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十二章 郭嵩焘出使挨骂 盛宣怀购买铁路

字体:16+-

李鸿章回到天津不久,督署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翰林院侍讲张佩纶,他是向李鸿章兴师问罪来了。

张佩纶是直隶丰润人,父亲张印塘在安徽当按察使时,与正在家乡办团练的李鸿章相识,因此两人关系相当不错。可惜张印塘不久后就战死了,留下只有七岁的幼子张佩纶。幸得李鸿章资助,张佩纶得以扶棺回乡葬父。因为这个原因,张佩纶视李鸿章为恩公。张佩纶与家人四处漂泊,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因此发奋苦读,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授翰林院编修。光绪元年四年一度的翰詹人员大考,他以二等第三名被破格提拔为翰林院侍讲。当时朝廷改元,下诏求言,张佩纶上疏陈言,虽然了无新意,但慷慨激昂,文采风流,被军机大臣李鸿藻赏识,收入门下。

李鸿藻是同治帝的师傅,深得慈禧信任,他得以入军机,是专为牵制大办洋务的恭亲王。只是恭亲王内有军机文祥、沈桂芬、宝鋆和总理衙门大臣董恂、毛昶熙等人的支持,外有李鸿章、沈葆桢、丁宝桢、丁日昌等洋务大吏的奥援,李鸿藻实在是势单力薄。他的办法就是笼络翰林及言官,这些人虽无实权,但位居清要,且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影响力也不可小瞧,被世人称为清流。他们傲视王侯,以直言敢谏著称,笔锋所指,每有官员倒霉。慈禧有意以清流来牵制恭亲王,因此对清流多有提携,以致很快成了气候。市井笑谈,已经有清流四谏之说,翰林院侍讲张佩纶、张之洞,编修宝廷、黄体芳;又有青牛之比,说李鸿藻是青牛头,张佩纶、张之洞为青牛角,专用来抵人,陈宝琛为清牛尾,宝廷为青牛鞭,邓承修为青牛肚,其余牛皮、牛毛甚多。在海防塞防大讨论中,针对李鸿章等人提出的大办海军、大兴商务、兴修铁路、改革科举等主张,众清流交章弹劾,向朝野显示了不可小觑的力量。李鸿章对朝野的风吹草动极为敏感,自然对清流力量十分关注。他的评价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又无可奈何。

李鸿章签订《烟台条约》,增开通商口岸、优待各国公使、派出驻英公使等等,又引发清流群起而攻之。张佩纶也多有不满,但因视李鸿章为恩公之缘故,没有上折弹劾,而是选择到天津来“向李中堂面教”。李鸿章接到报告后,对身边的薛福成道:“张幼樵兴师问罪来了。”

薛福成笑道:“中堂是幼樵的恩公,他哪里敢问罪?”

李鸿章摇了摇头:“他被李兰荪收入麾下,对我们这些办洋务的自然是看不顺眼。幼樵本来学问就好,老泰山又是藏书大家,只可惜学问用错了地方。”

张佩纶的岳父朱学勤,当了十几年的军机领班,一向为恭亲王倚重。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是嗜书如命,遇有好书便倾囊相购,藏书数万册,张佩纶因此读到了许多世间难得的珍本,学问更是今非昔比。李鸿章爱才心切,有意笼络张佩纶,期望这员清流干将能够为其所用。

张佩纶时年二十七岁,已经名冠京师,顾盼自雄。他视李鸿章为恩公,已经极力收敛,但咄咄逼人的气势仍然扑面而至:“中堂与英夷签订《烟台条约》,都中颇有议论。中堂有恩于晚生,晚生不能不如实相告。”

“我为大清避免了一场战祸,都中竟然还有议论,都议论什么?”李鸿章是明知故问,清议是怎么指责的他都预料得到。

“议论很多。比如增开通商口岸,清议认为洋人深入内地,难免使大清江河日下。”张佩纶拣了条例子说道。

李鸿章辩道:“威使要求增开十余口岸,我费尽心思,磨破嘴唇,减至四个,已是竭尽全力。何况,增开口岸通商也并非全然坏事。”

“洋人货物行销内地,夺民生机,怎么不是坏事?”张佩纶不以为然。

“洋人货物进口要纳子口税,对朝廷筹饷有利。近年来各通商口岸海关税收年年增加,已经是朝廷最稳固的一项收入,西征借债担保以及南北洋海防,无不依赖海关收入。再说,洋货行销的同时,洋人也购买土货出口,土货销量大增,自然也是增利于民。”随后,李鸿章给张佩纶讲西方各国互相通商、以商致富的情况,既然大清大门已经打开,想关闭已经不可能了,只有千方百计发展工商业才能与洋人争利,于国家有利。李鸿章以伯相之尊,娓娓道来,张佩纶眼界大开,虽然一时不能完全明白,但也无从反驳。

“派驻英公使一事有辱国体。我中华上邦向来是四夷来朝,如今再派使臣驻英国,岂不等同于朝觐洋夷?”张佩纶见辩不过李鸿章,便转移了话题。

“幼樵,说句不该说的话,中华是不是上邦,不是我们说了算。英、美、法、意等国远在万里之外,从来不曾来进贡,我们凭什么说是他们的上国?再退一步说,就算我们是他们的上国,如今人家的坚船巨炮虎视眈眈,我们这上国却无力抵御,还算什么上国?何况这些国家向来都认为彼此平等。他们之间平等,与我大清也是平等之国,没有上下之分,只有靠条约来互相约束。”李鸿章依然是不急不躁。

张佩纶对此却无法苟同:“中华五千年文明,这些洋夷之国,据说还在茹毛饮血。”

“他们是不是茹毛饮血且不去论,各国互派公使已是万国公例。所派公使,也是为了保护侨居的本国之民。譬如英国公使和领事,一遇中外纠纷,他们便出头为英商说话。在西洋各国互派公使不仅是定例,也是一种权力,一国不让另一国派公使,反而是失礼的行为。”李鸿章缓缓解释道。

“我国百物充盈,百姓自给自足,自然无须去他国,也就不必派公使;洋人国家穷困,所以要到我中国来经商,因此他们才派公使。都中清议,没有人以派公使为然。郭侍郎如果答应去英国,恐怕会身败名裂。”张佩纶又道。

