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二十一章 假神功难抵洋炮 真凶残联军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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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联军攻陷大沽炮台的时候,朝廷就有旨令李鸿章北上主持对外交涉,等天津失守后,军机处更是急如星火,催促他起程北上。

“前迭经谕令李鸿章迅速来京,尚未奏报起程,如海道难行,即由陆路兼程北上,并将起程日期先行电奏。”次日又有一电,说“或陆路或海道,着李鸿章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信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两江总督刘坤一也致电李鸿章,说“危局唯公可撑,祈早日启节,以慰两宫焦盼,天下仰望。”驻德公使吕海寰也发电报来,说“窃思北事危急,务请中堂早日北上,以维大局,而孚夷望。”上海的知名绅商,也纷纷发电,请李鸿章北上主持交涉,以维和局。

然而,李鸿章却不为所动,他的行事风格,是先要有几分把握才行动。他所顾虑的有两个方面,一是洋人国家是否希望他李鸿章北上,如果洋人一点面子也不给,那又如何交涉?二是朝廷的态度,尤其是端郡王等皇亲国戚还在一味主战,他进京主和能有好果子吃?弄不好让人家砍了头来祭旗也不无可能!这两方面没有把握,他是无论如何不能起程的。

他已经发电给驻德、俄、英、法、美等国公使,让他们打听各国对他北上的态度。不久陆续就有了回音,都支持他北上。尤其德俄两国,德皇让中国驻德公使吕海寰告诉朝廷和李鸿章,唯有李鸿章能够胜任交涉大任,德国也只愿与李鸿章交涉;而俄皇则让中国驻俄公使杨儒电告李鸿章,俄国对中国绝不失和,而且愿意出兵保护李鸿章北上。

洋人这边李鸿章放了心,而朝廷这边仍然不明朗,虽然已经停止攻打使馆,还送去了瓜果蔬菜,但对义和团及主战大臣如何处置并没有明确态度,那就随时有可能重新攻使馆、杀教民。这一点不明确,他北上也是枉然,因此他让幕僚起草了一份电报,让盛宣怀发给东南各督抚,希望他们联名电奏朝廷,逼朝廷明确表态。他正在准备,就收到张之洞的电报,两人真是不谋而合。张之洞的电报有四个意思:

请明降谕旨,饬各省将军督抚仍照约保护各省洋商、教士,以示虽已开战,其不预战事者皆为国家所保护,益彰圣明如天之仁。

请明降谕旨,将德公使被戕事切实惋惜,并致国书予德皇,并请致英、法两国,以见中国意在敦睦,一视同仁。

请明降谕旨,饬顺天府尹、直隶总督,查明除因战事外,此次匪乱被害之洋人教士等,所有损失人命物产,开具清单,请旨抚恤,以示朝廷不肯延及无辜之恩义。不待外人启口,将来所省实多。

请明降谕旨,饬直隶境内督抚统兵大员,如有乱匪乱兵,实系扰害良民,焚杀劫掠,饬其相机力办,一面奏闻。从来安内乃可攘外,必先令京畿安谧,民心乃固。必先纪律严肃,兵气乃扬。

这份电文,每一条都是要求朝廷“明降谕旨”,如果这些要求朝廷都能答应,将来交涉则少费周折。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闽浙总督许应揆、四川总督奎俊、福州将军善联、大理寺少卿盛宣怀、浙江巡抚刘树棠、安徽巡抚王之春、山东巡抚袁世凯、陕西巡抚端方等立即回电同意联名电奏。各督抚有此态度,李鸿章很是欣慰,无论朝廷听不听得进去,至少说明他的提议得到广泛支持。

此时,朝廷又有一份严旨给他:

谕军机大臣等电寄李鸿章:现在事机日紧,各国使臣,亦尚在京,迭次电谕李鸿章兼程来京,迄今并无启程确期电奏。该督受恩深重,尤非诸大臣可比,岂能坐视大局艰危于不顾耶?着接奉此旨后,无论水陆,即刻启程,并将启程日期,速行电奏。

李鸿章知道不能再拖了,六月二十一日,他在广州城外天字号码头登上轮船招商局“平安”号轮船,将军、巡抚率文武大员到码头相送。在等待开船的时候,南海知县裴景福得以到甲板上与李鸿章面谈。

裴景福一个小小的知县何以有如此面子?首先他是安徽人,他的父亲裴大中得到李鸿章赏识,曾任过北洋武备学堂监督。裴景福历任广东陆丰、番禺、潮州、南海诸知县,深谙官场门路,为历任督抚赏识。

李鸿章着蓝布短衫,斜倚在小藤榻上,李经方陪侍在侧。裴景福首先赞叹道:“外洋有电,得知中堂将北上办理交涉,无不额手称庆。”

“大清上下,舍我其谁也?”李鸿章不脱自负的性情。

裴景福又问:“这次祸乱,中堂以为下一步会如何发展?”

“东南幸有香涛、岘庄定力主持,必能联络保全,不至于一蹶不振。只是聂功亭已经阵亡,武卫精锐受挫,其他诸军零落,牵制必不得力。以我国兵力,危急当在七八月之交,日本调兵最速,英国助之,数国皆出兵,一国之力如何抵挡。京城恐怕挺不过八月份。”李鸿章说到这里,愈加痛心,他用手杖触地,眼含热泪说,“主战大臣如此糊涂,把国家拖入混乱之中,内乱不止,外患交加,如何了得?”

裴景福又不放心地问道:“中堂明知都城不守,入京后又当如何办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这一辈子都是如此。联军一旦占据京城,必有三大问题,一是剿拳匪以示威,二是纠首祸以泄愤,先以此要挟我,而复索兵费赔款,势所必至也。”李鸿章分析道。

“中堂以为,兵费赔款大约数目是多少?”

“这如何能够预料,只有竭力磋磨,展缓年份,不知能不能办得到。甲午之败,赔款两万万三千万,这次大祸,列国难免狮子大张口。”李鸿章摇了摇头。

裴景福不明白地问道:“众人都明白,此次入京,必被列国逼签和约,中堂何不拒绝入京,不担此骂名?”

“我被人骂了一辈子,骂就骂吧。到底谁在卖国,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吗?他们把金瓯打碎了,让我来修补,然后再骂我卖国,岂有此理?后世的史家自有良知,他们分得清黑白。”李鸿章叹了口气。

“所谓史家,笔下冤枉的人最多。”裴景福仿佛是专门来抬杠的。

“那我也无可奈何了。如果史家的良心也被狗吃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说到这里,李鸿章止不住泪流满面。

裴景福见状,安慰道:“中堂不必伤心,有您北上,大难毕竟会了。往后,中堂以为大清最要紧的是什么?”

