃侃而谈。当他出任陕甘总督,了解到新疆百姓的苦难后,便以收复新疆为己任,而且自信收复新疆非他莫属。李鸿章要朝廷暂缓西征,而且说新疆不过是“数千里之旷地”,他能不拍案骂人吗?

“李二说新疆是不毛之地,你们信吗?”左宗棠像个孩子似的,问身边的戈什哈,“无稽之谈,无知之谈!新疆是富庶之地,伊犁更是塞上江南,天山南北,戈壁滩下,埋着多少铁煤根本无人可知。退一万步说,就算全是荒芜之地,那也是祖宗的家产,如今要扔掉不管,任其自生自灭,我们不都成了败家子?这个李二,全天下也就他如此鼠目寸光!”

左宗棠亲自起草奏折痛驳李鸿章,首先开宗明义说明新疆不能丢,“我国定都北京,蒙古环卫北方,百多年来无烽燧之警,盖祖宗开新疆、立军府所贻也”“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不仅陕西、甘肃、山西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无宴眠之日也”。他惯使英雄欺人的手段,为了说明塞防的重要,不惜贬低海防,“自古以来,中国边患西北恒剧于东南,盖东南以大海为界,形格势禁,尚易为功。西北则广莫无垠,专恃兵力为强弱。以言防,无天险可限戎马之足;以言战,无舟楫可省转馈之烦,非若东南之险阻可凭,集事较易也”。其实这些年来,大清最大的祸患一直来自海上,左宗棠说东南沿海“集事较易”,无异于睁着大眼说假话。

接下来他要告诉朝廷,要想收复新疆,非出兵不可,“我退寸而寇进尺,不独陇右可虞,即北路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处,恐亦未能宴然”,“此时停兵撤饷,自撤藩篱,于海防未必有益,于塞防大有妨碍。”而且现在东南沿海并未出现警报,而新疆却正在侵略者的刀锋之下,用兵新疆是燃眉之急。就算是停止西征,准备出关的兵勇无非是在本地驻守,吃喝拉撒不是照样需要花银子?停止西征挪西饷用于海防,纯粹是无稽之谈。

接下来他就向朝廷拍胸脯,说收复新疆也并没大家想得那么难,“新疆贼氛虽炽,但盘踞乌鲁木齐的能战之贼,至多不过数千而已,不难一鼓**平。”南疆的阿古柏,虽然与英、俄通商,但朝廷如果真正与之作战,英俄未必能够为这个跳梁小丑与大清开战。因为英俄都是为了商业利益,没有必要为了与阿古柏做小生意而断送在大清沿海的商业厚利。新疆的地势北高南低,他的策略是先北后南,先灭掉天山北面以乌鲁木齐为中心的北路之敌,然后越过天山,再灭掉南疆的阿古柏匪帮。最后他再次说明自己如此力争,完全是从大局着眼,“事关大局,不备细陈明,必贻后悔,身在事中,不敢不言,言之不敢不尽。臣本一介书生,辱蒙两朝殊恩,高位显爵,已是平生做梦也不曾想过。臣六十有五,正苦日暮途长,愿引边荒艰巨为己任,为保祖宗疆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左宗棠的折子到京城时已经三月底了,此时海防塞防的争议更加热闹了,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们意见也出现了严重分歧。文祥支持西征,加强塞防;沈桂芬与李鸿章是同年,深受影响,认为应当先顾海防;宝鋆是大学士管户部,最愁的是银子,海防塞防他都无成见,只要少花银子就行。这场争论牵涉人员太多,涉及不同的利益团体,洋务派与清流派看法不同,沿海疆臣与内地疆臣眼光又有区别,衰弱的湘系与强势的淮系又有明争暗斗,每个人的观点都有道理,但恭亲王确信几乎没有一个人完全是从国家的大局着眼来谋划的。即便是最开明的李鸿章,他坚持停西征建海防的意见,当然有巩固他直隶地位的考虑在里面;开口闭口复新疆、保蒙古、保京师的左宗棠,其实与李鸿章争高下的心思也颇重。李鸿章洋务搞得那样热闹,左宗棠除了在收复疆土上有所作为,他还能靠什么来压李鸿章一头?他所代表的湘系与李鸿章所代表的淮系,虽不说势如水火,但互不服气、要压对方一头却从未停止过。恭亲王正因为清楚其中的种种内情,因此他更不能贸然做出决断。

文祥向来是唯恭亲王马首是瞻,但在海防塞防问题上,却坚持己见:“左宗棠说得好,重新疆是为了保蒙古,保蒙古是为了护京师。西北形势完整,则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则蒙古不安,蒙古不安,则大清永无宁日!王爷,新疆断不能弃!”

恭亲王解释道:“博川,李少荃的意思并不是要弃新疆,而是让他们自为部落,承认是大清之地就是了,如同朝鲜、越南等藩国。”

“李少荃这是痴人说梦!现在新疆已经沦入阿古柏之手,伊犁已经被俄人强占,如何让他们自成部落,又如何让他们承认是我大清疆土?眼下新疆只有用兵收复一途,说别的都是哄孩子的废话!”文祥执拗起来也不管说话的轻重。

这话让恭亲王有些不悦,但文祥是最值得信任的心腹,因此并未生气:“博川,左季高好说大话,这你也知道,新疆恐怕没他说的那么容易收复。”

“王爷,左季高喜大言不错,可是您看看他出任封疆后,哪个大言不曾成真?他当初要办船政,反对的人说洋人技巧我们学不得,也学不来,可是如今已经造船十几艘。他总督陕甘,说五年平定西北,结果恰是五年上收功。新疆的风土人情,没有人比他研究得更透,大清上下更没第二人敢像他那样有信心用兵规复,我们何不给他一个机会?他好大言,是因为他身上有英雄气。如今办洋务的,有人越办骨头越硬,比如左宗棠;有人越办骨头越软,越办越怕洋人,比如李鸿章。”文祥据实反驳。

