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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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心里“咯噔”一下子,也没敢开口骂儿子,只和颜悦色道:“儿子,你是不是今天有题目没听懂?不要紧的,没听懂咱们明天请教一下老师,没关系的,你不好意思问,明天妈妈帮你问。”

又带着儿子逛了会儿街,买了一两样新鲜的小玩意儿给他。

第二天,儿子开始耍赖不肯上课了,他抱着门框不肯动。

杨柳好说歹说,又是哄又是许诺下课后买好吃的,才把他拉出门,到底还是迟了五分钟。

这一天,杨柳下午接儿子放学时,照例逛了一下小店,然后去坐车。

苏炜诚小朋友安安静静地跟着妈妈。

车子还没来。

杨柳跟儿子闲聊,可无论她说什么,苏炜诚都不搭腔。

突地,他说:“明天我不上奥数课了。你要再叫我来,我就自杀。”

说着,他猛地抱住道旁一棵细瘦的小树,“咚”的一声,一头撞了上去。

杨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儿子,苏炜诚用力地想要挣脱她的拉扯,到底还小,没有挣出去。杨柳飞快地扫了四周两眼,车站人不多。

杨柳安抚不断扑腾的苏炜诚说:“哎,要不,咱们去游戏厅玩一会儿吧。我来的路上看到的,前面就有一个很大的游戏厅。”

苏炜诚停止了挣扎,疑惑地看着杨柳。

杨柳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说:“走吧走吧,去玩一会儿。”

母子俩来到那家游戏厅,刚一进门,杨柳便被扑面而来的噪音猛地搡了一把。游戏厅里黑洞洞的,无数游戏机的方形屏幕闪烁着刺目的光,把暗黑的大厅砸出一个个窟窿,机器们发出嘈杂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屋里半空纠缠成一团乱麻。

杨柳几乎要夺门而逃,转眼看见苏炜诚,脸上全无刚才的一团怨气,双目闪闪,瘦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杨柳摸到柜台换了一把游戏币,儿子捧着飞也似的跑出去,却又转回头,讨好地对杨柳说,妈妈我玩给你看哦。

杨柳惊讶地发现,儿子居然很熟悉机器的操作,尽管玩得不是很好,很快就game over。他一连换了几个游戏机,最终选了个拳击的游戏。他在座位上不停地拧动他的小身体,细长的脖子努力地往前使着劲儿,“啪啪啪”地击打着操作盘上的圆形按键,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

杨柳惊得目瞪口呆,这游戏机何等威力,把她的小儿子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种痴迷的劲头简直吓死人,难怪人家说游戏猛于虎。

杨柳有点儿后悔。

苏炜诚结束了这一局游戏之后,眼巴巴地看向杨柳,他的游戏币用完了。

杨柳本想拉他走,可是在苏炜诚无声的哀求之下,又给他换了几个游戏币。

这一回,苏炜诚捏着几枚游戏币,很是挑选了一番,结果选中一款赛车的游戏,可惜那座位上已经盘踞了一个小胖子,正玩得热汗滚滚。

苏炜诚很虔诚地站在一边等,杨柳趁机问他:“我也没给你玩过游戏啊,你怎么就会操作呢?”

苏炜诚答:“看看就会了。”

杨柳不晓得这算不算得上一种聪明。

小胖子依然在玩赛车,把自己的胖身体忽而扭向左忽而扭向右,杨柳站在他身边便可以感受到他身上蒸腾的热气。苏炜诚非常耐心地等着,杨柳试着向他提议:“要不,你先玩儿一下投篮球吧,我看那边人不多。”杨柳想,投篮好歹是种运动,总比一直玩电玩好些。

可是苏炜诚坚决地摇摇头,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杨柳趁着小胖子玩完一局的空当拍拍他的肩请求道:“给我们小弟弟玩一会儿好不?”

