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丹华回的其实是自个儿父母的家。儿子方正已经被老父亲接了回来,正趴在地板上看杂志。姜丹华问儿子要不要回自己家,儿子立马一骨碌从地板上跃起来,连声说要要要。
刚八岁的男孩子,已是长手长脚,端端正正的模样,就是瘦得吓人。
姜丹华笑笑说:“明天还有课,住外公外婆家不好吗?离学校近。”
儿子已经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了书包,拎在手里头就往门口冲去,一边说:“我想回家跟爸爸玩一会儿。”
姜丹华想想也就依了他。
姜丹华自己家离市区挺远,当初结婚买房的时候,近一点儿的房子全贵得离谱,他们夫妻俩虽都有稳定收入,但是双方家境都一般,两人也不想揩家里的油,最终在位置比较偏的地方买了个中套。后来,交通方便了许多,可姜丹华上班依然要倒两次车。起先她一个人跑来跑去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儿子上了小学,天天也这么跑来跑去,六点半出门,晚上到家快七点,遇上堵车更不得了,累得小孩子细伶伶的,常常坐在车上就睡着了。姜丹华夫妻俩家务上都不能干,工作又都繁重,回到家都懒得烧饭,动不动就买点儿熟菜烧个汤对付一顿,大人倒还好,小孩子吃不消了,到了一年级下半学期,身体更糟糕了,有一回好好的就流鼻血,血哗哗地往下淌,很快孩子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了,送到医院时,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医生一查,说孩子营养不良、睡眠不足,姜丹华急得没法,回去跟老公一商量,干脆每月贴自家爸妈一些生活费,带着儿子住在了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家离姜丹华的学校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加上姜丹华母亲细心的调理,孩子身体很快就好了,虽然还是瘦,倒是没再动不动就生病。而且,原先那些花在路上的时间都可以用在辅导孩子学习上了,眼见着孩子的成绩突飞猛进,姜丹华由衷地高兴,于是安心地在自己父母家住了下来。
这种日子一眨眼就过了一年。
起初的时候,姜丹华的先生方耀平觉得这种周末夫妻式的生活挺不错,结婚生子,十来年,已经全然被忘掉了的单身生活突然再度降临,让他有点儿晕乎乎的。想做饭就随便做点儿,不想做就在外面随意吃点儿。从此可以不用起早了,从此下班也不必赶火车似的往家赶了,从此晚上也不用围着儿子转了,晚上可以看书,可以看电视,可以休息,可以发呆,生活突然地就松弛下来,突然地就轻快起来,突然地就多了无数的可能。这是一种多么可爱的倒退,一种多么让人惬意的逆生活。
方耀平白胖了一些,脸上的皮肤全撑开了,显出两分年轻来,这年轻又与真正年轻时有着微妙的不同,年轻时是天然的饱满,现在是后天的焕发。每晚躺在**时,都可以听到血管里澎湃的声音,血液沿着重新丰盈起来的血管奔突,把力量带到四肢,带到每一个骨节中。白天里充满了精神气儿,精神气儿里还透着那么点儿懒散劲儿,日子慢悠悠,时间像水一样冲着人漫过来,却又不淹了人,只暖洋洋地泡着你。
姜丹华也觉突然地松快了些。每天下午,领着儿子慢慢走,只十多分钟便到了家。现成饭吃着,老妈是个少话的勤快人,有时姜丹华吃完饭连碗都不用收拾。儿子是那么懂事,自己伏案静悄悄地写作业,姜丹华则窝在沙发里,一本一本地看书,以前买的没时间看的书都被她从自家搬到了娘家。等儿子把课内的作业写完了,姜丹华会再布置些课外的内容让他练习,督促他自学一下英语,做做奥数题。
方正实在是个省心的孩子,人虽不绝顶聪明,也不笨,布置多少任务便完成多少任务,偶尔累了,只捏着笔发发呆,只消姜丹华咳嗽一声,他就惊得好像犯了大错,惭愧地低下头去接着写。
等儿子睡下后,姜丹华洗漱一下,回到少女时住的巴掌大的卧室,小窗窄床,旧桌矮几,人就那么回去了。闭着灯,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看到十二点才睡。反正明天七点钟起也来得及。
有那么一个恍惚间,都忘了自己已结了婚,是拖家带口的人。
就只是,姜丹华自己的爸爸对她总带着儿子方正到处去上补习班颇不以为然,常常板着脸皮冷言两句,姜丹华只说“您不懂”,这话却最叫老爷子恼火,有时父女两人不免叮叮当当一番。
渐渐地,方耀平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特别是有一次,他跟单位新来的女同事俏皮地聊了半天之后,他忽地发觉出了心里萌芽的那么点儿不对劲儿。
那么一会儿工夫里,他也忘掉了自己是有家有口的人。
方耀平骨子里是老实的人,有那么点儿模糊的怕,有那么点儿模糊的担心。他去跟姜丹华说,要不你们还是回来住,这么老是待在娘家算什么意思。
不过姜丹华却只觉着这日子的好,唯一让她耿耿的,就是儿子方正虽成绩平稳优良,但谈不上出色,数度在奥数班的考试中成绩平平,只拿过二等奖,竟似与一等奖无缘。