“博川,何必这样扬左抑李,洋务这一块没有李少荃,你我要多操多少心?骨头软这样的话,别人这样说也倒罢了,我们身在局中的人又不是不知其中甘苦,何必自贬如此?”这话让恭亲王大不悦,因为私下里不少人指责他“骨头软”。

“王爷,怪我失言。李少荃因为太了解洋人,不免事事把洋人看得太过强大,总是抱定‘和为贵’的想法一再迁就,这一点王爷不能不警惕。”文祥醒悟自己失言,连忙解释。其实力保和局也是恭亲王的大政方针,因为自己太弱,不能不韬光养晦,“和为贵并未错,不过像李少荃这样就太过了,也非国家之福。俗话说,宁让人打死,不能让人吓死。”

“博川,关键是银子!这两头都花银子,圆明园总算没修,可三海工程修下来,那也不是个小数!”恭亲王点出了关键。

“王爷,您的难处我知道,这事由我向太后力争如何?你们年轻,我无所谓,我又老又病,死前能帮左季高出关西征,死而无悔!”

文祥的态度如此坚决,实出恭亲王意料。等他离开军机值庐后,屋子里只剩恭亲王和宝鋆、沈桂芬三人。恭亲王问宝鋆道:“佩衡,博川在塞防这件事上,态度为什么这么激烈?这不像他的脾气。”

“文相是怕留骂名。自从他大病一场后,对自己的名声特别珍惜。他曾经说过,在他手里不能再有割地赔款的事,不能让后人戳脊梁骨。”宝鋆透露道。

“其实,李少荃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最大的威胁来自海上,沿海门户洞开是最大的隐患。先把海防弄出点眉目,再回头收拾新疆,也未尝不可。”恭亲王深受李鸿章的影响,对海防格外关注。

“王爷,清议都倒向左大帅。”沈桂芬性情沉稳,与宝鋆的略显急躁和直爽不同,“舆论如此,王爷不能不顾及。毕竟新疆已经被人占去,而沿海日本退兵后暂时安静。”

闻言,恭亲王没再说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见起说到新疆的时候,未等恭亲王开口,文祥便以头碰地,恳请两宫皇太后恩准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早日率军西征。慈禧翻着手中的折子,并不答复文祥,反而问恭亲王是什么意见。

“海防塞防都要紧,但国帑不足,只能先急后缓,一件件地办。道光以前,边乱主要来自西北,但道光以后的几十年来,危难全部来自海上,因此臣等的意见与李鸿章同,暂停西征,先顾海防。”

恭亲王这话大出文祥意外,因为他昨天还说海防塞防都无成见,怎么今天突然改口极力支持李鸿章?他急得满脸通红道:“王爷,话不能这么说,俄国不是已经逼上来了嘛!眼看疆土任人侵占,我们却无动于衷,会被后世子孙痛骂!”这么一急,文祥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竟然涕泪交流。

见状,慈禧却无动于衷,她不接文祥的话,却不紧不慢地问起刘秉璋的事来:“老六,刘秉璋不是赞成塞防的吗?怎么又赞成海防了?”

恭亲王回道:“他又上了折子,说经过深思熟虑,当务之急是加强海防,西北暂维持现状。”

“刘秉璋也是淮军出身吧?李鸿章的能耐不小啊,大清的官员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慈禧咬着唇想了一会儿,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文祥说,“文祥你也不用逼我们姐妹俩,谁也不愿做丢弃疆土的败家子。”

文祥叩头回道:“奴才不敢逼太后,实在是俄罗斯逼我大清。”

慈禧点了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是人家逼上来了,我们还装作看不见,那哪成啊?你们瞧瞧左宗棠的折子,那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臣本一介书生,辱蒙两朝殊恩,高位显爵,已是平生做梦也不曾想过。臣六十有五,正苦日暮途长,愿引边荒艰巨为己任,为保祖宗疆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么一片赤胆忠心,如何能够辜负?我看,就让他督办新疆军务,一切用人行政、筹运粮饷及用兵方略,都交给他吧。左宗棠是个办事的人,他参谁就把谁调离西北,让他一门心思收复新疆!”

文祥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代左宗棠谢过太后皇上!”

“只是海防也事关朝廷安危,奴才实在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恭亲王还是有些疑虑。

“我知道你们军机一班人的心思,谁也不想得罪。六爷刚才不是已经说出办法来了吗?”

恭亲王不明白,慈禧何出此言?

“你刚才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咱们就来个两全,但并不一定要其美。海防塞防都兼顾,哪个要急就先办哪一个。”慈禧感叹道,“人这一辈子,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可总是让一些不得不马上办的急务给一搁再搁。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塞防不能废,海防也不能不兴。李鸿章、丁日昌上折说要建海洋水师,我大清海疆万里,我看就分别让南北洋先办着,让南北洋大臣兼着海防大臣,设局啦,练军啦,招聘洋人啦,都让他们办去。去年沈葆桢去台湾防备日本人,从丹麦订购的铁甲舰要花二百万两,这也太贵了,反正台湾的事已经了结,就算了吧,让李鸿章与洋人打听一下,有没有便宜的兵轮,先买一两艘,不要一口就想吃成个胖子。”

“两全但不必其美”,恭亲王不得不佩服慈禧的智慧,她的这番部署,其实是先顾塞防,而又让力主海防的人无话可说,只是两江总督的人选问题必须借机提出来,于是他说道:“两江总督李宗羲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已经抱病,恐怕担负不了南洋海防的重任。奴才请旨,可否准李宗羲开缺,另外调任两江总督。”

“李宗羲的资望本来有些勉强,现在身体又不好,再任两江的确不合适。你们军机上对两江的人选可有考虑?”慈禧问道。

“用人大政,恩出于上,奴才等不敢越俎。”恭亲王心里早就有人选,但他不敢贸然提出。

“两江总督兼着南洋通商大臣,再兼上海防大臣,那非长于洋务的人不能胜任。”慈禧太后问,“疆臣中长于洋务的有哪几个?”