郭嵩焘是李鸿章推荐出使英国的,因为滇案一拖再拖,因此一年多未能成行。如今《烟台条约》签订,按条约大清必须派出使臣前去道歉同时兼充驻英公使。这项差使竟然有可能令郭嵩焘身败名裂,李鸿章有些不太相信。

“中堂应当听说了,清议对郭侍郎多有非议。”

京中舆论对郭嵩焘即将出使英国一事,岂止是非议,简直是众口声讨。大家一致认为,夷人如猪狗一样是不可理喻的,大清派使臣出去,无异于古时候被扣的人质,“徒辱国格而已”。甚至有人写了一副对联帖在郭嵩焘的住处——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闻言,李鸿章感叹道:“按万国通例派出公使,怎么会如此辱骂?真是不可理喻。”

“所谓万国通例,不过是蛮夷国家的通例,我朝典章制度尽善,何必去父母之邦,学洋人之皮毛?十余年来,事事以洋人为师,正是最可虑、最可耻之处。洋人之所长在机器,大清之所贵在人心。机器不过万物之末,人心才是根本。我们学到了洋人之末,丢掉了尧舜周孔之道,文官无忠谏之臣,武将无敢死之士,就是学到了机器枪炮之流,又有何用?”张佩纶以为自己抓住了根本,侃侃而谈。

“大道理我不必讲,我就问你一句话,洋人持洋枪,我持刀矛,就是忠谏之臣,敢死之士上阵,也不过是送死。那你说,洋人的枪炮该不该学?”李鸿章对张佩纶的固执十分不快,都中盛赞的人才竟是这样的见识,真让英雄气短。

“那我问中堂,如果一个胆怯萎缩之辈,心中无忠义之气,手中就是握有洋枪,一冲锋陷阵,便充枪而逃,那洋枪洋炮又有何益?”张佩纶毫不退让。

“要论打仗,毫不谦虚地说,你们在我面前都是鲁班门前耍大斧,当年我在上海与洋人苦战之时,你不过是十几岁的娃娃。就连京中诸位放言高论的翰林台谏,又有几人在阵前拼过命?如果不是洋枪洋炮,淮军如何能够以沪平吴,又如何能够平定得了捻子?”李鸿章已经有些不悦了。

张佩纶立即反驳:“既然如此,大人为何又对洋人一再忍让,不仅要增开口岸,还答应云南通商,又允许洋人观审案件,又要派公使去英国道歉,大人办理外交,是不是太向洋人示弱了?”

“此言差矣!”李鸿章听张佩纶把一切归咎于他的软弱,终于忍不住发火,“该不该向洋人让步,不是我想让就让得了,也不是我不让就能坚持得了,这一切都因国家太弱。我国军力安内尚可,攘外则毫无把握。英国陈兵沿海,我们连一艘铁甲也没有,不答应又能如何?如果洋人十几年前的故伎重演,兵临京城,请问各位可有谁挺身而出?难道要让皇上太后再次西狩热河?”

“大不了迁都再战!”

迁都再战是清流们近来经常议及的话题,他们认为十几年前与洋人签订《天津条约》《北京条约》,是办事大臣太软弱的缘故,当时皇上已经离京,如果迁都再战,大清腹地广阔,洋人万里来侵,终归兵短粮绌,天长日久必败无疑。

“书生之见!”李鸿章对迁都再战的议论最为愤怒,“如果能够战之能胜,香港、澳门又如何能够被洋人强租?如果战火重燃,朝廷真的迁都,洋人占据沿海要地,比如广州、福州、上海、烟台、大沽、大连,这些地方海防都极薄弱,洋人完全不必深入内地,只需久占不归,便又是第二个香港、第三个澳门。试问幼樵,沿海门户洞开,要地尽归敌手,国家有海无防,从此贻害无穷,谁承担得起?”

“那就再回师打下来!”张佩纶把战争看得太轻率,几同于儿戏。

“打下来?说得容易!不说洋人枪炮强过我数倍,就说兵饷一项,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如果沿海口岸尽失,苏浙财赋要地必受影响,海关洋税尽归洋人,那时候兵饷无出,士兵哗变,怎么打仗?你们放言高论的诸位谁见过士兵哗变,放火烧营,杀害营哨各官的可怕?”于是李鸿章讲当年湘淮各军因为闹饷哗变的事例,听得张佩纶心惊肉跳。

今天是李鸿章的幼女李菊耦的生日,先期已经说好一块吃午饭,她早早来到客厅叫李鸿章,可每次来两人都是侃侃而谈。这次再来,两人依然议论风生。她看着西洋钟已经快下午一点,便再也沉不住气,上前打断两人的争论,杏目圆睁,瞪着张佩纶问道:“当初英国人的兵舰就在天津口外,百姓听说英国人要在烟台扣押我白白,不让我白白出海。白白为了国家,冒险前去烟台,我们日日提心吊胆,我娘夜里常常惊醒。白白费尽心思消弭战祸,你们却在一边指手画脚,试问你们的尧舜周孔之道何在?忠义良心何在?”

“白白”是合肥方言,爹爹的意思。李菊耦时年不过十二岁,伶牙俐齿,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两个人一时都目瞪口呆。她脸上虽未脱稚气,但明眸皓齿,已露少女的美艳之姿,特别是修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眨动之间竟然让张佩纶心旌动摇,大失分寸。

李鸿章看在眼里,满心欢喜,嘴上却道:“大人说话,你小伢子不要插嘴。”

“可以插嘴,无分大人小孩。”张佩纶竟有些语无伦次。

李菊耦却反唇相讥:“大人说话,小伢子当然不能插嘴,你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可见所谓尧舜之道不过尔尔,还在这里与我白白争论。”

张佩纶大窘,面红耳赤,向李菊耦拱手道:“甘拜下风。”

“我逗你玩呢,你何必这样认真?”李菊耦莞尔一笑

李鸿章拍拍女儿脑门道:“你先回去,白白马上过去吃饭。”

李菊耦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张佩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歉道:“中堂,小姐说得对,本来是请教中堂,却与中堂争执,都怪晚生张狂。”

