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晚上,杨柳正在家里跟苏梁重复姜丹华的话,说回头一定要好好地问一下儿子,彻底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为什么那么抗拒上补习课。
苏梁说,那还有什么好问的,这个为什么问得完全没有必要,我就能告诉你,不想上课想玩呗,还有比这种想法更正常的吗?是我我也不想上,好好的暑假,凭什么人家都歇着我跑去上课。
杨柳说,儿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怎么知道人家在家歇着,你晓得有多少小孩报名上补习学校?
与苏梁未达成一致,杨柳便单独去问儿子。
苏炜诚把嘴闭得如同一个蚌,再多问两句,他便扭着小身体说:“行了吧行了吧,我明天去上课行了吧。”
越是这样,杨柳心里头便越是起了疑,越发拉着儿子问个不住。
苏梁在一旁听着不耐烦,说:“行了吧你,儿子不是保证去上课了吗?你别纠缠个没完没了了。”
杨柳没理他,径自看着儿子写完当天的练习题,又替他洗了澡催他上床。
苏炜诚躺下没一会儿便睡眼蒙眬起来,杨柳替他关了小屋的灯刚要走开,他迷迷糊糊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你说当了老师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骂人了?那我以后也当老师吧。”
杨柳听得这话,马上跳上床,搂着儿子说:“你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补习学校的老师骂你了?你好好跟妈妈说。”
“那你得保证不骂我。”
“我保证,我不仅保证不骂你,而且,要是真的是老师随便骂你,我明天还会帮你去投诉。”儿子便慢慢地用被睡意浸湿了的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
第二天,儿子醒得挺早,趿了小拖鞋“嗒嗒嗒”地走到卫生间去,然后摸到杨柳与苏梁的卧室里,在他们俩人的脚头找了一方位置,蜷着睡下来,顺便伸手挠了一下父亲苏梁的脚底。苏梁缩了缩腿,没醒。
苏炜诚突然说:“妈妈,今天我不去上补习学校了。”
杨柳说:“咱们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妈妈陪你到补习学校去投诉的吗?”
苏炜诚沉默半天,问:“你真的帮我投诉吗?”
杨柳说:“当然真的。我不帮你帮谁呢?你是我的宝宝嘛。”
苏炜诚又问:“爸爸去不去?”
轮到杨柳沉默不语。
苏炜诚又问:“爸爸去不去呢?”
杨柳说,他不去。
苏炜诚沉默一会儿说:“我觉得还是叫爸爸去吧,万一你投诉的时候人家打你,爸爸可以保护你一下。”
杨柳笑起来:“人家不会打我的,他们是开学校的人,会讲道理的。”
苏梁扯着微微的鼾声,他还是睡相不好,把一床薄毯揉得稀烂,全蒙在脑袋与上半身,两条腿却全露在外头。
杨柳又说:“不叫你爸爸去了。”
这一天正逢周六,杨柳不用上班,提前两个小时便带儿子出门。
儿子苏炜诚小脸木木地走在妈妈身边。
杨柳把他手里装书本的小拎袋接了过来,看看时间实在还早,便买了两个蛋筒冰激凌,跟儿子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吃。
这一带树木茂盛,树丫相连,柏油路上洒落一块一块的光斑,偶有风来,树影摇动,那光斑就活了起来。
杨柳把胳膊支在膝盖上,侧头看见儿子也是同样的姿势,吃得专心致志。
吃完了,母子二人又站起来往前走。
到学校时还早,母子二人站在小院里,这里没树,大太阳没遮没拦,兴头头地在院子里洒开。
有校工挺客气,说教室的门已经开了,你叫孩子进去吧,教室里冷气今天开了,这都过了三十七度了,叫孩子进去坐着凉快下。
按规定,家长是不可以进教室的。
杨柳便站在楼外,目送儿子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到教室去。
儿子把拎包背在肩上,背带短而阔,包身被他夹在胳膊底下,他像一短而细的火柴似的直走到教学楼这个大盒子的深处去了。
然后,杨柳真的找到了补习学校的教务处。窄小的办公室,依然还有不少的家长在询问下学期的排课时间,也有的在交费。杨柳偷空瞧去,家长们全都是几百几百地掏将出去,仿佛大家都很有钱,完全不在乎。
接待杨柳的是个年轻的男人,他一边与杨柳说着话,一边不断地应对着一些琐事。忽地有人询问排课时间,忽地又有人询问师资的情况,忽地他又接个电话。
杨柳发现自己的话被他的左牵右扯切割得破烂零碎,生了气,拔高了声音说:“老师,我要投诉!我要求给孩子换班!你们民办补习机构也要讲师德吧!”