督抚当中,开口能谈洋务的人不少,但真正能够扎扎实实办洋务的却并不多。说了几个都不能如意,恭亲王决定推荐他心目中的人选:“督抚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动不如一静,不妨从督抚之外看一下有无合适的。”

慈禧催促道:“老六,你有合适的人选不妨直接说来,我和姐姐并无成见,如果合适,有何不可?”

“奴才以为,如今在台湾办防务的沈葆桢,可胜任两江和海防。”

“沈葆桢人不错,官声也好,他好像是林则徐的女婿。”慈安这时候插了一句话。

“他是林则徐的女婿,也是林则徐的外甥。他们是姑舅亲。”沈葆桢是不是林则徐的女婿,与胜不胜任两江不搭边,但慈安提起来了,慈禧不能不敷衍两句,但她很快又转向了正题,“沈葆桢在台湾办防务,海防上自然能够胜任。他又办船政多年,也是能够扎扎实实办洋务的人。”

沈葆桢与李鸿章是进士同年,关系非常好。沈葆桢去台湾,李鸿章主动把淮军精锐派给他,沈葆桢也是十分感激。他出任两江兼署南洋大臣,正是李鸿章所愿,两人和衷共济,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但这个理由搬不上台面,所以恭亲王说的都是别的理由:“沈葆桢任过江西巡抚,对两江情形也熟。”

“你们再考虑一下,如果觉得妥当,就写旨来看。”慈禧不想在这事上纠缠。

文祥又插话道:“海防塞防争议了几个月,朝廷必须有个说法。”

“不错,不能再这么无谓地争下去了,你们军机和总理衙门要好好商议,拿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办法来,不要让人心散了。”慈禧点了点头。

很快,李鸿章收到了军机处的廷寄——

谕军机大臣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遵议筹办海防各事宜分别开单呈览各摺片。海防实系当务之急,又属国家久远之图。唯事属创始必须通盘筹划,计出万全方能有利无害。若始基不慎过于铺张,既非切实办法,财力也属万难,唯有逐渐举行,持之以久,讲求实际,力戒虚糜,择其最要者不动声色先行试办。南北洋地面过宽,界连数省,必须分段督办。着派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派沈葆桢督办南洋海防事宜。所有分洋、分任、练军、设局及招致海岛华人诸议,统归该大臣择要筹办……

这份上谕有一千余字,确定了数件事情。同意南北洋筹办海防,北洋海防由李鸿章督办,南洋海防由新任命的两江总督沈葆桢督办,朝廷每年拨付四百万两,用于海防建设,这几条都让李鸿章特别兴奋。当然,美中也有不足,这份上谕同时还任命左宗棠为督办新疆军务钦差大臣,让他筹备用兵新疆。用兵新疆耗费自然不菲,这是可想而知,那么海防的四百万两,能不能真正兑现就难说了。李鸿章采取的办法就是先立即铺开大办海防的摊子,抓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先从户部掏出百十万两银子来。不然,海防一无所为,朝廷移缓就急,都把银子给了左宗棠,那他李鸿章岂不成了傻子?

首先他要成立海防支应局,专门负责海防粮饷及采办。支应局的总办,必须是诚实可靠的心腹来出任。他幕中有两个人最为可靠,一个是盛宣怀,一个是周馥。盛宣怀所长在商务,如今他会办轮船招商局,而且准备去湖北办煤矿,无力兼顾。周馥当年办过淮军营务处、粮台,经办粮饷、财务是其所长,最关键的是他操守极好,把海防支应局交给他,李鸿章最放心。这几年来他一直在直隶治水,也该让他略有几日安闲。于是,李鸿章当天下札子,调周馥立即筹办海防支应局。

而且丁忧在籍的丁日昌还有几个月即可除服,不妨把他调到北洋来帮办海防事务。大办三洋海军本来就是他的主张,让他帮办海防再合适不过。有了这个做铺垫,将来推荐他出任地方实缺,自己说话也方便。因此,李鸿章也是当天安排人起草奏折。

沈葆桢出任两江总督,那么他所遗出的福州船政局应当趁机让“自己人”出任。而沈葆桢作为即将卸任的船政大臣,他的推荐至关重要。于是李鸿章给他写一封亲笔信,推荐郭嵩焘出任船政大臣。郭嵩焘在同治五年被免职回乡,已经在长沙城南书院当了近十年的教书先生。静极而思动,年初他将自己对洋务和海防的建议写成一个奏折,托请湖南巡抚转呈,主张不能只学习西方枪炮技术,而更应该“先通商贾之气”,大办工商各业,以求国富民丰。这些观点正合李鸿章心意。如果郭嵩焘出山参与洋务事业,必是有力助手。出任船政大臣正是他出山的一个难得机遇,如果由他督办船政,左宗棠引以为傲的船政事业也后继有人,真是再好不过。

还有一件事情也必须立即办理,就是购买英国人的蚊子船。一个多月前,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拿着总理衙门的一封信来找李鸿章,向他推荐英国一种新式兵舰,船不大,却配备了铁甲舰才装备的巨炮,是对付铁甲舰的利器,而价格却相当便宜。