李鸿章郑重地说道:“幼樵此言差矣,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主张,我们平等切磋,互相启发。你错了,我可以批评,我不对,你也可以纠正。我很愿有你这样一个忘年交。”

李鸿章邀请张佩纶参加家宴。家宴自然不避府中女眷,这是拿他当自己人不拘常礼的优遇,张佩纶临来时要以满腹经纶驳服李鸿章的计划至此彻底放弃,完全是一副请教、拜谒的心思。在家宴上他放不开手脚,尤其是李菊耦每说一句话,他都要拱手说一句“受教”。一桌人都不明白,鼎鼎大名的张翰林何以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俯首帖耳。

李鸿章有意让张佩纶开阔眼界,因此安排薛福成陪他到大沽口去参观炮台和洋人军舰。回到天津后,李鸿章已到开平去考察煤矿,特意让薛福成转交历年来的洋务奏折“请张翰林指教”,并赠一千两银票。

张佩纶拱手道:“中堂奏议晚生一定领教,但银票实在不敢受。”

“中堂说了,京官俸禄太低,京中开销又大,请幼樵不必推辞。”

张佩纶与薛福成已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也就不再推辞:“中堂美意,晚生不敢固辞。请转告中堂,但凡有用得着晚生处,尽管吩咐。只是晚生有不能苟同处,定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福成赞道:“中堂也是此意,希望多一位诤友。中堂说,他身边不乏诺诺称是之辈,缺的是能直陈胸臆者。”

张佩纶回到京城,京中清议正把一腔怒火发到郭嵩焘身上。郭嵩焘的好友纷纷来信,劝他不要接出使英国的差使。他的家乡湖南闹得更厉害,当时在长沙参加乡试的秀才在玉泉山集会,声讨洋奴汉奸郭嵩焘。有人说郭嵩焘创建的上林寺内住有洋人,是他勾引到湖南传教来了。秀才们赶到上林寺,把两进寺院付之一炬。他们又在郭嵩焘的家门贴上榜文,扬言要砸掉郭嵩焘的老巢,郭家老小吓得战战兢兢。湖南巡抚王文韶一向厌恶郭嵩焘喜谈洋务,闻讯大喜,不但不制止,反而火上加油,夸奖闹事考生“士气可嘉”。郭嵩焘接到家信,连忙向恭亲王求援。恭亲王亲自过问,发函王文韶,王文韶竟回复称湖南民风醇正,他不能不尊重民意,只能相机劝导。

郭嵩焘为千夫所指,身体又不好,咳嗽再加头晕,因此向朝廷告病,请辞出使的差使。此时威妥玛也来相逼,他来到总理衙门,说中国如果不派使臣到英国道歉,滇案就不算结束。

如果郭嵩焘不出使,又到哪里去找熟悉洋务、热心国事、甘被千夫所指的出使大臣呢?恭亲王奏请两宫太后召见郭嵩焘,劝他勉为其难。

九月底,两宫太后召见郭嵩焘,问道:“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好,一再请辞,你病势到底如何?”

郭嵩焘回答道:“臣本多病。今年近六十,头昏心忡,日觉不支,其势不能出洋,自以受恩深重不敢辞。臣近来病势日深,去英国万里迢迢,臣只怕不能经受舟船之苦,辜负天恩,误国大事,因此不敢不辞。”

慈禧劝道:“此时万不可辞,国家艰难,总要有人为国分忧。我原知你是公忠体国之臣,出使这件事别人也不能胜任。你应当为国家任此艰难。”

“京中清议,认为臣不该出使,而应该放手与洋人一战。”

慈禧又道:“别人说什么闲话,你都不要去管他们。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你看此时兵饷两绌,如何能够轻开边衅?你只管一味为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忠心。”

“臣对太后、皇上耿耿忠心,苍天可鉴,臣担心才识短浅,不能胜任,误了国家大事。”

“出洋本是极苦的差使,别人都不能胜任。况且上年已经派定,此时若换别人,只怕招洋人议论。你必须为国家任此一番艰难。”

平日召见,慈安很少说话。不过,她也听说了清议对郭嵩焘出使的种种批评,所以今天也开口了:“这个差使,须是你来任。”

两宫都如此说,郭嵩焘不敢再辞,以头碰地道:“臣肝脑涂地,谨遵懿旨。”

郭嵩焘出使英国已经是木板钉钉,无可更改。随后朝廷发布了上谕,着刑部员外郎刘锡鸿任副使,与郭嵩焘一同出洋。可这个任命,大出郭嵩焘意料。

刘锡鸿算得上是郭嵩焘的老相识。他是广东番禺人,字云生,举人出身。郭嵩焘任广东巡抚时,刘锡鸿就在巡抚衙门任事。刘锡鸿为人刻薄,不近人情,与同僚关系很差,但对郭嵩焘却言听计从,在郭嵩焘看来是亢直无私,因此曾经引为心腹,并极力奏保。所谓日久见人心,后来郭嵩焘认识到此人太过自负,严以责人宽以待己,便有意疏远。郭嵩焘被重新起用并被委为驻英公使,此时在刑部员外郎任上的刘锡鸿就极力谋求副使的职位,他先托丁日昌、后托郭嵩焘的至交好友帮着说话。郭嵩焘觉得刘锡鸿太意气用事,而且对洋务缺乏真正的研究,出使外洋不合适。可是经不住朋友的一再劝解,答应到时为刘锡鸿谋求参赞之位。刘锡鸿得到答复,有些不甘心,于是转而走军机大臣李鸿藻的门路。李鸿藻本来不赞成派出公使,只是慈禧已经同意,不得不勉力支持。而对正使郭嵩焘,他觉得太过媚洋,很不放心。而刘锡鸿虽然也以洋务自居,但比郭嵩焘却传统得多,且言语中对郭嵩焘多有不敬,这正投李鸿藻所好,既然他有意谋求副使的职位,那就让他如愿,但有一条李鸿藻私相托付,驻外人员但凡有失国体的地方,都要如实报告。刘锡鸿一点就通,知道其实是要他监督郭嵩焘。