就好像凭空有人按下一个无形的暂停键,一屋子的动静都停止了。
那个年轻的男人立刻把正脸转向杨柳:“这位家长,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到这儿来慢慢说。”
他把杨柳领出办公室,站在走廊里,挺和气地问杨柳有什么问题。
杨柳说:“我儿子在你们这里上补习课,就在204室。我想反映一下有关他们数学老师的事。是,我儿子当时是走神了,老师罚他站也是应该的,我谢谢老师的严格要求。可是,惩罚也要适可而止吧,走神也用不着把孩子拎到教室外罚站吧,我们到这里来也是交了学费的,十来天的费用顶得上正规学校一学期的花费了,我们心甘情愿掏这个钱是为了让孩子来学知识的,不是送他来罚站的。再说,孩子再不好,你也不能言语污辱他呀!”
那年轻的男人挑了挑眉。
“她说我儿子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孩子。”杨柳的脸热得要爆炸一般。
“哟,要是老师真的这么说,那……的确是她不对。”年轻的男人说道。
“她的确说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的,弄得我儿子都怕来上课了。”杨柳听见自己吞咽唾液发出的巨大的声音,“你们收再多的学生,也禁不住她这样骂走一个又一个。”
年轻的男人扯了嘴角笑了笑:“这位家长,您不要太过生气,我们了解清楚情况之后一定会做出相应的处理的。”
“可是我的孩子等不了,现在他这样,也没法安心地上课,我要求给孩子调班。”
“哟,”年轻男人微微皱眉,“一般来说,我们这里是不可能随便给孩子调班级的,否则有一点儿问题,你也要调班我也要调班,那我们就很难管理了,请家长理解。”
“也请你们理解我们做家长的。要是你的孩子被老师这样骂,你会怎么样?无论如何,我要求调班。”
年轻男人不住地发出“啧啧”之声表示为难,杨柳翻来覆去就只一句话,要求调班。两人如同拉锯似的对话,吸引了不少来报名的家长。
男人看看周围的人,小声说:“要不这样,我去请示一下,回头给您消息好吧。”
杨柳说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男人为难地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地方又小……”
杨柳笑起来:“老师你误会了,我不在你们办公室占地方,我就在屋外头等。”
杨柳果真在办公小楼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台阶一半儿隐在小楼的阴影里,一半儿裸在太阳地里。
那太阳光会爬的,渐渐地爬上杨柳的脚背,再爬上杨柳的膝盖。
年轻的男人再一次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杨柳坐在一片盛夏的日头里,这种强烈的光最是叫女人显出老相来,脸上的一点儿细褶子细斑点全浮凸出来,她微微噘着的嘴却添她两分稚气,这一老一少的神气,把她的脸切割成两个年代,一半青春年少,一半饱经风霜。
杨柳的坚持使得她终于达成了愿望。苏炜诚听到明天可以换一个班上课时,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容。
苏梁知道后不禁叹说:“从前人家说的钉子精神,现在我可算是在你身上体会到了!”
这边杨柳刚松下一口气,第二天,就又有难题摆到了杨柳的面前。
一大早,杨柳的处长便召开了一个会议,特地重申了工作纪律,说最近迟到早退的现象太严重了,即日起,凡迟到早退达三次者,一律请你另谋高就。
杨柳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打了电话给苏梁,他也说单位里忙得要死,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人用,实在是走不开。
等到打了下班铃,杨柳手上居然还有些事没有忙完,也不知为什么处长今天有这样多的琐事交给她去做。
等到杨柳终于气喘吁吁地挤上下班高峰的公交车时,离苏炜诚下课的时间已超过了半个多小时。
车子挤得异乎寻常,人们带着一天的疲惫,躯体又膨大了一倍似的。而那膨大的身体里装的都是易燃易爆气体,彼此都痛恨对方占据了过大的地方。