“甲午赔款尚未了,又将加一笔赔款,自然是要专心财政,而又不能杀鸡取卵,若求治太急,反以自困。我百姓何辜,要为这些糊涂人买账。大清地大物博,岁入尚不及泰西大国之半,将来理财须另筹善法。”

李经方看到李鸿章太过伤心,而且开船时间将到,就对裴景福道:“裴大令,开船时间将到,家父也需要休息,不要怪我下逐客令。”

“好,好,准备开船,准备北上去当卖国贼。”李鸿章以杖触地,又对儿子说,“你代我与各位大员话别吧。”

四天后,李鸿章到达上海,盛宣怀及上海地方文武到码头迎接。刚到住处下榻,俄国驻上海领事就前来探望。

“俄国人最狡诈,此次北上,恐怕最难对付的就是他们了。”李鸿章有此感慨,实在是教训深刻。

甲午战后,俄国牵头与德、法联合干涉,逼迫日本归还了辽东半岛。朝廷上下对俄国人大起好感,不少人都主张联合俄国,以抵制日本。当时中国战败,北洋水师覆没,全国上下一片恐慌,急于找到自保的办法,李鸿章向来是主张以夷制夷,自然是极力赞同与俄国结成盟友,以他的打算,不仅可以此制约日本,甚至可以制约英、法等诸国。

1896年借祝贺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之机,李鸿章奉命到俄国秘定中俄密约。俄国上下给李鸿章以超规格的礼遇,不但沙皇两次殷切接见,而且祝贺时又与英法美德等世界上最强国使臣排在第一班。沙皇的亲信、俄国财政大臣维特更是对李鸿章礼敬有加,无微不至。他一再向李鸿章声明,俄国地广人稀,对中国绝无领土野心,与中国结盟,主要是为了扼制日本在东北亚的野心,一旦日本有侵略中国之举,俄国将调兵干涉。为了便于运兵并接济中国军火和粮食,他们希望远东铁路穿越中国黑龙江、吉林,直接通到海参崴。一旦发生战争的时候,希望中国能够提供驻泊军舰的港口。

老谋深算的李鸿章也觉得这些要求并无损中国主权,中俄密约签订后,他十分得意,说“至少可保中国二十年无事”。然而,俄国采取的是一步步收紧绳扣的办法,中俄密约好像无损中国权益,但随后俄国通过修建中东铁路的有关合同,取得了铁路沿线驻警察、开采矿产等权益。德国侵占胶州湾后,中国请俄国出兵干预,没想到俄国军舰进驻旅顺、大连后既不南下,也不撤走,坐视德国逼迫中国签订了《胶州湾租借条约》。俄国等的正是这一机会,立即提出租借旅顺、大连的要求,理由是德国可以租借胶州湾,作为盟国当然更应该在中国租借地方。从日本口中夺下的辽东半岛,转眼成了俄国的势力范围。俄国随后以旅顺为首府,建立关东省,俨然将东北视为俄国的一省。李鸿章悔恨没看清俄国的嘴脸,可惜为时已晚。

义和团事件爆发后,东北也发生了烧教堂、杀教民的事件,俄国借中东铁路之便,运输数万军队进了东北,一路由旅顺进攻盛京和关内;一路由伯力进攻哈尔滨,一路由阿穆尔进攻宁古塔、吉林,很快控制了北起瑷辉、南至锦州的整个东北。

接下来的谈判中,最麻烦的恐怕也是俄国,李鸿章不得不对俄国领事热情接见,并加倍小心。

俄国领事非常客气,一再向李鸿章声明,他接到国内训令,俄国最希望中国和平,将全力协助中国与列国交涉,而且愿意派出军舰保护中堂北上。俄国人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让李鸿章感到欣慰。他告诉俄国领事,他北上的日期还未定,是走水路还是陆路也未定,届时若有需要,一定请俄国友好相助。

送走俄国领事,盛宣怀送来李经述的电报。李经述是李鸿章的亲生儿子,时年三十五岁,极有文采,且为人至孝,母亲赵小莲病重时,他几乎衣不解带,陪侍在侧,李鸿章对他颇为器重。只可惜中举后科举不顺,后来又受甲午战败的影响,曾连续两次已经拟录为进士,可是因为是“卖国贼”李鸿章的儿子而名落孙山。

此时他正携家眷南归,走到南京,听说老父已经到上海,立即发电报,劝他不要冒险北上:“天津十八日午刻失守,裕督逃不见,溃勇拳匪沿途抢劫,难民如蚁。津亡京何能支,大事去矣。伏望留身卫国,万勿冒险北上。”

李鸿章已经半月没有李经述的消息,接到这封电报总算放了心。同时接到的还有天津海关道的电报,说联军攻进天津后,将道署、府署、县署及其他各官署的银库存银洗劫一空,铸造厂四十万两白银也被洗劫。

李鸿章恨恨地说道:“裕禄真是愚不可及,他策动拳匪进攻紫竹林租界,就应该想到会遭报复,联军已经在大沽登岸,他为什么不提前安排,将司道局款运到省城?巨款被抢,我这直隶总督两手空空,如何应对?此人造孽大矣!实在可恨至极!”

原本他还指望裕禄能够把联军挡在天津,如今看来,此人如此糊涂,真是指望不上。他和张之洞、刘坤一联名的电报也没有结果,看来朝廷至今还不肯清醒,还在纵容主战的载漪之流:“可叹我经营北洋二十余年,经此大祸,京津难免要成废墟,想来真是让人丧气!”

此时,袁世凯转来朝廷急电,让李鸿章乘俄国信船即刻北上。李鸿章把电报掷到一边道:“北上,北上,只知道北上,让我北上干什么?他们如今还在糊涂锅里,我就是想拉也拉不出他们!不去,坚决不去,我且要在沪盘桓几日,他们何时明白了我再起程不迟。”

于是他亲笔起草一份电报:

仰蒙倚任优隆,曷胜感悚。唯念前在北洋二十余年,经营诸务,粗有就绪,今一旦败坏扫地尽矣。奉命于危难之中,深惧无可措手,万难再膺巨任。连日盛暑驰驱,感冒腹泻,衰年孱躯,眠食俱废,奋飞不能,徒增惶急。至俄国并无信船在沪,现值奉天、黑龙江开衅,俄船必不肯借。罗丰禄电称,英外部请将各使护送到津,再北上与之会议,未知都中能派队伍送各使赴津否。容俟调养稍愈,即由陆路前进。请代奏。鸿章。

因为义和团大肆破坏电报线杆,又加上天津陷落,俄国又控制了锦州,山海关海线因此也不通,京中电报已经无法发出,只能恢复从前驿递办法。李鸿章这份电报只能发到济南,请袁世凯派专差飞递京中。他希望朝廷能够答应将各国公使护送到天津,他北上与之谈判,京城或可能保。

李鸿章的电报由袁世凯派出的专差递到京中时,慈禧正在生洋人的气。

天津失守后,慈禧又想走和议的路子,让奕劻派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去公使馆与洋人谈判,并送去瓜果蔬菜。目的有两个:一是洋人承认错误,并停战;二是走出使馆,由武卫军派兵护送至天津。但十一国公使开会商议,认为使馆没错,而且不存在停战的问题,他们是在自卫,只要中国人不进攻,他们就不还击。至于走出公使馆,他们认为是中国人的阴谋,是想把他们一网打尽。而且他们得到消息,联军即将到北京来解救他们,因此以种种借口推托。