刘锡鸿不但如愿得到副使之职,而且还有秘密使命,因此十分得意。刻薄之人容易得意忘形,忘形之后便会愈加刻薄乖张。他竟然拿着新颁的明发上谕抄件跑到郭嵩焘的住处,责问他为什么只举荐他出任参赞,而不是副使。郭嵩焘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敷衍道:“云生神通广大,又何必我推荐?”两人总算没有撕破脸皮。

看着刘锡鸿得意扬扬扬长而去,郭嵩焘心情灰暗,还没成行,已经受了这位副使的窝囊气,到了万里之外的英国,还不知道又弄出什么洋相来。

郭嵩焘本来计划回湖南老家一趟,安抚一下家人,可是威妥玛听说后大为不满,跑到总理衙门大发牢骚,要总理衙门给个确切的行程。总理衙门只怕再出什么麻烦,就督促郭嵩焘尽快起程。十月底,郭嵩焘偕如夫人梁氏、副使刘锡鸿、参赞黎庶昌、翻译德明、凤仪及英国人马格里,还有随员跟役共三十余人冒雨登船,前往英国。

郭嵩焘行前,总理衙门就有训令,要他详细记录沿途见闻、各国风土人情,随时咨送回国。郭嵩焘早年就有志写一部介绍国外情况的书籍,正好趁此机会完成夙愿,所以从上海起程开始,他不顾波涛颠簸、牙疼、胃疼、失眠、头昏、呕吐等诸多折磨,坚持每天写日记。每至一地必记下航行的经纬度及地理位置、气候。沿途所经的十八个国家所处哪一大洲,经纬度,信奉的宗教,他在笔下一一记录。他还记录了迥异于中国的外部世界,比如新加坡的新式炮台、巨型望远镜,专收女学生的“女学馆”;从《泰晤士报》上看到的英国人到北极探险,行两月余,不见日者一百四十余天,冻死四人,对他们的探险壮举,英王授勋奖励;在苏伊士运河两岸,他第一次看到了开河机器,效率之高、结构之妙令人惊叹……

光绪二年十二月初八,西历1876年1月21日,郭嵩焘一行抵达英国,从苏士阿姆敦登岸,再改乘火车去伦敦。中国海关税务司、英国人金登干早将波克伦伯里斯45号一座四层楼房租了下来,作为中国驻英使馆。使团一行通过英国外交部递交国书,请求觐见。不料国书中因为没有写上副使刘锡鸿的名字,援例副使不得觐见。

在京时威妥玛曾看过国书,他早就看出这个问题,但因为觉得大清官员对他态度太差,因此有意要出大清使臣的洋相,当时并不指出。为了接待大清首个外派使团,他已先期到了英国。郭嵩焘亲自去请教他应该如何办理,他说不知道,恐怕副使不能觐见。刘锡鸿大发牢骚,非觐见不可。郭嵩焘再请马格里帮忙想办法。

马格里曾是李鸿章最信任的洋人,后来他恃宠而骄,在金陵制造局说一不二,随意打骂工人。他有专门的厨师,并组建二十人的卫队,出门仪仗赫赫。军医出身的他对洋枪洋炮并不在行,又固执己见,因此金陵所造的新式大炮运到大沽口试用,连续发生爆炸。他又死不认账,李鸿章把他叫到大沽口亲自试放,结果又发生爆炸。李鸿章见众怒难犯,就辞退了马格里。朝廷决定派郭嵩焘出使英国后,威妥玛极力向总理衙门推荐马格里作为郭嵩焘的英国顾问。李鸿章也极力推荐,最终他作为顾问随团前来。他出面与外交部联系,总算同意副使一起觐见。因此,刘锡鸿对马格里十分感激,恭敬有加。

郭嵩焘请教威妥玛觐见礼仪,他推说不知,盼望中国使臣出丑,如果郭嵩焘也像在国内面见皇帝一样,对女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那就出了国际大笑话。郭嵩焘也怕闹笑话,让马格里去与外交部交涉,订明觐见礼仪。觐见的时候按国际惯例行三躹躬礼,一切都算顺利。郭嵩焘明显觉得英国人对中国使团的轻漫,尤其是威妥玛,摆明了要看笑话。因此他心生警惕,召集使馆人员开会,约法五章:一是戒吸鸦片,二是戒嫖娼,三是戒赌,四是戒私自外出游**,五是戒口角喧嚷。

郭嵩焘不懂英语,对外发表谈话须经马格里转致,马格里随意编造,歪曲郭嵩焘的意思。使团翻译德明和凤仪是同文馆的高才生,熟谙英语,却不加提醒,等报刊发表出来,已成事实,气得郭嵩焘摔坏了一只茶杯。后来他才知道,是刘锡鸿从中捣鬼。英国报纸刊登正副使的肖像及简历,赞扬郭嵩焘学问深厚,刘锡鸿“学虽优,不如正使”。刘锡鸿大发雷霆,当着郭嵩焘的面骂英国记者狗眼看人低。他又拉拢使馆中的人员,说他出京前得到密令,要监督全馆人员。大家都知道刘锡鸿有总理衙门和军机处为奥援,眼看二人矛盾日深,都暗暗站到刘锡鸿一边,对郭嵩焘交派的事件玩视日多。

郭嵩焘发现刘锡鸿有浮冒开支的问题,就过问相关人员,刘锡鸿跑到郭嵩焘面前大骂他是汉奸。郭嵩焘气得头昏眼花,责问刘锡鸿凭什么骂他是汉奸,刘锡鸿拿出一封报告总理衙门的信件道:“我办事向来光明磊落,平生不记人过,即有触犯,我也很快忘掉。可对你这种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郭嵩焘细看了那封告状信,上面指出他有三大罪:

一是他和刘锡鸿等人曾经应邀参观甲敦炮台,那天寒风凛冽,众人都冻得不轻。下午乘小火轮看搭浮桥,正当北风行驶,英国舰长见郭嵩焘年纪最大,就把他的军装大氅脱下来披到郭嵩焘身上。刘锡鸿在告状信中说:“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也不该披。此罪状一也。”

二是巴西国王、王后访问英国,巴西驻英使馆为国王夫妇举办茶会,郭嵩焘应邀参加。当巴西国王入场时,郭嵩焘与各国公使一样起立迎接,并参见王后。这件事被郭嵩焘的随员报告给刘锡鸿,刘锡鸿在告状信中说:“见巴西国王,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国主致敬!此罪状二也。”