“船虽小,但就是铁甲舰也惧它三分,就像蚊子,让它叮一口也十分难受。我给这种兵舰取了个形象的名字,叫蚊子船。”赫德当时极力向李鸿章推荐。

但朝廷对海防问题迟迟没有回应,李鸿章也就懒得应付,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了。如今他督办北洋海防,而朝廷又不肯购买铁甲舰,那么赫德推荐的这种蚊子船却能让铁甲舰也有所畏惧,倒是值得考察一下。

赫德接到李鸿章的信,立即到天津来。时年四十岁的赫德已经担任总税务司十二年,十二年来,他把海关打造成大清最廉洁高效的衙门,具有绝对的影响力,而且他以“大清雇员”的身份,对总理衙门遇到的各种困难和问题,总是积极主动地提出建议和帮助。他又深谙官场规矩,说话办事给官员留足面子,因此上至恭亲王,下至总理衙门的章京、仆役,都对这个外国人赞不绝口。日本侵台事件发生后,赫德立即意识到大清很有可能要从国外购置军舰。他又对大清财政情况非常熟悉,动辄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的铁甲巨舰,大清暂时无力购买,那哪款军舰最可能在大清打开市场?两年前,他在伦敦设立中国税务司办事处,聘英国人金登干专门为他搜集情报,帮他处理公私事务。物色军舰的事情,去年就让他仔细考察,他便推荐了蚊子船。

赫德兴冲冲赶到天津,一开始并不提“蚊子船”,而是先恭贺李鸿章又获督办北洋海防要职:“大人以首辅之尊身兼数职,当北洋门户,不愧为国家柱石。以卑职观察,大人之声望,已经远超曾大人。”

赫德虽是英国人,却是大清雇请的海关总税务司,朝廷授他从二品按察使衔,因此有“卑职”之称。李鸿章以曾国藩的学生自居,而赫德说他的声望已经远超老师,自然令他高兴,但他嘴上还是谦虚道:“赫德先生谬赞,我的声望哪能与老师相比?”

“我所说是有依据的。”赫德是中国通,汉语相当好,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曾大人在直隶总督任上所做的事情,练兵、治水、牧民,这些事情大人都做了;而办理洋务,曾大人就不太在行,大人却做得有声有色,深受恭亲王信赖和总理衙门倚重,大人之声望的确超越了曾文正公。”

“如今我这直隶总督不好做,职责太重,而能办事的人、财两缺,我是夜不能寐。”李鸿章向赫德诉苦,半分是谦虚,半分又是实情。

“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大人的难处。尤其是北洋海防关系着京城安危,而左大帅又要西征,朝廷拿不出多少银子来给大人办事。可是,如今各国铁甲巨舰争霸海上,如何防备,又是刻不容缓。”

“是啊,铁甲巨舰各国都在争相购备,听说日本国已经有了两艘。去年沈大人与丹麦定购了两艘铁甲舰,可是台湾的事情一了结,就有人上折不让购买。没有铁甲舰,这北洋海防如何能够防得了!”说到铁甲舰,李鸿章非常惋惜。

“对付铁甲舰,一个办法就是以铁甲对铁甲,这个办法暂时行不通了。第二个办法,就是在海口设岸炮,大人已经做了,我听说大沽口的炮台已经装备了克虏伯海岸炮。但海岸炮有个问题,各国都解决不了,如果铁甲舰不进入射程,它根本不起作用。如果铁甲舰绕过海岸炮,那么这些炮台就成了活靶子。”赫德分析道。

这也正是李鸿章所担心的,现在兵舰越造越大,舰炮射程越来越远,花费巨资构建的岸炮,对此也无能为力。

“现在大英帝国新装备的GUNBOAT兵舰,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GUNBOAT兵舰,大清可译为‘根驳’兵舰,也就是我上次和大人介绍的蚊子船。”赫德此时才涉及谈话的目的。

“根驳”兵舰是英国人乔治·伦道尔设计,由阿姆斯特朗公司建造,1867年首次试航,在英国引起轰动,也引起各国关注。

“根驳兵舰上装备的巨炮,与铁甲舰所装并无区别,它的威力也相差无几,足以给铁甲巨舰造成威胁。而且比之海岸炮台,它可以灵活行动,铁甲舰来犯,多条根驳兵舰组合,几分钟可以构成一个炮台群。敌舰未进射程,它可以靠上去开炮,敌舰要逃走,它可以追上去开炮。鄙国皇家海军认为根驳兵舰是海口防御的最新利器,已经订造了三十九艘,其他国家也都在购进。”赫德拿出一张图来,向李鸿章介绍,“这是目前皇家海军装备的最大根驳船,舰载火炮八十吨。”

“这种兵舰最大特点就是舰小炮巨。巨炮安在舰首,那会不会头重脚轻?”李鸿章立即发现了问题。

“舰上所用的煤炭都装在舰尾,就是为了解决头重脚轻的问题。根驳兵舰的火炮系统异常巧妙,平时火炮隐藏在船体里,以防重心过高;战斗时则通过液压系统,在几分钟内将火炮举升到甲板上,每发射一发之后,火炮自动缓缓降回原位,装完炮弹后重新升起开炮。”

“这倒是巧妙得很。不过,舰小炮巨,航行起来不知是否灵便?”