慈禧觉得很丢面子,而且义和团又抓住使馆派往天津的一个人,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信,是请求联军尽快进京。她勃然大怒,命令重新向使馆开战。许景澄、袁昶等人还是极力反对,并道:“如果公使被杀,城破之日联军的报复会极其疯狂。”

闻言,端郡王厉声呵斥:“许景澄,你凭什么说京城一定会破?你就是汉奸。”

“载漪,朝堂上大呼小叫像什么样?让人把话说完。”慈禧见载漪有失体统,训道。

许景澄的话很简单,就是不能攻打使馆,留一步退路。载漪则认为应当攻破使馆,把洋人攥在手上作人质,到时候谈判也多一个筹码。

彼此针锋相对,议而无果。

散朝后,袁昶相约到许景澄家里。两人当堂坐下后,许景澄就道:“爽秋,那个折子应该上了,你怕不怕?”

袁昶一副义无反顾地样子:“反正已经把他们得罪了,上与不上他们都恨你我入骨。如果太后看清了他们的面目,不再任由他们胡闹,你我就是一死何惜?”

许景澄从柜中取出折子来,与袁昶作最后一次推敲。折由是“奏为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仰祈圣鉴事。”

窃自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灾。昔咸丰年间之发匪捻匪,负嵎十余年,**十数省,上溯嘉庆年间之川陕教匪,沦陷三四省,窃据三四载,当时兴师振旅,竭中原全力,仅乃克之。至今视之,则前数者为手足之疾,未若拳匪为腹心之疾也。盖发匪捻匪教匪之乱,上自朝廷,下自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查拳匪揭竿之始,非枪炮之坚利,战阵之训练,徒以“扶清灭洋”四字,号召群不逞之徒,乌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将弁之能者,**平之而有余。前山东抚臣毓贤,养痈于先,直隶总督裕禄,礼迎于后,给以战具,傅虎以翼。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何从解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覆载之德,斯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艰难,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臣等虽不肖,亦知洋人窟穴内地,诚非中国之利,然必修明内政,慎重邦交,观衅而动,择各国中之易与者,一震威棱,用雪积愤。设当外寇入犯时,有能奋发忠义,为灭此朝食之谋,臣等无论其力量何如,要不敢不服其气概。今朝廷方与各国讲信修睦,忽创灭洋之说,是谓横挑边衅,以天下为儿戏。且所灭之洋,指在中国之洋人而言,抑括五洲之洋人而言?仅灭在中国之洋人,不能禁其续至。若尽灭五洲各国之洋人,则洋人之多于华人,奚啻十倍?其能尽灭与否,不待智者知之。不料毓贤、裕禄,为封疆大吏,识不及此。裕禄且招揽拳匪头目,待如上宾,乡里无赖棍徒,聚千百人,持义和团三字名帖,即可身入衙署,与该督分庭抗礼,不亦轻朝廷羞当世士耶?静海县之拳匪张德成、曹福田、韩以礼、文霸之、王德成等,皆平日武断乡曲,蔑视官长,聚众滋事之棍徒,为地方巨害,其名久著,土人莫不知之,即京师之人,亦莫不知之。该督公然入诸奏报,加以考语,为录用地步,欺君罔上,莫此为甚。又裕禄奏称:“五月二十夜戌刻,洋人索取大沽炮台屯兵,提督罗荣光,坚却不允,相持至丑刻,洋人竟先开炮攻取,该提督竭力抵御,击坏洋人停泊轮船二艘。二十二日,紫竹林洋兵分路出战,我军随处截堵,义和团分起助战,合力痛击,焚毁租界洋房不少。”臣询由津来京避难之人,佥谓击沉洋船,焚毁洋房,实属并无其事。而我军及拳匪,被洋兵击毙者,不下数万人,异口同声,决非谣传之讹。甚有谓:“二十日洋人攻击大沽炮台,系裕禄令拳匪攻紫竹林先行挑衅”等语。此说或者众怨攸归,未可尽信,而诳报军情,竟与提督董福祥,诈称使馆洋人,焚杀净尽,如出一辙。董福祥本系甘肃土匪,穷迫投诚,随营战力,积有微劳,蒙朝廷不次之擢,得有今职,应如何束身自爱,仰答高厚鸿慈?乃比匪为奸,形同寇贼,迹其狂悖之状,不但辜负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裕禄屡任兼圻,非董福祥武员可比,而竟昏愦乃尔,令人不可思议。要皆希合在廷诸臣谬见,误为我皇太后皇上圣意所在,遂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是皆在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也。大学士徐桐,索性糊涂,罔识利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狯,工于逢迎。当拳匪甫入京师之时,仰蒙召见王公以下,内外臣工,垂询剿抚之策。臣等有以团民非义民,不可恃以御敌,无故不可轻与各国开衅之说进者。徐桐、刚毅等,竟敢于皇太后皇上之前,面斥为逆说。夫使十万横磨剑,果足制敌,臣等凡有血气,何尝不欲聚彼族而歼旃。否则自误以误国,其逆恐不在臣等也。五月间,刚毅、赵舒翘奉旨前往涿州,解散拳匪,该匪勒令跪香,语多诬妄。赵舒翘明知其妄,语其随员人等,则太息痛恨,终以刚毅信有邪术,不敢立异,仅出告示数百纸,含糊了事,以业经解散覆命。既解散矣,何以群匪如毛,不胜狝薙?似此任意妄奏,朝廷盍一诘责之乎?近日天津被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势将直扑京师。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炭,尔等作何景象?臣等设想及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廷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若非皇太后皇上,立将首先袒护拳匪之大臣,明正其罪,上伸国法,恐廷臣佥为拳匪所惑,疆臣之希合者,接踵而起,又不止毓贤、裕禄数人。国朝数百年宗社,将任谬妄诸臣,轻信拳匪,为孤注之一掷,何以仰答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臣等愚谓时止今日,间不容发,非痛剿拳匪,无词以止洋兵。非诛袒护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时,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杀戮平民?自徐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聚愈众。使去岁毓贤能力剿该匪,断不至为蔓延直隶,使今春裕禄能认真防堵,该匪亦不至阑入京师。使徐桐、刚毅等,不加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赵舒翘、启秀、裕禄、董福祥、毓贤,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朝廷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无任流涕具陈,不胜痛愤惶迫之至,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慈禧烦恼异常,洋人可恶,恨不得一网打尽;而洋兵可怕,又不能不预留后路,因此对战和大臣如何处置也拿不定主意。于是把这份密折下发军机大臣先议。军机大臣荣禄因为感冒未能入值,实际主事的就是刚毅。他一看主战的大臣包括他在内全要治罪,心里大惊,嘴上却道:“此事太过重大,不宜匆忙下结论,而且荣中堂又未入值,且稍放放再说。”

转身他就安排亲信抄录一份,亲访主战派的首脑载漪。载漪看罢后道:“他们还算识相,没敢弹劾亲贵大臣。”

最该参劾的首先是载漪,然后是载勋以及载澜等人,这些亲贵大臣的确未列参折。刚毅是刑部出身,长于梳理案卷,指着“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回道:“不然,他们实际未参而参,王爷看这一句,不能议亲议贵,也就是与参劾诸臣一同问罪,王爷请想,您能置身事外?”