三是使馆人员应邀参加英国女王在白金汉宫举行的音乐会,郭嵩焘效法洋人的样子索阅音乐单。刘锡鸿也认为是罪状,在告状信中说:“白金宫殿听音乐,屡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此罪状三也。”

郭嵩焘听说刘锡鸿不但把这封告状信寄给总理衙门、军机大臣,而且还寄给南北洋大臣,他只好分别写信解释。

等郭嵩焘的信寄回国内,他已经成了举国唾骂的汉奸。原来刘锡鸿一直在暗中告状,把他的一些“汉奸”行径广为传播。而且郭嵩焘的《使西纪程》,也更加坐实了他的汉奸罪名。

《使西纪程》是郭嵩焘自上海起程后的日记,他每两个月整理一次寄回总理衙门,由总理衙门刊刻。他的日记不但记录所见,而且经常发表议论盛赞西方文明。他观察到英国特别重商,商人意见能够直达议会,被国家直接采纳。他发议论说:“西洋君德,视中国三代令主也不能与之相比。其择官治事,亦有阶级、资格,而所用必皆贤能,臣民一有不惬,即不得安其位。朝廷又公其政于臣民,直言极论,无所忌讳,庶人上书,皆与酬答。”

郭嵩焘竟然对英国极口称赞,那置大清于何地?他的《使西纪程》一刊印,便引来清议一片哗然。李慈铭本是郭嵩焘的好友,读过《使西纪程》后说:“郭筠仙记录道里所见,极意夸饰,谓其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读此文,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李鸿藻更是逢人便大加诋毁。张佩纶则上奏请朝廷将郭嵩焘调回,因为:“郭嵩焘纪程之作,谬轾滋多。今民间阅者无不以为悖,而郭嵩焘犹俨然持节于外,愚民将谓郭嵩焘之辈尚能大用,人心将何以维持?”编修何金寿则弹劾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总理衙门不愿惹火烧身,立即下令将《使西纪程》全部收回,并将刻版毁掉,而且打算调回郭嵩焘。

李鸿章读了《使西纪程》,觉得郭嵩焘颇有见地,而朝野一片讨伐,总理衙门明哲保身,这让他十分失望,对薛福成道:“筠仙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不料丛谤如此之甚。中国自欺欺人,不肯俯下身子扎实学习,而且不承认自己不如人,若达官贵人都引以为戒,中土必无振兴之期,日后更无自存之法,想来真是令人寒心。”随即,他上书总理衙门,认为朝廷不宜调回郭嵩焘,因为万国公例,公使有重大过失或者两国关系将有重大变动才能调回。如果贸然调换,恐怕会给中英关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同时指出刘锡鸿作为副使,不全副精力协助正使处理外交事务,不但有失身份,而且也有失职责。

总理衙门采纳李鸿章的建议,没有调回郭嵩焘,同时又任命刘锡鸿为驻德公使,抑郭扬刘的意图非常明显。郭嵩焘来信向李鸿章大诉其苦,李鸿章只好写信好言抚慰。

刚写完给郭嵩焘的信,盛宣怀便来参见了,他是为轮船招商局吞并湖北煤矿的事来的。

盛宣怀在湖北广济开煤矿,非常不顺利。当初他凭经验把煤矿选在广济,并准备用机器开采,可是请了一个英国矿师马立斯帮助勘探后,认为此地煤层太薄,储量太少,并不适宜机器开采。因此盛宣怀一面委托马立斯帮助探矿,一面招聘当地劳力人工开采,他的想法是先采出煤来,对各方面算有个交代。可是广济交通不便,采出的煤先用牲口驮十几里,再通过河运到沙市出售,因成本太高,根本无法与沙市的洋煤竞争;而他聘请的马立斯矿师,实践证明水平并不高明,几个月打了七八个勘探井,却没有找到适合机器开采的煤层。盛宣怀十分着急,果断辞掉马立斯,又通过赫德聘请了英国矿师郭师敦。此时他已经花掉了十几万两银子,因此被人弹劾。而轮船招商局的唐廷枢、徐润等人有意在煤矿上有所建树,因此向李鸿章提出了由轮船招商局吞并湖北煤矿,这样便可以轮船招商局的信誉为煤矿招股商办。

盛宣怀听说这个消息,非常愤怒。因为湖北煤矿是他独立开辟的事业,正欲借此安身立命。他虽然是轮船招商局的会办,但招商局的大政是由唐廷枢和徐润把持,湖北煤矿一旦并入招商局,他又成了配角,何日才有出头之日?

盛宣怀见到李鸿章,对唐廷枢等人提出的吞并一事只字不提,兴致勃勃地汇报矿师郭师敦的最新勘探成果:“中堂,都怪卑职做事心切,前期所请的马矿师是个南郭先生。现在所请的郭矿师是赫德推荐,他不仅精通矿学理论,而且对采煤机器也非常精通。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勘探了兴国、归州、荆门、当阳,而且勘查了大冶。经勘探查明,荆门当阳观音寺的窝子沟和三里冈两脉煤层厚度为一尺七寸到二尺,蕴藏量二百万吨,煤质坚好,属于优等,可与美国白煤相媲美。兴国蕴藏着锰铁矿,质量比欧美的要好。尤其是大冶铁矿,蕴藏量大约有五百万吨,含铁六成以上,能炼出上等好铁。卑职与郭矿师反复商讨,正在拟定一个煤铁同采,以煤炼铁的计划。”

闻言,李鸿章对此很感兴趣,问道:“煤铁并不在一处,如何煤铁同采?”