方耀平发现,他没办法把自己的担心和怕跟姜丹华说明白。姜丹华也没办法让方耀平明白她心里插着的那一根小小的遗憾的尖刺。
这种日子过得久了,渐渐地,方耀平连不对劲儿也习惯了。
儿子说想回家找爸爸玩一会儿,姜丹华也就依了他。带着儿子倒了三趟车,终于在八点时回到了自己家附近。
这是他们一年前新买的房子,比从前的房子更远了一重,在市郊,环境是没的说,地方大出来许多,装修得也好,一家三口住着舒服是舒服极了,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市区太远,得先坐两趟公车再倒一趟郊区的小巴。当初买房时,开发商信誓旦旦地说很快要通地铁,可到现在地铁还没建好,就只见地铁站的那一角巨大的飞翘起的屋顶。每个周末回自家,姜丹华都要看看那巨大飞翘的屋顶,笑话它的一丝不变,心里也无所谓它变化的极度缓慢。倒是儿子方正,每回看了,都要小声地说一句,好像比上次盖得多了一些,可能很快地铁要通了。
母子二人下车后还得走上一刻钟才到小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半了。
姜丹华开始洗菜做饭,一边不忘叮嘱儿子把今天奥数班老师布置的题做完。
等吃完饭收拾一番,一看钟,都快十点了。儿子也正好把题目全做完。他自个儿去冲了个澡出来,长手长脚的小孩子开始在妈妈身边晃来晃去,晃到厨房里,打开冰箱拿了两罐可乐,递一罐给妈妈,小孩人瘦,可有一头茂盛的头发,这会儿全湿漉漉地趴在头上,越发显得黑黢黢的。他亲热讨好地凑到母亲耳边,小声试探着问:“妈妈,我可不可以跟爸爸玩一会儿PSP?”
姜丹华说:“我就知道你回来准是为了这个。这都几点了还玩?明天还要早起去上潘老师的课。”
“你就让孩子玩一会儿,就当放松大脑。”乍一看去,姜丹华的先生方耀平完全就是那长手长脚的小少年的扩大版,只是要胖一点儿、壮实一点儿,戴副细边眼镜,规规整整地穿一件翻领旧T恤、一条家常的灰棉布睡裤。
姜丹华说:“放松大脑可以用其他的方法嘛,听听音乐,看看杂志,哪怕躺在**发发呆。玩游戏只会把脑子玩昏,一闭上眼还不全是游戏。我可告诉你方正,比赛就在七月三十号,没几天了。”
方耀平微微皱了皱眉:“你也别把儿子逼得太紧了。不就是一个数学比赛嘛,一等奖拿不到,凭儿子的水平,二等奖是没有问题的。”
姜丹华说:“这显而易见是外行话。人家好中学只认一等奖。一等奖的最后一名跟二等奖的第一名差多少分?我可以告诉你,只有区区一分,如果差这一分只有你一个,兴许人家一流中学心一软就让你进去了。可是差这一分的也许是八十个学生也许是一百八十个学生两百八十个学生,一流中学怎么办?只有一刀切在一等奖的最后一名,前者就可以上一流中学,后者弄不好很可能落入二三流中学,孩子的整个人生就被改写了。”
“一分之差能说明什么?什么一流二流,将来哪个孩子有出息还说不准呢。这道理都不明白你还搞教育?”
姜丹华“哧”地笑起来:“这种道理我比谁不懂?不瞒你说老方,这种话我哪星期不跟各色家长们讲个十次八次的。可是说服了别人说服不了自己,这话放到国外也许行,可是中国是什么现状?一年里整个南京有多少孩子一起入学?整个江苏省呢?全国呢?竞争有多激烈?像我们这样没有门路的,除了硬拼成绩还能怎么样?”
方耀平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说你也是,在教育界这么多年,连找点儿关系,疏通一下关节给儿子找个好中学的能力都没有?你不是市级先进教育个人吗?还什么骨干教师。你看你的那些同学,差不多的都当了校长、副校长、教研员什么的,最差也是教导主任,只有你,这么多年了还在一线,白丁一个。”
姜丹华撇了撇嘴:“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晓得在一线好好教书。我儿子也要跟我一样凭本事吃饭。”
“你这话说的,怎么见得人家就不是凭本事吃饭?能当上领导就是本事,领导一群手下更得凭本事。”
“不一样的本事,人家的路子不适合我。”
儿子方正略有些粗嘎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两个不要吵了,我不玩就是了。”
姜丹华故意用一种很夸张的调子说:“真是好孩子,懂得分轻重,你是最棒的!妈妈答应你,等你比赛完让你痛快地玩两次PSP。”
儿子睡下了,头发很快把枕头打湿了一片,姜丹华拿来毛巾替他擦,他翻了个身,趴在**方便母亲给他擦头发。姜丹华想到他明天上午有一节两小时的课,下午还要上三个小时的课,刚才让他玩一会儿也没什么,心里直悔上来。
到底是小孩子,很快睡熟了,姜丹华从他房间走出来对方耀平说:“下周是关键时刻,儿子要备考,我打算带他住到我爸妈那里去,城中交通方便,去哪儿都快,路上能节约不少时间,孩子也可以少吃点儿辛苦。”
方耀平说,随便你,便走开了,细长的身影,投下一块灰灰的影子在客厅的墙上。
孩子睡了,其实这小孩子从来都很安静,可由他制造的那一点点小动静却可以填满整个屋子,他一睡,屋子就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