“大人是行家,一问就是关键。”赫德先给李鸿章戴了顶高帽,“根驳兵舰的一大优势,就是操作系统设计得极为灵便,转舵速度非常非常快,不到三分钟舰体就可旋转一圈。正因为他舰体小,又灵活,铁甲舰想瞄准它不容易,而他要打铁甲舰却容易得很,因为铁甲体形巨大,无异于海上活靶子。”

“如果真像你所说,根驳船真算得上铁甲克星!那么每条根驳,大约要花多少银子?”李鸿章有些心动了。

“现在根驳船大约有三种型号,最大的装备巨炮八十吨,次之的装备近四十吨,最小的大约二十五吨,价格分别为十万两左右,五万两左右,最小的有二三万两就够了。”赫德把一张报价单呈给李鸿章。

这个价格的确不贵,四五十万两银子,就可购买四五条根驳船。李鸿章把报价单仔细收好后说道:“容我几天时间再仔细考虑一下。但有一条,赫德先生务必给我一个最实惠的价格,天津、上海洋行不少,想必他们也能买得到,如果他们报价便宜,那时候我就是想关照,恐怕也不好说话了。”

赫德连忙道:“大人请放心,卑职出面办这件事情,完全是为了帮大人解忧,如果是为了商业利益,那卑职去办洋行好了,就不必当这总税务司。与大人一样,卑职是想成就一番事业,并非看重金银。”

打发走赫德,李鸿章立即给盛宣怀写信,让他通过洋行打听蚊子船的价格,又让新任天津海关道黎兆棠陪他到大沽口参观英国军舰,目的是向英国海军打听蚊子船的事情。

黎兆棠是广东顺德人,任过总理衙门章京,又任过台湾兵备道,陈钦丁忧开缺后,李鸿章把他奏调天津海关道。黎兆棠很善于与洋人打交道,到天津不出半年,就与各国驻津领事及大沽口英国舰队统领成了熟人。他很快与英国舰队统领联系好,定下参观日期。

李鸿章仪仗显赫,把轮船招商局的一艘客轮雇作座船,又由两艘福州船政局制造的木壳兵轮护卫,浩浩****开到大沽口。驻在口外的外国兵舰一看到直隶总督座船,便开二十响礼炮致敬。黎兆棠告诉李鸿章,洋人兵舰礼炮最隆重的是二十一响,二十响礼炮,仅次于国家元首。

李鸿章登上英国军舰,舰队统领又是命令操练打靶,又是陪他参观舰长室,十分殷勤。李鸿章最关心的其实是赫德推荐的蚊子船,于是问陪在身边的舰长道:“贵舰所配巨炮是多少吨?”

舰长被问得一愣,等翻译说明李鸿章的意思,他便回道:“本舰所配是12英寸口径舰炮,至于重量,我还真不清楚。一般来说,舰炮规格是以英寸为标准,很少以重量而论。”

舰长说得客气,但李鸿章知道自己问了外行话,也就怀疑赫德是否对蚊子船真的了解,于是他就仔细向这位舰长打听根驳兵舰的详情。舰长一一回答,他所说的与赫德所说基本一致,根驳兵舰是防口利器,的确不虚。

“根驳兵舰也有弱点,就是不能远航,只能在近海防卫,称之为水上炮台更合适。”英国舰长真正是知无不言,“因为这种船空间太小,储煤有限,续航不能太远。”

这一点赫德并未对李鸿章说明,不过,北洋海防,目前如果能够足以守卫就行了,到大海上与外洋舰队争雄,现在还没那个实力,所以此兵舰仍然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

李鸿章回到天津便再约赫德见面,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赫德先生害得我出了笑话。舰船配炮都是以口径为标准,为什么阁下所报都以重量来划分?”

赫德已经多年不曾回国,其实蚊子船到底什么样他并未亲见,所有关于蚊子船的知识,都是来自金登干的书信和手绘的示意图。见李鸿章询问,他勉强辩解道:“大概他们觉得用重量来描述,更容易理解。”

其实李鸿章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正好借此敲打一下赫德,让他不要存了欺诈的心思,所以他又道:“出现这种问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委托的代理人并不真的懂兵舰,那么他对蚊子船的赞美之词都令人怀疑。再一种,就是你存心糊弄我,跟我玩仙人跳。”

赫德汉语再好,对“仙人跳”一词的含意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英文翻译费了许多口舌终于让他明白。他连忙向李鸿章表示绝对没有这种心思,并说立即让金登干重新提报蚊子船的资料。

“资料一定要详细,如果成交,咱们必定得签订一份非常仔细的合同,兵舰的所有质量标准,要一项项注清楚,将来我就亲自到大沽去验收,如果有一点不实之处,余款便一分不付!我第一次主持从外洋购舰,你可不要让我闹了笑话,不然到时候双方都有损失,而且以后断无合作的可能。”

赫德连连点头。

赫德给金登干的指示通过电报发过去就是,但根驳船的详细资料,因为内容太多,只能发信件。从伦敦到上海,通过邮伦转递,前后用去了一个多月。赫德一收到从英国寄来的资料,立即到天津向李鸿章报告。

这次金登干提供了四种舰型的详细资料,最大的舰型排水量1300吨,装备16寸火炮;次之排水量440吨,装备12.5寸火炮,再次排水量320吨,装备11寸火炮;最小的一种排水量260吨,装备9寸火炮。

李鸿章认为,排水量260吨、装备9寸火炮的舰型,火炮威力和船只吨位都过小,意义不大;而排水量1300吨,装备16寸巨炮的舰型,则担心吃水过深,且火炮口径太大,是新推出的舰型,未经实际检验,担心这种从来没有使用前例的火炮不够可靠,不甘心为试验这种火炮买单。那么可供选择的就是装备12.5寸火炮和11寸火炮的蚊子船,各定购2艘,同时约定,在得到西方16寸巨炮使用可靠消息的前提下,可以考虑再订购1艘。