盛宣怀解释道:“大冶的铁与荆门的煤并不在一处,但郭矿师以为可在适当的地点设立炼炉,铁矿和煤矿都运往此地,以所采之煤供炼铁之用,这样,无论煤铁都不必依赖外洋,真正的权自我操。”

“这样的地方可找得到?”“权自我操”是李鸿章办洋务的一个基本原则,盛宣怀的计划能够达到这个原则,自然打动了李鸿章。

能不能找到盛宣怀并无把握,而且也仅仅是郭矿师顺口一说的设想,八字还没一撇。但盛宣怀的特点是没办的事他敢张口就来,而且说得信誓旦旦,让人不能不相信:“卑职跟着郭矿师几个月来行程不下数千里,初步选定在黄石港东一里许的吴庙旁安设铁炉,但考虑到矿石由樊江口出江,如能在樊江口上下江岸设炉运费较省,因此卑职决定回到湖北再考察。卑职的收获还不止于此,卑职以为找矿技术乃是一等一要紧的本领,所以必须培养自己的矿业人才。卑职从上海同文馆和江南制造局挑选精于算学的聪颖子弟二十八人,随郭矿师实在勘探,学习探矿机巧,并托翻译馆的傅兰雅定购了化验矿石的仪器,不出两三年,我们便有自己的找矿人才。”

盛宣怀不声不响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李鸿章很高兴道:“杏荪办事不同一般的商人,能从长远大局着眼,这一点我最欣赏。湖北煤矿我原来有些不放心,有人提出可以让轮船招商局归并,现在看似乎不必太着急。”

盛宣怀故作惊讶道:“竟然有人提这样的主意,实在不高明。”

“何以见得?”

“术业有专攻,不相干的生意归并在一起如何行得通?西洋各国,每兴一业必成立一个公司,从未听说哪国将各业都归并到一个公司。”盛宣怀解释道。

“轮船招商局信誉好,似乎于招引商股上更便利。”

“卑职不敢苟同。俗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把不相干的商业归并于一处,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一有风吹草动,倒掉的便是两个局厂。再说能不能招得来商股,关键是招股的局厂是否有利可图,无利可图,再好的信誉也招不来股子。”盛宣怀不动声息地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李鸿章点头表示赞同。

“卑职有个想法,等煤铁都有利可图的时候,便采取召集商股的办法,只要资金有保障,卑职就能保证湖北煤铁都有所成。”

“你有此雄心当然好。不过我要提醒你,如今言路对你多有非议,我可暂时替你做挡箭牌。湖北是你立足之地,胜败利钝关系大局,更关系你的前程,你必须在湖北得手,否则我想替你说话也开不了口。”李鸿章点头道。

盛宣怀见湖北煤矿并于招商局的事情已经解决,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中堂放心,卑职知道轻重利钝。”

盛宣怀本来打算第二天就回湖北,但总理衙门的一封信打断了他的行程。

总理衙门给李鸿章的信,是为英国怡和洋行在上海修铁路的事。自从上海开埠后,吴淞港就繁忙起来,为了方便上海到吴淞口,美英等国很早就提出修建吴淞口到上海的铁路,但都被上海官员一口回绝,后来英美公使又向总理衙门申请,总理衙门也是一口回绝。于是,英国怡和洋行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他们向上海道提出修建上海到吴淞口的道路,并出资购买修路所用土地。上海道经仔细询问,怡和洋行表示此路与上海租界的马路没有两样。上海道放了心,批准了这一修路计划。结果洋人修好路基,又垫上一层厚厚的石子,却不再像租界的道路那样铺垫黄沙,而是以进口修路材料的名义运来了铁轨、枕木,修起铁路来了。不到半年时间,上海到江湾镇就通了火车。上海道这时去交涉,怡和洋行就答应停运,由威妥玛出面向总理衙门报告,要求准许洋商经营。总理衙门当然不愿洋人铁路在上海通行,但又不敢得罪威妥玛,照例把球踢给地方,让李鸿章和沈葆桢妥议办法。

李鸿章看罢总理衙门的信后道:“修铁路并没什么不好,我在几年前就提出大清要修铁路,可铁路要由大清自己来修。怡和洋行显然是用欺骗手段获得筑路权,更不能让他们奸谋得逞。”

盛宣怀疑惑地问道:“中堂,有个问题卑职不明白,既然怡和洋行是用欺骗手段,那么他们修路到通车将近一年的时间,上海地方官为什么不去阻止,非要等他通车了才去过问。”

“这也没什么难理解的,地方官都怕与洋人交涉,也都不愿与洋人交涉,怕惹来麻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来一通车,他们一看掩盖不住了,所以这才不得不去过问。当然,里面有什么猫腻总要调查了才知道。”李鸿章又说,“杏荪,你先不要急于回湖北,先去一趟上海,把这件事情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来再说。”

盛宣怀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不过难题办好了又是大功一件,所以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但他必须要弄明白李鸿章的意思,这是办好差事最最要紧的:“敢问中堂,您对这条铁路是怎么想的?”

“修铁路绝非坏事,我在几年前就提出要修铁路。海防大讨论的时候,我还专程进京提议修清江浦到通州的铁路,可就连恭亲王也说天下无人能主持此事。我又请他向太后奏陈,恭亲王说就是太后也不能定此大计。我当时是心灰意冷,发誓绝口不再谈此事。可是铁路与海防、民生关系极大,我又如何能闭口不谈,我不谈,天下还有谁能谈?”说到铁路的好处,李鸿章侃侃而谈。

盛宣怀已经明白李鸿章的真实意图,便道:“中堂的意思,这条铁路应当让它继续运营下去。”

“不错,不过不能让洋人主持运营,而应当完全由我们来主持。洋人技师完全可以留用,由我们聘请,用其所长,而不为其所制,这就是我说的‘权自我操’。”

盛宣怀建议道:“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整条路买过来,然后由我们来运营。”

“能买下来当然最好。其他的办法也可以想,比如租下来,按期给洋人利息。总之,只要是‘权自我操’,什么办法都可以想,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李鸿章也不局限于买。

“中堂有四字方针,卑职办差就有方向了。卑职先到上海弄出个眉目来,中堂觉得可行了,卑职再去与沈大人汇报。”盛宣怀小心地请示着。

“好,我先给幼丹去封信,说明我的想法。”

“要办好这件事,卑职再请一个人来帮办。”盛宣怀趁机提了一个要求。

“你要哪个?直隶官员你要谁都可以,我派给你就是。”