所谓议亲议贵,实际是“王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既然不得议亲议贵,那么亲贵大臣也同等问罪,端王之罪当排祸首。

“果然毒辣!”载漪一拍桌子怒道。

刚毅怂恿道:“王爷,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了,必须来个鱼死网破。”

“那非老太太下决心不行。这份折子中,能不能找出激怒老太太的话来?”

刚毅信口拈来:“自然有。‘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那接下来没写的话应该就是,‘王公愚矣,更以愚太后皇上。’换句话说,就是太后皇上愚不可及。”

“好,就这一句,也够他们喝一壶。”

“还有一个人,王爷宜善加利用。”刚毅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一个“鉴”字。

“你是说,刚进京的李鉴堂?”李鉴堂就是巡阅长江水师的李秉衡。此前端郡王载漪推荐他入京统领义和团。他到京才两天,已经两次被太后召见。

刚毅又道:“鉴帅对李少荃、张香涛、刘岘庄等人搞东南互保最为反感,而东南互保与许、袁两人关系极大。”

许景澄、袁昶两人与张之洞关系极为密切,等同于张之洞在京中的坐探,是京师士人皆知的秘密。张之洞作为东南互保的重要倡导者,自然与许、袁两人脱不了干系。而在宣战后所发的上谕中有这样几句话,“各省督抚,均受国厚恩,谊同休戚,时局至此,当无不竭力图报,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于选将、练兵、筹饷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应事事均求实际,统筹谋划。”这段话,看似是要求督抚竭力挽救危局,其实留着玄机,张之洞等人正是将“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作为东南互保的一项依据。

这份上谕刚毅等人都是看过的,但是没看出毛病,因此吃了个哑巴亏。而据后来探听,荣禄与王文韶起草上谕前,曾经与许景澄、袁昶等反复推敲。

刚毅煽动道:“许、袁两贼是否与荣某人商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鉴帅确信东南互保与这两贼关系极密就行。鉴帅第一次见太后就主张非杀东南一二大员不足以振士气,太后未准。地方大员杀不成,拿此二人试刀太后当下得了决心。王爷应该知道,太后虽然未明说,可是对东南互保也是一肚子火气。”

“好极,我先见鉴堂,再见太后,非拿下两颗人头不可。”载漪遂起了杀心。

第二天上午,许景澄正在总理衙门忙得焦头烂额,刑部一帮人来了不容分说,用红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被判死刑的高官才用红绒绳捆绑,许景澄见状问道:“我何罪之有?”

“大人与我们说不着,到了部里再说。”

但他们去的方向却不是去刑部,而是一直押到菜市口,那里早就用芦席搭了刑棚,刑部左侍郎徐承煜——体仁阁大学士徐桐的三儿子当监斩官,满面得意之色。

袁昶也早被押来了,两人见面,互相点头致意,知道今日必死无疑。许景澄仰脸对徐承煜说道:“人生百年,终须一死,死本不足惜,不过,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徐承煜见许景澄如此镇定自若,不由火起,问行刑的公差:“待斩的囚犯,还朝服顶戴,成何体统?”

袁昶讥讽道:“我等并未奉旨革职,自然要着顶戴袍服,你刑部堂官,不会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吧?”

徐承煜恼羞成怒,厉声呵斥:“真是死到临头,还在巧言令色!来呀,立即行刑。”

许景澄怒道:“慢,慢,你还没告诉我二人所犯何罪。”

徐承煜冷笑道:“自然有罪名。本日内阁奉朱谕,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奏参,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每遇召对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肃群僚。许景澄、袁昶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许景澄笑道:“离间者,是尔等佞臣。徐承煜,你们父子崇信邪术,祸国殃民,离死不远了。我两人且在地下等你们!”

京中舆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一味支持主战大臣,尤其义和团在京中连续放火,随意杀人,已经为正直清醒者所深恶痛绝,对一味纵容义和团的主战大臣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正如许景澄所说,他们是在祸国殃民。

“许大人、袁大人是忠臣!不能杀!”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一喊,引来许多人的附和。徐承煜怕引起众怒,闹得不可收拾,慌忙下令处斩,见两人人头落地,钻进轿中仓皇而走。因为事起仓促,许袁家人赶到时,亲人已经身首异处。

其时荣禄正抱病拉上庆亲王递牌子进西苑见慈禧。慈禧面色阴沉地说道:“你们不必多言,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告诉你奕劻,外交办到这分上,总理衙门中充斥着崇洋媚外的小人,你罪责难逃,你不要以为你脖子比许、袁两人硬多少。”

奕劻在太后面前的得宠不亚于荣禄,而今天竟然也有这番狠话,他顿时吓得噤了声,后背上冷汗直冒。

“还有你,荣禄,载漪说攻不下使馆,全是你在捣鬼,你武卫中军有最精锐的大炮,却不肯借给董福祥,可有这事?”慈禧接着道。

荣禄不能不承认,但又不能全承认,他磕头回道:“奴才确实不肯借大炮给董福祥,不是不想借,是不能借。”

“这是何道理?”

“洋炮最为精密,不同于土炮,非专门炮兵不能操纵。董福祥所部从未用过洋炮,他借了去也没用,操作不当,难免炮毁人亡。”荣禄自圆其说,“要用炮,非奴才的炮队亲自操作不行。”

“那行,我今天就要听到炮声。”

两人战战兢兢出了西苑,奕劻担心道:“仲华,你武卫中军的大炮真要轰公使馆,一炮下去,便不知有多少人要死掉,真把公使馆夷为平地,将来真是连一步余地也没有了。”

“那怎么办,太后是铁了心了,我再阻拦,颈上的脑袋也要搬家。”荣禄也没有办法。

“太后现在气头上,恨不得把洋人杀个片甲不留,等冷静下来未必不后悔,我们做奴才的总要想想办法,不能把事做绝。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攻打使馆就是大错特错,真把各国公使轰个死无全尸,各国的报复不必说,大清在国际的声名也将从此狼藉不堪。”奕劻也在设法转圜。

可办法实在难想,荣禄让人把炮队长张怀芝叫来。张怀芝是山东东阿人,时年三十八岁。他家境相当贫寒,二十岁时到舅舅家里借年受了屈辱,一怒之下到天津投军,为李鸿章的淮军养了五六年马,但人很上进,后来竟然考进了天津武备学堂炮兵科。袁世凯在小站练兵,他被编入新建陆军炮队,无奈无人提携,久不升迁,如今才只是炮队的队长。