此时盛宣怀也从上海洋行提供了舰型及报价,上海的报价明显高于赫德。于是李鸿章给恭亲王写了一封信,决定通过总税务司从英国购舰。恭亲王很快回信,让李鸿章妥为办理。李鸿章特别交代黎兆棠,一定要防备赫德也来这一手,要在合同中定明临时聘请的洋人,一旦把舰交给大清就要立即回国,除非大清要求他们留下来。

天津海关道的洋务能手,再加周馥和马建忠,仔细费了十余天的功夫,终于与赫德签订了购舰章程,除了用大量文字就军舰的型号、质量、验收条款进行详细规定外,章程中载明,将来帮助驾驶军舰到大清的英国水手,在交接完毕后必须立刻离开。最后的价格,装备11寸火炮的蚊子船造价2.3万英镑,装备12寸火炮的蚊子船造价3.3万英镑,外加运费,总计预算四十五万两白银。按照阿姆斯特朗公司的惯例,合同签订后先付1/3,军舰造成一半后再付1/3,交付验收后付剩余部分。

随后,由恭亲王奏请,大清决定购买这4艘军舰,购舰经费从江汉、九江、江海、闽海、粤海五口的海关关税内提取。合同签订后,李鸿章亲自为即将定造的蚊子船命名为“龙骧”“虎威”“飞霆”“策电”。

还有一件喜事更令李鸿章高兴,就是名动京师的薛福成被他收入麾下。

薛福成是曾国藩北上剿捻时揽入幕中的人才,他一直在曾国藩幕府中参赞军政。曾国藩去世后,他到苏州书院任教,几乎被世人遗忘。光绪元年,新皇登基,太后重新垂帘,朝廷特下旨广开言路,“内外大小臣工,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当据实直陈,务期各抒所见,于时事有裨。”

薛福成积数年幕府见识和思考写成《治平六策》和《密议海防十条》,他的奏折上达朝廷后,首先在紫禁城里引起很大反响,慈禧谕令总理衙门核议《密议海防十条》,吏、户、礼、兵四部分议《治平六策》。一个身在江湖的候补微员对国家的内政外交全局在胸,提出了连一些督抚大员都未曾提出的建议,这不能不令人惊讶和钦佩。

薛福成的这份万言书在京中纷纷传抄,大有洛阳纸贵之势。直隶驻京的提塘官立即将万言书抄录一份送到天津,李鸿章读罢连连拍案,尤其是《密议海防十条》,让他大叹茫茫人海中竟然有如此知己!

李鸿章把薛福成的十条总结为五个方面:

一是改善国家外交。薛福成认为,西方诸国为了侵略大清而互相勾结,大清一直孤立无援,应当打破这种状况,对不同国家采取不同办法,广树外援。他又指出,如今沿海州县的地方官吏与洋人的交涉活动已十分频繁。可是当事者却往往从没见过中外之间的条约,临事时茫然不知所措。“偏于刚者”,会违约而滋事端,“偏于柔者”,以忘约而失体统,总之都会启衅召侮。因此,应将国际公法、中外条约多多刊印,颁发到州县,使有志之士和官幕书吏都能随时披阅,遇到事变,便可援引公法、条约,从容与洋人周旋。

二是培养新式人才。薛福成感叹大清的士大夫拘于成见,平时高谈气节,鄙弃洋务,只懂些八股文、试帖诗,一遇事变,就像盲人那样不知所措。号称懂得洋务的,又只有翻译、商贾之流,而他们除了声色货利之外,并不知其他。这就是国家难觅洋务人才的原因。他建议,要使人才奋起,必须使“聪明才杰之士”都来研求时务,应该为洞达洋务的人专设一科,令内外大臣都来保荐,即使是新科进士等科举正途出身的人也可予以录用。这样,“功名之职一开,士大夫习闻惯见,渐渐转移风气,不再专务空谈”,“奇杰之才”必定会大批涌现。对此李鸿章也是感慨良多,薛福成所提与他十几年前上奏朝廷改革科举的奏议几乎如出一辙,十几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正途出身的士人依然对洋务嗤之以鼻。

三是重视“器数之学”。西方器数之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科学技术)得以日新月异,是因为西方以科技为要务,凡能独创新法者,可以世食专利,常常有人因此一举成名,一技致富。大清却将百工技艺都视作鄙贱之事,聪明的人才不肯留意,所以便步步落后。他认为,应该寻访出大清的能工巧匠,用官衔来加以表彰,并随时派人带他们出洋游历,参观各种工厂,探索西方科技的奥妙。对于能够发明创造的,就优给奖叙或者给予专利。这样,巧工日出,便足以与西方争长。

四是加强海军力量。薛福成建议,要大办海军,应该留心物色确有才能的“洋将”,请他们来帮助操练。同时,应该挑选沿海“勤敏”的子弟上西方兵舰见习,几年后学成回国,便由他们来操纵军舰,这样就能使海军日益精锐。他还认为,铁甲舰威力巨大,绝非寻常兵轮所能匹敌。大清有了铁甲舰,“外则巡缉洋面”,“内则扼守要口”,还可使其他兵轮有了依靠而增加气势,因此大清应不惜巨款向西方定购铁甲舰。

五是发展商业、矿业。薛福成认为求富是求强的基础,主张发展官办或官督商办的新式企业。大清设立官督商办的轮船招商局,“夺洋人之所恃,收中国之利权”,确实是个好办法。大清必须像西洋国家一样,体恤商情,对商人曲加调护,官吏不得勒索,关津不得稽留,务使他们有利可获。同时还应该让大清商船驶往西洋口岸赚取洋人的商业利益,这样大清兵舰就能利用充裕的商务之税来作为养船之资。他更认为,大清到处都有未经开采的金、银、煤、铁等矿产,货弃于地,端着金饭碗挨饿,外人垂涎已久。大清应使用西方的机器兴商办矿,“兴中国永远之利”,兵饷充裕,奠定下富强之基。

李鸿章连连慨叹,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薛福成是他的幕僚,因为两人的许多观点是如此相似。当时他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让盛宣怀到苏州去请薛福成,并让他乘轮船尽快北上。

薛福成一到,李鸿章就亲自接见,一面仔细端详一面连连点头道:“叔耘,相招恨晚呢!”