“这个人不在北洋,他在上海,就是轮船招商局的朱太守。”盛宣怀道。

招商局的朱太守就是会办朱其昂,当初筹办轮船招商局他出力不少,算得上元老。

“你为什么单单点名要他?”李鸿章笑问道。

盛宣怀笑了笑说道:“我有大人的令箭,无论南北洋,官场自然畅通无阻。可是上海滩鱼龙混杂,有些事情官府未必摆得平。朱太守出身沙船帮,与漕帮也有交情,有些事他能帮得上忙。”

沿海码头是沙船帮天下,而沿运河码头则是漕帮天下,他们结为帮派,为的是不受欺侮,一旦有事,飞鸽传书,附近帮中兄弟必来相帮,人多势众,无所畏惧。天长日久,其江湖地位颇重,有事情找官府反而不如找他们办得利索。

李鸿章对盛宣怀的这个想法非常赞赏,此事虽搬不上台面,但可解决实际问题,所以他也赞同:“这个好说,轮船招商局北洋还能做一半主,我给朱太守下个札子就是,让你们两个共同办理。”

盛宣怀到了上海,他不去找朱其昂,也不去见上海冯道台,而是从吴淞口下了轮船,直接去看铁路。吴淞到上海的铁路已经全线贯通,正在试运营,一个来回大约需要两小时,因为不收钱,免费坐,因此坐火车的人很多。吴淞口的车站站台上已经站了许多人,他们是早晨坐火车过来的,现在打算坐火车回上海。老人、孩子都有,个个兴致勃勃。盛宣怀问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感觉如何,老人撅着花白的胡子道:“好得紧,好得紧。又快又平稳,比黄包车舒服多了。”

火车吐着白烟哐哧哐哧地进站了,站台上的人喧嚷起来,纷纷往站台前面挤。铁路公司的雇员是几个红头阿三,手里拿着一根黑白相间的棍子维持秩序,以免人挤下站台受伤。火车头上嵌着两个大字——天朝,这就是百姓说的天朝号。天朝号只带两节车厢,下来了六七十人,站台上的人纷纷登上车厢,准备返回上海。盛宣怀也挤了上去,一直等了接近两刻钟,火车才重新启动。车上的人们望着车厢外向后退的风景,指指点点,兴致很高,听他们谈话,知道许多人已经坐了好几趟。盛宣怀又问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坐了几次火车,孩子向他伸出一只巴掌:“我坐了五个来回,天天坐火车就好了,有趣得很。”

大约半个时辰,火车到了英租界边的火车站。盛宣怀随众人下车,在候车厅里有免费的《申报》供人取阅,这些报纸上都载有关于铁路修筑和通车后的见闻,其中有一篇是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所写,题目是“中国的第一条铁路”:

5月份的时候,几里路已经完全铺好了铁轨,整个乡间洋溢着乐趣。邻近村镇每日有成千居民蜂拥而来观看工程的进展,并议论着各种事情,从小机车到铺路的石碴。大家都十分高兴,显然他们都热心地盼望着一个愉快的日子的来临。老头儿和小孩子,老太婆和小姑娘,读书人,工匠,农民——代表了社会上的各阶层。

5月30日天朝号机车运到了,几天之后全部装配竣工,于6月12日作初次行驶,直达铁路终点,那时路轨已经铺设到江湾。这次行驶的速度为每小时25里,27寸直径的六轮双引擎机车能跑这种速度可以说是相当高了。客车车厢也同时运到,它们只有一般铁路客车的一半长,三分之二宽,四分之三高。

6月30日那一天,火车胜利地以每小时15里的速度往返于上海和江湾之间。工程师介绍,经过一定时间的运行后,速度就可以提高到25里。

通过实地考察,盛宣怀认为上海人十分欢迎这条铁路开通,而且乘坐非常踊跃,如果能自主经营,应当有利可图。但他现在不清楚上海道的意思,于是决定先去见朱其昂,说清楚李鸿章的意思,再去见上海道。

见到朱其昂,盛宣怀问候道:“朱兄,上海人好像对铁路很欢迎,官府是什么想法?”

“官府的想法是怕洋人火车天天在上海跑,说不定惹来什么麻烦,大家都不愿与洋人打交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一遇到与洋人交涉,就要吃夹板气。对洋人太软,老百姓不高兴,骂你崇洋媚外,是汉奸洋奴;对洋人太硬,惹恼了洋人,朝廷不高兴,训斥、降级甚至撤职查办,所以当官的遇到与洋人交涉,都是绕道走。”朱其昂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盛宣怀又问:“既然明知道与洋人交涉麻烦,为什么洋人刚修铁路时不制止,等他们修起来通车了才来个马后炮,这不是更难办吗?”

“洋人一开始修铁路的时候,官府就知道了,可是谁也不愿出头去管。上海县认为事涉洋务,上海道台衙门有专人来管,何必多此一举?上海道则等县里呈文后再管,所以就拖下来了。后来洋人的机车跑起来了,上海道才派人去制止,洋人说,当初说的是修路,现在修的就是路——铁路也是路嘛。而且修路所占土地他们都购买下来了,在他们的土地上,他们修什么样的路都是他们的事情。上海道没办法,就报给南洋大臣,沈大人也不敢贸然采取办法,就报给总理衙门。”朱其昂的说法跟先前李鸿章的猜测差不多。

“总理衙门就又交给南北洋大臣,“盛宣怀接口道,“官府办洋务,都是这样打太极拳,怪不得总是小事闹成大事。譬如一开始就坚决不让他修,洋人能修得成?”