小胖子似乎是个好脾气的小家伙,二话不说答应了,从座位上挪下来,让苏炜诚坐了上去,还从旁指点着。

杨柳说:“你玩吧,我到门口透透气。”

苏炜诚却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她:“不要。你别走呀妈妈。”

他看向妈妈,又扭过头去看屏幕,他的小脑袋摆过来,又摆过去。

杨柳忽地觉得那一片嘈杂声把她跟儿子浮了起来。

苏炜诚在游戏厅里足足玩了两个小时,杨柳捏着一种轻快的调子说:“儿子,只要你好好地上课,我每天都可以奖励你玩一会儿。不过,不能像今天这么长时间哦。”

回到家,苏梁知道母子俩居然去玩电玩了,笑说,早知道我也去了,我也好久好久没有上游戏厅玩过电玩了。苏炜诚问他,爸爸你玩得好吗?

苏梁斜着眼睛说:“哪天玩给你看,你就晓得老爸我的厉害了。”

杨柳说:“那么明天你就去接他,顺便带他玩一会儿。”

第二天,杨柳刚一到公司,后勤处的同事便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昨天正好处长查岗,知道她翘了班,说要扣掉她的奖金。

这一天,是苏梁去接儿子下课的,果然带了苏炜诚去了游戏厅,谁知竟然玩足四个小时才回家。杨柳正因为被扣奖金的事一肚子没好气,看那父子二人摇摇晃晃地进家门,便劈头盖脸地投过去一串子责怪。

苏梁没好气地说,你这么大呼小叫做什么?我们不过玩的时间稍微长了那么一点儿。

杨柳把锅铲扔进铁锅里,“咣嚓”一声,“你还说!他上这个补课班,天天有作业的,弄到这么晚回来,这作业要写到几点?”

苏炜诚似乎突然忆起今天还要像前两天一样写作业的,马上拉长了声音哀叹了一声:“啊——还要写作业!明天写吧,明天早上写吧!”

杨柳说:“不行,明天早上你要写学校布置的暑假作业,今天晚上写!”

苏炜诚意识到连明天早上也是有作业任务的,又叹一声,这一回声音拉得更长:“啊——啊——学校本来就有作业了,为什么还让我上什么补习班,比人家多写作业啊——”

苏梁“哧”地一笑:“问你妈呀,她恨不得你明天就考到一个状元。”

话音刚落,苏梁就晓得自己失言了,天地良心,他想,他真随便说说的。

苏炜诚开始在地板上打起滚来,一边拉长了声音叫着,尖细的孩子的声音,钢刀划过玻璃似的,一声,一声,又一声。

苏梁发现杨柳一言不发地盛好菜,一言不发地打开饭锅的盖子,在腾起的一团白色热雾中,她用力用饭勺刮松刚煮好的米饭,又把那木勺在锅沿敲出很大的声音来。

苏梁喝住儿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到厨房帮他洗手,顺利在他脑壳上拍了一巴掌:“快快吃饭,吃完了写作业去,今晚必须写完!”一边偷看杨柳。

杨柳低落着眼睫,自顾自盛了一碗饭吃起来,又从菜碗里拣了一块干切牛肉,用力地咬,咬得额角暴起一条青筋。

苏梁替自己和儿子盛好了饭,讨好地夸奖菜的好吃,一边呵斥儿子快点儿吃完去写作业。

苏炜诚大概也饿了,吃得安静而飞快。

第二天,苏梁说,要不,今天还是我去接儿子下课吧。

杨柳面无表情地说:“不劳动你了,还是我去。反正也过去三分之一的时间了。我咬咬牙再熬上十天。”

苏梁不出声。

下午,杨柳索性去处长那里告了事假,她知道这个月的奖金是保不住了,想,就当是给儿子交的学费。

这一天苏炜诚下课后显得格外地没精打采,像被晒蔫了的一只小紫茄子。一路走到车站时,他不住地瞟着妈妈严肃的脸。

忽然,他用极细小的声音说:“我明天不上补习班了。”

苏炜诚发现妈妈依然全无表情,猜想她没有听见自己的话,走到车站停下来,他扬起声音说:“明天我不上补习班了。”不等妈妈有任何反应,他急急地加上一句,“你要再让我上,我就自杀!我真的自杀。”

他突然地就泪流满面起来,眼泪“哗哗”地毫无预兆地爬了他一脸,额角热出来的汗也一道往下淌,他的一张小脸水淋淋的,T恤也全湿透了,像一尾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小鱼。

他接着叫道:“当老师了不起啊,可以随便骂人啊——”他把头往站牌上撞去。

周围的人全看了过来,杨柳用胳膊挡住儿子,不让他撞脑袋,一边压低了声音哄他:“乖,怎么啦?咱们前天不是说好了吗?以后妈妈还会奖励你玩电玩呀。别闹了,人家在看……?”