李鸿章对薛福成的才干知之甚早,两人也曾经在曾国藩幕府中见过一面,彼此印象都很好。曾国藩去世后,李鸿章只顾得悲伤,竟然忘记招薛福成入幕,让这等人才埋没多年,岂不招之恨晚?

薛福成谦虚道:“中堂谬赞,其实我的许多想法,也是从中堂大刀阔斧的洋务中受到启发,中堂不怪我抄袭您的高见就是万幸了!”

“我倒盼着有更多的人像你一样来抄袭我的想法,可惜凤毛麟角!”李鸿章呵呵一笑,又问了他的家庭孩子等情况,让他安顿下来后尽快把妻儿接过来,“叔耘,踏踏实实帮我办几件大事,你的前程,绝对不敢耽误。”

薛福成屡次听曾国藩批评李鸿章总是以名利驱人,这事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倒是觉得李鸿章来得痛快干脆,比耻于言名利者更真诚。

“中堂,卑职所上万言书,当然不敢奢望朝廷都能采纳,但有几件实在是当务之急。一件是改革科举,专设洋务一科;二是派员到西洋国家游历,参观他们的工厂、兵舰。这两条都是为了培养洋务人才。还有一条,就是购买铁甲舰,没有铁甲舰,海防便无从谈起。”薛福成对自己的万言书引来如此巨大的反响当然很高兴,但他更关注的是朝廷到底能采纳多少。

“叔耘不必着急,在大清办事急也没用。改革科举一项,我十几年前就提,结果招来一顿痛骂,不但专设洋务一科通不过,就是同文馆招收正途出身的人学习洋务也是应者寥寥。投考同文馆的正途士子,大多是冲着优厚的待遇而去,大部分人后来又都去参加科举。改革科举这件事,恐怕要待几十年后了。派人到西洋国家游历,我最近有个新想法,打算明年派人去欧洲国家。”李鸿章叹了口气。

两年前,他从德国定购一批克虏伯后膛海岸炮,厂方聘请了德国水师军官李励协前来当教练,明年春天聘期将满,李鸿章打算让李励协带一批军官到德国去学习军事,李励协已经答应。李鸿章不打算再派留学监督,完全拜托给李励协,这样不仅可以省一笔费用还避免留学监督对学生干预太多。

对李鸿章的这个想法,薛福成十分赞同。

“至于铁甲舰,因为左季高西征,粮饷所需极巨,朝廷实在无力筹拨巨款,只能再过几年再说。”李鸿章提起这件事就不痛快,但在薛福成面前,他不愿对西征说三道四。

“中堂,如果只等朝廷拨银子,恐怕很难买得起铁甲舰,买得起恐怕也养不起。别的地方我不敢说,江苏的情况我还是熟悉的。户部筹拨巨款,江苏负担向来最重。巨款所出,一是靠地丁,二是靠漕粮,三是靠洋税,四是靠厘金。尤其厘金一项,对商户百姓盘剥太甚。”当年李鸿章巡抚江苏,内阁学士殷兆镛就曾经参劾李鸿章重厘盘剥,对这桩公案,薛福成当然知道来龙去脉,所以先要为李鸿章洗脱,“大人当年巡抚江苏,正在与长毛打仗,征收厘金解决军饷天经地义,百姓也都理解。如今天下承平,江苏再加重厘金,恐怕就说不过去。不但江苏,全国各省无不如此,再想靠增厘筹款,难上加难。那么不增厘金又靠什么?卑职以为,必须靠大力发展工商业。所以我在陈言中请求,商情宜恤,开矿宜筹,就是为了扩大利源。西洋国家是以商富国,国富则兵强。”

“叔耘所言极是。尤其是自主开采煤铁,不但是开拓饷源的最得力办法,而且也事关国家安全。”李鸿章的目光更为深远,“我听盛杏荪说,仅上海码头,十几年前进口煤炭大约三四万吨,而去年已经达到十六万吨。这些煤炭主要供应各国轮船和江南制造局、金陵机器用,轮船招商局所用煤炭,也都是靠洋煤进口,现有的火轮兵舰也是依赖进口的洋煤。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用煤全靠进口,将来与列国失和,他们断绝了煤炭进口,我们就是有铁甲舰,也不能出海,与废铜烂铁何异?所以,我们必须自己开采煤铁,利权归我,主权也才能有把握。”

“中堂高瞻远瞩,卑职真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薛福成由衷地感叹。

“我督办北洋海防,事事当然要与海防相联系。今年初我已经派杏荪到湖北去考察采煤。他父亲曾经在湖北做官多年,盛杏荪是个有心人,当年就曾经考察过湖北煤铁。他已经回信,认为鄂省广济县武穴煤山,最适合用新法开采。武穴煤矿前人已经开采过,且濒临长江,运输便利,煤山又属官有,不会与百姓发生争执。加之长江的便利,机器运输和聘请洋人都较为方便。”李鸿章边说边从案边取过一封信递给薛福成,“这是杏荪的信,他分析得头头是道。”