他被荣禄招见,是破天荒的事。一听让他向使馆开炮,心里就打嘀咕。他略知外交规矩,炮打使馆不是闹着玩的,将来追责,他必被第一个拉出来当替罪羊。

“大帅下令,属下当然不能不从。”张怀芝说话相当从容,“可属下不能不为大帅着想。我的炮队几炮下去,使馆中难免伤亡惨重。倘或朝廷将来追责,我受诛菜市口事小,恐怕也会连累大帅。当然,如果大帅手中握有白纸黑字的圣旨,再给属下一纸手令,那就另当别论。”

好聪明的人,他这是要为自己卸责找退路。荣禄心中暗叹,可最苦恼的就是手中并无上谕,将来追责,他真是有苦难言。如果再给张怀芝一纸手令,更是作茧自缚:“上谕没有,手令我也不会给。”

张怀芝一挺脖子道:“大帅不给手令,属下难以从命。如果是与洋人军队开战,属下不必奉命,就可以猛打猛轰。可向使馆开炮,属下以为荒唐至极。”

“太后口谕,要立即听到炮声。”

张怀芝笑道:“西苑这么近,要听到炮声容易得很。”

荣禄细琢磨张怀芝的话,真是心花怒放,对,让宫中听到炮声还不容易?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说破,全靠张怀芝心有灵犀,到时候自己也有推卸的余地:“你奉命就是,到时候有你的好处。”

张怀芝单膝碰地,打了个千道:“是,属下包管大帅很快听到炮声。”

荣禄只怕他领会不透,张怀芝一走,立即打发亲信尾随到炮兵阵地上,看他如何办理。

一袋烟的工夫,听到西南方向传来异常响亮的炮声,非寻常土炮可比,是他武卫中军的洋炮无疑。他脖子一缩,只怕炮弹落在了使馆区。又先后响了十余炮,亲信才回来报告:“张怀芝亲自检查洋炮,并亲自调校,一声令下,炮弹掠过使馆区,飞到东边去了。”

此人孺子可教,将来必可大用。荣禄放了心,挥挥手让心腹下去,背着手在室内踱步。

巨大的炮声也让家中的馨如吓了一大跳,她问道:“不是停战了吗,怎么又开炮了?”又打发家丁说,“你快到胡同口去迎一下,看琼斯夫人来了没?”

琼斯夫人在京中开了一家洋门诊,馨如受李鸿章影响,笃信西医,家有病人,总是请她来诊治。自从义和团进京,洋人如惊弓之鸟,全都逃进了使馆。琼斯夫人一些医疗设备来不及搬运,就托馨如藏到家中。几天前馨如的孩子病了,幸亏已经停战,总理衙门的人进使馆时,带着中国人的衣服给琼斯,她冒险出使馆来给孩子治病。今天是第二次出诊,好端端的又响起炮来,难道又开战了?

一会儿,家人领着一身中国服装的琼斯夫人进了院子,开口便道:“坏了,听说太后又下旨又打洋人了。义和团和甘军正在向使馆集中。”

馨如指挥家人关牢大门,这才请琼斯夫人进屋。琼斯夫人拿听诊器给孩子听过,露出微笑道:“夫人放心,孩子已经快好了,再服两天药就可以了。”

正在这时,大门被砸得山响,家人慌慌张张进来报告,说义和团突然把大门围住了,说要进来抓二毛子。这里二毛子没有,但有个正正经经的女洋毛子,如果让他们抓到,琼斯夫人便死路一条。馨如果断地指挥道:“你立即把夫人藏到后花园。记住,就你一个人去。”

后花园假山里有个暗道,藏十几个人都没问题,琼斯夫人的医疗器械都存在那里。

义和团在外面用力砸门,口中骂骂咧咧,馨如好话说尽,就是不开门,故意拖延时间。等家人从后园过来,知道一切妥当,这才示意他打开门。一帮红头巾红胸兜的义和团闯进来,为首的是个小头目,瞪着两眼问道:“为什么不开门!”

馨如回道:“如今兵荒马乱,谁敢乱开门?”

“有人举报,你家里有二毛子,有秽物,必须搜查。”小头目不容分说,众人已经四处乱搜,屋里屋外,正房偏房,翻箱倒柜,弄了个底朝天。带洋字的东西搜出一大堆,洋表、洋伞、洋油炉、西洋蛤蟆镜,孩子服的洋药更是当罪证扔到院子里,一边搜,一边把值钱的东西往各人身上藏,小的装进口袋中,大的就挂在脖子上,一匹洋布小头目披在肩上。馨如见状怒道:“你们这哪里是搜二毛子,分明是土匪硬抢。”

“你敢污蔑神团!定是二毛子,来呀,拍拍她的额头,看出不出十字。”

小头目一声令下,两个人上来就要动手动脚,馨如吓得大叫。这时听到院子一声断喝:“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来搜查乾清门侍卫宅。”

多尔齐下值回来得正是时候,他已经脱了黄马褂,但挺胸举头,沉肩坠肘,双脚分开,恰与肩齐,左手按住刀柄,右手虚掐腰际,还是一副乾清门站班的架势,目光把一院子的义和团扫一圈,全然不放在眼里。

小头目看到多尔齐只有一人一刀,胆子大了起来:“奉旨神团,搜查二毛子,你不要干预,否则连你一并拿下。”

多尔齐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们是假团,最近端王爷已经杀了七十多个假团,你们就不怕我报告端王爷?”

最近义和团与端郡王的关系也闹僵了,原因是有一支义和团抢掠了虎神营一位总兵,而且要把总兵杀掉,端王派人去营救,结果义和团不给面子。端郡王大为恼火,于是以查假团为名,把参与抢劫的义和团先后杀掉了近百人作为报复,而对外却宣称,杀掉的全是土匪假冒。

“报告谁也没用,私藏洋毛子的物件就是二毛子。”小头目不讲道理,挥手让众人教训多尔齐。

多尔齐没打算伤人,只拿刀背磕,很快就打趴下了七八个。但好汉难抵众手,最终被五六个人按倒在地,押着就走。临出门时多尔齐大喊:“馨如,到魏家胡同关帝庙去找宋浩胜!”