最后,杨柳是被公交车吐出来的,她踉踉跄跄地朝补习学校跑。学校门前早就清冷得水泼过一般了。
杨柳找到值班的老师问,老师说,人早就走光了,上晚课的学生也还没有到,教室全是空的,他们已查过一遍了。
杨柳只觉浑身慢慢地萌出一层细毛汗,结巴着说:“你们不是说,家长没来接的孩子可以待在教室里等吗?您让我自己进去找一找吧。”
正说着,另有一个女老师过来问找谁,杨柳忙报上儿子的名字与教室号,女老师哦了一声:“苏炜诚啊,他好像自己跑出去了,说是到大门口等家长,一转眼的工夫就没见到了。”
杨柳的腿已经软得面条一样了,跌撞着跑到大门口。老师们也慌了神,跟了出来。
杨柳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门口正在收拾摊子的小贩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等人的小男孩:“穿蓝色横条子的T恤,灰短裤子的,瘦瘦的,男孩,你看到了吗?个子不高的……”
小贩未及答言,手里的一个巴掌大的球滚了出去,他抬腿跑上前去捡。
杨柳满眼里只看见那鲜黄色的小球滚啊滚啊,一直朝前头滚,滚到两个人的脚下。
一个小男孩,一个大人。
小的是苏炜诚,大人是杨柳她爸。
他们两个都坐着,坐在一个小超市门前的台阶上,超市的厚塑胶门帘被冷气口的风掀起来,打在他们的背上,“噗——噗——噗——”
苏炜诚在吃着一个汉堡,又“咕嘟咕嘟”地喝汽水。
杨柳走过去,苏炜诚大声叫,妈妈,妈妈。
因为老爸的帮忙,杨柳着实松快了两天。
有的时候,公交车顺利,她可以比老爸和儿子早一点儿回家。
她烧饭,从开着的窗子望下去,看见老爹爹牵着儿子远远地走过来,一个是矮扑扑胖胖的,一个是矮扑扑瘦小的,天低低的树高高的,杨柳觉得满心里全是希望,缓慢地升上来。
还有三天补习班就要结束了,杨柳想着给儿子和老爸烧顿好的,第二天儿子补习班要考试了。
可左等两人不到家,右等也不到家,杨柳急起来,正准备跟苏梁一块儿出去找,手机响了。
儿子打来的。
小家伙在电话那头哭兮兮的,杨柳越急越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人拿过电话去,说是老城南的一个派出所,这儿有一老一小迷路了让人送到这儿,你们家人赶快来接他们。
杨柳和苏梁打了个车急急忙忙穿了半个城,终于到了那个派出所。
苏炜诚在吃冰,杨柳她爸看见女儿一下子就羞惭起来,说是也不知怎的,坐错了车,迷瞪瞪的怎么也找不着路了。
苏炜诚插嘴说:“我叫公公不要坐六十六路的,可是公公说是六十六路没错。”
杨柳爸呵呵笑,转头又问苏梁,吃了没。
一家子回到家时,杨柳那桌好菜都凉透了。
苏梁不放心,饭后送杨柳她爸回家。
回来后苏梁跟杨柳说:“我看,还是不要麻烦你爸接送小孩了,我听说有些老人容易一阵一阵地犯糊涂。我看报纸上说,这种情况有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这老的老小的小,哪个出了问题都不得了,要是两个同时出问题,我们怎么过?”
杨柳迭声说不会不会,可是,再也不敢叫老爸接送儿子了。
杨柳爸以为杨柳为上次的事生气了,像犯错的小孩子,好多天不敢给杨柳打电话。
儿子暑期补习班的最后一天,天降大雨。
南京的夏天酷热多雨,但杨柳活了这样大,从未见过这样的豪雨。
之前已连着下了一个星期,可一天里头总还有几个小时能看到一点儿薄日头,有时只是浓云里透出的一片病弱无力的光。
但是这一天,一大早,便开始下大雨,一直下到傍晚,竟然一刻也没有停过。整个城市被雨泡得浮了起来。
这两天接连大雨,气温骤降,这个著名的被称作“火炉”的城市大夏天里冷得得穿上长衣长裤。杨柳公司也因此没有开中央空调。一整天,杨柳听得雨声就没停过,心里慌慌的。过了中午,豪雨如注,竟有轰鸣之声,窗玻璃被雨糊住了,完全看不见外面。
刚过四点,老总就大发慈悲说,这么大雨,恐怕交通堵塞,宣布早点儿下班。
杨柳一走到公司大门前就被吓傻了。
门前已经没了路,而是一条河,水流还甚是湍急,打着旋,裹了树叶枯枝急速地转着。有性急的人脱了鞋,高卷起裤腿,踩下水去,水一下子淹过大腿,像杨柳这样的小个子,一下去就得淹至齐胸,别说走,站都站不稳。前方的大楼与树木,全都浸在水中,因着水汽,全都微微地晃**起来。
整个城市落到水里去了。