盛宣怀是李鸿章最器重的幕僚之一,薛福成早有耳闻。盛宣怀的信简要汇报湖北的考察情况后,将开采武穴煤山的有利条件分析得十分透彻——武穴一隅,民向不资此山为生,则官为开采,不夺其生计,一也;民情虽亦浮动,尚堪动之以利,结之以义,用洋匠设机器,不致决裂,二也;武穴实为吴楚咽喉,等洋法一有成效,近悦远来,可开海内风气,三也;滨江一水可通,轮船径运上海,无须火轮车路,无须开浚河道,四也。

“在武穴机器采煤,还有一项好处,政通人和。我兄长总督湖广,自然鼎力支持。湖北巡抚翁玉甫,与盛家是世交,盛杏荪的父亲署理过湖北督粮道、盐法武昌道,人脉犹在,由盛杏荪督办湖北采煤,可谓得天独厚。我准备与翁玉甫一道出奏,请朝廷批准。”李鸿章也分析了一下实际情况。

翁玉甫就是翁同龢的二哥翁同爵。李鸿章当年在曾国藩幕府,捉刀弹劾翁家老大时任安徽巡抚的翁同书,因此与翁家结下芥蒂,此事薛福成也熟知,因此他追问道:“翁抚台意下如何?”

“盛杏荪说,翁玉甫于开矿一事未免过虑,但对杏荪还是颇肯关垂。我亲笔写封信,想来问题不会太大。翁家三兄弟,这位老二是最知大体的。”李鸿章依然是自信满满。

两人正谈得热闹,丁日昌请见。薛福成连忙要告辞,李鸿章笑道:“叔耘不必回避,估计是与秘鲁换约的事,你听听也无妨。”

去年李鸿章奉命与秘鲁签订了《中秘友好通商条约》和《中秘查办华工专条》,按约定今年正式换约。然而,在秘华工仍然受到迫害,处境毫无改善,因此秘鲁换约专使艾莫尔到天津后,李鸿章派丁日昌先与他会谈,要求增订保护华工的条款或者向各国发表一个保护华工的声明。

丁日昌与薛福成也彼此相识,薛福成连忙要行下属参见礼,丁日昌连连摆手道:“叔耘何必如此,我如今是在籍守制,与白丁无异。”

李鸿章先向丁日昌简单介绍薛福成入幕的情况,然后问道:“雨生,后生可畏,你们两个以后好好切磋——与秘鲁使臣谈得怎么样?”

“不好,有英美等国撑腰,秘鲁使臣不肯答应。”丁日昌告诉李鸿章,“英美两国驻天津领事都帮着艾莫尔说话,意思是先换约,然后再发表声明。”

“绝对不行。西方列国向来狡诈,他们说换约后再发表声明,可是空口无凭,换约后他们不承认,我们有什么办法?”李鸿章一口回绝。

“总理衙门那边催得急,大概英美公使也在向总理衙门游说。他们说,条约是去年定好的,今年是如期换约,没有再更改的道理。”丁日昌又说出一个问题。

“当然有道理,条约和专条都要求秘鲁要善待华工,可是他们怎么做的?还是依然不把我华工当人!”李鸿章怕丁日昌不明白其中的利害,“现在秘鲁华工有十几万,这十几万人都是秘鲁用欺骗手法骗去的。遥遥万里之外,受到种种迫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果不借此机会切实给予保护,他们岂不永无跳出火坑之日。”

“中堂是一心为海外华人着想,不过有人不以为然。”丁日昌这些天听到一些官员议论,“有人认为,这些人之所以被骗,是贪图洋人国家的厚利,所以才远涉重洋,虽然是被骗,但无异于背叛国家,何必为这些人费心思。”

“大错特错。”李鸿章连连摇头,“雨生,你看西洋各国,对本国国民都是一体保护,无论在本国还是在他国。各国设驻外公使和领事,本来就是为了保护本国商民的利益,他们甚至为了本国商民不惜以武力相向。我们的国民被骗到外洋,生不如死,母国再不伸出援手,他们断无生理!无论他们是自愿还是被骗,毕竟都是我华夏子孙!何来背叛之说?西洋列国,本国商民足迹遍布全球,无不是为利而往,哪个国家视之为背叛?叔耘在万言书中也建言,鼓励本国轮船和商人到外国经商,赚外国人的钱。我在《筹议海防折》中也说过,我们要大兴商务,在本国与洋人争利权,到国外去分洋人利源。到洋人国家去,受了委屈怎么办?就要靠驻外使臣和领事来保护。所以我有个想法,准备上奏朝廷,先向秘鲁等国派出使臣,陆续向各国派驻,便于协商国是,也便于保护海外国人。”

“中堂有如此设想,我第一个赞同,就怕那些清流要极力反对。”丁日昌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完全是为国家着想,互派大使也是各国通例,他们凭什么反对?”薛福成毕竟年轻。

“就凭天朝上邦的空架子。”丁日昌笑着对薛福成说,“他们会说,我泱泱大国,向来是各国来朝,岂有去朝拜蛮夷的道理!”

“可不是嘛,如今就是一副空架子。扯远了,还是先说和秘鲁换约的事。”几个人突然发觉所议已经离题,李鸿章由此打住,随后他从案头取过一个大封套,里面装着容闳的调查材料,还有几张反映在秘华工困苦窘迫的照片,“雨生,你告诉艾莫尔,他如果不答应发表声明,我们就把华工的遭遇通报给各国,让各国来评评理。虐待劳工,万国公约所不许,我就不信英美等国还会如此不通情理,我就不信,艾莫尔不怕在列国前出丑。”

“好,我按中堂说的办,只是总理衙门那边中堂最好去封信,让他们不必急。”

打发走两个人,李鸿章正要给沈葆桢写信,总理衙门一封急信到了,他拆开一看,自言自语道:“麻烦事都扎堆了。”随后又吩咐,“下午让黎观察和薛叔耘再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