多尔齐被押到十字路口碾棚前,大师兄早就过来了,他焚香念咒,然后说道:“你是不是二毛子,神灵自有决断。”

大师兄的办法也是义和团常用的办法,拿一张黄表纸就着蜡烛点燃,如果燃烧时纸灰飞扬,则无罪释放,若纸灰不飞,则被立即砍头。

“你们这是草菅人命,凭这种办法如何能够分辨?我在天津督战,亲手杀死了四个洋人,怎么可能是洋毛子?”多尔齐盯着黄表纸,燃烧后飞了一半,还有一半留在地上怎么也不飞,遂问道。

“你在天津真杀过洋毛子?”大师兄不是蛮不讲理的角色。

多尔齐:“千真万确,不信问我这口刀。”

刀当然不能问,大师兄决定给多尔齐一个机会,于是再燃一张,结果纸灰飞扬。但刚才被拍了一刀背的小头目不甘心,坚持再试一次,结果纸灰又一次飞扬。他亲自来试,把纸揉成一团,点燃后纸灰没有飞。这时宋浩胜赶到了,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放人,但掠走的财物却不肯还。

大师兄回道:“本来要当二毛子杀掉,已经给了他一条命,就是看你老兄的面子,再把财物要回,绝不可能。吃下肚子的东西,你见有吐出来的吗?”

宋浩胜算是救了多尔齐一命,多尔齐非要请他到家中做客。家中糟蹋得实在不像样,大家一齐动手,费了老大工夫总算收拾得勉强可以待客。清点损失,馨如直皱眉头。她对红巾裹头的义和团本来就无好感,经此一劫,已经是深恶痛绝。眼前的宋浩胜就是威海城中她所倾心的黄浩胜,但如今在她眼里,完全没了当初的感受,他脸上的伤疤令人心惊,而他一身义和团的打扮,也让她心底那点好感丧失殆尽。

“黄大哥,你还是把这身衣服剥下来吧,让人看了不舒服。”馨如说道。

客随主便,宋浩胜穿上多尔齐的一身家常便衣,这就顺眼多了。谈到这些年的际遇,不胜唏嘘。馨如就想,假如当初两个人终成眷属,如今她就与这些头裹红巾的成了一类人,真是不敢想象。但她又想,如果自己成了他的妻子,他的命运便十有八九会改变,至少在淮军中当个统领问题应当不大。

人的命运真如神仙把握,自己当年寻死觅活想嫁的人,如今相遇,却会是这样的心平气和,几乎激不起一点涟漪。

馨如亲自下厨,等忙得差不多了,她进去说道:“黄大哥,我说话你可别生气,都是你们义和团闹得市面不稳,什么东西也买不到,你们俩将就着喝吧,好在没有外人。”

两个男人喝得越来越有酒意,馨如静静地在外面听着两人吹牛聊天,渐渐地,她听得出宋浩胜还是从前的性情,只是多了些生活的磨砺。他依然有一身正气,有一腔爱国忧民的热血。他不像那些抢劫放火、装神弄鬼的义和团,他是真的想凭一己之力,为国效劳。

最后,他喝得有些多了,说话有点磕巴:“多老弟,我是真想与洋人干一仗,我是真想为国尽忠。你不要把我看扁了,义和团中,我这样的兄弟大有人在。”

多尔齐劝道:“我知道你是真想上阵打洋人,你骨子里还是个北洋水师枪炮二副。可你手里只有一把刀,怎么去与洋人枪炮对仗?你要真想打,到武卫军去,拿杆洋枪,那才是正辙。”

“不,我带出来的兄弟,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宋浩胜连连摇头。

“你要真想打仗,很快就有机会。听说李鉴帅已经多次向太后请缨,他要统领大军去路上拦截联军。”

“到时候给我个信,我第一个出城迎敌。”宋浩胜拍着多尔齐的肩膀说道。

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后,因为谁来做进攻北京的指挥官问题争论不休,一直拖了二十多天,到了七月初十(8月4日)组织了两万人开始向北京推进,并于次日对清军第一道防线北仓发动进攻。在此驻守的是马玉昆及聂士成等部众共一万余人,义和团也有数千人。但马玉昆与聂士成一样,对义和团的刀枪不入那一套很看不惯,在他看来只不过充点人数。马玉昆是在平壤苦战过的,他的部众全都配备洋枪洋炮,于北仓以南横跨运河构筑了两道防御阵地,垒墙、壕沟、地雷及火炮阵地互相补充。

联军从夜里二时发动进攻,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尤其是聂士成的五营部众,怀着为老帅报仇的心思,打得非常英勇。联军打了七八个小时不能攻克,以致使用了低列炮——也就是毒气炮,清军闻之者不死即伤。再加马玉昆的后路被抄,又无援兵,只好撤走。北仓一战,联军伤亡九百余人。

联军接着进攻清军第二道防线——由宋庆驻守的杨村。结果刚一开战,宋庆部众就哗溃了,连同从北仓撤来的马玉昆部仓皇逃往通州。直隶总督裕禄率督标营二百余人驻在杨村西北十几里的南蔡村,他的行辕设在一个姓孙的秀才家里。这个秀才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总督大人何等英明,怎么把乡间无赖倚为长城?如果真能刀枪不入,天津机器局又何必孜孜于仿造枪炮?”

裕禄被问得张口结舌。

当天下午,他又从溃勇口中听到大军不战而溃的消息,连连叹息:“智穷力竭,辜负国恩。”

督标营的营官郑扩廷建议道:“大帅,您应该让朝廷督促勤王各军立即前来救援!”

“来不及了,兵败如山倒。我真是悔恨误信人言,以为神团可恃。洋枪洋炮装备的宋祝三都不战而溃,靠刀矛又如何能胜?”裕禄开始对义和团也是主张剿灭,但朝廷后来三番五次下旨要招抚利用,他才变了主意。当然也不能全怪别人,自己怎么就会对装神弄鬼的那套东西深信不疑?

“大帅,既然大势已去,您不如改变态度,向各国发一封信,历数拳匪的恶行,表明直隶将剿灭拳匪的态度,请各国先行停战。”郑扩廷又建议。

“谈何容易!”裕禄又将昨天收到的一份廷寄递给郑扩廷说,“朝廷还要利用拳民,以为可倚为长城。你看我现在,头上无官职,手中无兵权,脚下无袜子,哪还像个统帅?想吸一口皮丝烟,都无处去买。”

“卑职还有一包上好烟丝,多余的袜子也还有几双,卑职这就去取来献给大帅。”

“感激不尽。”裕禄拱手道。

郑扩廷出门后先去找裕禄的儿子熙元,叮嘱他道:“我看大帅神情有异,你要看好他,别让他做傻事。”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裕禄长啸:“智穷力竭,辜负国恩!”然后砰的一声枪响。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上房,发现裕禄朝自己胸口开了一枪,但并未死去,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求:“给我一枪,来个痛快的。”

“大公子,请转过脸去。”郑扩廷眼里泛着泪花又开了一枪,裕禄这才死去。

杨村失守,裕禄自杀的消息是第二天上午传进京中。当时刚毅等人齐聚端王府,军机章京气喘吁吁跑来叫道:“刚中堂,太后叫起。”

“不是才散了朝,怎么又叫起?”因为刚毅是散朝回刚赶过来,心里已经紧张得不行,预感天津那边不妙。

章京回道:“杨村失守,裕大人自杀。”