苏炜诚“唰”地扭过头去,对一旁看热闹的人嘶声大叫:“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家自杀啊!”

一堆人更是议论起来,有人说,乖乖,这个小孩儿,这才多点大,邪头——

杨柳用了老大的劲儿才抑制住自己冲着那大声大气说话的男人叫“闭嘴”的冲动。

“这种脾气,都是惯出来的,家里头太宠了,怎么教育的哦。”

杨柳的手跑在了脑子的前面,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刚才她把手里捏着的买给儿子吃的一挂香蕉冲着那个男人扔了过去。

香蕉被那男人踢得飞出去老远,男人直着嗓门:“干么事干么事,自己没本事教小孩儿,冲旁人发邪火,你这种女人——不看你是女的我甩你两个耳刮子。”

太蠢了,杨柳想,太蠢了,这实在是太蠢了。

她左手扯着儿子的胳膊,右手支棱着,在一团空气里摸索着,像是还想抓过点儿什么来扔出去,扔出去,扔到那个男人的脸上,顶好打中他的鼻梁,还要打得砰然作声,“咔吧”。

杨柳好像听到了那种清脆的断裂的声音。

那男人忽地不言语了,这个小个子的看上去挺单薄的女人,她整个人似乎马上要如同一枚炸弹似的投射过来,他几乎听得见她磨牙的声音。

苏炜诚也傻了,停止了哭泣。

有个人走了过来,拍拍杨柳的肩,把他们母子俩拉到一边去了。

这里正好是一道墙的一方很小的拐角处,却很好地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杨柳慢慢地看清眼前的人,是一个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女人,看上去是个文化人。

那女人对杨柳小声地说:“这位妈妈,你要是放心,就请暂时站在一边,你等我跟孩子私底下说两句,不瞒你说,我自己就是小学老师,处理小孩子的问题我自信还是有点儿办法的。”

那就是杨柳认识姜丹华的过程。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很快会成为儿子的新任班主任。

姜丹华三言两语之间便收服了苏炜诚,把那小孩子说得低下脑袋不作声。

后来杨柳想,当老师的人,走到哪里身上似乎都带着一点儿气味,而小孩子,就是那最灵敏的小动物,他们能轻易地闻出这种气味,一种“学校”的气味,如果不是特别另类的小孩,无不臣服于这种气味之下。

也是那一天,杨柳知道了姜丹华居然是儿子学校的老师,她的儿子也在这个补习学校上课,连当老师的都把自个儿的孩子送过来补习,让杨柳对这个补习学校更添了两分信心。

杨柳平静下来,觉得这位老师人挺不错的,是她把自己从那种尴尬失常的状态里拉了回来。

杨柳对姜丹华说,真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您孩子也不大吧,您赶快接了他回家,实在对不起了。

姜丹华笑笑说没事,我儿子给他外公接回家了,不要紧的。我是来替儿子报名参加数学竞赛的,刚交了钱出来。

杨柳望着此刻低眉顺眼的儿子,小声对姜丹华说:“要是他实在不想上,也就算了。”

姜丹华说:“其实上不上这一期的补习课不是最重要的,可你要是给他养成这习惯,以后他就会以为,当他不想学习的时候,用自杀来威胁家长就会成功,那问题才真正严重了。你要弄清楚他为什么不肯上的原因,然后对症下药。”

杨柳听着,大为感激,心里竟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了极亲近的感觉。

杨柳执意要打车先送姜老师回家,姜丹华推辞不过,上了车。

结果,下车时她还是趁杨柳不备,飞快地往司机手里塞了二十块钱,拉开车门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