“洋人肯定花了银子。洋行里雇的买办就专门给洋人出主意,只要送银子万事都可摆平,谁又犯得着去较真?”朱其昂叹道。

“那请教老兄,现在上海道台衙门到底是什么意思?”盛宣怀又问。

“依我估计,是怕洋人火车这么跑下去会惹来麻烦——上海县籍的京官已经有人上折,说火车跑起来,震得地动河摇,母鸡也不趴窝,而且惊扰了祖茔里的祖先,要求把铁路拆掉。”朱其昂说,“我估计上海道的想法,大概是拆掉最好,一了百了。”

“拆掉就不必了。百姓对铁路是欢迎的,从上海到吴淞口火车一通,比从前方便多了嘛。李中堂的意思也是不必拆掉,只要做到‘权自我操’就行,比如买回来或者租过来都行,只要大清说了算就成。”

第二天两人去见冯道台,问他有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什么办法也没有,真正把人愁死。”冯道台一开口就一肚子怨气。

“如果把铁路买下来,我们来经营如何?”盛宣怀问道。

“那当然好,就怕洋人不肯卖,而且也要沈大人点头才行。”冯道台说,“沈大人那里,我有些不敢见他了,为洋人修铁路的事,他一连来了三道札子训斥。天下的道台,最不是人干的就是上海道。洋人不把你放在眼里,老百姓又骂你崇洋媚外,里外不是人。”

“沈大人那里将来我去禀报,不过见他前总得有点眉目。你看什么时候方便约一下洋人,问问他们可否把铁路卖给我们。”盛宣怀提出了办法。

于是上海道通过买办联系到怡和洋行的大班,但他根本不出面,只派秘书前来交涉。上海道说明想把这条铁路买下来的意思,大班的秘书立即回道:“这不可能,中国无权干涉这条铁路的运营。一是为了筑路怡和已经买下铁路经过的土地,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洋行有做任何经营的权力。二的怡和洋行已经获得筑路许可,中国目前不应该说这条铁路与他们想象中的道路有什么不同之处——都是为了方便交通运输。三是中国目前并未颁布铁路条例,那么能或者不能筑铁路中国都无明确的规定,所以怡和洋行的筑路行为并未触犯中国的法律。”

这几条理由说下来,上海道无话可说,只能一再重复当初怡和洋行只说要修路,没说是铁路。而大班的秘书则道:“我们是修的路并没有什么不妥,铁路难道不是路吗?”

双方鸡生蛋,蛋生鸡,争论不出结果。至于中国想买下这条铁路,怡和洋行也不答应:“修这条铁路是为了周围地区的长远利益,其意义重大,所花代价也很巨大,没法估算这条铁路的价值,也就没法进行交易。”

送走这位牛气冲天的大班秘书,盛宣怀问道:“如果发动上海百姓反对洋人火车运营,洋人会不会松口?”

冯道台苦笑道:“上海百姓并不反对铁路,他们都觉得又快又稳,又比黄包车舒服。刚开始修路的时候,因为路过一些祖坟,主家曾经闹过,但洋人出了大价钱,他们也都没意见了。”

盛宣怀又道:“办法总会有的——总之一个原则,这条铁路不能让洋人来运营,就是李中堂所说要‘权自我操’。上策是买下来,中策是租下来,下策是与洋人联合经营。”

冯道台连忙接话道:“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买下来。租下来终归不是了局,租期到了还要磨嘴皮子与洋人交涉。和洋人联合经营更行不通,洋人向来不讲道理,麻烦让咱们来处理,钱让他们都赚了去,咱们是何苦来哉。”

“那好,就照着买下来的办法,明天咱们就去金陵面禀沈大人。”

盛宣怀在沈葆桢面前说得上话,因为沈葆桢很赏识他。当初左宗棠西征,要两江担保借一千万两洋债,沈葆桢已经答应。李鸿章为了阻止西征,派盛宣怀去劝说沈葆桢不要借洋债。他是这样说的:“洋人规矩,借债人还不上款,担保人要还。两江以关税担保,就意味着两江关税大人想用也难,将来筹饷能力大大减弱。而借债西征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收复新疆,左大帅举国称颂,大人徒为他人作嫁衣;第二种是收不回新疆,劳师糜饷,少不了要追责,大人是力助借洋债的人,必然被清议痛骂。”

就这几句话,沈葆桢打消了帮助左宗棠借洋债的念头,而且还对盛宣怀刮目相看。盛宣怀又极善联络官场关系,每次路过金陵总要去拜谒沈葆桢。因此,沈葆桢对这个年轻人欣赏且信任。

冯道台有些怕见沈葆桢,而盛宣怀极力劝他同行,而且保证设法让他下得来台。盛宣怀有一项好处,对官场中的人,只要不是敌人,就一概为他们捧场,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到他们。而上海道是必须要笼络好的关键人物,尽管他对冯道台的懦弱有些看不上眼。

盛宣怀是招商局的会办,虽然没有多少实权,但面子却很足,免费坐贵宾包舱,招商局安排两个仆役侍候起居,而且专为他腾出一个舱位来放他从上海买的各色礼物。

盛宣怀最擅长的一项,就是会送礼物,只要用得着的衙门,就是最没地位的仆役,他也会有一份礼物。花不了多少钱,而把大家打发得皆大欢喜。所以他一到两江总督衙门,大门上的护军及门政无不笑脸相迎,比对冯道台还要热情周到。

盛宣怀很快见到了沈葆桢。沈葆桢因迁怒冯道台没有处理好吴淞铁路的事,因此对他不理不睬。而盛宣怀则一再为冯道台搭台阶,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功劳。而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冯道台感激不尽,而沈葆桢也很明白地看出他是在有意为冯道台周全。

“洋人铁路已经建起来了,让他们自己动手拆掉显然不可能。如果硬逼着来,恐怕要起纠纷。如果能够买下来,如何处理完全由大人说了算,那就省心多了。”盛宣怀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能买下来当然最好。洋人建铁路时上海道没有制止,已经有过在先,等洋人建起来再让他们拆掉,那是连想也不必想。就是买下来,洋人也未必能答应。”沈葆桢对买下来的建议非常赞同。

盛宣怀又请示道:“只要大人想买下来,那卑职一定想方设法让洋人肯卖。只是要出多少银子,大人要有个指示,办理的时候卑职等才好遵循。”

沈葆桢因为已经接到李鸿章的信,两人英雄所见略同,觉得买下来是最可行的办法。这些天也一直在想怎么买下来,没想到盛宣怀大包大揽,以他对盛宣怀的了解,他说有办法必定有办法,所以很轻松地说道:“杏荪如果能买下来,就为两江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至于银子,多一点少一点倒在其次,只要洋人不狮子大张口,都可以谈。”

“卑职对铁路是门外汉,不过请教过洋行的买办,他们说大约要三十万左右。”

三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沈葆桢想了想,一咬牙道:“三十万内能拿下来,也未尝不可!”

“好,那就请大人静候佳音。”盛宣怀得到支持,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