刚毅面如土色,张大嘴巴合不上。

“我等误听你言,说拳民是神兵,到了这个地步,我手中要是有刀,非劈了你不可!”载澜是无赖脾气,说话间已经扑过来,照刚毅劈面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刚毅时年六十三岁,挨了三十六岁载澜一记耳光,而且是在军机处下属面前,不能反驳,亦无可辩驳,只恨没有地缝可钻。

载漪心里有数,弄到今天的局面,不能只怪刚毅。他瞪了载澜一眼道:“老三,你发哪门子疯,太过分了。”又对刚毅道,“子良,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狗熊脾气。你快去见太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是骡子是马,总要把神团拉出去遛遛。我去找李鉴帅,他与神团渊源颇深,由他统军,未必不能转败为胜。”

义和团攻打西什库教堂一个多月没有了局,天天喊杀声不断,太后嫌太吵,从西苑移驾紫禁城东北的宁寿宫。刚毅乘轿到了东华门,早有太监等在那里:“刚中堂,不必去军机处了,各位军机已经去宁寿宫,请您务必快走。”

刚毅气喘吁吁,一路狂奔,在慈禧寝殿乐寿堂外追上了众军机。荣禄看他一眼没说话,世铎则道:“子良,你先抹把汗咱们再进,别失了仪。”

此时刚毅已没了平日的威风,从袖子里抽出汗巾抹汗,无奈跑得太急,汗如雨下。李莲英这时走了出来,身后一个小太监端着一块冷水浸过的毛巾,他努努嘴,示意小太监把湿毛巾递给刚毅:“各位大人,今天可要小心说话,太后生大气了。”

众军机鱼贯而入,慈禧脸色铁青,目光像锥子一样锐利,看到谁谁心里就一颤。她声音有些沙哑道:“世铎,杨村失守,裕禄自杀,你知道吗?”

“奴才也是刚刚听到消息。”

平时世铎就是摆设,要赏要罚其实与他关系不大。慈禧将目光转向荣禄,问:“荣禄,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荣禄几乎不必考虑,简洁而干脆地说道:“一,立即停止攻打使馆。二,立即授李鸿章全权大臣,让他即刻北上与洋人交涉。”

“刚毅,是你说义和团法力无边,是洋人的克星,天津一败再败,义和团的神通呢?”慈禧盯着刚毅又问。

“奴才建议让李秉衡率义和团出京去抵挡洋人,他与义和团很有渊源,他来指挥,或可能转败为胜。”刚毅硬挺着不让自己倒在殿上。

“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但愿李秉衡能如你所说,能够转败为胜。传旨,李秉衡着帮办武卫军事务,张春发、陈泽霖、万本华、夏辛酉四军均归该大臣节制。”

湖北提督张春发部武卫先锋左翼十营、江西按察使陈泽霖部武卫先锋右翼十营都是荣禄的部下,如今已经在京外布防;总兵夏辛酉部嵩武军六营,总兵万本华部晋威军四营,是山东、山西派来的勤王之师,两位统领都是李秉衡的旧部,此时也在京外布防,具体位置不甚了了。

李秉衡从南京起程时,两江总督刘坤一曾经派给他两哨亲军,可是未到北京已经逃跑殆尽。统军大帅没有一兵一卒,不要说打仗,自己的安全如何保障也成问题。

慈禧又道:“义和团不是都愿听李秉衡的话吗,刚毅你帮他组织几千义和团随行,就当他的中军。”

接下来再商议京城布防,一直到一点多才散,众军机又累又饿,先跑到军机处小厨房随便找了点吃的果腹。

刚毅出宫,立即赶到端王府,告诉他太后的意思。端郡王鼓气道:“李鉴堂很有信心,就把义和团调集三千人给他。事不宜迟,明天最好就起行。”

第二天上午,李秉衡在永定门外设坛拜将,从庄王府请来的大师兄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怀中抱着一柄拂尘,佛不佛,道不道的状貌。将坛两边,是八件镇阵宝物:一面黑色长幡,名“引魂幡”;一面绣着风云的红旗,名“混天旗”;一把长柄红布大扇,上绣雷电,名“雷火扇”;一白一黑一对瓷瓶,名为“阴阳瓶”;一串铜制的连环,互相环套,名“九连环”;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铜钩,名“如意钩”;再有一把上画火焰的木牌,名“火牌”;还有一把宝剑,据说是昨天太后召见李大帅时所赐,可以阵前斩将,无须请旨。

李秉衡朝服顶戴,在将坛前行一跪三叩大礼。有人说,朝廷一品大员,拜一个装神弄鬼的,有失体统;其实李秉衡所拜,是后面的天坛和先农坛,因为永定门内,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至于八件镇阵之宝各有何用,无人说得清,但既然一品大员郑重其事,必定有神效。

李秉衡郑重其事出师,不少人抱着极大的热望,盼着从此捷报频传,京师转危为安。然而传来的全是败讯:张春发、夏辛酉部在河西务大败;陈泽林部溃退张家湾;马玉昆部溃退南苑……

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了,几乎没有人再相信义和团的神话。京官们开始逃亡,衙门里十岗不足二三。而没逃的大臣,开始议论谁是这场大祸的首祸。矛头所指,自然是亲贵中的载漪、载勋、载澜,军机里的刚毅、启秀、赵舒翘,大学士徐桐虽然没有多少决策权,其一味排外,假道学为害更深……而这些人,正是十几日前被杀的许景澄、袁昶所参之人,更可见许、袁两人是老成谋国的忠臣。这样的舆论令载漪等人十分恐慌,他近乎疯狂了,吼道:“看来非要杀几个人不可了。”

他要杀的人,第一个就是内阁学士联元,此人三次廷议都极力反对向列国开战;第二个是兵部尚书徐用仪,他兼总理衙门大臣,一直是徐桐的部属,但因为喜谈洋务,深为徐桐憎恶,非杀之不能气顺;第三个则是内务府大臣立山,是载澜主张必杀,因为两人在八大胡同争一个妓女,闹得形如世仇,而且载澜带着义和团以抓二毛子为名,把立山极为丰厚的家底抄了个底朝天,如果不安上个罪名将他杀掉,将来如何交代?