杨柳打了电话与苏梁联系,中午是他送儿子上补习班的,那会儿雨还小些。
苏梁说,他们那里都快被车埋起来了,而且几条街都被车给填满了。
“这么大雨,鸟都飞不过来。”苏梁说。
儿子,杨柳想,这可怎么办?想着,杨柳又深恨起补习学校来。
连日大雨,有不少家长提出暂停上课,等雨停了再补。可是校方不同意,一旦这一期补习往后延,那后面的几期都要后延,而且每一期的班次太多,实在不好安排。有家长又提出,要么这一期少上几天,干脆退学费好了,校方又否决了。所以,尽管几天大雨,孩子们依然冒雨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过来上课。
可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场豪雨。
杨柳卷起裤腿,把小坤包斜背上肩,转过来转过去,拣了一处水看上去稍浅一点儿的地方踩下去。
又脏又冷的水立刻把她包围了,不知踩着了什么,杨柳一头就冲着水栽了下去,还好她抓住一棵泡在水里的矮冬青又站了起来。
杨柳连头发根都湿了。她连忙去包里掏,手机壳里滴下水来,也没了信号。
雨直下到七点才渐渐地停了,而这个时候,杨柳已经在路上走了三个多小时了。她成了一只真正的落汤鸡,她一路踩着水,湿的衣服紧贴身体,很是不雅,不过也没人注意,因为所有人全都是这个样。
各种车辆果真把每一条大街与每一道小巷都给填了,连自行车都走不动,唯有人还灵活些,只要豁得出往水里去。
虽然很缓慢,水的确在退。
公交车可以开动了,很慢,但是不再堵了,杨柳的手机奇怪地又有了信号,她收到学校的短信,补习学校把被雨困住的学生全都留在教室里,老师们也都没有走,请家长们到校后各自到孩子的班上去领人,今晚哪怕通宵学校也会确保把所有的孩子都交到家长的手里。
杨柳松一口气,苏梁又打来电话,说他快急死了:“你们在哪儿?”
等杨柳接到儿子,再挤上公交,终于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杨柳下车的时候,苏梁在车站等着他们,苏梁立刻就把累得摇摇晃晃的儿子背了起来。
两个人踩着一洼一洼的水,往家里走。
杨柳回到家,脱鞋的时候,苏梁发现她的脚与小腿被水泡得全起了皱,猜到她是蹚着水走的,苏梁讨好地说,我去做饭,你歇着。杨柳说你就做点儿稀饭,有豆沙包。
豆沙包很好吃,面皮不顶白,但是很暄软,豆沙不细,也不水,一点儿不见红豆皮,真是香,又甜又糯,父子两个吃得发出“唔咩”声,像两只幸福的猪。
苏炜诚的书包全湿了,里面装的补习班试卷与成绩单上的字迹与分数都淋得糊成一团。
苏炜诚小朋友小心地把湿淋淋的卷子掏出来展开在桌子上晾,神情间有点儿惭愧又有点儿兴奋。
好像那糊成一团的数字可以掩盖成绩一败涂地的真相似的。
这一夜杨柳一直睡不着,隐隐约约地老听见轰鸣的落雨声。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头看,果然还在下着,但并不大,但感觉非常潮湿,天幕成了一幅湿重的丝绒,沉沉地拖着,拖得一天一地全是水,可谁也没本事把它拧干。
杨柳望着窗外一天的雨雾,想着,还好,儿子的补习班终于结束了。
杨柳回床睡下,蒙眬中觉得苏梁握住了她的手,听得他说:“老婆,你真不易。”
第二天起来,杨柳觉得眼皮沉重,脸紧绷得像一面鼓,脑袋沉,她发起热来。
苏梁请了假在家侍候她,儿子很安静地在玩,等杨柳足足地睡了两觉,醒来的时候,天还在下雨,漏了似的,是软而湿的网,把家还有家里的人跟外头隔了开来,让人觉着安全舒适。
杨柳看到儿子居然还在玩着,把玩具铺了满地,苏梁就躺在那一堆零乱的玩具中,看着报纸,架着腿,一只脚脚尖上挑着只拖鞋。
杨柳声音哑哑地问苏炜诚,你写作业了吗?复习了吗?
儿子略有点儿惭愧的样子,支支吾吾地说马上就写,起身跑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书本,苦着小脸,写起作业来。
苏梁一骨碌爬起来:“着什么急,这不暑假嘛,让他玩儿一天又不会怎么样。”
杨柳一瞪眼:“就你纵着他,玩疯了收不了心,看开学了怎么上课!”
苏梁嘟囔:“何苦呢,不是我说你,心气那么高做什么?弄得儿子辛苦你自己也辛苦。”
“你知道什么,老师说了,好习惯养成不易,坏习惯两天就生根。”杨柳说。
苏梁笑起来:“你快成教育家了。”说着傻笑不已。