载漪递牌子进宫,说这三人勾结洋人,证据确凿,非杀不能平民愤。又说此三人与门人故旧天天谈论谁该是祸首,词锋所指,不仅限于亲贵大臣,甚至暗示宫中也难辞其咎。这一条诬告立即见效,慈禧让载漪传旨刑部即刻正法。

当天下午四点在菜市口将三人一同问斩。徐用仪问监斩的徐承煜罪名是什么,徐承煜竟然说:“总会有的。”

人头落地后,上谕才颁下:

谕内阁:兵部尚书徐用仪屡次被人参奏,声名甚劣。办理洋务,贻患甚深。内阁学士联元,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唯均。已革户部尚书立山,平日语多暧昧,动辄离间,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朝纲。徐用仪、联元、立山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杀人可以堵上大家的嘴,但挡不住联军的进攻,李秉衡率领的义和团也没有出现奇迹。等他赶到离河西务不远的马头时,已经逃跑了近两千,只有一千余人还跟在他的身后。而官军只是一味溃逃,一路抢劫,他所指挥的四路大军都已经溃不成军,只有武卫军先锋左翼总兵夏辛酉还跟随他一同行军。

在马头,夏辛酉劝李秉衡道:“大帅,大势已去,兵无战志,先退到通州再说吧。”

李秉衡是仓促出师,根本没有后勤保障,不但无从补充弹药,就是粮食也颗粒无备。本来打算退回张家湾的路上采购军粮,但一路之上溃军抢掠放火,百姓逃亡,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晚上到了通州东南的张家湾,李秉衡身边只有夏辛酉亲兵一哨及宋浩胜他们的义和团二十几人跟随。李秉衡相当沮丧。他将夏辛酉、心腹幕僚还有一直没有逃走的宋浩胜叫到面前道:“诸位,今晚我们就此别过,各奔前程吧。”

一位叫王钟祺的心腹幕僚问道:“大帅此番北上,本是自投罗网,在南京我就劝过大帅,大帅难道就对此毫无预料吗?”

“当然有预料,甲午一役,大清连一个小小的日本也不能胜,如何能够胜得了十余国!我自知是陷坑,而鼓勇而上自陷绝境,是为国家争一口气而已。我刚入京,徐相国一见面就说:‘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太后、端王,无不是抱着莫大的期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冀卫京师,以纾君父之难,是一个臣子的本分,成败利钝,岂暇计哉!只是没料到世事会如此冷漠沧桑。宋祝三、马三元号称名将,竟然也是溃败如此,官军不堪实在出乎意料。义和团的兄弟,我原来是想,纵然不会像传得那样神奇,但如此鼓动人心,应该不会是无根之谈。谁料全是凡胎肉身,他们逃命我也就不以为怀,也不想让他们手持刀矛去送命。既然都是凡人,都是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夫者,又如何能够强求?”李秉衡说到这里,他指指宋浩胜等人说,“这几位兄弟,能够保护李某至此,已经感激不尽,今晚就此别过,诸位还是回家种地去,不要枉送性命。”

宋浩胜请命道:“如果我们人手一杆洋枪,也是能战的。”

“这话我信,可哪里弄洋枪呢?我曾经请荣中堂拨给部分洋枪,他一口回绝。而且就算有洋枪,也不是拿来就能用,需要进行训练。武卫军号称精锐,枪炮不比洋人差,可是也如此不堪。没到战场前还抱着许多幻想,当看到溃勇络绎之时,我就明白已经没有取胜的可能。我只是想不清楚,从前可以怪枪炮不如人,如今枪炮在手,还是如此不堪,大清国,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李秉衡边述说实际情况边又像自言自语。

没人能回答上李秉衡的疑惑,他对儿子说道:“张家湾就是我的马革裹尸之地,你留下来给我收尸,但不许从殉,从殉无益,是大不孝。”又对王钟祺说,“春圃,我有一份遗折,拜托你设法递进京去。”

李秉衡关起门来,一边写一边叹息。等写完了,他把王钟祺叫进去,突然跪下道:“春圃,这是我终生最后一次上折,拜托务必递进京去。我的身后事,有犬子在,不必挂怀。”

王钟祺也跪下去,含泪接过,让李秉衡放心。但他并不打算立即就走,出了门立即把宋浩胜拉到一边说道:“宋兄,几天相处,知道你是讲义气的好汉,李大人的遗折就拜托您递到京中,我不忍抛下李大人。”

王钟祺受李秉衡信赖器重,两人有十余年的交情。此人虽是舞文弄墨之辈,却极讲义气,他必须把李秉衡的身后事办妥,不然不能瞑目。

宋浩胜不忍推辞,征求弟兄们的意见,有七八人愿意随他回京,而其他人都希望趁夜逃走,尽快回乡。

1900年8月13日午夜,俄军最先对北京城东便门进行攻击,随后英、美、日、法军队陆续投入进攻北京城的战斗。清军和部分义和团进行了顽强抵抗,付出了惨重牺牲,也没能守住京城。15日当联军进攻东华门时,慈禧挟持光绪帝分别着青衣素服,同载澜、载漪、刚毅等王公大臣以及内监李莲英等人,在两千余名八旗兵的护卫下,仓皇出西华门和德胜门,经颐和园、居庸关等处,往太原方向出走。17日,联军占领北京全城,展开了为期三天的特许抢劫。

因为义和团大都将红头巾红肚兜丢弃,摇身一变为平民,联军便对所有的中国人进行随意屠杀。仅在庄王府一处,就屠杀烧死了1700多人。而在各坛口被杀者则更为惨重。手段极其残酷,枪杀、刺死、绞刑、烧死、棍击、勒死、奸杀……德军因为公使克林德被杀之故,特别疯狂,遇到中国人一律格杀勿论。日军杀人时故意朝非致命处射击取乐,有时候还拿活人试验子弹。一队法军胁迫一批逃难的百姓到一条死胡同里,然后用机关枪扫射达十五分钟,直至不留一人。北京街头到处都是砍下的人头和被肢解的尸体,百家之中,所全不过十室,街巷尸首堆积如山,腐肉白骨路横,人皆踏尸而行。

妇女被强奸者更是无以计数,大量的妇女为免受辱,或投井,或悬梁,有一室之内婆媳数人共悬一梁,也有人跳井求死而不能,因为井中已被浮尸填满。尤其主战官员之家,受害尤烈,安徽巡抚福润的九十老母被污辱致死。直隶总督裕禄的七个女儿都被联军抓到天坛**。崇绮的妻、妾、女、媳老少十人也遭此厄运,回家后他的妻子指挥仆人在屋内掘了两个大坑,男女老幼,按昭穆为序,命仆人填土掩埋。仆人不应命,惊慌逃出。儿子葆初便自己点燃了窗棂,全家人被活活烧死。当时崇绮与荣禄已经跑到保定,闻知消息如五雷轰顶,五内俱焚,当晚自缢于莲池书院。

抢劫更是持续数月,从驻京公使、各级军官到教士以及中国教民,几乎无一例外地参加了抢劫活动。从皇宫、颐和园、三海、坛庙、王公府第、各部衙署直至民居商店,同样无一例外地遭到抢劫。一位外国记者记载,英国公使窦纳乐的夫人抢劫的珍宝装了八十七个木箱。一位女性尚且如此,抢劫之规模可想而知。日军直扑户部,一举掠走库存白银近三百万两和大量绫罗绸缎,并焚烧户部以毁灭罪证。此外,日军还抢走了内务府三十二万石仓米,掠走藏在宝鋆府井内三十万两白银。

京城幸存下来的人,无论官员还是草民,几乎都在打听:李中堂何时到京?李中堂快来吧,他与洋人交涉好了,赶快把洋人打发走,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此时,李鸿章已经不再是卖国贼,是万众翘首的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